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驱车驶过运动场,拐进他家所在的街道。他看见邻居又在办烧烤派对。他们在灼热的阳光下爆发出一阵阵仿佛被啤酒浸透的欢笑,洪亮的笑声衬得夏天的街道愈发宁静。很多房子都空着,路边只停了一辆车。

“咱们到家了。”西蒙说着,把车停在车库前。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出来。艾尔莎当然能看出他们在哪儿。

“谢谢你陪我看电影。”艾尔莎说着,把手放在他握挡把的手上,就好像他只会陪她走到家门口、道声晚安就走似的。我才没那么傻呢,西蒙思忖,然后冲她笑笑。他想知道刚才的电影她看进去多少。电影是她要看的。在电影院,他偷瞄了她好几次,很欣慰她至少知道该在哪里笑。不过话又说回来,伍迪·艾伦的幽默主要靠对白而不是滑稽的画面体现。算了,总之这是个美好的夜晚。又一个美好的夜晚。

“但我敢打赌,你肯定很想念米娅·法罗。”她故意逗他。

他笑了。这个笑话只有他俩才懂。他带她看的第一部电影是罗曼·波兰斯基那部非同凡响的《罗斯玛丽的婴儿》,片中米娅·法罗生下一个孩子,却发现那是恶魔之子。艾尔莎被这部片子吓坏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认定西蒙是想暗示他不打算生儿育女——特别是他还坚持要再看一遍。直到后来——在看过四部由米娅·法罗主演的伍迪·艾伦电影之后——她才明白他迷恋的不是恶魔的后裔,而是法罗。

西蒙下车走向家门口,看见一道光在街上一闪而过,像灯塔旋转的光芒。是路边那辆车。

“那是谁?”艾尔莎问。

“不知道。”西蒙边开门边说,“帮我弄点咖啡好吗?我去去就来。”

西蒙离开她,穿过马路。他知道那辆车不属于他们的邻居,也不属于附近的住户。在奥斯陆,一般只有使馆、皇室或政府部门才使用加长豪华轿车。这样的人他只认识一个,那人喜欢车上有覆膜的窗户和充足的腿部空间,还必须由自己的司机驾驶。一位司机走下车,为西蒙打开后侧车门。

西蒙俯下身,但并没上车。车上那位乘客有张红润的圆脸,脸上镶嵌着尖尖的鼻头,长相可以用“快活”来形容。他身上那件蓝色西装缀着金制的纽扣——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挪威银行家、船主和情歌王子最心仪的装束——每次见到这种打扮,西蒙总会好奇,不知它是不是代表着每个挪威男人心底难以磨灭的船长梦。

“晚上好,凯法斯总督察。”小个子男人的嗓音愉悦而热情。

“你来我家这儿干吗,内斯特?这里没人要买你那些破玩意。”

“少安毋躁,少安毋躁。还是当年那个刚正不阿的正义斗士,嗯?”

“只要抓到把柄,我一定会逮捕你。”

“我看没这个必要吧,除非雪中送炭也算违法。凯法斯,不如你上来坐坐,咱们排除干扰,好好聊聊。”

“我看不出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么说你的眼睛也不好使了?”

西蒙注视着内斯特。他胳膊短粗,上身敦实。但他的上衣袖子依然短到露出了那对“HN”造型的袖扣。胡戈·内斯特自称乌克兰人,但根据他们掌握的资料,他生长在弗卢勒,来自一个渔民家庭,改名前本姓汉森。他几乎从没在国外生活过,只在瑞典伦德短暂地念过一阵子经济,还没读完。天知道他那奇怪的口音是从哪儿学的,但反正不是乌克兰口音。

“我不知道你那位娇妻能不能看见电影里都有谁,凯法斯。不过相信她应该听出来了,艾伦本人并没参演。那个犹太佬喋喋不休的聒噪可真烦人啊。我对单个的犹太人完全没有意见,我只是同意希特勒对这个种族的看法而已。斯拉夫人也一样。虽说我自己就是东欧人,不过我必须承认,他对斯拉夫人的评价还挺有道理,他们的确是一盘散沙。我指的是种族层面啊。对了,这个艾伦,他不是恋童癖吗?”

警方的资料还显示,胡戈·内斯特是奥斯陆最大的毒贩和人口贩子。从没被定罪,从没被起诉,永远有嫌疑。他太狡猾,也太谨慎了,这只老狐狸。

“这我可不知道,内斯特。我只听说你派人做掉了监狱牧师。怎么,他欠你钱吗?”

内斯特霸气地一笑:“像你这样的人,听信传闻难道不丢人吗,凯法斯?跟你那些同事相比,你一向还算有点品位。但凡证据充足——譬如证人愿意出庭作证之类的——你早就抓人了。我没说错吧?”

老狐狸。

“言归正传,我想给你和你妻子一笔钱。数目嘛,应该刚好能负担一次昂贵的眼科手术。”

西蒙咽了口唾沫;他开口时听见自己的嗓子哑了:“是弗雷德里克告诉你的?”

“他是你在严重欺诈办公室的前同事?这么说吧,我听说你有了困难。你跟他提这个事,不就是为了把话传到我这样的人耳朵里吗?对吧,凯法斯?”他笑笑,“总之呢,我有个双赢的办法。你不如上车吧?”

西蒙握住门把手,看见内斯特不假思索地挪到一旁,给他腾地方。他集中精力,稳住呼吸,免得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说下去,内斯特。让我有理由逮捕你,拜托了。”

内斯特询问似的扬起眉毛:“那会是什么理由呢,凯法斯总督察?”

“贿赂公职人员未遂。”

“贿赂?”内斯特干笑一声,“不如叫商业提案吧,凯法斯。你会看到,我们可以……”

接下来的话西蒙一个字也没听见,因为加长轿车显然隔音很好。他头也不回地走了,遗憾自己刚才摔车门时没再使点狠劲。他听见汽车发动了,车轮把柏油路上的砾石压得嘎嘎响。

“亲爱的,你怎么闷闷不乐的。”他刚坐到厨房桌上的咖啡杯前,艾尔莎就问,“那是谁呀?”

“走错路的人。”西蒙说,“我给他指了方向。”

艾尔莎端着咖啡壶走过来,西蒙眺望窗外。街上空空荡荡。突然,他感到一阵灼烧的剧痛在大腿上蔓延。

“哎呀!”

他打落她手中的咖啡壶,就在它砰的一声落地时,他嚷道:“妈呀,女人,你把滚烫的咖啡洒了我一身!你是不是……是不是……”他大脑中的某个区域预见到他要说什么,正竭力阻止他说出那个字眼,可这就跟狠狠摔上内斯特的后车门一样:他不想处在那个位置,他拒绝了,他很想破坏点什么,宁愿给自己一刀,也给她一刀。

“……你是不是瞎了?”

厨房顿时安静下来;他只听见咖啡壶盖碌碌地滚过油毡地板,渗出的咖啡咕嘟冒泡。不!他不是有意这么说的。他不是。

“对不起。艾尔莎,我……”

他站起来想抱抱她,她却向水槽走去。她拧开冷水龙头,打湿一条茶巾。“把裤子脱下来,西蒙,让我……”

他从背后抱住她,额头贴着她的颈窝,呢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好吗?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该帮你,可我……我却一筹莫展,我不知道,我……”

他没听见她的哭声,只感觉她的身体在抽动,而他也随之颤抖。他哽咽了,竭力忍住眼泪,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到,只知道他俩都在颤抖。

“该道歉的人是我。”她抽抽搭搭,“你本来可以找个更好的人,一个不会……烫伤你的人。”

“可这世上哪还有比你更好的人呀。”他在她耳边低语,“知道吗?就算你把滚烫的咖啡洒得我浑身都是,我也不会放手。好吗?”

他知道她相信这句话。她知道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承受任何痛苦、牺牲任何东西。

……你不就是为了把话传到我这样的人耳朵里吗……

但他终究还是做不出来。

他把泪如雨下的她拥在怀里,听见远处的黑暗中传来邻居纵情的欢笑。

卡勒看看时间。十点四十。今天生意不错;卖掉的超级小子比平常一个周末都多,所以清点账目和备货花的时间也比平时长。他摘下薄纱口罩,在这间简陋的办公室,他们在工作台上切割和混合毒品时是一定要戴口罩的,这个房间有二十平方米,既是办公室又充当毒品工厂和金库。毒品在交到他们手上之前显然是切割过的,尽管如此,超级小子依然是他在贩毒生涯中见过的纯度最高的毒品。不戴口罩的话,他们不仅会嗑嗨,还会在切割和摆弄这种浅褐色粉末的过程中因吸入粉尘而死。他把口罩存放在保险箱,放在成堆的钞票和毒品包前面。他该给薇拉打个电话说要晚点回去吗?还是应该借机立立威风,让她知道谁才是一家之主和养家之人,可以来去自由、不必随时解释自己的行踪?

卡勒让佩尔维斯去走廊上看看。电梯就在右侧,离办公室的铁门只有几米。走廊尽头有一道门,门后是一段楼梯,但他们用铁链缠住了那道门——罔顾防火规定——确保它彻底封死。

“卡修斯,去检查停车场。”卡勒用英语喊道,同时锁上保险箱。其实这间办公室非常安静,只能隐约听见排练室的声响,但他就是喜欢大声嚷嚷。卡修斯是全奥斯陆最高大的非裔。他缺乏线条的身躯是如此庞大,让人很难分清哪里是哪里。但凡身上有百分之十是肌肉,他都能所向无敌。

“停车场没车,也没人。”卡修斯说,一边透过窗上的铁条向外张望。

“走廊安全。”佩尔维斯说,也透过门上的小窗向外望。

卡勒转动密码锁,感受着上过机油的齿轮微弱的阻力,欣赏着那轻柔的哒哒声。他把密码记在心里,只在心里,没写在任何地方,密码也没有任何意义,不是任何人的生日或类似的东西。

“下班。”他站起来说,“你们两个把枪准备好。”

那两人看了他一眼,一头雾水。

卡勒没告诉他们,刚才从小窗外向里张望的那双眼睛好像不大对劲。他知道那人看见他坐在桌前。好,就算真是某个破乐队来找经纪人,但那张桌子上堆积的钱和毒品未免也太多了一点,足以让任何盯上他们的蠢货起歹心。希望那人也看到了桌上那两把枪,一支是卡修斯的,一支是佩尔维斯的。

卡勒走向门口。门可以从里面反锁,只有他的钥匙能开。这意味着如果卡勒不得不暂时离开,那他可以把任何在这儿工作的人锁在里面。窗上的铁条很牢固。简而言之,卡勒的手下绝对没有机会卷走钱或毒品,也不可能放进什么不速之客。

卡勒透过门上的小窗向外张望。不是因为他忘了刚才佩尔维斯已经说过走廊安全,而是因为他自然而然地认定只要有人出价够高,佩尔维斯就会背叛老板,给对方开门。见鬼,换成是卡勒自己也会这么做。他确实也这么做过。

小窗外没有一个人影。他看看自己挂在墙上的镜子,确认没人躲在小窗底下或是贴在门上。昏暗的走廊上空无一人。他转动钥匙,推开门,撑着门让同伴出去。佩尔维斯打头,卡修斯紧随其后,卡勒走在最后。他转身锁门。

“什么他妈的……”佩尔维斯说。

卡勒迅速转身,现在他才看到刚才因为角度问题而没从小窗里看到的情形:电梯门开着。但他还是看不见里面有什么,电梯没开灯。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只看见电梯门一侧有个金属物。电梯传感器上缠了牛皮胶带。碎玻璃散落一地。

“当心……”

但佩尔维斯已经朝敞开的电梯门迈出三步。卡勒先看到枪口在黑洞洞的电梯里迸出火光,然后听见一声枪响。

佩尔维斯转了个圈,像被扇了一个耳光。他错愕地望着卡勒,看上去就像颧骨上长了第三只眼睛。随后生命离他而去,他的躯壳瘫倒在地,像一件被脱掉的大衣。

“卡修斯!开枪啊,妈的!”

慌乱中,卡勒忘了卡修斯不懂挪威语,不过这显然不成问题,因为卡修斯已经举枪瞄准了黑洞洞的电梯,扣动了扳机。卡勒感觉有什么东西击中了自己的胸膛。他还从没被枪口指过,不过现在他终于明白那些被他用枪指着的人为什么会突然可笑地动弹不得,身体像灌了水泥。他胸口的疼痛开始扩散,他感觉呼吸困难,但他必须赶快离开这儿,那扇防弹门背后就是充足的氧气,就是安全,他可以给它上锁。他的手就是不听使唤,钥匙怎么也对不准锁孔,就像在梦里,像在水下行走。幸运的是,卡修斯庞大的身躯挡在他前头,前者还在连续射击。终于对准了,卡勒转动钥匙,推门一跃而入。接下来那声闷响听上去不像枪声,他觉得那肯定是电梯里传来的声音。他转身用力关门,可卡修斯却卡住了门缝,半个肩膀和一条大腿那么粗的胳膊都夹在里面。该死!卡勒想用力推开他,但卡修斯却好像要把四肢都往办公室里挤。

“那就赶紧进来吧,你这个死肥佬!”卡勒恶狠狠地说,打开了门。

那个非洲人像发酵的面团一样挤进来,庞大的身躯瘫倒在门槛和室内的地板上。卡勒低头看着他呆滞的表情。他双目圆睁,像一条刚被捕获的深海鱼,嘴巴还在一张一翕。

“卡修斯!”

没人回答,他只听见一个湿漉漉的声音,噗的一声,那是一个巨大的粉色泡泡在非洲人的嘴唇间破裂。卡勒蹬着墙,想把这座黑色的肉山推出去再关门,却只是徒劳,他又弯下腰,设法把他拖进来。他太沉了。对了,那把枪!卡修斯倒地时压住了自己的胳膊。卡勒跨坐在尸体上,绝望地把手伸到他身下去掏,他摸到那么多肥肉,却怎么也摸不到枪。听见门外响起脚步声,他更是把整条小臂都伸进了肥肉堆。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设法逃跑,但太迟了,他的头被门板猛撞了一下,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卡勒发现自己仰面躺在地上,上方有个穿帽衫的人,那人戴一双黄色橡胶手套,枪口冲下指着他。他转过头,但谁也没瞧见,只看见卡修斯半个身子卡在门外。从这个角度,卡勒能看见卡修斯身下那把手枪,枪管从他肚皮底下伸出来。

“你想干吗?”

“我想让你打开保险箱。你有七秒钟时间。”

“七秒?”

“我在你醒之前就开始数了。六。”

卡勒爬起来。他脑袋昏昏沉沉的,但还是找到了保险箱。

“五。”

他转动密码锁。

“四。”

再转一位,保险箱就开了,钱就会被抢走。他就得自掏腰包把钱补上,这是规矩。

“三。”

他犹豫了。要是他能把卡修斯的枪弄到手呢?

“二。”

这人真会开枪吗,还是在虚张声势?

“一。”

这人已经杀了两个人,连眼都不眨,估计也不在乎多制造一具尸体。

“好了。”卡勒说完后让到一旁。他不敢看里面那一沓沓钞票和一包包毒品。

“把东西全装进来。”那人下令,一边递给他一只红色运动包。卡勒完全顺从。他装得不紧不慢,只是边装边不由自主地计数。二十万克朗。二十万哪……

等他装完东西,那人又让他把包扔在面前。卡勒依然配合。就在这时,他意识到对方要是真打算开枪杀他,那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在这儿就行。对方已经不需要他了。卡勒向卡修斯迈出两步。他得把枪弄到手。

“只要你不碰它,我就不开枪。”那人说。

什么啊?他难道会读心术?

“手放在头上,出去,到走廊上去。”

卡勒迟疑了。这是不是代表对方会饶他一命?他跨过卡修斯。

“靠在墙上,双手举过头顶。”

卡勒照做了。他回头,看见那人已经拾起了佩尔维斯的枪,现在正蹲在卡修斯身旁,伸手在他身下摸索,眼睛却没离开卡勒。卡修斯的枪也被他收走了。

“能请你把墙上那枚子弹抠出来吗?就在那边。”那人指着一个地方说,卡勒意识到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在河边,他就是那个慢跑者。他肯定暗中跟上了他们。卡勒抬头,看见一枚变了形的子弹头卡在灰泥墙上。墙上还有一道细小的血迹,引向子弹飞来的方向:佩尔维斯的头。子弹速度并不快,卡勒用手指就能把它抠出来。

“给我。”那人说,用空着的手接过子弹,“现在,麻烦你帮我找找另外两枚子弹,还有两枚弹壳。我给你三十秒。”

“万一子弹在卡修斯体内呢?”

“不会。二十九。”

“可是瞧瞧那堆肥肉,老兄!”

“二十八。”

卡勒跪下来,开始四处搜寻。他骂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多花点钱,买盏亮点的灯。

数到十三时,他找到了卡修斯的四枚弹壳,还有一枚是那个人的。数到七时,他找到了那人射出的第二发子弹,它应该是直接穿透了卡修斯的身体,又被金属门弹开了,因为门上出现了一道凹痕。

那人数完三十,他还没找到最后一枚弹壳。

他闭上眼,祈祷上帝让他再多活一天,感觉到紧紧的眼皮刮擦着角膜。他听见了枪响,却不觉得疼。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依然伏在地上,四肢着地。

那人用佩尔维斯的枪指着卡修斯,正移开枪管。

上帝啊!那人又用佩尔维斯的枪给卡修斯补了一枪,确保他必死无疑!现在他走向佩尔维斯,用卡修斯的枪对准第一发子弹射入的位置,调整角度,扣动扳机。

“操!”卡勒惊叫道,听见自己的声音充满恐惧。

那人把两名死者的枪装进红色运动包,用自己的枪指着卡勒。“快。进电梯。”

电梯。碎玻璃。就是这儿了。他必须在电梯里动手。

他们进入电梯,卡勒借着走廊的灯光看见电梯地板上散落着更多的碎玻璃。他相中一块长条形碎片,它看上去很适合充当武器。等电梯门一关,里面就会一片漆黑,他只需弯下腰、抓起碎片用力一挥,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他必须……

电梯门关了。那人把枪揣进裤兜。太好了!这会像杀鸡一样简单。四周越来越暗。卡勒弯下腰。手指触到那块碎片。他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卡勒不知道那是什么手法,总之他完全瘫痪了,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他试着挣脱,却像解错了绳结,反而被绑得越来越紧,脖子和胳膊都钻心地疼。肯定是某种武术技巧。玻璃碎片从他手中滑落。电梯动了。

电梯门开了,他们听见贝斯无休止的低吟,那人松了手。卡勒张开嘴大口喘气。枪又抵着他的头,示意他顺着走廊往前走。

卡勒被押进一间空置的排练室,按要求坐在地上,背靠暖气片。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对着那架涂有“绝望青年”字样的低音鼓,任那人用一根长长的黑色缆线把他绑在暖气片上。反抗毫无意义,袭击他的人并不打算杀他,否则他早就死了。再说了,钱和毒品都能补上。当然,他得自掏腰包赔偿损失,但他最关心的却是怎么面对薇拉,怎么跟她解释他俩最近可能没法去某座世界名城购物了。那人从地上拾起两条吉他弦,把较粗的那条套在他头上,绕着鼻梁,细的那条绕着下巴。他应该是把琴弦绑在卡勒身后的暖气片上了;卡勒感觉细金属丝勒进他的皮肤,挤压他的下牙龈。

“动动头。”那人说。走廊另一头的音乐太嘈杂了,他不得不提高音量。卡勒试着转动脑袋,但吉他弦绑得太紧。

“很好。”

那人把一台电风扇架在椅子上,打开电扇对准卡勒的脸。卡勒闭上眼睛躲避气流,感觉汗水正从皮肤上蒸发。再次睁眼时,他看见那人把一包未经混合的超级小子放在椅子上,是一公斤装的,就放在电扇前面。然后他戴上兜帽,捂住口鼻。他到底想干什么?就在这时,卡勒看见了那块碎玻璃。

他感觉仿佛有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的心。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人用碎玻璃轻轻一划。卡勒告诉自己挺住。玻璃尖触到塑料袋,把它划开,空气中霎时充满了白色粉末。它们钻进卡勒的眼睛、嘴巴和鼻子。他闭上嘴。却不得不张嘴咳嗽。他又闭上嘴,感觉黏膜上有粉末挥之不去的苦味,黏膜开始刺痛、灼烧,毒品已渗入血液。

仪表盘左侧夹了一张佩勒与妻子的合影,就在方向盘和车门之间。佩勒用手指抚过照片光亮的表面。他又把车开回了老城的固定位置,却根本拉不到活,现在正值暑期淡季,屏幕上闪过的订单都不是从这里出发的。但他依然抱有一线希望。他看见一个人走出旧厂房大门,步伐决绝而迅速,这表示他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打算拦下出租车站上唯一一辆车,生怕它随时会熄灭顶灯,驶离停车场。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停下来,扶着墙,弯下腰。他恰好站在路灯下,佩勒能清晰地看到他的呕吐物泼洒在柏油路上。他可别想坐佩勒的车。他依然弯着腰,继续呕吐。类似的经历佩勒自己也有过许多次,光是看着这场面,他仿佛都能尝到嘴里那股腐味。吐完之后,那人用帽衫袖子一抹嘴,直起腰,再次把背包甩到肩头,继续向佩勒走来。直到他走近,佩勒才认出这就是他一小时前载来的那人。那个想打车去收容所但钱不够的人。现在他向佩勒表示他还想打车。佩勒按下全车落锁键,只把车窗打开一条缝。他等待着,直到那人走到车旁,伸手去拉车门却没拉开。

“不好意思,兄弟,这趟我不拉。”

“拜托了。”

佩勒看着他,看着泪水淌下他的脸颊。天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这跟他佩勒无关。那人或许真有什么苦衷,但作为一名奥斯陆出租车司机,你要是每次都敞开大门帮别人收拾烂摊子,那你绝对干不了太久。

“听着,我看见你刚才在吐。你要是吐在车上,那你就得赔我一千克朗,而且我还会失去一天的收入。况且你上次打车的时候还身无分文呢。所以这次我就不拉了,行吗?”

佩勒升起车窗,目不斜视地盯着红灯,希望那少年自讨没趣默默走开,不要惹事,同时准备在必要时把车开走。上帝啊,今天晚上他的脚真够疼的。他用余光瞥见那少年打开包,掏出一样东西按在车窗上。

佩勒稍稍侧过头。是一张千元大钞。

佩勒摇了摇头。但那人依然站在原地,等在那里。佩勒倒不是特别担心,这人来时也没惹什么麻烦。计价器跳到所付金额时,佩勒就停车让他下去,这人跟大多数没带够车钱的人完全不同,非但没有跟佩勒软磨硬泡,非要他往前多开一段,还感谢了佩勒。他那么诚恳,诚恳到佩勒都快为没能把他送到收容所而自责了——毕竟他们离那儿只有两分钟车程而已。佩勒叹了口气,按下解锁键。

那人钻进后座。“谢谢你,非常感谢。”

“客气了。你去哪儿?”

“请你先去贝格区。我得放点东西,如果你能等等,我会感激不尽。然后去伊拉中心。当然,车钱我会先付。”

“不用。”佩勒说着,发动引擎。他妻子说得没错,他人太好了,这世界配不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