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谈

1

天气非常闷热,身体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随着心脏的跳动,眼球内侧隐隐作痛。虽然有一种想吐的感觉,但肚子却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饥饿感。

大埘想去冰箱里拿水,硬着头皮睁开眼睛,却看见了从没有见过的奶油色天花板。

这是哪里?

大埘想要爬起来,手脚却使不上劲。因为挣扎,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嗯、啊……”

喉咙里发出这样的声音。

突然,好像有人说话。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之后,一个印度裔的年轻男子俯视着大埘。他穿着薄荷蓝的长袍,头上蒙着橡子色的头巾。用高亢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

大埘仔细听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说的是英语。

“……这里是?”大埘勉强挤出声音。

“乔治敦公立医院。”

“为什么我在医院?”

“你知道吗?”男人的眉头上下跳动着。

“不,突然被问到四年前的事,我快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一群从美国来的邪教信徒,在巴圭拉的开拓地犯下了一桩荒唐的案件,这是一件只要想起来就会让人恶心的凶案,你就是那桩案件的幸存者之一。”

在大埘内心深处,封闭的记忆和情感正在慢慢复苏。

“什么不得了的案子?”

“真的不记得了?邪教的近千名信徒……”

男人突然欲言又止。他大概意识到了接下来的话可能会给大埘带来多大的伤害。

“我去叫你的主治医生,等一下。”

男人露出亲切的笑容,起身离开。走出没多远,男人突然停下脚步,简短地补充道,“总之,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接下来的四十五天,大埘每天都在乔治敦公立医院接受检查和进行康复训练。当治疗结束时,大埘已经完全恢复了在琼斯敦的记忆。

四年前——1978年11月。大埘为了救出助手有森理理子,和朋友造访琼斯敦,被卷入连环杀人案。访问后的第四天,也就是十一月十八日,大埘向信徒们公布了推理,但不幸被子弹射伤。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邻近琼斯敦的卡伊图马港机场的跑道上,里奥·莱兰议员率领的调查团遭到信徒袭击。

侥幸逃生的塞斯纳飞机机组人员向外界求救,当天晚上圭亚那国防军步兵部队造访了琼斯敦,没想到却发现了数千名服毒自杀的信徒们的遗体。

人民教会事件败露后的第二天,即十九日清晨。步兵部队的队员在展馆的舞台侧翼发现了一个还有气息的亚洲男人。他的左肩部和右下腹部有枪伤,因失血性休克陷入多脏器功能衰竭,但心脏奇迹般地仍在持续跳动。

大埘被送往乔治敦公立医院,在高级治疗室接受输血和紧急手术。虽然身体恢复得很好,但由于长时间的血压下降引起缺氧,大脑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经过四年零八个月的岁月流逝后,有一天,没有神的指引,也没有恶魔的耳语,大埘突然恢复了意识。

当他恢复了说话能力,对话不再有障碍时,圭亚那警察开始对他进行调查。

“你做了让人民教会的人怨恨的事吗?”

一个看起来很强壮的男人,像看到危险动物一样问道。或许他很想知道大埘为什么会在舞台上被枪击毙,

大埘摇了摇头,他只能以“想不起来”为由来搪塞。

“才刚活过来,真是辛苦啊。”

刑警走出病房后,内森也从床上探出身子。内森是大埘的室友,两个月前喝醉酒从教堂钟塔上摔下来,造成头盖骨和胸骨骨折。

“对了,你知道路易斯·雷斯纳吗?”

他突然说出了一个令人怀念的名字。

“你是说那个做庶务的薄命女人吗?”

“哦,你的记忆力真不错啊。”他边说边重新缠上头巾,把放在膝盖上的画报递了过来。

“在休息室找到的,你看。”

一看封面,是《生活》1979年3月号。照片印在一张黑乎乎的纸上。那是FBI调查资料中附

带的莱斯纳遗书的复印件。

To punish my sins,I decided To kill myself。

——为了惩罚自己的罪行,我自己决定结束生命。

“虽然写了这么多,但实际上是被墨镜男洗脑了吧。”内森嘀咕道。“还那么年轻,就被一个可疑的男人害死,太可怜了。”

正如内森所说,露易斯所说的“自己做了决断”这句话不应该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话虽如此,吉姆也不是该负所有的责任。

把她逼上绝路的责任大半都是她自己。

“能在这么大的惨案中幸存下来,你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侦探吧?”

内森拍了拍大埘的肩。

“不是的。我能活下来,是因为吉姆·琼斯的眼睛不好,仅此而已。”

大埘挥挥手。

过了六个星期,大埘偷偷地抽室友的烟也不咳嗽的时候,终于得到了出院的许可。

大埘通过英国大使馆联系外务省,做好回国的手续。

大埘眼前浮现出小牛田刑事部长和秋保署长惊讶的表情。他们一定以为自己被黑社会埋了,或者被扔到海里去了吧。见到自己死里逃生,他们一定会高兴的。

但就算回到日本,大埘也不想继续当侦探了。四年前,他没能保护理子。不仅如此,还对无辜的人们造成了极大的危害。他不应该再和别人的人生扯上关系。这是他现在仅有的界限。

出院那天早上,正当大埘附和着内森的送别演讲时,熟悉的护士走进了病房。

“有人来接你。”

大埘怀疑自己听错了,不过很快就接受了。

大埘在乔治敦没有熟人。想必是圭亚那警察来领人了。也就是说,要在回国前仔细接受审查。

带着厌烦的心情办完手续,走出医院。

进门的地方,站着一个亚洲青年。

“好久不见,大埘先生。”

用只言片语的日语说。

虽然完全没有看过他的脸,但听起来像是感冒的声音。

“……你,为什么?”

“我拜托医院等你恢复意识后联系我,总算赶上了出院日。今天我是来谢谢你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能活着,多亏了大埘先生说什么时候在日本见面。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早就和大家一起喝果汁死了。”

太荒唐了。自己只会被怨恨,不会被感谢。大埘想这么反驳,但一看到对方的脸,就把话咽了回去。

“大埘先生,谢谢你帮我。”

Q用手掌擦了擦眼角。

四年未见的阳光有些刺眼。

2

在蒂梅里国际机场大门前下了出租车,Q向大埘介绍停车场旁边的餐厅。

“我不想再吃加了不知道是什么酱汁的烹饪了。”

“请再来吃一顿吧。”

Q像恋人一样,拉着大埘的手,打开“nichy's original house”的门。店内有日本便利店那么

大,几乎座无虚席。可能是因为离机场很近的缘故。

大埘在餐桌坐下后,点了啤酒,Q点了两份不知道是什么的菜。

“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岁。”

“高中生吗?”

“是的,我在加利福尼亚读高中,将来想在哈佛大学学习犯罪社会学,从事未解决案件的查。”

大埘不由得苦笑起来。这家伙,完全被四年前的自己感化了。

“算了,随你的便。”

恰巧店员拿来了瓶装啤酒,大埘便将四年未尝过的酒精灌进胃里。

“怎么样?”

“好喝。太痛快了。真想快点喝上日本啤酒。”

大埘打了个酒嗝,靠在椅子上,Q不知为何尴尬地把视线从大埘身上移开。

“怎么了?”

“没有。”

Q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抚摸着嘴唇。

“什么事?”

“对不起,只是——”Q头也不回地回答。“大埘先生可能很难回日本了。”

大埘寒毛直竖。喉咙深处热得像烧了一样。

“……你在说什么?”

“有一件事我必须道歉,我刚才撒了谎。我来这里的理由,并不只是为了谢谢大埘。”

Q的语速突然加快了。

“怎么回事?”

“我想确认一件事。”

手指离开唇。

“人民教会事件真的是集体自杀吗?”

店内的喧嚣什么也听不见了。

“信徒们不是自杀,而是被吉姆·琼斯杀死的,你是想这么说吗?”

考虑再三,大埘回答了一个最自然的答案。

“不,吉姆只是指示信徒服毒,并没有直接杀死他们。”

Q立刻回答。似乎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答案。

“我知道了。”

大埘放下瓶子,不让Q发现悄悄的深呼吸。

“你那天在琼斯敦,应该听过我的演讲。我给出了两种推理,迫使吉姆选择其一,要么肯定奇迹,集体自杀,要么否定奇迹,活下来。他选择了前者,带着信徒一起自杀了。既然我让吉姆决定自杀,就等于我杀了他们。”

“不是。”

Q又立刻回答。

“当然,你也可以因此而说大埘夺走了吉姆和信徒们的性命。但我不是想说这种事。”

大埘感到自己脸上的血色消失了。

莫非这家伙看穿了一切?

“我躲在密林里,被圭亚那军的士兵保护起来后,我多次反复回想着。就这样,我产生了一个疑问。”

“你是说我的推理错了?”

“不,大埘先生的推理很完美。对调查团的诸位动了手脚的犯人,一定是患有先天性代谢异常的校长雷·莫顿先生。”

“那问题出在哪里?”

“我对乔迪·兰迪被毒杀的事件进行了推理。回想起那个推理使用的逻辑,我发现吉姆·琼斯引发的集体死亡也适用同样的逻辑。”

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大。到底是怎么回事?

“请回想一下调查乔迪案件时的情形。大埘他们在干部宿舍的“北-2”听两位负责烹饪的人说,回到现场E教室时,不知为何掉在地上的吃了一半的曲奇饼不见了。门没有开闭的痕迹,桌子上的曲奇饼也没有人动过,由此推测是薮狗从小窗进入教室吃了曲奇饼。尽管如此,薮狗还是平安地逃走了,由此可以得出结论:洒在地板上的红茶里并没有下毒。人民教会的集体死亡不也可以说与这个理论几乎相同吗?我是这么想的。”

大埘慎重地开口,“那件事发生的前一天,薮狗应该就从村里消失了。”

“是的,取而代之的是露易斯。”

Q从背包里拿出橙色的笔记本,把夹在最后一页的杂志剪报递给他。

“在死去的信徒中,路易斯女士唯一留下了简单的遗书,就是这封。”

To punish my sins,I decided To kill myself。

大埘最近刚看到一模一样的照片。那是FBI调查资料中附带的路易斯遗书的复印件。

“在反复阅读的过程中,我对这段文字产生了违和感,吉姆为了承认奇迹的存在,命令信徒结束生命,信徒们也听从了他的命令。路易斯所说的‘为了惩罚自己的罪行’‘自己做出了决定’,显然与当时发生的事情不符。”

“既然写的是现实,路易斯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请仔细看照片,这封遗书中有一些无法说明的地方。”

大埘照他说的看了看剪下来的照片。顶多是纸有点脏,找不到奇怪的地方。他抬起头来想这么回

答,Q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盯着大埘。

“你看不出来吗?正如说明所写,这封遗书并不是实物,而是FBI调查资料中所附遗书的复印件。如果只看复印后的资料,很容易就会忘记,但文件复印机并不能读取所有的痕迹,有些痕迹无法扫描就会消失。”

“原来如此。”听他这么一说,大埘才恍然大悟。

“是那个折痕。”

“是的。纸的右上和右下都有同样形状的污渍。从遗体口袋里回收的时候,可以看出这封遗

书至少被折成了两半。”

大埘只能点头。登特死后的十五日晚上,他收到的那封“请带我离开这里”的信,路易斯也是把纸折成两半的。

“我不知道这张纸到底有多大,但至少不是不折就能放进口袋的尺寸。遗书的实物就是这样折痕的。”

Q从胸前口袋里拿出圆珠笔,在旁边画了一条虚线。

“假设路易斯女士在吉姆命令她自杀之后,在服用毒药之前写下了这封遗书。如果把她所做的事情整理一下,就是这样的。取出口袋里的纸和记号笔,摊开折好的纸,把它按在长椅或柱子上,写文章,签名,再把纸折好,放进口袋。——这封遗书真的是这样写的吗?”

大埘一见版面,立刻摇头。“不对。”

“没错,正如你所看到的,这封遗书上的文字都有折痕。虽然程度不同,但只要折过一次,就一定会留下折痕。如果不把字迹和折痕重叠在一起,跨越折痕的地方字迹就会移位。但这封遗书的字迹明明重叠在折痕上,却完全没有移位的痕迹。”

“我已经知道了。”

大埘把剪下来的文件塞回Q手里。

“路易斯不是打开折起来的纸写遗书,而是写完遗书再把纸折起来的。”

Q缓缓点头。

“这就是从这张照片推导出的事实。而且,如果考虑到这张纸的大小无法放入口袋,就可以知道路易斯女士并不是在来到展馆之后才写下遗书,而是写完遗书之后才来到展馆。”

“也就是说,在吉姆·琼斯命令他之前,路易斯就已经决定自杀了?”

“是的。路易斯女士早就在琼斯敦失去了立足之地,十七日早上,他打算在密林中上吊自杀,发现李河俊的尸体,也是在去储藏库的路上,她想弄到毒药。结果那个时候因为惊吓晕倒,失去意识被送到诊所,自杀失败了,但他自杀的意志并没有改变。”

大埘看见Q的指甲陷入了握紧的拳头的肉里。

“她的动机和那些听从吉姆命令的人不一样。她的死不是和其他人一起造成的吗?”

“不仅如此。”

Q突然眯起眼睛,好像在看远方。

“请再回想一下,在大埘先生公布推理的时候,路易斯女士的发言。当时其他信徒都叫吉姆·琼斯为‘琼斯先生’。因为在大埘来到展馆之前——吉姆第一次号召自杀的时候,他命令大家不要叫他“教主”,而是叫他的名字。只有路易斯女士在大埘先生的演说期间仍继续叫吉姆为‘教主’,她为什么不服从吉姆的命令呢?”

“太兴奋了,忘了吧?”

“当大埘先生断定吉姆·琼斯是凶手后,路易斯女士是这样反驳大埘先生的。”

——教主是神的化身。如果教主大人真的杀了人,那他们的命运就是必须死在这里。

“还是在大埘先生到来之前,吉姆明确表示自己不是神。难道路易斯女士连这点都忘了吗?”

“对那个女人来说不是神吗?”

“大埘先生对兴奋不已的路易斯这样反问。如果是这样的话,莱兰议员们的命运就是要在飞机跑道上遭受铁雨的洗礼吗?她是这样回答的。”

——铁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句话明显不自然。如果说理子她们的命运是送命的话,那我应该坚持说莱兰议员他们的命运也是一样的。为什么路易斯女士会这样斩钉截铁地回答呢?吉姆果然在大埘到来之前,向信徒表明了他对莱兰议员等人发动攻击的事实。我不认

为她会不小心忘记这么重大的事情。结论只有一个,路易斯女士没有听到吉姆的话。吉姆第一次呼吁自杀的时候,她忽视了召集命令,在别的地方。”

“或许确实如此”,大埘身体微微发抖,“然后呢?”

“那时候在路易斯女士哪里呢?琼斯敦到处都有扩音器,集会的时候不管在哪里都能听到吉姆的声音。即使在宿舍里盖着被子,也不可能听不到他的声音,在村子里只有一个地方完全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Q用食指堵住了一只耳朵。

“厨房的集装箱吗?”

“是的,那辆车原本是广播用的移动转播车,墙上贴着吸音材料,只要关上门,外面的声音就完全听不到了。吉姆开始演讲呼吁自杀的时候,路易斯女士就在那个集装箱里。在吉姆的指示下,小锅马上就被送来了,从这一点可以看出,那场演讲开始的时候,厨房里已经准备好了有毒的果子。路易斯看到烹饪员把果汁的粉末和毒药送到厨房时,应该察觉到了她们要做的事情。比其他信徒更早决定自杀的路易斯女士,在吉姆开始演讲的时候,信徒们一齐把目光聚集在舞台的间隙,溜进了厨房。她只做了一件事。”

为了惩罚自己的罪行,我自己决定结束生命。——遗书上的文字复苏了。

“她喝了吗?”

“是的。她为了自杀,喝下了装在小锅里的果汁。”

“原来如此”,大埘将背靠在椅子上,同时吐出一口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的确,那个女人做的事跟薮狗没什么两样。”

“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路易斯女士在厨房喝了果汁之后,并没有出现氰化钾中毒的症状,因为她是中途加入集会的,所以这一点很明显。从这件事可以得出一个结论。”

Q屏住呼吸,锐利的眸子转向大埘。

“果汁里不含氰化钾。”

和洒在教室地板上的红茶的结论是一样的。

“这样一来,当然会产生下面的疑问。吉姆·琼斯以一起出发为由,让信徒服用果汁,但里面并没有下毒。吉姆的目的是什么?只要回想一下他生前的行为,就能简单地说明这一点。那个男人一遇到挫折困难,就会时不时地捂着胸口倒下,然后马上又复活了。据说在路德·金牧师被暗杀的时候,他假装被枪打死,然后在身上浇上鸡血,上演了一出从重伤中复活的好戏。每当信徒们的心离他而去时,他就反复进行死亡和复活的表演。”

大埘脑海里浮现出小学同学每次被老师批评就哭着喊肚子痛的样子。

“人民教会一边让保安人员袭击莱兰议员一行,一边却让塞斯纳飞机成功逃走,将琼斯敦陷入危机之中。在以前,特种部队会进入琼斯敦只是一种虚妄的预言,而这次将有可能成为现实。如果知道琼斯敦处于这种境遇,很多信徒会逃离村落的。

为了抓住他们的心,将人民教会延续到最后一刻,吉姆上演了一场将所有信徒卷入其中的复活表演。”

Q瞥了一眼杂志上板着脸的吉姆·琼斯照片。

“他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让厨师制作毒汁,在集会上指示信徒喝下去。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他事先把储存在仓库里的氰化钾全部换成了降压药。这个降压药是进口氰化钾时,作为掩饰,从俄亥俄州的药品制造商那里购买的。

服用果汁的信徒会暂时血压下降,多数人会失去意识,虽然如此,但只是不大量饮酒的话,是不会丧命的。只要等药效结束,血压恢复正常,就会恢复意识,到那时候,所有人都会相信自己是靠信仰避免了氰化氢中毒。”

Q的嘴唇微微歪了歪。

“但现实中发生的事情却与吉姆设想的完全不同。服用果汁的信徒们都出现了中毒症状,一个不留地死去了。”

大埘吞咽了一下口水,“那确实太奇怪了。”

“路易斯在厨房喝的果汁里没有下毒,但之后烹饪员送到展馆的果汁里却下了毒。这样的可能性只有一种。从路易斯女士离开厨房,到吉姆指示烹饪员把小锅拿来,这期间有人在果汁里混入了氰化钾。”

“菜做得真慢啊。”

“就差一点点了。”

Q回答时连厨房都不看。

“吉姆从号召信徒自杀,到让烹饪员搬来果汁,中间有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凶手在这期间潜入厨房,在果汁里投毒。那么,到底是谁做的呢?既然路易斯女士能做到,那么其他人偷偷溜进厨房也不足为奇。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嫌疑犯。”

“当事人几乎都死了,凶手很难确定。”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但在想象凶手的行动时,突然有了疑问。

凶手特意在果汁里掺了毒,说明他知道那不是下毒。不过众所周知,吉姆把氰化钾保存在储藏库中。在那种状况下,看到在小锅里制作的大量果汁,谁都会认为这是为了集体自杀而准备的。凶手为什么知道里面没有投毒呢?”

“哎”,大埘依旧装傻。“凶手会不会是吉姆·琼斯?”

“吉姆肯定知道果汁里没有下毒,但你不能让坐在舞台椅子上的他去厨房下毒。”

“路易斯呢?她特意溜进厨房喝了果汁,但没有效果,所以我发现里面没有毒,就把储藏库里真正的氰化钾重新放了进去。”

“那为什么不喝呢?为了自杀而喝果汁,却不喝重新下毒的果汁,这太奇怪了。”

应该已经考虑到了所有的可能性吧。Q的反驳没有停顿。

“在不喝果汁的情况下,有什么方法能看出果汁不是有毒的呢?那就是看别人喝果汁。

犯人是偶然看到了出入厨房的路易斯女士吧。当他看到一脸准备好自杀的路易斯走进集装箱,几分钟后又泄气地回到展馆时,犯人产生了一种预感。于是自己也溜进了厨房,发现了装在小锅里的果汁。犯人马上我就要理解了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判断出果汁里没有毒。”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嫌疑犯,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令人感兴趣的是,从厨房出来的路易斯女士是什么样子的,假设她的身体完全没有特别的变化。即使犯人看到了她,进入集装箱找到了果汁,也无法判断里面是否下了毒。因为路易斯女士有可能试图自杀,但因为没有勇气喝下毒汁,所以什么也没喝就返回了。

那么,在什么情况下才能判断果汁有没有投毒呢?那就是路易斯女士的身体明显出现异常,但如果是氰化钾中毒症状,那肯定不太现实。肯定是吃了什么药,但那不是致死量的毒药。了解

到这一点,就很容易看穿吉姆的意图了。犯人看到吃了降压药的路易斯女士的样子,瞬间明白到了吉姆·琼斯准备的表演。”

看来瞒不住了。这家伙全都懂。

Q看到沉默的大埘,悲伤地低下头。

“虽说症状很轻,但别人也能察觉到异常,所以路易斯女士身上发生的异常不是单纯的头痛或耳鸣,应该是血压急剧下降,导致身体摇晃。但是包括我在内的人民教会的信徒,都没有察觉到信徒身上发生的受伤或疾病症状。即使看到路易斯女士快要倒下了,我们也不知道。人民教会的信徒不可能是在果汁里下毒的犯人。凶手一定是他人(stranger)。”

“……是啊。”

“查尔斯·克拉克先生派遣的调查团成员虽然都是其他人,但已经有四人遇害。莱兰议员一行也差不多一样,吉姆下令在跑道上袭击他们,死伤惨重,当时那个琼斯敦只有一个其他人。”

Q紧咬着颤抖的嘴唇。

“大埘先生,杀了918名信徒的凶手,就是你吧?”

大埘喝光了一瓶啤酒,但没有任何味道,只闻到一股像汽油一样难闻的气味。

“你说得没错。”

Q移开脸。

“但是,说我是杀人凶手是不合理的。那天,人民教会的信徒们真心接受了吉姆·琼斯的话。他们明知是毒药还是喝下了果汁。我没有理由受到责备。”

“大埘先生。请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Q这么说着,双眸死死盯着大埘。Q的眼神从悲伤变成了怜悯。

“你事先看穿了吉姆计划的表演。正如你所料,吉姆让厨师拿来了果汁,想让信徒喝下去。但是因为克里斯蒂娜·米勒女士的反对,一度让计划失控。于是出现在展馆的你,揭露了两种推理,是肯定奇迹集体自杀,还是否定奇迹生存下来,逼迫吉姆做出选择。但实际上,吉姆的回答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了。既然吉姆知道果汁里没有毒,就没有理由犹豫是否让信徒喝下去。你以为只要把吉姆逼到绝路,他就会选择集体自杀。”

Q扶着桌子站起来,红着眼睛低头看着大埘。

“你在果汁里下了毒,你通过吉姆·琼斯让信徒喝下了毒,毫无疑问,你就是杀死他们的凶手。人民教会事件不是集体自杀,而是普通的杀人事件。”

“我昏迷的时候,你好像想得很仔细。”

大埘仰望着Q,抓着桌子两端。Q讶异地皱起眉头。

“不过我告诉你,侦探并不是越聪明越好。”

话还没说完,大埘就把桌子推倒了。瓶装啤酒、叉子和平碟砸向Q。Q向后一退,腰撞在收银台上。

“再见。”

大埘回头望向出口,想逃到外面,在呆在这里,呼吸都要停止了。

二十多名食客一齐起身,看着大埘。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必须道歉。”Q站了起来。“决定带你来这家店的不是我。”

手持史密斯威森M13的夏威夷衬衫女人向旁边的男人使了个眼色。男人从衬衫胸前取出证件,对着大埘的鼻尖。照片旁边写着FBI。

“……是吗?”

大埘感觉浑身无力。天花板在旋转,一屁股坐在瓷砖地板上。一名FBI探员将大埘的身体按在地上,胳膊向后扭。咔嚓一声,发出冰冷的声音。

“请告诉我一件事。”

Q低头看着大埘说。

“理子小姐通过推理阻止了凶手的暴行,保护了人民教会的信徒。你的所作所为与此形成鲜明对比。你通过推理杀死了人民教会的所有信徒。”

这时他的声音扭曲了。

“你为什么要杀那些人?”

“这是为了理子。”

大埘低着头回答。

“我恨杀了理子的凶手,从在陵园发现尸体的那一刻起,我就决定要复仇。”

“那就只杀莫顿先生不就好了?”

“也许吧,不过我和理子不一样。”

大埘挣扎着,微微抬起头。

“我不是天才。我自以为是的推理,不知被那家伙重复了多少次。我已经无法分辨真与假。我已经无法从心底相信自己的推理了。”

“既然如此,更应该打消复仇的念头。”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已经决定一定要杀了凶手,但我又不敢相信那个小个子就是凶手的推理。要想确实杀了凶手,就只能杀死所有的信徒。”

“你在说谎。”

Q摇摇头。

“你隐瞒了真正的动机,理子小姐在陵园被杀是在下午四点多,你出现在展馆开始推理是在晚上七点左右。我不认为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零开始做出两种推理。至少在其他人的推理中,有关登特先生、乔迪小姐、李先生的事件,是你和理子小姐生前两人推导出来的吧。即使你失去了自信,也没有理由怀疑莫顿先生就是凶手。”

大埘想说点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四年来,这个少年直面过去,思考了所有的可能性。在空白世界浪费了同样时间的自己,已经不可能和他平等交锋。

不管撒什么谎,对这个男人都没用。

自己敌不过Q。

“是那个男人不好,那个看起来像小孩子的男人。”

大埘不知不觉间脱口而出。

“我不愿意相信我的助手会输给那样的人。”

“我知道你憎恨莫顿。我想知道的是,你把其他信徒卷进来的理由。”

大埘刚想开口反驳,又把话咽了回去。还是不行。今后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为了理子,仅此而已,没有其他要说的。”

大埘把头倒在地上,把脸贴在瓷砖上。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虽然像个怄气的孩子,很没出息,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为什么呢?大埘先生——”

我真是个笨蛋。

为什么要回到背负着如此沉重十字架的世界呢?

无论怎样紧紧闭上眼睛,曾经复苏过的世界都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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