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幸好,老赵会使用网约车,他用手机下了单。不一会儿,远处哒哒哒地开来了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手机上明明显示是一辆全新的黑色卡罗拉)。司机甚至都没有解释为什么车子变了颜色,少了一个轮子。上车的时候,他建议把车费先付了——不是不相信你们这几位老人家,而是不相信另外的人。另外的什么人?孙老善问。就是另外的人。总之,如果你们希望两个钟头之内赶到八卦镇,最好现在先付车费,而是只收现金。僵持了一会儿,孙老善把手伸到口袋里掏钱。其余人不吱声,没有人阻拦或者客气一声。上车后,钱老师拿出小本,把这笔钱记了下来。父债子还,总有一天,是会归还的。就是这么个意思。在去八卦镇的路上,四个人谁也不说话,心里那早上还残存的希望几乎全部破灭了,而这一趟无非就是验证破灭的事实罢了。

他们到达了钱三顺的单位,毫无曲折地被指引到钱三顺面前。这个过程顺利得出乎意料,顺利得使人觉得脚步加重都像是一种冒犯、一种破坏。

钱三顺刚刚从高空作业下来,穿着浅灰色的上下前后全是口袋的工作服,这件衣服非常脏,像是穿了一个月,不,一年那么久,膝盖和衣领等处几乎已经是黑色了,身上吊满了工具。可能是因为困倦或者是在高空被风吹得太狠,他的神情看上去非常麻木。他渐渐走到老人们眼前,长相和钱老师非常相似,可以说是年轻时的钱老师,也可以反过来说钱老师是经历了时光机器进化而成的钱三顺。他们如此相同的长相把其他人震慑住了。谁也没有急于说话,似乎一切都如此一目了然。钱三顺气鼓鼓地轮番看了看四个沉默的老年人,在谁的脸上也没多停留片刻,也可以说他看清面前站着四个老年人的时候,视线就开始不集中,他扯了一下下巴上的口罩,露出狡黠而漫不经心的微笑问:

谁找我?什么事?

没有人搭腔,钱老师意识到这是自己发言的时候,他清了一下嗓子,说,孩子,我是你爸爸。他的口气——因为激动,或者紧张,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端庄,显得相当滑稽,不真诚。

什么?钱三顺瞪大眼睛,好像有人向他宣布马上有一个脑筋急转弯,过了几秒钟才做了一个撇嘴的表情,切,他说,真是天上掉下来一个爹!

三顺,我是孙伯伯,他的确是你爸。我知道你现在不记得了。发生了一些讲不清的怪异事,能不能找个地方坐下来,我们好好跟你解释。

钱三顺对这几个人打量打量,似乎心里有数了。他说,不用坐,就是一句话的事:你们得了老年痴呆。说完,他好像不诧异了,反而因为这戏剧性的场面而快乐起来,他嘻嘻笑了两声,整了整衣服准备离开。

老李喂的一声,冲着钱三顺的背影急速地说起话来,我们知道你是钱三顺,我们知道你老家在大望洲,你上头有两个哥哥,一个叫钱大顺,一个叫钱二顺。如果他不是你爹,那么你告诉我们,你爹长什么样,在哪里,多大年纪了,以前干过什么,得过什么病?这些我们都一清二楚,如果你不记得,我们都可以告诉你。

不等钱三顺有反应,老李兀自接着说,你爹做过民办教师,五年前得了肠癌,你们兄弟三个一人掏一万帮他做好了手术,现在你们兄弟每个人两个月轮流养活他。他按道理说今天在你开城的二哥家,过两个月才会轮到你,但是有些事情发生了,他找不到你二哥了,我们都找不到儿女了。只要你愿意承认我们,我们并不需要你做什么,你跟过去做得一样就好了。

这是自昨天以来老李说得最多的一次话。她一口气把话说完,然后就大口大口地喘气,好像说这些话需要平时十倍的力气似的。

你们是从精神病院出来的吧?三顺说,这真是大白天撞鬼。我告诉你,你说的都对,只有一点不对,我爸早就死了,我爸是得了肠癌不假,我们拿钱给他动手术也不假,但我爸当时就死在手术台上。所以,如果今天有人来跟我认亲,一定就是鬼,不然就是精神病。你们自己选,鬼还是精神病?

钱三顺的流氓行为引来了其他工友的一片哄笑,他们的笑声里不无恶意,但也透露出一个信息:钱三顺遇到的是笑话,而不是遇到了父亲。任何人都不会在其他人驱赶真正的父亲时露出那样毫无顾忌的嘲笑,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也认为这是个假冒的父亲。

老赵上前一步,站到其中一个刚刚笑停的中年男人跟前,他严肃而颤抖着问道:你难道没有看到那个老头儿长得跟钱三顺一模一样吗?

像,有一点是像的。那个工友再一次大笑,露出明显的牙龈,据我目测,他们俩都是男的。他的话把其余的人逗得前仰后合,笑声像蜜蜂一样在老年人们的耳边盘旋,笑够了,几个工人结伴而去,头都没有回。

孙老善的拐杖颤抖着击打地面,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发抖。现在,这四个人,更像是说着疯言疯语的疯子,而不是鬼了。

到底怎么了?老赵问。

到底怎么回事?老李问。

菩萨,菩萨!钱老师张开双臂,大声地疾呼着,开开眼吧!

胡乱叫了一气之后,身上的力气很快耗完了,他们集体安静下来。

那天晚上,他们赖在八卦镇派出所的传讯室里。钱三顺也被警察传唤进来。但是他一口咬定不认识他们,还有这样讹人的?他说,你们找一个我认识的人来,只要有一个人证明他是我老子,我就承认是我记错了,我就承认我脑子坏了。

钱三顺说完,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他正在家喝啤酒,每吐一个字都带着一股酒味,为了显示自己的大度,他做了一个不予计较的手势,大摇大摆地拂袖而去。三个老头儿没有轻易放弃,他们轮番坐到警察对面,讲述自己这几天遇到的怪事。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早上头脑还是清醒的人,这会儿没有一个说话吐字清晰。钱老师算是伶牙俐齿,可今天一直在结巴,像是舌头上捆着什么东西;老赵忍耐不住,上前补充,结果也是颠三倒四,他用手摸了摸嘴唇,好像那里发麻,失去了控制;孙老善更是扯着嗓子叫;老李发现是他的助听器没电了,急中生智,她拿起桌上的笔想把事情经过写出来。警察刚刚用过的笔,她一握上就不出油,不得不改用嘴巴说。但是,她的嘴巴也不怎么利落,比平时迟钝许多。她甚至不能准确地说出自己的生日。他们都没能第一时间准确说出自己的生日。他们用得最多的词是“古怪”“见鬼”“撞邪”……钱老师反而是其中最冷静最具智慧的一个,他最后总结说,像是有一只手在搅动他们的生活,破坏了这个世界的秩序。他的汗衫上全是汗渍,跟他文绉绉的用词不匹配,可是没有发生戏剧性的效果,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被当成了耳旁风。警察觉得智商受到侮辱之后,开始想办法赶人了。

警察先拿纸让老人们写家人的电话号码。不出所料,没有一个能打通。他们上网去查辖区内的养老院——附近登记在册的养老院都没有丢人。他们想查看这些人的身份证件,说出的数字都查不到信息。在他们的要求下,警察拿来被褥、热水、痰盂和充电插头。警察希望他们早点离开。他们同意了,条件是警察帮他们每个人开一张证明。

证明什么?

证明我们精神正常,记忆正常,腿脚好使,对人友善,总而言之,是正常人。

这种证明只有医院才能开。

可是我们没有医保,钱也不多了。

他们的要求打乱了警察的计划。那些警察有着受过高等教育后才有的淡定和聪明,也有着不同寻常的隐忍愚弄的能力,但此刻,他们明显感到疲倦,难以集中精神应对。他们出去商量了一阵,决定派辆警车把他们送到任何他们想去的地方。证明可以开,却不能盖公章——因为管公章的人下班了。如果你们不要,明天请示领导——领导不一定同意,所以条件就是,要么现在拿着证明走人,要么在派出所坐着等一夜。

警察连哄带骗地把他们拉到江边镇,放下,车门嘭的一声关上后,车子飞快地逃走了。四个老人用手机的电筒照着脚下,向黑漆漆的、墨水一样黑的大望洲摸去。乌云遮蔽了月亮和星星,他们行走在泥地上,听脚步声一片,听脚步跟地面摩擦,慢慢地,跌跌撞撞地,渐渐甩掉了那积聚起来的寻找真相的信心,每个人都像老了十岁,再一看,又像变得更小了——小得像孩子一样懵懵懂懂,毫无主见,什么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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