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记忆中的平面图

对称的家

片渊 那是二〇〇六年的八月,我们一家人去××县(为保护隐私,隐去县名)父亲的老家住。印象中,父亲的老家附近只有几栋民宿,几乎没什么人住在那一带。

我们每年暑假回去已经成了惯例,但我并不怎么喜欢去祖父家。原因是祖父家总让我感到阴森恐怖。用语言很难说明,我直接给您看他家的平面图吧。

——片渊打开手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纸。那是一份用铅笔手绘的房屋平面图。

笔者 这是您画的吗?

片渊 是的。我在网上查了画平面图的方法,凭着儿时的记忆,试着画了一张。房间大小只画了个大概,而且我完全是个外行,二位看着可能会费点儿劲。

——片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栗原接过平面图,仔细查看。

栗原 不,您画得很细致呢,竟然能记住这么多细节。

片渊 我的记忆力不算太好,但这套房子的布局很有特点,令我印象深刻。

——这是一套左右对称的房子,中间有一条长长的走廊,的确很有特点。后来我才知道,这套房子选择这样布局,自有房主的用意。片渊一面看图,一面追寻着记忆,讲起房子内部的装潢。

片渊 从门厅进来,就是一条昏暗的走廊,走廊尽头可以看见巨大的佛龛。从近到远,是储物间、卫生间、浴室、厨房,再往里,就是铺了榻榻米的和室。

面对佛龛,左侧的起居室是大家一起吃饭的地方,隔壁是祖父和祖母的房间。我的祖父叫重治,祖母叫文乃,他们好像每天的大半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内。

右边分成四个房间,每间大概六张榻榻米大小。房间的编号是我添的,方便给二位说明情况。

父亲住在编号①的房间,我、姐姐和母亲睡在③号房间。②号房间是空的,④号房间则由婶婶美咲和她的孩子小洋居住。

笔者 小洋就是在事故中去世的你的堂弟?

片渊 是的,他比我小三岁,名叫洋一。

——我发现,图上没有小洋父亲的房间。

笔者 那么,小洋的父亲呢?

片渊 事故发生的半年前因病去世了。他父亲叫公彦,是家里的长子,结婚后也住在家里,照顾祖父母。但他好像心脏一直不太好……在孩子马上要出生的时候离世,一定很不甘心吧。

笔者 孩子……?

片渊 当时,美咲婶婶的肚子里怀着孩子。月份已经很大了,到了随时都可能分娩的阶段。

笔者 这孩子算是公彦先生的遗腹子了。

片渊 是的。怀孕时没了丈夫,婶婶一定很难过。没想到后来小洋又遭遇不测……

——丈夫病死后半年,长子因事故身亡。即使是偶然,也难免让人联想到因缘果报。

——这时,栗原发现了一件事。

栗原 片渊小姐,小洋的房间没有窗户吗?

笔者 欸?

——我一看,④号房间确实没有画窗户的标记。不,不仅如此……

笔者 右边的四间和室,都没有窗户啊。

片渊 是的。画图的时候我才想起来,住在祖父家的时候,即使是白天,关上灯后屋里也是一片漆黑。小时候,我并没觉出其中的古怪,一直没放在心上……

栗原 说到“没有窗户的房间”,很难不让人联想起那两套房子啊。其中有什么渊源吗?

片渊 我也这么想。可除了没有窗户,我无论怎么努力回忆,也想不起来其他古怪的地方……祖父家没有暗道口,也没有打不开的空间。当然,我也从未感受到这栋房子里困着什么人。只是……

栗原 只是……?

片渊 有一扇拉不开的拉门。

——片渊指着①和②号房间的中间。

片渊 只有这扇拉门,怎么拽也拽不开。小时候我以为是上了锁,但门上的任何位置都没看到类似锁眼的东西。

笔者 那其他的拉门呢?

片渊 其他的拉门都可以顺畅地开合。

笔者 也就是不存在进不去某个房间的情况喽?

片渊 嗯。但是,要进②号房间,就必须经过③号和④号房间。可能是因为不太方便,②号房间就一直没有人用。

栗原 “一直”?也就是说,这扇拉门长期都处于拉不开的状态?

片渊 好像是的。但那栋房子很有年头了,我也不清楚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拉不开的。

笔者 那这套房子大概是什么时候建的呢?

片渊 听说是昭和初期。

笔者 真是有年头的老房子了。

片渊 嗯……其实,这套房子以前好像是某个公馆的一部分。

笔者 公馆?!

——“我稍微跑个题”,片渊先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讲起这栋房子的历史来。

片渊 祖父曾经告诉我,片渊家在“二战”前算是大户人家,靠多种家族事业积攒了雄厚的财力,家境最好的时候住在很大的公馆里,还雇了很多用人。

然而,某一代的当家突然将家业全权交予他人,在自家地皮的一角建了一座偏房住下,自此闭门不出。那之后,家道渐渐衰落,到了昭和中期,公馆也被拆毁了大半。

后来,片渊家的子孙将唯一留下来的偏房改建,勉强维持着生计。

笔者 那座偏房就是这套房子吗?

片渊 是的。据说那位当家一味沉溺于宗教,左右对称的房屋设计,好像是遵从了那门宗教的传统。

栗原 可是,那个闭门不出、沉溺于宗教的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片渊 他的太太好像很早就过世了,他似乎因此一蹶不振。建这座偏房,或许也是为了给太太诵经。

最里面不是有一个佛龛吗?据说这个佛龛,供奉的就是他的太太。佛龛和走廊同宽,左右没留一点儿空余,刚好嵌到这块空间里。也不知到底是比着房子的尺寸做了佛龛,还是为了做佛龛建了一套房子,但我总觉得,整套房子都像一座巨大的佛堂。

——巨大的佛堂……这座佛龛,的确像一家之主似的,镇于房子的中央。

片渊 我不喜欢去祖父家,就是因为害怕这座佛龛。它实在让我毛骨悚然——高大得需要人仰视,闪着异样的黑光,整个家里唯独它像个怪物。祖父腿脚不好,多数时候都躺在床上,但打理佛龛一事,却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

有一次,祖父叫我帮忙清扫佛龛,我第一次得以窥见佛龛里面的模样。

平时紧闭着的两扇小门中,摆着我没见过的佛具和曼陀罗花纹的巨画。如今我仍然记得自己心中那难以言喻的恐惧。其实……

——片渊欲言又止。沉默几秒钟后,她才再次开口,声音喑哑。

片渊 其实,小洋就死在这座佛龛前面。

小洋死去的地方

笔者 死在佛龛前面?

片渊 没错。那是我们住下后第三天的早上。好像是清晨五点左右,美咲婶婶神情慌乱地把大家叫了起来。我们跟着她来到走廊上,只见小洋仰面朝天,倒在佛龛跟前。他面色苍白,头上流的血已经发硬发黑。我碰了碰他的身体,冷冰冰的……直觉告诉我,小洋已经断气了。

接着,常给祖父家看病的医生来了,正式宣告了小洋的死亡。“要是我发现得再早些就好了”——美咲婶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至今仍然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中。

笔者 听你的描述……小洋是从佛龛上摔下来死掉的吗?

片渊 应该是吧。家里的所有人都这样说:“他大概贪玩想爬到佛龛上,中途踩空掉了下来。”

但我总是觉得这个说法很别扭。何况那佛龛很高,一个小孩子自己根本爬不上去。

——片渊在平面图纸的边角处,用铅笔画了一张图。

片渊 记忆中,中间那一段的高度大概到我的肩膀,怎么算也超过了一米。下面没有脚能搭上去的地方,至少我是爬不上去的。小洋比我矮,也不擅长运动,很难想象他会独自爬上那座佛龛。

笔者 这样啊。

片渊 而且,小洋很怕那佛龛。我也一样很怕,但小洋的怕有点儿不一般。他在走廊上的时候,都尽量不往佛龛那边看。他主动往佛龛上爬这种事……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栗原 那你的家人们都没提过这些吗?

片渊 没有。大家似乎都深信不疑,认为那就是一起事故。不仅如此,当我要说出自己的看法时,他们还对我发火,说什么“小孩子别瞎说”,不听我的话。

栗原 医生当时是怎么说的?

片渊 我对细节没印象了,大概是说小洋磕到了头,伤了脑子之类的吧。

笔者 也就是脑挫伤吧。

栗原 医生有没有质疑他的死因?

片渊 一点儿也没有。那医生是个老爷子了,路都走不稳,讲起话来也有点儿稀里糊涂……说实话,没人知道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栗原 那警察来了吗?

片渊 没来。只有美咲婶婶提过一次“要不要叫警察来现场取证”,但所有人都不同意,最后,她似乎是放弃了。也许只有婶婶发现了小洋的死因不同寻常。

笔者 即便是发生在家里,但到底是死了人,叫警察来也是正常的处理方式。为什么大家都不同意呢?

栗原 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叫警察的缘由呢?

片渊 ……

笔者 ……

——很明显,尽管我们谁都没说出口,却都想到了一种可能。如果小洋不是死于事故,就是自杀或他杀。至少在片渊的描述下,这家人的状态明显是很可疑的。他们也许是在包庇某个人。那么,被包庇的人是谁?大家为何要包庇他呢?

时间之谜

栗原 医生不可信,警方也没有去现场取证,那就只能以片渊小姐的回忆为线索了。片渊小姐,能不能告诉我们,小洋死之前的一天,都发生了什么?

片渊 好的。那天我们一大早就去给公彦伯伯扫墓。不过,祖父是留在家里的。扫墓回来,我们在路上买了点儿东西,又去了趟公园,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然后大家吃了晚饭,轮流去洗澡,再然后就回了各自的房间。我和姐姐还有小洋在③号房间玩了一会儿游戏。没多久,小洋好像困了,就回了自己的房间(④号)。现在想来,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栗原 你还记得当时大概是几点吗?

片渊 大概……当时电视里在播放NHK的《晚间新闻》,应该是快九点的时候。小洋回屋后,我又和姐姐玩了三十分钟左右的游戏,直到母亲对我们说“快睡觉吧”,才不情不愿地进了被窝。姐姐很快便睡着了,我却精神得很,根本睡不着。直到凌晨四点左右,虽然躺在被窝里,却一直醒着。

栗原 这段时间,你有注意到什么异常吗?比如有谁进过房间什么的?

片渊 没有,我醒着的时候,什么也没发生。

栗原 这样啊……

——栗原略微沉思,用笔指着平面图。

栗原 片渊小姐,①号房间和②号房间之间的拉门是打不开的,对吧?

片渊 对。

栗原 那就是说,小洋要去走廊,必须经过你所在的房间。但是,你醒着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进来过。这就意味着,小洋是在你睡着后——四点以后死掉的。他的尸体五点被人发现,说明死亡时间在四点到五点之间。

——栗原的话听起来有些别扭,好像和之前的话在某个地方矛盾。我回想几分钟之前的分析,想到了一个问题。

笔者 不好意思,片渊小姐,你刚才说,发现小洋尸体的时候,你“碰了碰他的身体,冷冰冰的”,是吗?

片渊 是的。

笔者 以前我采访外科医生的时候,听受访者说过,人死后需要经过一定时间,身体才会变得冰冷。如果没有大出血,死者的体温大概能保持两小时。小洋当时大概流了多少血?

片渊 只从头上的伤口流出一点儿血来,血量不是很多……欸?那就是说……

笔者 小洋的死亡时间至少在尸体被发现的两小时之前,也就是三点以前。

片渊 可是……

栗原 那段时间,小洋应该是待在房间里的。前后矛盾了啊。

——小洋没有经过片渊小姐的房间,依然来到了有佛龛的走廊上。他是怎么做到的?我凝视着平面图,陷入了深思。

栗原 ……只有一种可能。

片渊 欸?

栗原 根据时间推断,如果小洋是从佛龛跌下来死掉的,确实前后矛盾。但如果小洋是死在房间里的呢?

笔者 死在房间里?

栗原 三点之前,小洋在自己的房间里伤到头,死掉了。四点以后,某个人将他的尸体搬到佛龛前面。这样一来,时间就对得上了。

笔者 确实如此……可这是谁干的呢?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栗原 我猜,凶手这样做是想伪造小洋的死因。

——凶手……就是说……

笔者 这果然不是事故,而是一起杀人案吗?

栗原 尽管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也只能这样推测。

凶手在④号房间用钝器之类的东西击打小洋的头部,将他杀死。然后将尸体放在原地,四点到五点之间,将尸体搬到佛龛前面,让大家以为小洋是摔死的。

片渊 原来如此……

栗原 ……我本以为是这样的。

笔者 欸?

栗原 刚才我推演了一遍,这个推理并不完美,存在两个漏洞。

一是凶手。按照这个逻辑推断,凶手就是和小洋在同一个房间里的美咲婶婶。并不是说母亲不可能是杀害孩子的凶手,但婶婶是家中唯一发现尸体后想要报警的人,她是凶手的可能性不大。

还有一个漏洞在于声音。如果小洋是在房间里被打死的,一墙之隔的片渊小姐肯定能听到声音。片渊小姐,你有听到什么吗?

片渊 没有,那天晚上一直很安静。

笔者 那就说明……

栗原 小洋不是在房间中遇害的,我的推理有一半是错的。但凶手为了伪造死因,特意将尸体放到佛龛前面这一点,想必没有错。

整理一下就是:凶手将小洋带出房间,在家中的某个地方杀了他,之后将小洋的尸体放在佛龛前。现在我们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凶手如何带走小洋,以及是在哪里对他下的手。

——这时,片渊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

片渊 说起来……祖母说过,她半夜听到了一个声响。

笔者 声响?

片渊 嗯。她说:“半夜一点左右,旁边的房间‘咚’的一声,把我吵醒了。我去看了看,可没发现什么异常。当时,佛龛旁边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听她说佛龛旁边没有人,觉得那声音和小洋的事无关,就没太往心里去。

栗原 “旁边的房间”,指的是起居室吗?

片渊 我想是的。

——怎么说呢?片渊小姐祖母的话,不可思议地牵动了我的心。我端详着图纸,目光停留在某个地方。

笔者 请问,您的祖母去起居室,为什么要经过走廊呢?

片渊 欸?

笔者 您的祖母去旁边的房间时,确认了“佛龛旁边一个人也没有”,对吧?也就是说,她去过走廊一次。但她的房间和起居室中间有一扇拉门。从屋里就可以直接到起居室,她却特意从走廊经过,这有点儿不自然啊。

片渊 确实……这么说来,“旁边的房间”也许指的是右边的和室吧。

笔者 那她指的就是①号房间,您父亲睡觉的房间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您祖母提到这件事后,您的父亲应该回答些什么才对。

片渊 是哦。

笔者 栗原……你怎么想?

——栗原默不作声地盯着平面图看了一会儿,沉静开口。

栗原 你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没错,“旁边的房间”不是起居室,也不是右边的和室。

片渊 但这座房子里,再也没有其他的屋子,可以被称作“旁边的房间”了啊。

栗原 是不是还有其他房间,没有被画到这张平面图上呢?

片渊 欸?

隐藏的房间

笔者 没被画上去,是什么意思?

栗原 这张图仅仅是片渊小姐记忆中的平面图。不包括没见过的、被隐藏的房间。

笔者 你是说……这套房子里有隐藏房间?

栗原 将我们刚才说的内容整理一下,似乎只有这一种可能。

——栗原拿起铅笔,在平面图上添了一根线。

笔者 这是……

栗原 祖母的房间旁边,也许有一个被墙隔开的隐藏房间吧。

笔者 这样的话,“旁边的房间”就说得通了。但你怎么确定它是在这个位置呢?

栗原 很简单,在一个四边形的房间里,“旁边的房间”只有四种存在的可能——东、西、南、北四个方向。

祖母房间的三面墙上都有拉门或窗户,只有一面墙上没有。如果存在隐藏房间,只可能在既没有拉门也没有窗户的位置。

笔者 但这个房间是做什么用的呢?

片渊 ……用于囚禁。

笔者 欸?

片渊 如果这套房子和东京、埼玉的房子的建造目的相同,房子里一定也有用于囚禁的房间。

栗原 我同意。而且,这个房间里还关着一个和“A君”境遇相同的孩子。

——A君……仅为杀人而抚养的小孩儿。也就是说这个家中也……如此一来,小洋和浩人的形象不由得在我脑海中重叠。

笔者 难道说,是那个孩子杀了小洋?

栗原 不,这种可能性很小。一个被囚禁的孩子从房间里跑出来,杀了小洋,再将尸体放在佛龛前面……这有些难以想象。恐怕是某个人出于某种目的,将小洋带到用于囚禁的房间,在那里杀掉他的。

笔者 可是,这间屋子要从哪里进去呢?

栗原 片渊小姐的祖母为了去“旁边的房间”而来到走廊上,这说明房间入口在走廊的某个位置。走廊上只有一个地方挨着隐藏的房间:佛龛。

片渊 欸?!

栗原 片渊小姐,您前面说过“佛龛和走廊同宽,左右没留一点儿空余,刚好嵌到这块空间里”,对吧?这座佛龛,原本也许是这样的吧。

——栗原重新画了平面图。

笔者 佛龛的后面有一道缝隙……?

栗原 佛龛用来遮挡通往隐藏房间的门。您不是说这座佛龛高得需要仰视吗?您小的时候,是看不到里面的缝隙的。

片渊 但要怎么走到那扇门前呢?祖母的话,怎么也没法爬上佛龛,再从上面翻过去吧……

栗原 我记得您说过:佛龛里面,装饰着曼陀罗花纹的巨画。那幅画后面,也许有一扇隐蔽的门。穿过那扇门来到佛龛后面,就能进入用于囚禁的房间。是清楚这一构造的人将小洋带到那里杀掉的。

笔者 凶手为何一定要在这间屋里下手?

栗原 凶手下手的理由,正是破解这套房子谜题的关键。

原本的面貌

栗原 让我们按顺序想想看。

半夜一点左右,凶手将睡着的小洋带出房间。问题在于,他是怎样不通过③号房间,闯入④号房间的。凶手利用了这套房子的结构。

这套房子的结构……也就是杀人作坊的结构。东京、埼玉的房子里,都有一条暗道,连接囚禁用的房间和杀人现场。这套房子也有相同的构造。那么,这套房子的“杀人现场”在哪里呢?

片渊小姐,我记得你说过,②号房间一直没有人住,对吗?

片渊 对。

栗原 这一点让我很费解。小洋和婶婶住在④号房间。小洋也不是小婴儿了,将②号房间当作他的书房或玩耍的房间也没什么问题。可是,那个房间却一直空着。这是因为,它有其存在的目的。这个房间恐怕和埼玉、东京的房子中的浴室承担着相同的功能,也就是杀人现场。

如果是这样的话,依照惯例,一定存在一条暗道,将囚禁的房间和②号房间相连。这张平面图上自然是没画这条暗道,但也很好推测出它的位置。

——栗原的铅笔在纸上飞舞。

栗原 就在这里。佛龛后面的两边都有空间,左边是囚禁的房间,右边是通往杀人现场的暗道。凶手通过这条暗道,经过②号房间,就进了小洋的房间。

片渊 可要怎么从这条暗道进入②号房间呢?②号房间没有门或能隐藏门的东西呀。

栗原 恐怕门是用某种方法给藏了起来。

——栗原用铅笔指了指那扇打不开的拉门。

栗原 这扇拉门,当真是打不开的吗?

是不是从里面锁住了呢?

片渊 里面?

栗原 抱歉,片渊小姐。您辛辛苦苦地画了一张平面图,却让我涂改了好几次。不过,这次是最后的修改了。

——说完,栗原将打不开的拉门改成了图上的模样。

栗原 这才是这套房子原本的面貌。这里的拉门有两组,中间有一个小小的空间。钥匙挂在拉门里面。从外面看,它就是一扇打不开的拉门。片渊小姐中计啦。

片渊 ……!

栗原 想象一下这套房子中发生的事吧。住在房子里的人将目标人物请到家中,带进②号房间。算准时机,给囚禁房间的孩子发送信号。孩子经过暗道,移动到两扇拉门的中间。然后用钥匙开门,杀掉房间里的客人。

方法如出一辙。之前那两套房子,是传承了这套房子的结构吧?

片渊 怎么会这样……

栗原 而凶手打算利用这一结构杀害小洋。

凶手来到走廊上,从佛龛进入暗道,经过②号房间,进入④号房间。然后带走睡着的小洋,从来路返回,到囚禁房间将小洋杀害。

笔者 凶手为什么要在囚禁房间下手?

栗原 有两个原因。

第一,是为了不惊醒小洋。如果小洋醒了,大叫大闹,计划就泡汤了,所以凶手不能在太远的地方下手。至少,他没工夫穿过佛龛的那扇窄门。

第二,是为了掩盖杀人时的响动。

这条暗道连着几个房间,无论在哪个地方下手,都会被人听见。凶手最不希望被美咲婶婶听到声音。如果婶婶醒了,就会发现小洋不见了。

所以,他选择在离美咲婶婶的房间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囚禁房间中下手。不过,这样一来,也可能被待在囚禁房间里的孩子看到,所以他也可能是在门口下手的。

无论如何,您的祖母被那声响吵醒后,根据声音传出的方向,认为囚禁房间里的孩子出了什么问题。于是她穿过佛龛的门,去房间里一探究竟。凶手应该也想到了这一步。他在祖母来之前,抱着小洋的尸体退回暗道中,躲进了②号房间。等您的祖母确认囚禁房间里没有异状,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凶手才从佛龛的门来到走廊上,然后把尸体摆在佛龛前面,回了自己的房间。接下来,就只等尸体被人发现。

笔者 ……逻辑可以说通,但会不会有点儿牵强?作案方式似乎有些拙劣……假如警方介入调查,肯定会发现许多破绽啊。

栗原 嗯。凶手正是为了避免警方介入,才将小洋的尸体摆在佛龛前面的。

笔者 这是什么意思?

栗原 想想看,假如警察来了,必然会仔细调查案发现场附近的情况。当然也会调查佛龛。这样一来,暗道、囚禁房间,乃至关在房间里的孩子等,片渊家的全部秘密都会水落石出。片渊家的人肯定会尽一切努力,避免事态往这个方向发展。

也就是说,凶手有十足的把握,相信只要捏造出“小洋是从佛龛上掉下来摔死的”这一假象,这家人就不会叫警察来。

片渊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美咲婶婶要打电话报警的时候,大家都拼命地阻止她。

栗原 也许您的家人都发现了小洋不是意外身亡,但为了守住家族的秘密,不得不将他的死定性为一起意外。唯独小洋的母亲、您的婶婶接受不了这种暗箱操作。尽管如此,在凶手看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早就算准了,只要自己握有“这个家的秘密”,大家都会阻止婶婶的。

笔者 但究竟是谁干了这样的事?

栗原 我们用排除法想一想。

首先,和片渊小姐在同一个房间的母亲是不可能行凶的。腿脚不好的祖父母,还有和小洋在同一个房间的婶婶也可以排除。祖父和祖母不是没有共犯的可能,但假如是那样的话,祖母就不太可能说出自己半夜听到响动这种无意义的话。那么……

片渊 就剩下……我的父亲了吧。

——片渊说。

自己的父亲是杀人凶手,倏然面对这样的事实,没有人还能保持平静。可她的表情,却比我预想中的平静。

片渊 这件事发生后,父亲的行为确实越来越异常了。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劲儿地喝酒……说实话,我一直在心里暗暗怀疑,小洋的死说不定和父亲有关。

笔者 可是他的动机是什么呢?

片渊 想来,我几乎没见过父亲和小洋单独说话。不过,我并不因此认为父亲讨厌小洋……我很难这样认为。

栗原 会不会和遗产继承问题有关?

片渊 遗产继承?

栗原 尽管已经没落,但片渊家到底曾是大户人家。也许家庭观念中还留有相当浓厚的传承意识。这个家的孙辈有三位:小洋、您的姐姐和您。你们其中的一位,会接下整个家业。作为男孩儿,小洋恐怕是最可能继承家业的人吧。而如果小洋去世,继承人的位置就会轮到您的姐姐或您的头上。假如一切顺利,继承人应该会是长女,也就是您的姐姐。您父亲是否出于某种缘由,想要让您姐姐继承片渊家的家业呢?

——片渊的姐姐结婚时的确没有改姓,反而是丈夫随了她的姓。相当于姐姐给片渊家招了一位赘婿,继承了家业。可是……

笔者 真会有人为了继承家业,不惜杀掉自己的侄子?

栗原 片渊家不是普通家庭,就算有一些常人无法想象的复杂情况,也不足为奇。

笔者 复杂情况……

栗原 这样分析的话,也就不难推测您姐姐为什么突然从家中消失了。她可能是被带到那座房子里洗脑了。

笔者 洗脑?

栗原 片渊家世世代代在那套房子里重复着杀人作业。尽管不清楚目的为何,但这是他们沿袭的传统。也就是说,您的姐姐背上了这一使命。

但即使告诉一个在普通环境中长大的人“从今天开始,你就要利用小孩杀人了”,他也不可能立刻接受这一事实。所以,片渊家的继承人从小就要被关在那座房子里,强行接受自己是杀人犯的洗脑。当然,这些不过是我的猜测。

——这时,有人在门外提醒我们:“时间就快到啦。”似乎是我们租的这间会议室快要到时间了。我一看表,已经过了傍晚六点。我们结束了对话,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

走到外面,街灯已经亮了。我们三个朝车站走去。

笔者 对了,片渊小姐。您的祖父母还健在吗?

片渊 我不太清楚。小洋去世后,我再也没去过那个家。一个人生活后,我跟离家出走没什么区别,除了姐姐,我和其他亲戚全断了联系,一直都是如此。

笔者 这样啊……

片渊 但今天和二位见过面后,我已经下了决心,要去祖父母家一趟。

笔者 您知道地址吗?

片渊 不知道。但母亲肯定知道。我再去找她一次。这一次,我一定要让她告诉我……姐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姐姐如今一定依然在某个地方,痛苦地生活着。我一定要把她解救出来。

我们走了一会儿,来到车站。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夜晚,车站里的人三三两两。

我们在检票口互相道别。

突然的联络

回到家,已经八点多了。今天真是累极了,也没什么食欲,我打算洗个澡就躺下。这时,电话响了。是片渊打来的。

笔者 喂,发生什么了吗?

片渊 那个……其实……

——听上去,她的声音有些紧张。

片渊 刚才和您二位分开后,母亲给我打来了电话。她说:“有些关于你姐姐的事想告诉你,最近想和你见一面。越早越好。”所以,明天晚上,我要去母亲家一趟。

笔者 这真是有点儿突然呢。

片渊 是的。然后……想唐突地拜托您一件事,实在不好意思,如果您方便的话,能不能跟我一起去?

笔者 欸?我……去您母亲家吗?

片渊 对。当然,我知道您很忙,也不会勉强……

——我确认了一下自己的日程,明天晚上没有安排。

笔者 时间上没什么问题……但我跟您一起过去合适吗?您母亲是不是更想和您两个人单独聊一聊呢?

片渊 这个您不必担心,我已经跟母亲说过了。而且……我个人非常希望您能陪我一起去。我和母亲的关系一直很糟糕,之前她连家门都不愿让我进,现在突然说想见我,似乎不太寻常。这话说出来有点儿难为情:我不太敢一个人去……

笔者 ……我明白了。要不要让栗原先生也一起过去?

片渊 如果不给您添麻烦的话,当然可以。

接着我们定下具体安排,挂掉电话。

我联系栗原,他拒绝了:“我虽然想去,但有工作上的事情走不开。”第二天是星期一,栗原是上班族,大概不太方便。我心存忐忑,但也只好硬着头皮一个人去。

他最后补充道:“后天给我讲讲事情经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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