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七月四日,到达大望洲的第二个黎明,老李第一个起来打开院门。越过门前的芦柴荡,江面上雾气弥漫。隔着一拃长的宽度就是一条大船缓缓驶过。大多是货轮和游轮,还有集装箱船、工程船、挖泥船,偶尔还有一两艘接驳拖船。她做好稀饭,尽量用很轻的动作擦洗玻璃窗和桌面,然后清扫出院子里的落叶和积灰,等她把房子收拾得干净整齐之后,老赵下楼来了。

老赵先发现老李似乎没有睡好,老李沉默了一下,点点头,算是承认了。她一抬头,看到了同样一脸憔悴的老赵。原来,老赵也几乎一夜没有睡,因为钱老师好像发烧了,一直在哼哼唧唧,天快亮了才退烧,这会儿刚刚睡着了。

啊,那怎么办?老李担心地问。

今天我得去一趟镇上,给他买点药,还得买点米、盐和茶叶,顿了一会儿,他又说,还得买点肉和菜,我们年纪本身就大了,又这么奔波忧心,再把身体弄垮了,就不划算了。

老李说是。

老赵说,他原先担心孙老善会倒下,毕竟他年纪大,又一贯养尊处优,一下子受这么大刺激,没想到是钱老师先垮塌了。他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各自在椅子上坐下,没有再说话。

一会儿,孙老善也颤颤巍巍地下楼了。钱老师不在现场,缺少了钱老师和他的小本本,这几个人内心不安,连说话都像是一种背叛。他们面面相觑地呆坐了很久,都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喝已经凝固的稀饭。

孙老善先打破僵局,他语气黯然地说:也许我们前世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才有今天的尴尬局面。

你有那么成功的儿子,自己还当过官,不能算小人物,只能说遇到了非常规的事。老赵安慰孙老善说。能够安慰孙老善的机会实在是凤毛麟角,孙老善一则当过大望村村主任,后来又在做慈善事业;二则孙老善儿子事业有成,老赵自觉无论是经济地位、社会地位还是思想境界上,自己都略略低他一些。可是眼下,这个孙老善是褪了皮的孙老善,抽了筋的孙老善,软绵无趣,实在让人怜悯。

我就是个芝麻粒。但我信佛之后想法又有了变化。

孙老善的手腕上是一串油润细腻的波罗的海老蜜蜡佛珠。

你们信佛的日常跟我们有什么不同吗?老赵没话找话。

信佛的人最基本的戒律是“五戒十善”,五戒就是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十善实际是五戒的分化和细化,分为身、口、意三业的禁忌,其内容包括身体行为方面的善: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语言方面的善:不妄语、不两舌、不恶口、不绮语。意识方面的善:不贪欲、不嗔恚、不邪见。

信佛的人怎么理解当下的遭遇,又是怎么看待生死呢?

老赵问出来的这句才是他们共同的担忧,这趟离家和被遗忘是不是死路一条?说到佛与生死,孙老善打开了话匣子。他不直接说结论,而是从源头说起,先说佛陀。他说,从今天的角度看,乔达摩作为一位尊贵的太子,有很好的物质条件,万事不愁,那他为什么想去出家?关于佛陀出家的动机,有两种说法:一个说法是,太子虽养尊处优,但出行在路边看到农夫辛劳,耕牛疲乏,虫蚁被杀,心中产生强烈的怜悯之心。另一个说法是,太子经过三个城门遭遇“老”“病”“死”的故事。其实就是感受到生命根源的“苦”。佛教如果离开“苦”的概念,后续的修行无从谈起,正是因为感受到“苦”,乔达摩才感受到生命的某种不自由,而引发出所谓的解脱观念。有经文记载:“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欲令众生开佛知见,使得清净故,故出现于世。欲示众生佛之知见故,故出现于世。欲令众生悟佛,知见,故出现于世。欲令众生入佛知见道,故出现于世,舍利弗,是为诸佛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简单而言,佛教的根本目标并不在于你追求的是快乐还是痛苦。

佛家以生死为无常,佛教也不认为生命只是偶然产生的,或者死后就陷入断灭的虚无,而是以不同的生命形态在不断轮回流转。所以,佛教是要获得解脱的智慧,要脱离生命苦海的轮回。正因为佛教如此强调智慧的重要性,所以会强调要“依法不依人”,“法”是佛教信仰的根本。佛教不等于烧香拜佛,也不是盲目的偶像崇拜。佛理的教育,以及修行的实践,才是佛教的核心关切。

孙老善说这些话的时候,气息平稳,吐字清晰,充满自信,把之前的丧气一扫而光,像一个教授了三十年佛学的大学教授第三百多次在课堂上授课。

这些话,老赵和老李有的听懂了,有的没听懂,但都像被一场大雨浇了一遍,大家觉得心里清爽多了。

老李起身把稀饭又热了一热,先盛了一碗送到楼上。老赵在楼下听到她轻声地说:无论如何,要增加营养,还有好多事需要你恢复起来才能做哦。她的口气听上去特别温柔,像一个贤妻良母。

之后,老李又送了热毛巾上去。她苗条而干练的身影忙活了好一会儿,老赵和孙老善都坐在楼下侧耳听着楼上的声音,他们露出感激的神情,像是在说,这种不幸时刻还有一个女人这样细致地帮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最后,老赵听到她轻轻地说,马上再来看你,然后迈着很轻的步子下楼。

早饭过后,趁着孙老善在自己的话语中平复了心情,老赵又重复了一遍需要上街的话。说完,他不好意思地看着孙老善。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如果你不给钱,我就哪里也去不了。

孙老善听见了,他的助听器在耳朵上,应该已经充好电了,但他没有回应,甚至也没有回头。

老赵不得不再一次放大音量重复了刚才的话。

他唉声叹气地说,要买药,要买米,要买盐,这些东西是火烧眉头,马上就要用的。可是孙老善仍然没有表态。老赵的情绪开始有点激动了,他继续叹息,但话题开始拐了,他说从岛上到江边镇,他已经跑了数不清多少趟了。除了这条路,小岛周边的路他都不停地跑,因为年轻时的职业需要。他又说到当年是多么辛苦,到老了本指望会享点清福,结果一觉醒来,世界变得这么怪异,一大清早就被亲生儿子拒之门外。他又形容了一下突然被拒之门外的场面。他有存款,虽然不多,但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买点油米都拿不出。言下之意如果他有准备,他肯定会带钱的。现在,他越来越接近问题的重点了,他平时是不会轻易跟儿子讨钱的,都是儿子主动给。这是做人基本的尊严。说着说着像被自己的语言蛊惑了。他明白自己正在受到无缘无故的羞辱,他的情绪越发暴戾,他的语速开始加快,我一生走破了多少双鞋,走过多少座桥,淋过多少回雨,救过多少人的命啊。老了老了,沦落到这么个境地,居然七十岁了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就像他用声音在空中画一个大圈,在最后一点的时候,急躁地和第一点交织了。

他正说得动情,没留意看周边,突然余光一亮,一张百元大钞举在他眼前。孙老善像刚刚才睡醒了似的,他递钱的一瞬间充满了温柔,他叮嘱说,你一个人去,不要买太多,我们这个年纪最容易闪到腰。

老赵一时停不下来,像重弹一首曲子的过门部分似的,他说,我前天还过着体体面面的生活,以为自己苦尽甘来,能够安安静静过一生,结果……

这时,钱老师从楼上下来了,之前老李只觉得自己和老赵的脸色差,现在才算是遇到真正脸色差的人。

他是听了老赵的话才下来了,他接着老赵的话头也开始大倒苦水。他说,老赵啊,我承认你年轻时到处行医,吃了不少苦,但是你至少有一个儿子那么体面,我养了三个,一个把我赶出来,一个把家搬了,一个站在我面前假装不认得我。这些我也不抱怨了,毕竟这是一个未解之谜。但是我越想越觉得苦啊,我作为大望洲第一代民办教师,教了二十六年书,到头来一无所有。我在职的时候转正要考试,等我不干了,国家政策就改了,所有人都转正了。和我一起教书,年龄比我小两岁的江望子,退休之后就能拿两千多一个月,去年他要是不死,现在工资能拿到四千了。你说我冤不冤,倒霉不倒霉?而且我放弃了发财的机会,牺牲了大好的青春给别人当园丁,自己的几个孩子反倒耽误了,你说亏不亏?苦不苦?

钱老师唉声叹气,老赵拍拍他的手背,老李也上来劝解。可是,众人的重视反而加深了他的忧伤,他一阵又一阵地咳嗽,仿佛永远停不下来,好不容易换口气,你以为他要停了,他又一阵猛咳,喘着粗气,让人觉得他的肺百分百出了问题时,他却平复下来了。

钱老师接着说,说什么生死无常,我觉得因为我们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所以才落得这么个下场。我们掉到水里,就跟一片树叶从树上落下来一样;就像一根牛毛掉到地上;就像一滴油倒进油锅里;就像一只蚂蚁被踩在大象脚底板下。我们就算把喉咙喊破,也不会有人听见,就是这么渺小。留意到大家认真地听他说话,钱老师说起话来声音低沉,语调迟缓。

老赵敬畏地看着钱老师,心里想当过老师果然不同,不像孙老善,云里雾里,听过了就像风停了,钱老师讲话通俗易懂,句句入心坎。

钱老师的脆弱像一个哈欠,带动了一屋子人的脆弱。刚刚还在说佛的孙老善也开始长吁短叹,一种仿佛被悲伤推到喉咙口的勇气生了出来,他说:难道我不比你们更苦吗?不错,我是当过村主任,手里有点小权,可是,我吃的苦也不比你们少哇。我从前家里穷,为了让小林读几天书,钱老师是知道的,就让小明辍学了。你们至少孩子们都在,我的小明呢,我的小明早就不在了呀!孙老善说着说着眼泪流了下来。他张着嘴,哇哇地叫着,助听器拉扯到一边之后,他的哭声加大了一倍。他的嘴角流出了来不及吞回去的口水,不管三个人怎么哄他,他仍然止不住他的哭吼,到后来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叫喊。人老了,声带也发涩了,他的叫声像磨损过度的皮条在顽强地拉扯。

这个孙老善。像是又褪了一层皮。他从刚见面的时候就一层层褪光彩,先是褪掉了他的富有、豪爽、和气以及充满富与贵的语速,刚刚还剩下些通达和博学,这会儿也弃之不用了。他现在就是一个不知名的老头儿,好像一天也没当过南京江鲜饭庄老板的爹。他像一直在要饭,十分钟之前还在伸手,又或者一直在躲雨,躲得太久,哭丧着脸,警觉地缩着脖子,好像有人恐吓他再不走快点就要敲他一棍子似的。这一刻他才是一个天生的孤家寡人,他的任务就是展示脆弱的本质,就是在另外三个人跟前出丑。

彻底露出原形来的孙老善,再不能指望人们用初见到他时那热情指盼的恭敬眼神看他了,但他不是被轻视,相反,他变成了年龄最小的人,需要看顾和怜爱。他哀怨地说,老天哪,为什么好人总会遇到坏事?

老赵说,的确不同寻常啊。说到底,我们这帮老家伙格外倒霉,小时候过着穷得一年只穿一条裤子的日子,十来岁赶走“共产风”,年轻时遇到“文化大革命”,后来改革开放,给我们机会埋头苦干,好不容易把儿女养大成人,过了几天清闲日子,许多人已经慌里慌忙地入土了。我们侥幸活下来,现在还赶上这百年不遇的大疫情,赶上就赶上了吧,苦熬了几个月,好不容易算是撑过了最凶的一波,又让我们摊上了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事。

老赵总结了一番,其他人纷纷若有所思,频频点头。钱老师拍拍他抖动的胳膊说,不要过于激动,现在的重点是解决问题。他把这句话记到本上,在后面加了三个感叹号。

刚才的这番话像是给这个一百块钱做了一个仪式,老赵郑重地把钱揣起了兜里去镇上了。他买回了米和盐,买了一斤猪肉,一袋洗衣粉,又帮钱老师买了一盒退烧药,他最后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小包茶叶。他把茶叶握在手心里,表示很少,而且质量很差,根本就进不了嘴。

午饭吃过后,钱老师又开始发烧了,他赶紧用温水吞了几粒退烧药,就上楼睡觉了。

剩下三个人的时候,老赵突然开口说:

你们猜我今天遇到谁了?

孙老善问:谁?

钱老师的学生,周立全。

他没打你吧?

没打。原来那个水果铺子是他老婆开的,他从牢里放出来就打零工为生。

他为什么事坐的牢?

听说是他家附近建了个化工厂,他隔三岔五到厂子里去敲诈勒索,厂长也是小本经营,被他勒索得苦不堪言。一开始,就是几包烟、几瓶酒能打发,几次之后,数字越来越大,把人家搞得很为难。给吧,周围群众纷纷效仿;不给吧,他三天两头趁着客户来的时候来闹,把厂子声誉搞得很坏。最后,老板没办法,只好定期孝敬。有一就有二,他见这个厂长软柿子好捏,觉得这是一个生财之道,胃口越搞越大,离他家十里的厂子他也敢敲诈,一直说自己政府里有人。这不,遇到一个狠人,就不信这个理,周立全被人反设一计,敲诈现场被抓,人赃俱获,去坐了几个月牢,把原先的工作搞丢了。这就是一个坏人。但你们想一想,那天周立全的意思是他完全记得我们,记得钱老师,他甚至记得钱老师打他的事,那么很显然,他能证明我们的存在,也许可以通过周立全找到我们的子女。因为现在的问题是子女不记得我们,也不信任我们。还必须得那个人做证才行。

孙老善问,你有没有把你的意思跟他讲?

讲了,我请他去派出所证明一下我们的身份和我们讲的话,一开始他坚决不答应,我开了许多条件他都没有答应。

他想怎样?他要钱是好事。他的条件我们尽量满足他。如果他不放心,我们可以立字据给他。一旦回到儿子家,只要儿子认我了,三千五千肯定不成问题,三万五万说不定也可以商量。

对呀,老李这时候也来了精神,这个周立全说不定能够扭转局面。

孙老善急得要上楼喊钱老师下来商量。老赵摇了摇头用眼神制止了他。孙老善反应不过来。老李说:孙老,您等一等,看老赵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果然老赵有补充。他说,周立全最后答应替他们做证,但只有一个条件,就是我们三个把钱老师带到镇上,当着他的面,我们每个人扇他一个耳光,他就不计前嫌,帮我们做证,让我们回到原来的生活,老赵顿了一下,补充说,回到儿女们身边。

畜生,这是人讲的话吗?孙老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义愤填膺地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上次在街上我就差点想教训他了,他对钱老师那个态度简直一点儿教养没有。今天居然还讲这些话,那你教训了他没有?

老赵沉默了一会,讪讪地笑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脚,说,你看我这么大年纪怎么能教训到他呢!承认无力的耻辱感压迫了一下他的脖子,他说完头垂下来。

说的也是,这种愣头青不讲什么教养文明的,他急了会上来就捣你一拳的。

老了,许多事情都做不了了。要是再年轻个十岁二十岁,哪里由着他这样的人来败坏风气。这句话既是发狠,也是一锤定音,宣布老之将至。

老,似乎本身有一种符号,这种符号遮蔽了其他的信息;这个符号否定了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威严,他们的体面,甚至是他们的眼泪。昨晚坐在警察局,警察一个劲地想赶他们走,这大大刺伤了他们的自尊心。没有人怀疑他们是坏人,只怀疑他们是病人,是脑子出了问题。警察并不相信是其他人出了问题,是儿女们出了问题,单单只怀疑他们出了问题,而且还会继续出问题。警察信不过他们,什么原因都没有,就因为他们是老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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