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谈(2)

飞机于日本时间晚上十点十五分降落在新东京国际机场的跑道上。

乘客们开始收拾行李向出口走去。Q从座位上站起来,打开头顶上的储物柜。等后面的客人走过去,伸手拿起提包。

“喂,快点!”

邻座的男人瞪了Q一眼。着陆前他就看了好几次屏幕上的时间,应该是有急事。

“……对不起。”

Q微微低下头,身体靠在通道的一端。

“是外国人吗?”

男人咂了咂嘴,快步走在通道上。

Q把手提包挂在肩上,一边在嘴里练习“对不起”,一边走向出口。

一九八五年。日本历法上是昭和六十年的七月十日。

在机场的候机室过夜后,大埘乘巴士前往上野车站,转乘慢车前往福岛。

Q后悔没坐新干线,走出会津若松站检票口时,已经过了下午四点。Q揉着僵硬的腰上了公交车,在阴天的城下町走了二十分钟。从公交车站再走十五分钟山路,就是要去的墓地。

一位戴着遮阳帽的女性正对着墓碑双手合十。

石头的种类和形状都略有不同,这有什么意义吗?

从前面开始依次确认刻在石头上的名字。进入第三列时,发现了一块刻着“有森家之墓”的石头。左边写着“有森理理子”的名字。死日是“昭和五十三年十一月十八日”,所以不是同名的另一个人。她就睡在这里。

这个坟墓比其他的小,但没有苔藓和泥土,周围的杂草也被拔得干干净净。她在异国被卷入前所未有的事件中,收留她遗体的亲戚一定很痛心吧。不过,她想要保护邪教信徒的事,及她的上司正在加州州立监狱服刑的事,她应该不可能知道吧。

Q模仿遮阳帽女人,闭上眼睛,在墓碑前双手合十。

第二天上午八点,Q从上野的廉价酒店退房,坐上满员的JR山手线前往新宿。穿过西口的检票口,向指定的派出所走去。确认了一下时间,然后走了进去。

“哦,我等了好久。你就是那起事件的生还者吗?”

像老练的喜剧演员一样露出爽朗笑容的男人,飒爽地伸出右手。皱纹比邮件里的照片更深了,但毫无疑问,他就是是前警察小牛田,如假包换。

和巡查闲聊完走出派出所,小牛田带Q去了一家叫“松本”的日本烹饪店。

“托您的福,我有幸去了有森理理子的墓地。”

Q坐在椅子上道谢。

“不愧是哈佛大学的学生,日语也很流利。”

小牛田一边用手帕擦汗一边说。

“还记得大埘吗?”

“当然。从收到短信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那个男人。”

小牛田眯起眼睛,仿佛在怀念过去。

“他总是摆出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其实他的性格像个孩子。”

他立刻说出了意想不到的话。“像个孩子吗?”

“一句话概括,就是不服输。有一次谈到同行的时候,会特意比较解决的案件数量,觉得自己更胜一筹。他也说过不想当这种类型的侦探,大概是为了掩饰吧。”

“你们俩的关系还真是没有隔阂啊。”

“第一次见面是在百津商事的案件中询问意见的时候,之后每当调查遇到困难,我就会跟他打招呼,甚至还在中野的事务所喝酒喝到天亮。调到宫城县警局后,我没怎么和他在一起,真是遗憾。”

Q拿出橙色的笔记本,记下了事务所所在的地址。

“可是,像你这么优秀的年轻人,怎么会想知道那种男人的事呢?”

小牛田挑了挑花白的眉毛。他并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觉得很不可思议。

“有件事我找不到答案。”

面对对方的疑问,Q解释道。

“据说人民教会信徒集体自杀的那天,大埘在厨房里的果汁里下毒,巧妙地诱导吉姆·琼斯,让所有信徒都喝下了有毒的果汁。乃木野蒜和有森理理子被夺去了生命,FBI和圭亚那警察的共同见解是出于愤怒,打算将他们全部杀死。不过大埘知道杀了这两个人的凶手是谁。如果只是想给朋友和助手报仇,就应该对真凶下手。为什么大埘会夺走那么多无辜信徒的性命呢?”

为了解开这个谜题,Q拒绝了FBI的实习,千里迢迢来到日本。

小牛田抱着胳膊陷入沉思,当身着和服的女性端来粉色咸菜时,他突然开口。

“侦探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成为加害者。也许他知道这一点,才会以最坏的方式行使这种力量。”

小牛田表情依然轻松,只有声音变得沉重起来。

“犯了罪的人总想把自己正当化。他在审判中没有说出动机吗?”

“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被逮捕时,大埘先生这么说。”

——为了理子。仅此而已。没有其他可说的了。

“原来如此。”

小牛田拿起筷子,但没有夹咸菜,马上放回了同样的地方。

“我是这么想的,你不是找不到答案,只是无法接受答案。”

“也就是说……”

“七年前,年幼的你在琼斯敦遇见了两位侦探,并对他们抱有憧憬,但其中一人被杀,另一人杀死了你所有的同伴。即便如此,你还是无法放弃对两人的憧憬。他不可能毫无理由地杀害无辜的人。应该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这样想的话,你是想保护自己的心吧。就像邪教的信徒一样。”

也许是觉得说得过分了,小牛田叹了口气,摸了摸额头,像是在告诫自己。

“我能说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完美无缺。如果他因为助手被杀而愤怒得

失去理智,用能想到的最坏的手段试图报复,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为了理子小姐,这句话就是答案吧。”

不想接受。但Q很清楚,小牛田的话并非随口说说。

2

“希望你的旅程能一帆风顺。”

小牛田微笑着,从车站前的转盘坐上出租车。

等车看不见了,Q向车站内走去。看了看路线图,坐上了JR中央本线。

在中野站下车,在派出所前面的地图上找到了地址。沿着商店街往前走了一半,拐进一条岔路,很快就找到了要去的大楼。

朴实无华的六层建筑。一楼有一家叫“白色苹果”的别致咖啡店,二楼以上的门牌上什么也没写。上到三楼,门上的小窗外果然什么也没有。

七年前消失的男人的事务所不可能还留在这里。

小牛田的话一语中的。花了很多钱,连实习机会都放弃了,来到的却是什么都没有的商住两用大楼。确实像是邪教的信徒。

“你在干什么?”

突然有人叫Q,差点让他从楼梯上摔下来。穿着工作服的女性站在上面的平台上看着这边。右

手提着尼龙包,左手提着大水桶。

“你想租我家的大楼吗?”

边说边走下楼梯。好像不是清扫公司的工作人员。

“是老板吗?”

“是啊。”

“你还记得七年前租过这个楼层的人吗?”

女人的眉毛翘了起来,“不知道,我是从老爸那里继承的。”

Q干咳了几声敷衍过去。

“那,怎么样?想租吗?”Q摇了摇头。

“那就赶紧回去吧。”

女人打开三楼的门锁,提着包和水桶走了进去。

已经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回美国吧。与过去诀别,找回自己的人生。

下了楼梯,快步走在巷子里。正要拐弯的时候,有个东西勾起了Q的乡愁。设置在中餐馆门前的红色长方体。和宿舍休息室里放的一样,是可乐的自动售货机。

一种与老友重逢的怀念之情涌上心头。Q从钱包里拿出一百日元硬币,放进投币口。咣当一声,

东西掉下来的声音。打开门取出玻璃瓶。

“嗯?”

正要关门时,Q发现脚边的砖头上放着一个瓶子。虽然瓶盖歪了,但里面的东西并没有减少。

应该是谁没能打开瓶盖而留下的吧。

这一定是上帝的礼物。Q用自动售货机上的开瓶器取下瓶盖。

“哥。”

心脏猛地跳了起来。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络腮胡从写着“猪百戒”的门帘中探出头来。他拿着一条泛黄的布手巾,不高兴地瞪着Q。

“你没看电视吗?现在很流行这种让人喝下毒药的手法。也许只是恶作剧,但很危险,别喝。”

话音未落,他便抓起瓶子,翻出“准备中”的牌子,消失在门帘后。

过了几秒钟,Q全身冒汗。

好不容易在七年前的事件中幸存下来,要是在这种时候被人下毒,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Q把手放在电线杆上调整呼吸,看到“猪百戒”的门帘下写着“营业中”的牌子。这也许某种缘分。Q像被吸引了似的走进店里。

“欢迎光临。”

络腮胡从厨房里喊道。刚在桌边坐下,女店员就端来了杯子。

“那个,对不起。”Q突然想起了什么,从笔记本里拿出了报纸报道的复印件。“这个人以前来过店里吗?”

女人拨开刘海,看着照片。大埘先生背对着书架,双臂交叉放在身前。这是昭和五十年(1975年)5月17日刊登在《东京日日新闻》上的对他的采访报道。

“啊,我记得。”女人露出獠牙般的虎牙。“他经常半夜来喝酒,一觉睡到天亮,原来他是侦探啊。”

“他是我的恩人,你还记得其他事情吗?”

刚说完就后悔了。突然被问到肯定会很为难。女人不出所料,一脸困惑地转动着账单本,突然望向墙壁,“啊”地一声停手。

“偶尔有个一起来的哥哥,见过他和那个人看这篇报道聊得很起兴。我以为他是横薮友介的粉丝,就跟他打了声招呼,结果反应不太好。真没想到他本人竟然是侦探。”

说着指了指贴在墙上的杂志复印件。杂志右侧是“辣得屁股出血的拉面排行榜”,排在二十九名的是“猪百戒”的辣担担面。左侧是《名侦探的光荣横薮友介全案记录》这篇报道的开头部分,引子上写着“1978年10月30日,横薮友介被108号凶杀案击中后,英勇奋战的全貌在此记录”。

“这个人很有名吗?”

“当然。他还出演过‘交给名侦探’的电视节目,解开了很多未解决的案件。”

这是什么节目?

“我在上电视之前就是粉丝了。要说能和横薮齐名的侦探,恐怕只有战前的古城条伦道了。”

“大埘不在其中吗?”

“那个醉汉?真是太不一样了。他上过电视吗?”

女人奇怪地甩了甩账单。Q又看了一眼报道。

“这个‘108号’是什么?”

“是杀害横薮的凶手的绰号吧?”

“为什么要叫公寓号码那样的绰号呢?”

“大概十五年前,那家伙从美军基地偷了手枪,接连打死了十一人。虽然我不太清楚,但那起案件的编号是108。”

这是Q从未听说过的事件。

“一九七八年杀了那位侦探,也就是说108号逃亡了很长时间?”

“那家伙明明是个大人,长得却像个孩子。据说这也是警察迟迟没能逮捕他的原因。”

突然有种预感。

Q感觉到一种气息,在这段对话的尽头,就是七年来一直在寻找的问题的答案。

“……108号怎么样了?”

“他死于枪杀。腹部中弹的横薮友介用尽最后的力气,射杀了108号。”

女人不知为何得意地挺起了胸膛。

“横薮友介在最后关头杀死了这样的绝代杀人魔,果然是最棒的名侦探。”

Q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果然如此。自己寻找的最后一块拼图就是这个。

大埘看起来总是很冷静,但据原警察小牛田说,其实他性格幼稚好强。据说,在成为同行话题时,他还会特意比较解决的案件数量,夸口说自己更胜一筹。

对于大埘来说,有森理理子实在是太优秀的助手了。大埘既嫉妒她的才能,同时又感到自豪。

但是那个助手在南美的村落被邪教信徒勒死了。

发现她尸体的时候,大埘是什么感觉呢?当然,失去助手的悲痛是巨大的。对犯人的愤怒,应该也涌上了心头。但在这些感情中,还有一点,就是对半个月前死去的自称侦探的电视演员产生了扭曲的嫉妒。

横薮友介是被这个曾经打死十一人,震惊日本的连环杀人魔射死的。

然而,比那个男人优秀得多的有森理理子,却被一个只杀了三个人的小个子男人给杀了。

想必大埘先生无法忍受她被这种低级的杀人犯杀害吧。

在机场前的饭厅被FBI的搜查员逮捕的那个时候。大埘这样说。

——都是那个男人不好。那个看起来像小鬼的男人。

如果他指的不是雷·莫顿,而是108号的话。

——我不愿意相信我们的助手会输给那样的人。

如果他指的是横薮友介。

有森理理子输给了横薮友介。这不正是当时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大埘的现实吗?

人一旦直面信仰与现实之间的分歧,就会想方设法去消除这种分歧。

有森理理子是最棒的侦探。那样的她不可能被单纯的杀人犯所杀。那种东西不适合作为她的“最后事件”。如果她死了,那一定是被卷入了更重大的、震惊世界的大惨案。

为此,需要的是牺牲者的数量。

——为了理子。仅此而已。没有其他可说的了。

最后说的那句话就是全部。

918名信徒是有森理理子成为名侦探的牺牲品。

“对不起,我想起来了,要回去了。”

Q向女店员鞠了一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猪百戒”。

一溜烟地跑过与十五分钟前不同色彩的小巷。走上商住楼的楼梯,刚才的女业主正在往包里收拾行李。注意到Q粗重的呼吸,讶异地皱起眉头。

“不好意思,我租这个房间。”

女人脸上的表情消失了,“你是学生吗?”

“是的,但是我毕业了。”

“付房租吗?”

“我会想办法的。”

Q已经决定了。在这个地方开侦探事务所。

“付得起钱就行。”女人把手伸进包里,从细长的皮箱里拿出名片。“明天来事务所。”

名片上写着“太阳福尔摩斯”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我去准备文件,只告诉我联系方式和姓名。”

Q不禁欲言又止。

“嗯,我现在正准备搬来日本,还没有联系方式。”说着低下了头。“名字叫浦野艾灸。”

女性一边嘟囔一边用片假名写下名字,然后说了句“明天见”,锁上房门,下楼去了。

从楼梯平台的窗户往下看,夕阳西下,街上热闹起来。

无法知晓大埘先生的真实想法。在纠缠于暧昧不清的东西这一点上,自己想做的事或许和人民教会的信徒们没什么区别。但现在,他决定闭上眼睛。

——如果你来日本,我一定会把我们解决的案子讲给你听,直到你听腻为止。

大埘离开州立刑务所是三十四年后。如果批准假释或赦免,会不会提前一些呢?如果获准回国,他一定会回到这里的吧。

在那之前一个人也没关系。Q焦急地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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