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那天起,四个大望洲人在岛上开始了全新的生活——也可以说回到了旧的生活。当然,这突如其来的不幸里面也有小小的幸事。比如,属于他们共同的回忆被一层又一层地打捞出来。他们四个人,一同经历过一九七〇年夏天的第一场大水,小岛差点被没顶,老李那时还是个少女,她来看望一位年老的表姨奶——也是她和小陶的媒人;他们同一时期遇到过小流氓进村抢粮——那些穿着喇叭裤的流氓手上拿着棍棒,但其实并无盖世武功,流氓们纯属虚张声势,也不贪心,只要搞点花生、腊肉、老母鸡和其他土产品,但是这些人带来的恐惧太深,影响太恶劣,导致其中几个人后来因虚张声势而丧命;他们都记得计划生育最紧时半夜抓人的紧张形势;他们一年只吃过一到两回肉……回忆愈来愈深,他们的记忆里挤满了彼此和其他熟人,这情景像枯死的老柳树长出了娇嫩的新芽,生出奇妙的新意。这些都成了救命稻草。总而言之,他们失去了目前的生活,但捡回了昨天的生活,幸运的是——昨天的生活像一个温顺的小姑娘,任人打扮,任人描画。他们挑最美好最有意思的事情来回味。回忆使他们更加坚定,觉得生命更可珍惜,他们相信终有一天会真相大白,他们与儿女得以相认,但也不知道真相在哪一天,以什么样的形式到来。
这些往事坚固地存在,像是支撑他们虚弱身体的一根粗壮的立柱,使他们稍感安慰。
回忆过往事的那天晚上,老赵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好像回到了年轻时所去的江边。有一天,他站在门槛上想来个漂亮的入水——小岛上几乎年年发大水淹没门槛,山里人看了大惊失色,城里人觉得死神来了,可是小岛上的人们安之若素,并不惧怕。他高高举起双手,做了很长的准备动作(他内心希望多点人来围观),但是,当他一头扎进水里的时候,他发现水变成了黑色。他奋力游起来,不一会儿,一池水又变成了棉花一样的白,在黑白色的水里,他越游越看不到边。他掉了一个头,想顺着来的方向往回游的时候,发现堤坝、树梢、屋顶正慢慢地下沉,直至完全沉没。他再一次举起双手,这一次,他看到自己松弛的皮肉,天,我这么老了吗?我回不了家了吗?他无力地仰起头看天。天上什么也没有……就在这时,他醒了,发现自己的额头、眼睛和床上都湿淋淋的。
醒来后的老赵擦干了梦里的水,却又流下了现实中的泪水,他心里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悲伤,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余生:迷失在茫茫的江面上,前后无人,就那么漂流、漂流,直到被泡成像胖大海一样的稀巴烂。
我们不能无所事事地等死,要想个法子。一大早起床,老赵催促大家坐在一起讨论新方案,研究新的措施。
最可行的就是,既然他们手上的电话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他们还可以到岛边的江边镇去打电话。还比如,如果电话找不到人,他们可以直接去儿子们的家,他们不认识我没关系,我们可以带上其余的人,我们共同做证,必要的话可以采取更加激烈的方式。
好,马上动身。四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谁也不愿意错过跟自己孩子最早联系的时机。他们说走就走,一分钟没有耽搁。这一回,孙老善找着了一根旧拐杖,钱老师摸到了一把旧雨伞,既防雨也防太阳光。很快,他们到达昨天设了路障的地方。毫无疑问,路障还在原地,根本毫无用处,甚至看起来有些滑稽可笑——他们挨个轻轻松松地拨开两根树枝,进入去镇上的道路。
河床里躺着许多昨晚没有留意到的垃圾。有铁皮鼓、裸露着小腿的金发塑料娃娃,甚至还有一只完好无损的马桶,都像是经过长途漂流落脚此处的。现在看在眼里,有一种微妙的亲切感。
老李走在前面,她个子小,迈着细碎的小步子,身姿轻盈,看起来很灵活;老赵紧随其后,靠着腿长也算勉强跟得上;钱老师本来就身体不好,昨夜恐怕又是一夜多思,此刻显得精气神不足;孙老善更糟糕,他有关节炎,又是年纪最大的,自然慢慢吞吞。
老李走几步就回过头看,距离远了就停住等着,她年龄的优越性体现得很明显。看到差距越来越大,她等待的时候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她并没有特意笑哪一个,可能就是觉得老来乡亲相聚的情景让她觉得新鲜,毕竟当初一个一个舍弃小岛的时候,每个人都以为,那已经是最后一面。老李的模样感染了三个老头儿,他们虽然走得很累,但居然在某种程度上振奋了不少。花了半个多钟头,他们到达目的地。
这是他们每个人都熟悉的街道。街面的楼都不高,最多两层,大多一层,虽然是商店,各户门口都放着板凳、拖把、扫帚和其他杂物。药店门口还有一个带盖的痰盂。总之,生意里充满着生活。这个样子已经存在了许多年。在他们很年轻的时候,就在这个街镇上采办生活用品,剃头、照相、买药。这里的十字街心有一家的油条炸得特别松脆,另一家的麻花很筋道,照相馆的老板曾经是个赶时髦的年轻人,农村的孩子们经过他的照相馆,羡慕地看着洋气的他,而他,正慵懒地看着电影画报,羡慕着更遥远的生活……
在他们跟着儿女离开的时候,都以为自己老了,不中用了,所以是不重要的。但是,他们曾经热闹过这个街镇,是这个街镇的主要购买力:香烟、酒、香油、挂面、肉,凡是大望洲不生产的东西他们都会来这里采买。可以说,这街上的每一个角落他们都熟悉。但是,奇怪的是,大城市一天一个样,这个镇像被点了穴,即使县城越来越大,开发区越来越多,而这个过于偏僻的小镇终究没有发展起来,相反,一年比一年凋敝。如今,这些老掉牙的、腿上像灌了铅的老年人都有点嫌弃这个地方了:街道狭窄,青石板老旧破损,招牌更不讲究,尤为奇怪的是,镇上的许多铺子都关着门。有一家超市,透过玻璃窗,看得到里面的凉鞋、饮料和方便面,但是大门紧锁。他们环顾四周,只有一个露天摊在拐角处,他们走过去,摊子上摆着些苹果和香蕉,看摊子的中年男人正在玩手机。
打扰,请问哪里可以找到公用电话?
没有。那个男人头也没抬地说,这年头哪里还有公用电话。
那么,能不能借你的手机打一个电话?当然,我们可以付费。老赵上前补充说。
我在打游戏。
我认识你,钱老师上前一步,盯着中年男人说,你是我的学生周立全。
咦?那个男人终于抬起了眼。他打量了眼前四个老人,最后把眼光放到钱老师脸上,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你看没看到过去年网上的一个关于班主任的新闻?
什么新闻?钱老师本能地接口道。
一个人毕业了二十年,在街上遇到他班主任,当场扇他耳光,扇了几十个,还发到网上。我当时看到这个新闻的时候就想到了你。
钱老师皱了皱眉,他的脸上刚刚还充满着倦怠,这会儿突然变得煞白,他尴尬地说:你怎么说话呢,毕竟我是你的老师。
对啊,因为你是我的老师,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让我把手心伸出来,打三十板子,缩一下再添三十下。周立全挑着眉头,启发性地看着钱老师,你想一想!
做老师的总要教育好学生……
屁,你就是挑软柿子捏,比我成绩差的多得去了,只因为我老子吃牢饭了,你就看我不顺眼。那个中年男人突然站起身来,同时收起刚刚的嘲讽之色,拉下脸,抿住嘴,向前一步。钱老师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来不及做出正确的反应,他嗫嚅着,脸红到脖子根,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忘记了自己刚才上前想借手机来着。
老赵站出来了,他说,年轻人,讲话和气一点儿嘛,过去老师教学生,没有不打的;现在讲究方法,当时老师打学生是家常便饭,我们孩子也——
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也有人说你老年痴呆了,你还在呀?那中年人突然打断老赵,饶有兴味地继续盯着钱老师说,真是稀奇。
钱老师想说些什么,孙老善伸手挡了他一下。他转过脸亲切地对中年人说:这么说你认识他?那么,你看一看,认不认识我,好好想一想?
中年人转过头来看了看孙老善,咦,你不是孙小林的爸吗?
对对对,孙老善激动地靠到中年人跟前,我是孙小林他爸,你认识我儿子,对吧?
我认识,你们姓孙的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哈哈哈!中年人笑了又笑,声音向十字街的两头扩散,十分目中无人。好大一会儿,他像是笑累了,停了下来,又好像任务完成了,站起身大摇大摆地走了。
他走过去好几米远,钱老师才想起什么,他颤抖着跟了上去。周立全,他喊,有事请你帮帮忙,有事请你帮帮忙。
老赵和老李也都明白了钱老师的意思。这是一个巨大的转机,说明有人记得他们。记得他们的人,了解他们的底细,认识他们的儿子,简直是巨大的转机。他们也顾不上什么态度不态度了,跟着钱老师追了过去。
周立全猛地一回头,他眨了几下眼睛,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大声地一字一顿地说:
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们,看到一次打一顿。你们打听打听,我周立全长大成人之后有没有说过不兑现的话!说完,将那块砖狠狠地砸向水泥地面,那块红色的砖顿时碎成十几块,有几块碎片蹦到了钱老师的脚边,吓得他一哆嗦。
我们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这么不讲礼貌?老李像是才回过神,颤抖着说了一句。
周立全走得差不多不见影了,老赵对着周立全的背影喊了一句:鬼东西!
流氓!孙老善气咻咻地补充说。
就在这时,一只鸟落在电线杆上,叫了两声,像是替周立全给他们道歉。空气里飘浮着热乎乎的气息。
比起年轻人的威胁,无人理会也让人觉得时间漫长。又过了一会儿,他们朝周立全相反的方向走去,快到街尽头的时候,看到一个老年妇女抱着一个婴儿在来回踱步。
老姐姐,老李上前,弯了弯腰,小声又客气地问,请问今天街上怎么没有店铺开门哪!
哦,那个老年人笑着回答说,你是外面来的呀,这阵子放开搞经济,什么人都摆摊,摆过了又不收拾,现在上面又实行大检查。不爱搞卫生的商户就关门躲几天。
检查什么呢?
什么都检查呀,卫生工作啊,门店装修啊,食品安全啊,还有东西有没有卖高价呀都得查。
这不是给百姓增加负担吗?
这样说不对,孙老善摇摇头说,过去街心都有狗屎和猪粪,你吃个点心,一群苍蝇跟你抢,太不讲究了。你看现在,干干净净的,管一管还是好的。
这样啊,那这几天有人要是上街吃碗面、打个电话应该怎么办呢?
这些事都是小事,再走七八里,是十里镇,那个集市正规一些,可以吃饭买菜。
那么,请问你有电话借我们打一个吗?我们可以付费的。老李说着又弯了一下腰。
老太太的脸上闪过一丝狐疑的神气,她正在思索怎么合理地拒绝的时候,不远处的老赵也学着老李的样哈了一下腰说,请相信我们,我们都是附近小岛上的人,想联系一下儿女。我们这些人,都这么大年纪了,个个身体有病,请帮帮我们吧。
他诚恳的态度起了作用。老太太掏出手机,递给了老李。
老李不加思索,直接拨了小女儿的电话。果不其然,跟昨天一样,一声长音,一声短音,之后就是“嘟嘟嘟”的声响。老赵看懂了老李的神情,接过老李的手机,也拨了赵光军的电话,一放到耳边就是忙音。
钱老师和孙老善也都轮番试了一下,所有的电话都没有打通。
在把电话还给带孙子的老人的一刻,老赵突然开口问道,请问你是这镇上的人吗?你还记得我们吗?
不,抱孙子的老人显然已经被这四个老年人的怪异举动吓住了。她摇摇头,揣起自己的手机急速朝巷子深处走去。
站在几近无人的街心,他们像四个迷路的小孩,来时的力气好像使完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脚底下仍然是昨天的地面,以往的地面,就算他们操着以往的口音,但一切似乎面目全非。
老李首先打破僵局,她看着钱老师说,看看你的小本,下一步做些什么?
钱老师顺从地掏出小本翻开,去八卦镇找钱三顺。他喃喃地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