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他。她车速太慢,没能逃脱。无论她想逃离什么,现在都已经来不及了。

“好啊。”她说。

玛莎停好她那辆敞篷高尔夫。现在是上午十点,太阳早已照耀着瓦尔德马·特拉内斯街。她下了车,迈着轻快的步伐经过伊拉中心食堂门口那家面包房。她注意到男人们都在盯着她看——就连女人们也是。这原本不足为奇,不过她今天好像格外引人注目。大概是因为她兴致很高吧,她想,但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开心。她跟未来的婆婆争执婚期的事,跟收容所经理格蕾塔争执排班的事,跟安德斯争执每一件事。也许她只是为休假高兴而已,安德斯跟母亲都去乡间小屋度周末了,她有整整两天可以自由支配,独享这美好的阳光。

她走进餐厅,看见那些疑神疑鬼的脑袋全都齐刷刷地抬了起来,只有一个人除外。大家纷纷跟她打招呼,她笑着挥手回应,走到餐台里那两个女孩身旁,把钥匙交给她们中的一个。

“你们可以的。扛一扛就过去了。记住,你们要互相帮助。”

那女孩点点头,却面无血色。

玛莎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她背对餐厅站着,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好像太大了。她回头,正好与他四目相对,于是微微一笑,似乎有点惊讶。他一个人坐,她走到他桌旁。她把咖啡杯举到唇边,越过它说话。

“今天起这么早?”

他扬起一道眉毛,她意识到自己这话问得真傻——现在都十点多了。

“这儿的人一般都起得很晚。”她立刻补充道。

“没错,确实。”他笑了。

“那个,我想为昨天的事道歉。”

“昨天的事?”

“对。安德斯平时其实挺好的,可他有时候吧……唉,算了,反正他不该那么跟你说话。管你叫毒虫,还……唉,你知道。”

斯蒂格摇摇头:“你不用道歉,你又没做错什么。你男朋友也是,我本来就是毒虫。”

“我车技还很差呢。但这也不代表别人可以当面这么说我。”

他笑了。她看见笑容把他的面容变得柔和,加重了他的少年气。

“可你还不是照开不误。”他冲窗外扬扬下巴,“你的车?”

“嗯,我知道它很破,但我喜欢它带来的独立和自由。你不会开车吗?”

“我不知道,我从没开过车。”

“从来没有?真的假的?”

他耸耸肩。

“那也太可惜了。”她说。

“可惜?”

“什么也比不上开着敞篷车在阳光下驰骋的感觉。”

“即使是……”

“是啊,即使是嗑药也比不上。”她哈哈大笑,“相信我,那绝对是你这辈子最幸福的旅程。”

“要是你哪天能带我兜风就好了。”

“行啊。”她说,“今天怎么样?”

她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她是一时冲动才脱口而出,完全不假思索。她知道别人都在看着他们。但那又怎样?她跟那么多住户都可以一连几小时坐在一起,听他们倾诉生活的烦恼而不引起任何闲言碎语;再说了,这就是她的本职工作。况且今天她放假,她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不是吗?

“好啊。”斯蒂格回答。

“我时间不多,只有几小时。”玛莎说着,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一丝慌乱。难道她已经后悔了?

“让我试试就行。”他说,“试试开车。看着很好玩。”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练车。来吧。”

他们离开时,玛莎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粘在她身上。

斯蒂格聚精会神的模样让她忍俊不禁。厄克恩有座停车场,周末几乎没车,他趴在方向盘上,紧紧握着它,在停车场上绕着大圈,车速慢得让人百爪挠心。

“很好。”她说,“现在试着开8字形。”

他照做了,稍稍加了一点速,但车速刚一上去,他又本能地松开了油门。

“警察那天来了,”玛莎说,“想知道我们有没有发过新运动鞋。因为伊弗森谋杀案,这案子你听说了吧。”

“嗯,我听说了。”他说。

她看看他。他读报,这她非常欣赏。中心的住户大多一个字都不读,不吸收任何新闻,不知道首相是谁,也不知道911事件是什么意思。但他们却能准确地说出任何一个地方的快速丸售价、海洛因纯度,以及任意一种新毒品的活效成分配比。

“说到伊弗森,那个能帮你找工作的人不就叫这个名字吗?”

“对。我去找了他,但他没活给我干。”

“哦,真可惜啊。”

“是啊,但我是不会放弃的,现在我的名单上又多了好几个人。”

“太好了!你还列了名单呢?”

“对啊。”

“要不要试试学着换挡?”

两小时后,他们飞驰在莫塞路上。开车的是玛莎。一侧窗外,奥斯陆峡湾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他学东西很快,学换挡和踩离合的时候失败了几次,不过一旦掌握了技巧,他就好像更改了大脑的设置,输入了每个正确的动作,不断重复,形成习惯。他只试了三次就能在不拉手刹的情况下成功坡起。一理解侧方停车的几何原理,他就掌握了这项技术,娴熟得几乎让人嫉妒。

“你在听什么?”

“赶时髦乐队。”他说,“你喜欢吗?”

她听着那首歌,两部和声,单调的节奏。

“喜欢。”她说着,调高CD机的音量,“听上去很……英式。”

“没错。你还听出了什么?”

“唔,比较欢快,是反乌托邦风格。就像他们觉得自己那些伤感都没什么大不了似的,懂我的意思吧。”

他开怀大笑。“我懂。”

她在高速上开了一小段,然后驶下高速,直奔内索唐根半岛。道路变得狭窄,车辆愈发稀少。她把车停在路边。

“准备好上路了吗?”

他点点头。“嗯,准备好了。”

他热烈的语气让她不禁怀疑他不仅是指开车。他们下车,交换座位。她看着他坐在驾驶座上,抱着方向盘,双眼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他松开离合,挂挡。然后小心翼翼、略带迟疑地踩下油门。

“后视镜。”她自己也在查看车后的情况。

“安全。”他说。

“指示灯。”

他拨动指示灯开关,蹦出一句“开启”,然后轻轻松开离合。他们缓缓上路。引擎转速有些快。

“手刹。”她说,抓住他俩当中的操纵杆,把它放下。她看见他也伸手想拉手刹,但一碰到她的手就立刻缩了回去,像被什么烫了一下似的。

“谢谢你。”他说。

他们在沉默中行驶了十分钟,让一个赶时间的司机超到前面。一辆半挂式卡车迎面驶来。她屏住呼吸。心里明白换成是她,在这么窄的路上,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靠边停车——即使她明知道路宽度足以容纳两辆车同时通行。但斯蒂格却一点也不怕大车。而奇怪的是,她也相信他的判断。男性的大脑天生对空间敏感。她看见他的手镇定地握着方向盘,认定他并不像她那么容易怀疑自己。她凝视他手臂上细密的血管,意识到他的心脏正有条不紊地把血液输送到身体各处,送到他的指尖。错车时,卡车掀动的气流冲击着车身,她看见他迅速向右打轮,但幅度并不大。

“哇哦!”他激动地大笑,转过来看她,“你感觉到了吗?”

“嗯。”她说,“感觉到了。”

她指挥他把车开到内索登半岛北端,驶上一条砾石车道,他们把车停在一排低矮的房屋背后,每栋房子背面都开着小小的窗户,临海的一面都有宽大的景观窗。

“这些都是经过翻修的五十年代度假屋。”玛莎介绍说,她走在他前面,沿着高草丛中的小路前进,“其中一栋是我小时候的家。这里是我们看日出的秘密据点……”

他们来到一处岩石密布的地方。下面就是大海,他们能听见孩子们在互相泼水,快快地尖叫。不远处有座码头,从那儿能乘渡轮去北面的奥斯陆,天气好的时候,城市看上去近在咫尺,好像只有几百米远。这段距离其实是五公里,但在首都上班的人更愿意坐渡轮,而不是开四五十公里的车绕过峡湾。

她坐下来,深深吸进咸咸的空气。

“我父母和他们的朋友管内索登叫‘小柏林’。”玛莎说,“因为艺术家都住在这儿。在这儿弄一栋通风良好的小房子,比住奥斯陆便宜多了。要是气温太低,远远低于零度,大家就会聚在一栋相对不那么冷的房子里,也就是我们家。那时他们会待到很晚,通宵喝葡萄酒,家里的床垫不够,不是所有人都有地方睡。然后我们所有人会一起吃一顿早餐。”

“真美好。”斯蒂格坐到她身旁。

“是挺美好的。这儿的人总是互相关照。”

“如同田园诗。”

“倒也不尽然。他们经常为钱争吵,也看不上彼此的作品,还睡彼此的男女朋友。不过这地方充满活力,让人兴奋。我妹妹和我还真以为我们生活在柏林呢,直到我父亲拿出一张地图,把真正的柏林指给我们看。他说真正的柏林很远,离我们有一千多公里。不过我们总有一天会开车到那儿去。去看勃兰登堡门和夏洛滕堡宫,我和妹妹会享受公主的待遇。”

“后来你们去了吗?”

“去真正的柏林吗?”玛莎摇摇头,“我父母一直不富裕。也没活很大年纪。他们去世那年我十八岁,还得照顾妹妹。但我一直梦想着能去柏林。都快分不清那地方到底是幻想还是真实存在了。”

斯蒂格缓缓点头,闭上眼,仰面躺进草丛。

她看着他:“要不咱们再多听几首你的歌吧?”

他睁开眼,眯起眼睛。“赶时髦乐队吗?可CD在车上的CD机里。”

“把手机给我。”她说。

他交出手机,她开始摆弄。很快,手机小小的喇叭就响起了有节奏的呼吸声。随后,一个淡漠的歌声响起,提出要带他们一起旅行。斯蒂格震惊的表情让玛莎忍俊不禁。

“这叫声破天。”她说,把手机放在他俩之间,“可以在线听音乐。你之前没见过吗?”

“监狱里不能带手机。”他迫不及待地拿起手机。

“监狱?”

“对,我坐过牢。”

“因为贩毒?”

斯蒂格用手遮挡阳光。“没错。”

她点点头。露出笑容。她以为呢?她可是内行啊。她难道指望他,一个海洛因成瘾者,还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他也别无选择,像其他人一样。

她拿过手机,给他演示GPS定位功能,告诉他怎样定位自己的所在地,怎样计算从一处地方到另一处地方的最短车程。她用相机给他拍了张照片,然后按下“录音”键,举起手机,让他说点什么。

“今天天气真好。”他说。

她停止录音,把声音放给他听。

“那居然是我的声音?”他诧异地问,明显有些窘迫。

她按下停止键,把音频又放了一遍。扬声器中的声音听上去拘束而细小。“那居然是我的声音?”看见他的表情,她大笑。他从她手中夺过手机,她笑得更厉害了,他找到录音键,说现在轮到她了,她必须说点什么,不,她得唱歌。

“不要!”她抗议,“我宁可被拍照。”

他摇头:“声音比照片好。”

“为什么?”

他做了个动作,像要把头发别到耳后似的。一个习惯动作,她想,属于那种蓄发太久、忘了头发已经剪短的人。

“人可以改变外貌,但不能改变声音。”

他眺望着大海,她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却只望见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还有海鸥、岩石和几艘帆船。

“的确,有些声音是不会变的。”她说着,想到那个婴儿。对讲机里那个嘤嘤声。它从没变过。

“你喜欢唱歌。”他说,“但不喜欢当众唱。”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喜欢音乐。可是我刚才让你唱歌,你一下就愣住了,表情就跟餐厅里那个女孩从你手中接过钥匙的样子一样。”

她心里一惊。难道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在害怕什么?”

“没什么。”玛莎说,“她和另外那个女孩得负责把阁楼里的文件碎掉再重新整理。大家都不喜欢去那儿。每次必须去那儿的话,中心的员工就轮流上去干活。”

“阁楼怎么了?”

玛莎注视着一只海鸥,它在海面之上高高翱翔,偶尔轻微地左右倾斜。高处的风应该比地面上强劲得多。

“你信鬼神吗?”她轻声问。

“不信。”

“我也不信。”她半躺在地上,用胳膊支起身体,这样她得转头才能看见他,“伊拉中心看着像十九世纪的建筑,对吧?但它其实建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最早只是一栋普通的膳宿公寓——”

“大楼正面那几个铸铁字母。”

“没错,就是那时候建的。但在二战期间,德国人把这儿改成了专供未婚妈妈携子女居住的公寓。那个年代发生了太多悲剧,都在楼里留下了痕迹。有个住在这儿的女人生了个小男孩,号称自己是处女生子——在那个年代,女孩子在发现自己有了麻烦之后常常这么说。所有人都怀疑同一个男人,一个已婚男人,可想而知,他根本不承认自己是孩子的父亲。当时,关于他有两则传闻。一个说他加入了抵抗运动,另一个说他是潜入抵抗运动内部的德国间谍,所以德国人才会安排那女人住进公寓,也没逮捕这男的。总之有一天早上,这个疑似是孩子父亲的男人被人枪杀了,就在奥斯陆市中心一趟拥挤的电车上。凶手一直没找到。抵抗运动宣布清除了一个叛徒,德国人则说他们除掉了一个抵抗分子。为了平息怀疑,德国人把尸体吊在卡夫林根灯塔顶上。”

她指着对岸。

“水手白天经过灯塔,会看见尸体被海鸥啄得残缺不全,晚上则能看见它在水面上投下长长的阴影。直到有一天,尸体突然消失了。有人说是被抵抗组织的人运走了。但从那天起女人就疯了,说那男人的冤魂缠着她不放,夜里会来她的房间,俯身查看婴儿床,她尖叫着驱赶他,他就转过来看着她,眼窝里没了眼珠,只剩两个黑漆漆的洞。”

斯蒂格扬起一道眉毛。

“反正格蕾塔是这么跟我讲的,她是伊拉中心的经理。”玛莎说,“总之那孩子哭个不停,每次有其他住户嫌吵、要那女人哄哄孩子,她就说孩子是在为他们母子俩哭泣,而且会一直哭下去,直到永远。”玛莎顿了顿。她最喜欢的部分来了,“有传言说,那女人并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效忠于谁,却因为他不承认是孩子的父亲而心生怨恨,存心报复。于是她跟德国人说他属于抵抗运动,又对抵抗组织说他是间谍。”

一股强劲的冷风突然刮来,玛莎打了个寒战,她坐起来,抱住膝盖。

“一天早上,那女人没下来吃早餐。他们发现她死在阁楼,吊在屋顶的大横梁上。现在你还能在木头上看到一道浅浅的痕迹,那多半就是她系绳子的地方。”

“所以她就在阁楼上阴魂不散?”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那地方不宜久留。我不信鬼神,但谁在那座阁楼上都待不了太久。在那儿,你几乎能感觉到那股邪气。人们会头疼,会感觉有人在赶他们出去。而且干杂活的一般都是新人和临时工,都是不知道这个故事的人。绝缘层里也没有石棉之类的东西。”

她观察着他的反应,但他并没像她暗暗期待的那样,流露出怀疑或是淡淡一笑。他只是静静倾听。

“但事情并没到此结束。”她继续讲下去,“还有那个孩子。”

“对。”他说。

“对?你猜到了?”

“孩子不见了。”

她惊讶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

他耸耸肩:“你让我猜的啊。”

“有人认为那位母亲在上吊前一晚把孩子交给了抵抗组织的人。另一些人觉得她把孩子杀了,埋在花园,这样就没人能从她手里把他夺走。总之呢……”玛莎深吸一口气,“孩子一直下落不明。而且奇怪的是,现在我们还会在对讲机里听到一个声音,不知是从哪儿来的。不过我们觉得那听上去像是……”

她觉得他好像也猜到了。

“婴儿的哭声。”她说。

“婴儿的哭声。”他重复了一遍。

“很多人,尤其是新人,都被这声音吓坏了,不过格蕾塔跟他们解释了,就说对讲机有时会捕捉到附近居民家中婴儿监控器的信号。”

玛莎迟疑了:“也许她是对的。”

“但是?”

又一阵狂风吹来。乌云涌现在西面的天空。

玛莎后悔没带外套。

“我在伊拉中心工作了七年。你刚才说声音是不会变的……”

“嗯?”

“我敢说那绝对是同一个婴儿。”

斯蒂格点点头。他什么也没说,没解释,也没下判断。他只是点点头。这让她十分受用。

“你知道那些云意味着什么吗?”他站起来,终于问道。

“意味着快下雨了,咱们也该回家了?”

“不。”他说,“意味着咱们应该立刻跳到海里游泳,这样一会儿就能在阳光下晒干了。”

“同情心疲劳。”玛莎用英语说。她仰面躺着,凝望天空,嘴里依然带有海水的咸味,感觉温暖的岩石在湿透的内衣下紧贴着她的皮肤,“意思是我失去了关心别人的能力。真难想象挪威照护产业竟然没用本国语言为它造个术语。”

他没说话。但这不要紧,她并不是在向他倾诉,只把他当作自言自语的对象。

“我想那应该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在同情心泛滥时及时抽离。也可能是我的同情心枯竭了吧,爱心已经耗尽。”她斟酌片刻,说,“不,不是这样。我还有很多……只是不再……”

玛莎看见天空掠过一朵云彩,形状酷似英国地图。云彩在掠过她头顶的树梢时,突然化作一头猛犸象。这感觉就像躺在心理医生的沙发上。现在坚持使用沙发的心理医生已经不多了,她的那位医生就是其中之一。

“安德斯是全校最勇敢、最友善的男孩。”她望着云彩说,“还是校足球队的队长。别问我他是不是学生会主席。”

她停下来。

“他是吗?”

“是。”

两人哈哈大笑。

“你那时爱上他了吗?”

“超爱。现在也爱。嗯,我爱他。他是个好人。而且不光是人好、身材好。我很幸运,能跟安德斯在一起。你呢?”

“我什么?”

“你交过几个女朋友?”

“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她用胳膊肘支起身体,“你这么帅,我才不信。”

斯蒂格脱下T恤。他的皮肤是那么苍白,在阳光下晃得她差点睁不开眼。

“真的假的?”她说。

“我吻过几个女孩……”他用手轻抚身上残留的针眼,“但这才是我唯一的爱……”

玛莎看着那些针眼。她也想用手指轻抚它们。让它们消失。

“我最早给你做入住面谈的时候,你说你已经戒了。”她说,“我不会告诉格蕾塔。暂时不会。但你知道……”

“……中心只接收没戒断的吸毒者。”

她点点头。“你觉得自己能做到吗?”

“你是说考下驾照吗?”

他俩相视一笑。

“总之我今天没吸。”他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乌云还远在天边,但她听见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预示着风雨即将来临。太阳也像知道似的,投下更耀眼的光芒。

“把手机给我。”她说。

玛莎按下“录音”键,唱了她父亲曾用吉他给母亲弹唱的歌。那时,每到夏天,他们家总有数不清的聚会,每当人群散去,他就喜欢唱这首歌。当时他就坐在他俩现在所在的位置,抱着斑驳的吉他轻轻弹拨,声音是那么轻柔,得很仔细才能听见。那是莱昂纳德·科恩的歌,唱道他一直是她的情人,渴望与她同行,无论她走到哪里他都愿意追随,他知道她对他深信不疑,因为他的心灵曾触动她无瑕的身体。

她唱着歌,嗓音细小而娇柔。她的歌声总比平时的嗓音要柔弱许多。她有时会怀疑这才是真正的她,而另外那个声音,她用来保护自己的强悍嗓音,其实并不属于她。

“谢谢你。”她唱完了,他说,“真好听。”

她并不为尴尬感到奇怪。她奇怪的是,自己居然并不尴尬。

“该回去了。”她笑笑,把手机还给他。

她明白把车上那副朽烂的旧顶棚放下来是自讨苦吃,但她就是想边开车边呼吸新鲜空气。他俩巧劲与蛮力并用,费力折腾了起码一刻钟才终于放下了它。她也知道这顶棚恐怕再也拉不起来了,除非零件齐全,还有安德斯帮忙。她上车时,斯蒂格给她看自己的手机。他在GPS中输入了柏林。

“你父亲是对的。”他说,“小柏林离大柏林有一千零三十公里。预计行驶时间十二小时十五分钟。”

回程是她开车。开得很快,好像他们很赶时间,或是想要逃离。她扫了一眼后视镜,看见峡湾上空堆叠的层云如同一位新娘,正迈着坚决而不可阻挡的步伐向他们走来,身后拖着列车做成的长长头纱。

他们堵在三环路上时,最初的骤雨袭来,她立刻明白他们输掉了赛跑。

“从这儿下主路。”斯蒂格指着某个地方说。

她照做了,突然意识到他们驶进了一片居民区。

“前面右转。”斯蒂格说。

雨越下越大。“我们这是在哪儿?”

“贝格区。看见那栋黄房子了吗?”

“看见了。”

“我认识那家的主人,房子没人住。把车停在车库外面吧,我来开车库门。”

五分钟后,他们坐在停泊的车里,四周是布满蜘蛛网的锈蚀工具、破旧轮胎和园艺家具,他们就这样坐着,看敞开的车库门外大雨滂沱。

“看来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玛莎说,“我觉得顶棚真是一场灾难。”

“确实。”斯蒂格说,“想来杯咖啡吗?”

“哪有咖啡?”

“厨房。我知道钥匙在哪儿。”

“可是……”

“这就是我家。”

她看着他。她车速太慢,没能逃脱。无论她想逃离什么,现在都已经来不及了。

“好啊。”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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