43.红彼德

我们大家都认识红彼德,半个世界的人都认识他。但是当他到我们的城市里来作一次客座演出时,我决定进一步认识他,亲自去见见他。不难受到接见。在人人都圆通世故一味渴望在极近处看见著名人士呼吸的大城市里这可能有某些困难,可是在我们的城市里人们满足于在剧院正厅座位上赞叹令人赞叹的东西,所以迄今为止我是,如同旅店服务员告诉我的,惟一的一个通知拜访他的人。经纪人布森瑙先生极其友好地接待我。我没有料想到他居然是一个十分谦逊、几乎畏畏缩缩的人。他坐在红彼德的套间的接待室里吃炒鸡蛋。尽管是上午,他却已经身穿晚礼服坐在那儿,这是他在演出场合出头露面时穿的礼服。他一看见我这个无足轻重的陌生客人,他就跳起来——这个最高勋章拥有者,驯兽者之王,各名牌大学的名誉博士,他跳起来,和我握手,要我坐下,用桌布擦干净匙并无比亲切友好地把它敬给我,要我把炒鸡蛋吃完。我的婉言谢绝他不接受,竟然要亲自喂我。我费力安慰他,把他连同盘子和匙一起推回去。“您来了,您真客气,”然后他带着强烈的外国腔说,“确实很客气。您也来得正是时候,并非总是,可惜红彼德并非总是能够接待客人。他讨厌常常看到人;于是不管是谁,他一概不见人,连我,连我也在一定程度上只可以和他商谈商务上的事,在舞台上。但是演出一结束我就得立刻走人,他独自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并往往这样一呆就呆到第二天晚上。他的卧室里总是有满满一大篮子的水果,在这种情况下他就以吃水果为生。但是我,我当然不可以不管他,我总是租住对面的套间并在窗帘后面观察他。”

“我在这里这样坐在您——红彼德的对面,听您说话,为您的健康干杯,真的——不管您是不是把这理解为恭维,但是这只不过是实际情况——我就完全忘记您是一头黑猩猩。渐渐地,当我强制自己从想象回到现实中来时,这一双眼睛才又向我表明,我是谁的客人。”

“是呀。”

“您变得这么安静了,为什么呀?刚才您还就我们的城市对我说了惊人地正确的意见,现在就这么安静了。”

“安静?”

“您哪儿不舒服吗?我要不要把驯兽师叫来?也许您习惯在这个时刻进餐吧?”

“不,不。也已经好啦。我也可以告诉您那是怎么回事。有时我会对人感到很厌恶,厌恶得我几乎忍不住要呕吐。这当然跟个人毫不相干,跟您的亲切友好的举止毫不相干。这是针对所有的人的。这也一点儿也不奇怪,譬如要是您经常和猴子生活在一起,那么不管您如何自我控制您也一定会有类似的感情爆发。另外,使我感到如此厌恶的,其实也并不是别人的那种气味,而是我已经染上并且搀和着我古老家乡气味的那种人的气味。请您自己闻一闻吧!这儿胸脯上!把鼻子深一点伸进皮毛!深一点,我说的。”

“可惜我没能嗅到什么特别的味道。一个保养照管得很好的身体的寻常气味,此外没什么别的气味。当然啰,城里人的鼻子在这里不是权威性的。您自然嗅到从我们身旁飘拂过千百种气味。”

“从前,我的先生,从前。已经过去了。”

“既然您自己开了头了,我就大胆提个问题:您究竟在我们中间生活多久啦?”

“五年,到八月五日就满五年啦。”

“了不起的成就。在五年内就摆脱猴性并快马奔驰经历了整个人类的发展过程。这确实还没有人做到过。在这条跑道上您完全是孤零零的。”

“我知道这了不起,有时候我理解不了这个。但是在平心静气的时刻我没有这样感情洋溢的看法。您知道我是如何被逮住的吗?”

“有关您的印刷品,我全都读过。您是被射伤,然后被逮住的。”

“是的,我中了两枪,一枪在这儿面颊上,伤口当然比现在的伤疤大多了,一枪在臀部下面。我会脱下裤子,让您也看看伤疤。这儿是弹着点,这是决定性的严重伤口,我从树上掉下来,当我醒过来时,我在中层甲板中的一只笼子里。”

“在笼子里!在中层甲板上!如果人们听您自己讲述,那么人们对那些材料就会有不同的读法,不同的理解。”

如果人们亲身经历过的话,我的先生,那人们的读法和理解就会又不一样。直到那时为止我一直不曾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没有出路。那不是四面墙壁的栅栏笼子,而是只有三面墙壁钉住在一只木箱上,木箱构成第四面墙。整个笼子低矮极了,我都不能站直,它狭窄极了,我连坐也没法坐。我只能屈膝蹲在那儿。我愤怒得不想看见任何人,所以一直面对着木箱那一面,我就这样哆嗦着膝盖日夜守候在那儿,后面的栅栏条勒进我的身体。人们认为在早期这样保管野生动物是有好处的,而我则按我的经验不能否认,就人的意思而言情况确实就是这样的。但是当时我还毫不介意人的意思。我面对着木箱。掰开木板条,咬穿一个窟窿,挤进一个缺口,这个缺口其实还几乎不到一指宽,你一发现便失去理智高兴得欢呼号叫起来。你想去哪儿?木板后面是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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