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猎人格拉胡斯

“这是怎么回事,猎人格拉胡斯,你几百年一直坐这艘旧的小船?”

“已经一千五百年。”

“一直在这艘船里?”

“一直在这条小艇里。小艇是正确的名称。你不了解船舶吗?”

“不了解,今天,自从我知道你,自从我上了你的船,我才关心这件事。”

“不要辩解。我也来自内陆国家。不是航海者,不想当航海者,山和森林是我的愉快,而现在——最年老的航海者,猎人格拉胡斯是水手们的保护神,猎人格拉胡斯受到见习水手绞着双手礼拜,在有暴风雨的夜晚这见习水手在桅楼里吓得心惊胆战。你别笑。”

“我会笑吗?不,真的不会笑的。我心扑扑跳地站在你的舱房门前,我心扑扑跳地走了进来。你的和善的天性让我感到有点儿放心,但是我决不会忘记,我是谁的客人。”

“没错,你说得对。不管怎么样,我是猎人格拉胡斯。你不想喝点这酒?这牌子我不知道,但是它甜甜的、浓浓的,船主供给我好吃好喝。”

“现在,对不起,别让我喝,我太烦躁不安。也许以后,如果你容许我在这里呆这么久的话。船主是谁?”

“小船的占有者。这些船主都是些了不起的人。可是我不理解他们。我不是指他们的语言,虽然我自然也常常听不懂他们的话。但是这只是次要的。学语言我在几个世纪里已经学够了,我能在祖先和今人之间当翻译。但是船主们的思路我不理解。也许你能给我解释解释。”

“我没有多大把握。我怎么可以给你解释什么,与你相比我几乎连个牙牙学语的婴儿都不如呀。”

“不是这么回事,绝不是这么回事。如果你举止更具有男子汉气概一些,更自信一些,那你就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要一个鬼影来作什么客。我一口气把它从舱口吹到外面的海上。我需要各种解释。你在外面漫游,你能给我作出这样的解释。但是如果你在这儿我的桌子旁边打哆嗦并由于自我欺骗而忘记你所知道的少量的情况,那么你就立刻给我走开。我这是实话实说。”

“这话倒也是。在某些方面我确实比你强。我将设法克制自己。你问吧。”

“好啊,很好,你在这方面过甚其词了并自以为有某些优势。你只需正确理解我。我是和你一样的人,但比你多焦急了几个世纪,因为我比你年长了几个世纪。我们是想谈谈这些船主。你注意。你喝点酒,这样你就会增强你的智力。别怕。使劲喝。还有整整一船的货呢。”

“格拉胡斯,这是一种上等的好酒。愿船主健康长寿。”

“可惜他今天已经死了。这是一个好人,他安详地长眠了。有良好教养的、已长大成人的孩子们在他垂危时站立在他的卧榻旁,妻子昏倒在床的脚端,但是他临终前想到的是我。一个好人,一个汉堡人。”

“我的天哪,一个汉堡人,你在这儿南方居然知道他已经死了。”

“怎么?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的船主什么时候死。你的头脑真简单。”

“你想侮辱我?”

“不,根本不想,我违心这样做。但是你不应该这么大惊小怪的,你也别再喝酒了。但是船主们的情况如下:这条小艇本来不属于任何人。”

“格拉胡斯,一个请求。先简明扼要地告诉我,你的情况究竟怎么样。老实说吧: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对你来说都是些不言而喻的事情,你一贯的做法就是,你以全世界都知道这些事情为先决条件。但是如今人们在这短暂的人生——生命是短暂的,格拉胡斯,你要明白这个道理——在这短暂的人生中人们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自己要活,还要养活一家人。尽管猎人格拉胡斯很令人感兴趣——这是真心实意的话,不是阿谀奉承——人们却没有时间惦念他,打听他或者甚至关心他。也许在生命垂危时吧,像你的汉堡人,这我不知道。那儿那个勤奋的人也许生平第一次有时间舒展四肢,于是风华正茂的猎人格拉胡斯闯入他的闲暇的思绪之中。但是除此之外,正如所说的:我对你一无所知,我因做生意来到这港口,看见这条小艇,跳板已经放好,我走过去——但是如今我很想知道一些你的事情的来龙去脉。”

“啊,来龙去脉。老一套,老生常谈。所有的书里都充满了这些老生常谈,在所有的学校里老师们都把这画在黑板上,孩子在怀里吮奶时母亲做着这样的梦——你如今坐在这里向我打听来龙去脉。你一定度过了一个终日浪荡的青年时代。”

“有这个可能,正如这是每一个青年所特有的那样。但是我以为,你若到世界各地少许走一走,这对你也许会很有好处。尽管你会觉得这可笑,在这里我几乎自己也对此惊异不已,但是情况就是这样的,你不是全市谈话的话题,不管人们在谈论多少事情,你不在其中,世事按常规进行,你在作你的航行,但是直至今天我一直都没看出,你们交叉驶过了。”

“这是你的观察,我亲爱的,别人作了不一样的观察。这里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你不说你所知道的有关我的情况,你这样做有某个明确的意图。在这种情况下我直言不讳地告诉你:你走上了邪路。但是要么:你以为你确实记不得我了,因为你把我的故事误看成另一则故事。在这种情况下我只告诉你:我是——不,我不能,人人都知道的事,偏偏还要我给你讲!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去问历史学家。他们在自己的书房里张大着嘴看见这早已发生过的事并不停地描述它。你去他们那儿,然后再回来。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啦。我这个满盈的脑袋里怎么装得下这样的事。”

“等等,格拉胡斯,我将减轻你的困难,我来问你。你是哪儿出生的?”

“出生于黑森林,这是众所周知的。”

“当然,黑森林人。大约四世纪你曾在那里打过猎。”

“哎哟,你知道黑森林?”

“不知道。”

“你确实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舵工的小孩儿知道得比你多,可不是吗,知道得比你多得多。谁把你卷进来的。这是一种厄运。你开始时的谦虚确实是太有根据了。你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可我还让你大量喝酒。你居然连黑森林也不知道。我在那里打猎打到二十五岁。倘若不是羚羊诱惑了我——喏,如今你知道啦,我就可以当健康长寿的猎人啦,但是羚羊引诱我,我坠崖,撞上岩石而身亡。别再问了。我在这里,死了,死了,死了。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当初被装载上这艘死亡之船,这是按规矩办事,一个可怜的死人,三下四下把我裹好,像裹每个死人那样,为什么对猎人格拉胡斯要搞例外呀,一切均按部就班地进行,我伸直四肢躺在船里……”

[1] 本篇选自《八开本笔记本》第四本,读者不妨对照第三辑中的《猎人格拉胡斯》来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