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扭曲的平面图

一封邮件

文章发表后,我收到几封读者的邮件。大部分邮件是向我转达读过文章的感想,但其中一封引起了我的注意。

突然联系您,多有失礼。我叫宫江柚希。

我读了您前几天发表的文章。

关于那栋房屋,我有一些线索。

如果不会给您带来困扰,还望您能回信。请多关照。

宫江柚希

电话号码:×××-××××-××××

我大惊失色。之前说过,我在文章中隐去了地名和房屋的外观。就算看文章的人就住在附近,应该也无法确定房屋的位置。可这封邮件中,竟写着:关于那栋房屋,我有一些线索。

我也想过这有可能是恶作剧邮件,但寄件人还留了名字和电话号码,若是开玩笑,未免也太认真了。总之,就这样放着不管,我肯定放心不下。于是,我决定先联系寄件人试试看。

通过几封邮件往返,我得知了以下信息:

·件人宫江柚希是住在埼玉县的公司职员。

·宫江知道那栋房屋的一些内幕。

·宫江想将自己知道的内幕告诉我,但情况复杂,想和我见面聊。

说实话,她要求直接见面,让我有些不安。仅凭邮件,我无法判断宫江的为人。假如她跟那栋房子有直接关系呢?

可是,在这儿干坐着,肯定解不开有关那栋房子的谜团。

这是一次机会。我做好心理建设,答应和宫江见面。

※※※

第二周的星期六,我前往约定的地点——一家位于中心闹市区的咖啡厅。当时正值下午,店里人不多。宫江还没到。

我点了一杯咖啡等着,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没多久,一位女性进了店。这位女性留着黑色短发,穿一件珍珠色的Y字领衬衣,年龄大概二十五六岁。由于事先问过对方的衣着特征,我立刻认出她就是宫江。

我举手示意,她似乎也认出了我。

宫江 今天把您叫出来,真是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吧。

笔者 没关系。您特意从大老远赶来,我才该向您道谢。要点点儿什么吗?

宫江点了冰咖啡。我多少放心了些,看来她(至少表面上)是个普通人。我们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她说自己目前在埼玉县的公寓独居,做事务性的工作。

冰咖啡端上来后,我切入正题。

笔者 说起来,您在邮件里写的“关于那栋房屋,我有一些线索”,具体是怎么回事?

宫江 嗯,实际上……

——她略微低下头,像是怕被别人听到似的小声说:

宫江 我丈夫……可能被住在那栋房子里的人杀了。

第二栋房子

——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我按时间顺序跟您说明”,宫江开始向我讲述事情的详细经过。

宫江 三年前的九月,我的丈夫宫江恭一出门前对我说“我去一趟朋友家”,自此便下落不明。早知如此,我就多问几句了。总之我不知他到底去了谁家,警方也没找到目击证人,最终没找到人,便停止了搜寻。

然而,就在几个月前,埼玉县的一座大山里发现了一具尸体。DNA鉴定表明,死者是我的丈夫。那具尸体有些不寻常……尸体没有左手。

笔者 欸?!

——前几天的那起案件中,警方唯独没找到的也是受害者的左手。

宫江 警方说,我丈夫的左手很可能是被刀具之类的东西斩断的。但他们得到的信息就只有这些,和凶手有关的线索似乎一无所获。我丈夫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被谁所杀?凶手又为何非要斩断他的左手?我无论如何都想查清真相,便从报纸、网络上收集各类可能与案件相关的信息。就在这时,偶然读到了您的文章。

您在文章中写道“唯独受害者的左手至今下落不明”……我丈夫的尸体也是这样。

还有“杀害客人”这一点。我怀疑,丈夫去的“朋友家”,也许就是您文章里提到的那栋房子。

我当然知道,仅凭这两点就将这两起案件绑在一起,是很勉强的。可我怎么也不相信,它们之间毫无关系……

笔者 原来如此,确实有相同的地方。不过,那栋房子是去年春天建的。您丈夫是在三年前失踪的,对吧?那就是说……

宫江 就是说,我丈夫消失的时候,那栋房子还不存在。

笔者 对的。

宫江 关于这一点,我有东西想给您看。

宫江打开手包,拿出一个透明文件袋,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放在桌上。那张纸上,印着一张房屋平面图。

笔者 这张平面图是?

宫江 这有可能是那栋房子的住户曾经住过的房子。

笔者 曾经住过的?

宫江 东京的房子是去年建的。于是我就想,这家人之前住在哪儿呢?如果您文章的内容属实,或许这家人之前也一样,在另一栋房子里利用孩子杀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之前住的房子应该也有“没有窗户的儿童房”和“通往杀人现场的暗道”。

而如果他们之前住的房子卖出去了,肯定会有相应的房地产信息、平面图之类的登在某个地方。

我翻遍了房地产公司的主页,发誓要找出平面图和那栋房子相似的房产。

笔者 但是,房地产信息可多到数也数不清啊。

宫江 我有线索,目标明确,要找的房产多半就在埼玉县县内。

笔者 这是为什么呢?

宫江 丈夫失踪后,有一次我收拾房间,在桌子抽屉里发现了一只长款钱包。丈夫生前同时用两只钱包,它们各有各的用途。一只是长款钱包,里面装着万元钞和信用卡,他只在出远门或置办大件的时候用。还有一只是平时用的小钱包,只放月票和少量现金。

他把长款钱包留在家里,就说明他去的那户人家一定不会太远。我猜他至少没出埼玉县。埼玉县过去三年内的房产,尤其是离我们当时住处不远的——我按照这个范围,集中调查了售出的房产。

——宫江说着,目光落到桌上。

笔者 所以这就是……那栋房产的平面图?

宫江 对。在距我家步行二十分钟左右的地方。

——我将信将疑地拿起平面图,心中疑窦丛生。怎么这么容易就让她找到了呢?

这座房屋的形状极不正常。

门厅、卫生间、客厅。客厅旁边的那个三角形房间,是做什么用的?

看到二层的平面图时,我的背上爬过一丝凉意。

没有窗户的儿童房、独立卫生间,和那栋房子一样。【更多电子书分享 vx booker527】

笔者 这儿童房,确实……很像啊。

宫江 不仅如此,请看一层的浴室。

笔者 啊……没有窗户。

宫江 是的。而且,更衣室左侧有一个小房间。像不像东京那套房子的“神秘的空间”?这个房间,正好在儿童房下面。

笔者 也就是说,如果儿童房的地板上有一个入口,能通往这个房间的话……

宫江 这里就会成为连接儿童房和更衣室的通道。这个房间有一扇小门,开在更衣室那边。

——孩子从入口下到这个空间,尽量不发出声音。客人开始洗澡。孩子看准时机,穿过更衣室闯入浴室,杀害正在泡澡的客人。虽然具体情况稍有区别,但这套房子和东京的那套房子一样,都有儿童房通往浴室的通道。当然,这一切都要建立在栗原的推测无误的情况下……

宫江 您怎么看……?

笔者 说实话,看到平面图之前,我一直在想“这不可能”,但看到这几个共同点,又觉得这两套房子应该多少有些关系。

——我想这不可能是巧合。可是,这套房子之前真的是那户人家住过的吗?

笔者 对了,这套房子大概是什么时间被卖给房地产商的呢?

宫江 二〇一八年三月。

笔者 去年春天?正好和东京那套房子建好的时间一致呢。那它现在还在售吗?

宫江 这套房子,好像……已经没有了。

笔者 没有了?

宫江 相关网站上写着“停止出售”,我以为是有人买下了。一问房地产商才知道,几个月前,这套房子起了火,已经彻底烧毁了。

笔者 彻底……烧毁了?

宫江 我查了房子的具体位置,前几天去看了看,已经变成一块空地皮了。如果房子还在,怎么也能想办法调查……你看,这间屋子就很奇怪嘛。是干什么用的呢?

——宫江指着那个三角形的房间。

宫江 这套房子还有许多疑点。但直觉告诉我,多收集信息、搞清那套房子的情况,也许就能找到和杀害我丈夫的凶手有关的线索。尽管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

笔者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先把这张平面图给设计师栗原先生看看,听听他的意见。这张纸我能复印一份吗?

宫江 您直接带走就好。还有这个——是相关网站上这套房子的页面,我也打印出来了,不知道对您有没有帮助。

笔者 谢谢,我先拿着。

宫江 耽误了您的时间,真的非常抱歉。也替我向栗原先生问好,请他多多关照。

我们离开了咖啡厅。在火辣阳光的炙烤下,我一下出了好多汗。

笔者 那个……恕我问一个失礼的问题:您先生生前曾和什么人结下仇怨吗?

宫江 据我所知,他没得罪过任何人。我丈夫为人真诚,很难想象有谁会对他起杀心……

笔者 这样啊……希望凶手能早日落网。

宫江 嗯……希望凶手能告诉我,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在车站与宫江道别,坐上回程的电车。系好安全带,翻看她给我的资料。

资料中记有房产地址、建筑及庭院面积、到车站的距离等信息。“房龄三年(二〇一六年)”,我的目光停在这行文字上。这套房子是二〇一八年卖给房地产商的,说明房主只住了两年就转手了。说起来,东京那套房子也是仅仅住了一年就卖掉了。

这套房子里,难道真的发生过杀人案?

坦白说,无论是听栗原推理的时候,还是写文章的时候,我都没把这一切当真。因为那些都是无凭无据的臆测。

可今天见过宫江后,臆测便有了真实感。

不过,利用孩子杀人的代理杀手——我总觉得栗原的假说有点儿牵强,或许另有隐情。

对了,我拿出手机,搜索“宫江恭一”这个名字,出现几条热点新闻。我打开其中之一,是今年七月的消息。

警方查明,上个月二十五日在埼玉县××市发现的尸体,是二〇一六年失踪的宫江恭一先生。宫江先生的尸体左手被斩断……

“左手被斩断”这几个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换句话说,尸体被斩断的部位只有左手。也就是说,宫江恭一的尸体并非碎尸。

我打开新的页面,搜索之前东京发现的那具尸体的消息。案件仍然没有进展。

两具尸体的左手都不见了,可一具是碎尸,另一具不是。凶手当真是同一个人吗?

差异

到家后,我将宫江给我的平面图和东京那套房子的平面图做了对比。

相似的地方很多,但也有不同之处。

例如埼玉的房子没有车库。既然没有车库,这套房子里自然也不存在处理尸体的通道。

这时,我发现了一个事实。

在埼玉那套房子里杀人,没有从暗道运送尸体的步骤。也就是说,没必要将尸体切碎。是不是这个原因……宫江恭一的尸体才不是碎尸?那么,凶手是怎么将尸体运到外面的呢?

※※※

当天晚上,我给栗原写邮件讲了今天发生的事,并将收到的资料做成电子版发给了他。我感到有些疲惫,发完邮件没一会儿就睡了。

第二天一早,电话铃声将我叫醒。是栗原打来的。

栗原 早上好,抱歉一早就打给你。我看了昨晚的邮件。我们一会儿能不能见个面?我看出些名堂来。

栗原听上去像是彻夜未睡,研究了一晚上平面图。他可真是精力旺盛。我不忍心让熬了一夜的他出门,于是提出去他家。

栗原家

栗原住在世田谷区梅丘的公寓。那是一栋四十年前建的老房子,绝对算不上好看,但他似乎十分满意。

公寓距离车站需步行二十分钟。现下已是十月,但暑气仍未消散,到他家的时候,我已经浑身是汗。

我按下门铃,栗原穿着T恤和短裤来开了门。我们好久没见面了,但他还是老样子,头发剃得短短的,下巴上留着胡子。

栗原 抱歉让你特意跑一趟。外面很热吧?请进,屋里有点儿乱,请别介意。

——我走进房间,客厅大概八张榻榻米大小。书摊得到处都是,有不少是建筑类的,更多的是推理小说,数量非同一般。

笔者 你的书还是这么多啊。

栗原 哎呀,我挣的钱大部分都用来买书了。

——他边说边递给我一杯大麦茶。我坐着歇了口气,他便将一张纸放在桌上。

栗原 这是昨天你发过来的平面图,我打印出来了。好吓人啊,居然又蹦出一套房子来。

笔者 我刚看见的时候也怀疑自己的眼睛来着。

栗原 不过,这个叫宫江的人挺厉害嘛,竟然能依靠有限的信息找出这样一套房子。

笔者 也许是心怀执念……想找到杀害丈夫的凶手吧……

说起来,宫江觉得这个三角形的房间很奇怪。你知道这间屋子是干什么的吗?

栗原 这间屋子很诡异。我不了解具体细节,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这是一个增设的房间。

笔者 增设?你怎么知道的?

栗原 三角形的房间和客厅之间有一扇窗户,对吧。这叫“室内窗”,也就是在房间和房间之间打的窗户。室内窗并不少见,但很少用图上这种类型的。图上这个叫“对开窗”,窗户全打开的时候,会给三角形的房间制造很大的压迫感。

笔者 确实是这样。都快擦着墙了。

栗原 另外,“对开窗”的优势就在于透气性和采光性,安在这个位置会被三角形房间的墙挡住,风和光几乎都进不来,完全无法发挥它的功能。那么这个位置为什么会有窗户呢?我想,也许这扇窗原先是朝着户外的。

——栗原用手遮住三角形的房间。

栗原 这套房子刚建好的时候,是不存在这个三角形的房间的。你看,如果没有三角形的房间,它就是一套形状普通的房子。从客厅的窗户可以看到户外,那扇门是通往庭院的。

笔者 所以,住户是在原来庭院的位置,增设了三角形的房间。可是,为什么要建这样一间屋子呢?

栗原 我不清楚住户建这间屋子的目的,但大概能猜到这间屋子为什么是三角形。

笔者 嗯?

——栗原将笔记本电脑放在桌上,电脑屏幕上是一张高空俯视照片。

栗原 昨天收到你发来的资料后,我在网上查了这套房子的地址。嗯……就是这里。

——他手指的位置,是一块用围墙围起来的梯形空地。照片应该是房屋在火灾烧毁后拍的。栗原拿出便笺本,画出了那片土地的形状。

栗原 这套房子原本是在一块梯形的土地上建的,是这样的形状。多出来的那块三角形地皮,被用作庭院。这套房子没有阳台,院子里大概放了晾衣杆什么的吧。后来出于某些原因,必须增设一个房间。于是按照土地的形状,建了那个三角形的房间。

笔者 这样啊。看来是迫不得已才建成三角形的。

栗原 是的。只是,即使如此,依然有可疑之处。

——栗原在便笺本上将画面补足。

栗原 比方说,住户完全可以增设一个这样的房间。长方形的,面积也差不了多少,更方便作为房间使用。施工时也相对容易。但他们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原因也许出在庭院上。

如果增设一个长方形的房间,就会余下两个小空间。不方便当作庭院使用。可如果房间是三角形的,留出来的空间就相对大一些。

笔者 那么,住户是为了留一块地方做庭院,才将房间设计成三角形的?

栗原 我一度是这样认为的。可是,仔细想想又不太对劲儿:没有通往庭院的门啊。最开始,客厅的门是通往庭院的。可增设了三角形房间后,这扇门就没有这个作用了。其他房间也没有门通到院子里。也就是说,没法从房子里的任何地方到庭院去。

笔者 嗯……但可以从门厅那边走吧?从三角形房间旁边穿过去,不就行了?

栗原 走不过去。昨天我结合高空俯视照片和资料中的数据算了一下,围墙和三角形房间之间那条窄道大概在二十到三十厘米。成年人是过不去的。

笔者 那就是说,从哪儿都进不去院子……?

栗原 是的。总不能爬上墙头走过去吧。所以增设了三角形房间后,这个院子就废了。

笔者 那为什么还要特意留着这块地呢?

栗原 我估计不是特意留出来的,而是不得不留。也就是说,不能在这块地上建房间。

笔者 这是什么意思?

栗原 建房子的时候,有个步骤叫“打桩”,将长桩打入地基之中。可能当时存在某种原因,使这块地不能打桩。

笔者 某种原因?

栗原 比如地基太硬或太软,都是不能打桩的。不过,很难想象唯独这么一小块空间的土地特性和旁边不同。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一种可能:这块地下面有点儿名堂。比如说……有个地下室。

笔者 欸?!

被埋藏的房间

栗原 我跑个题,这套房子没有车库吧。

假设真有人在这套房子里杀了人,没有车就无法把尸体运出去。尽管可以租车,或者借公共停车场一用,但这样的话,只能把车停在房子旁边,再将尸体搬进去。这就会有被人看到的风险。如果凶手不惜为杀人专门建一栋房子,很难想象他们会冒这个风险。那么,要怎么处理尸体呢?我猜,他们也许把尸体藏在了家里。

笔者 你是说,房子里有专门放尸体的地方?

栗原 是的。这个地方在哪儿呢?得有一定的面积,并且密闭性好,不能让臭味四处弥漫,还要和生活区有一定距离。当然,不能让外界看到也是关键。这套房子里没有能满足上述条件的房间。既然如此,就可能存在地下室。

——栗原指着更衣室旁边的空间。

栗原 这块地方,有没有可能既是通道又是地下室的入口呢?夫妻二人将倒在浴室的死尸拽到这里,打开门,直接把尸体藏进地下室。这样就把尸体处理掉了。

笔者 可如果有地下室,应该会反映在平面图上啊。

栗原 这张平面图是登在网上的房产信息,应该是房主将房子卖给房地产商的时候,房地产商制作的。说不定房主卖掉房子之前,已经将地下室填埋了。

笔者 也就是说……现在地底下还有尸体?

栗原 不,基本没有这种可能。既然将土地卖给了别人,对方随时都有可能挖开这块地。尸体应该在房主填埋地下室之前就被藏到其他地方去了。事实上,宫江恭一先生的尸体也是在大山里被发现的嘛。

笔者 确实……

变化

栗原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三角形的房间就更奇怪了。凶手有什么必要冒着风险,建这么一个房间呢?

笔者 风险?

栗原 增加房间是个大工程,肯定会有工人进进出出,还会引起邻居们的注意。对他们夫妻来说,这才是最致命的啊。有什么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建这样一间屋子呢……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窗外响起了十二点的钟声。

栗原 都这个点儿了啊。我们点外卖吧。

——我们点了附近一家荞麦面店的外卖当午餐。荞麦面送到之前,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栗原。

笔者 其实,我打算最近去东京那套房子那儿看看。

栗原 为什么?

笔者 埼玉的房子已经烧毁了,东京的那套目前还在出售。找到房地产商,对方应该会同意让我到房子里面看一看。假如在房子里找到一些线索,甚至是杀人证据,就能搞清楚那套房子是否真的曾被当作杀人的工具了。这样一来,大概也可以请警方出马了。

栗原 ……这恐怕很难。

笔者 是吗?

栗原 卖房子的时候,验收的工作人员肯定检查过。既然通过了验收,至少不会还有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证据留着……血迹、受害者遗留的物品等肯定都不见了。暗道口肯定也堵上了吧。

用专业技术或许能检测到受害者的DNA什么的,但看房的过程中是不可能完成的。我觉得,与其急着去看房,还不如先和我一起,把平面图的谜题完美地解开呢。

笔者 你是说三角形房间的事?

栗原 三角形房间也包括在内,不过我对这两套房子的区别更好奇。

——栗原将两套房子的平面图都放在桌上。

栗原 比如说,窗户的数量不同。埼玉这套房子的窗户非常少,东京的房子却有很多扇窗,仿佛对大家说“请看看我家”似的。

儿童房的房门也不一样。东京的房子是双重门,埼玉的房子只有一扇门。隔壁的夫妻卧室也很奇怪。埼玉的卧室有两张单人床,也就是说,夫妻俩在这套房子里是分床睡的。可在东京的房子却是双人床,两人一起睡的。一般来说,不会因为搬家导致夫妻俩更甜蜜吧。这两个人之间,也许发生了什么变化。

如果住在两栋房子里的都是同一批人,那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呢?了解了变化的原因,或许就能将那个家庭看得更清楚。

笔者 原来如此。

栗原 但说起来,去东京的房子那儿看看,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说不定光看外观,也会有所收获呢。啊,外卖快到了吧?

——吃完饭,我离开了栗原的住处。在回家的电车上,我将今天的谈话总结在笔记中。

·三角形房间是出于某种原因增设的。

·为了在庭院地下存放尸体,可能建造过地下室。

·埼玉和东京的房子存在不同之处:窗户数量、儿童房的房门、夫妻俩的床。

到家后,我将要点整理成一封邮件,发给宫江。几小时后收到了回信。

承蒙关照。

我是宫江。

非常感谢您的来信。

仅仅通过一张平面图,就得到了如此详细的信息,真是很惊人。也请您替我谢谢栗原先生的帮助。

我还有一个任性的请求,您能否与我再见一面?我想向您当面致谢,同时,还有一件事想告诉您。我可以去东京找您,若方便,请告诉我合适的时间。

宫江柚希

东京的房子

下一周的星期天,我很早便出了门。今天跟宫江约好下午三点见面,但在此之前,我另有一个地方要去——东京那栋房子,那里是一切的开始。就像栗原说的那样,哪怕只站在外面看看,或许也能有所发现。

房子距离最近的车站需徒步十分钟,置于一片安静的住宅区里。

屋墙刷成白色,庭院里有绿色的草坪,外观非常普通,门口挂着“出售”的门牌。很难想象,这样一栋房子里曾经发生过杀人案。我怀着讶异的心情,打量着这栋建筑。

突然,一个声音传来。

“您找片渊先生吗?他已经搬走啦。”

我循声望去,隔壁房子的院子里,站着一个女人。她看上去五十来岁,抱着一只小狗,似乎脾气很好。

女人 您是片渊先生的熟人?

笔者 片渊先生是……?

女人 就是以前住在这里的那位先生呀。

——“片渊”……原来那户人家姓片渊。

女人 您不认识片渊先生?那您到这里来是……?

——糟糕。总不能说自己是“来看杀人宅子”的吧?

笔者 嗯……其实我正打算搬家,想看看这一带有没有合适的房子。今天出来散步,就正好过来看看。

女人 啊呀,这样哦。这一带蛮安静的,是个好地方哦。

笔者 空气也很好,看起来应该会住得很舒服呢。

女人 这套房子也不错吧?又大又漂亮。也不知道片渊先生为什么要搬走。

笔者 请问……片渊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女人 片渊一家非常和睦呢,孩子也可爱得不得了。

笔者 欸?您见过他家的小孩儿吗?

女人 嗯,一个小男孩,叫“浩人”。他们搬过来的时候,说是孩子刚过一岁生日。那孩子经常和妈妈一起出门。

——我整个儿陷入混乱。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就不存在夫妻俩监禁小孩儿的事。

女人 不过呢,有一天他们一家突然就搬走了。我可寂寞啦。

笔者 突然搬走的吗?

女人 嗯。都是邻居,跟我说一声再走也好啊……

笔者 连声招呼都没打吗?

女人 是啊。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笔者 那他们搬走之前,片渊先生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吗?

女人 ……嗯……说起来,我家老公之前说,好像看到过奇怪的一幕。

笔者 能详细给我讲讲吗?

女人 能是能……但你为什么对片渊一家这么感兴趣?

笔者 呃……没什么,我就是有点儿好奇……

女人 唉,讲就讲吧。大概是……三个多月之前的事吧。我老公半夜起来上厕所。从我家厕所的窗户,能看见片渊先生家。我老公说,他家大半夜还开着灯,而且有个人站在窗户前面。喏,就是那边的窗户。

——女人的手指着片渊家的二层,夫妻卧室的窗户。

女人 我老公好奇是谁在那里站着,仔细一看,竟然是一个没见过的小孩儿。

笔者 欸?!

女人 他说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小男孩儿,年纪看上去大概读小学高年级。片渊家没有这个年龄的孩子呀!我估计是亲戚的孩子过来玩,第二天早上,就问了片渊先生。他却告诉我:“我家没有这么个孩子。”

笔者 这可真是……挺奇怪的。

女人 唉,无论如何,只要他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就好啦。

我向女人道谢后,离开了那里。一边走,一边有不好的预感持续不断地涌上心头。

片渊家有两个小孩儿。

我打电话给栗原,将刚才听说的事讲给他听:浩人的事,突然搬家的事,还有站在窗前的孩子的事……栗原听完陷入了沉思,片刻的沉默后,他平静地说:

“如果……那家有两个孩子的话,平面图的谜底就解开了。你现在方便到我家来吗?”

我看看表,十一点刚过,距离和宫江见面还有不少时间。

我决定前往栗原的公寓。

两个小孩

栗原家里的书还是堆积如山,桌上摊着房屋平面图。

笔者 真是惊人。没想到竟然有两个小孩儿。

栗原 我也疏忽了,竟然还有这种可能。不过如果有两个小孩儿的话,之前搞不明白的地方一下子就说得通了。我先按时间顺序,把事情经过捋一遍。埼玉的房子建于二〇一六年。两年后的二〇一八年,这家人搬到了东京。根据邻居提供的信息,当时浩人刚满一岁。

所以浩人生于二〇一七年。也就是说,浩人是片渊一家住在埼玉那栋房子里的时候出生的。

浩人出生前,埼玉的房子里住着三个人:丈夫、妻子,还有那个身份不明的小孩——我们叫他“A君”吧。

夫妻俩将A君监禁在二层的儿童房里。

然而,某一天,这一家发生了突然的变化。第二个孩子——浩人出生了。这个三角形的房间,是不是为了浩人建的呢?

笔者 欸?!也就是……儿童房?

栗原 没错。尽管地方不大,但还是能放下一张婴儿床的吧。屋里有一扇大窗户,采光也好。

笔者 不过,能利用长子杀人的父母,会特意为二儿子建一间屋子吗?

栗原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分析邻居说的话,夫妻俩应该很疼爱浩人,平时经常带他出门。他们对浩人的态度简直和对A君天差地别。

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推测:A君也许不是他们亲生的。对了,之前你告诉我,东京那栋房子“以前住着三口之家”。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笔者 听柳冈先生说的,好像是房地产商告诉他的。

栗原 这证明片渊一家对房地产公司说了谎——实际上是住了四个人嘛。可在签合同的时候,一旦提交住民票,这个谎言立刻就会被戳穿。

谎言之所以直到最后都没被戳穿,是因为片渊家的住民票上根本就没有A君的名字。这个小孩儿没有户籍,说不定是被买来的孩子。

笔者 人口买卖?

栗原 嗯。总之,夫妻俩对A君没有任何爱意。但即使是这样的人,也知道疼爱自己的子女。他们在亲儿子浩人身上倾注了寻常父母对子女的爱。人嘛,就是如此,有着可怕的双面性。

——和别人的孩子比起来,肯定更疼自己亲生的孩子。这是人之常情。但这种推测还是让我难以接受。片渊夫妇的人性令我难以琢磨。

栗原 好了,从这儿往下就是我的想象了——

夫妻俩很苦恼,不知道该在哪里抚养浩人。在这座房子里,杀人无异于家常便饭。他们不想在这样的环境下抚养捧在手心里的亲儿子,希望尽量让他在其他的地方长大。可这又是不可能的。

作为补偿,也作为妥协,他们建了这个三角形的房间。平面图上,唯独这间屋子仿佛是从整套房子中挤出来的。唯独这间屋子不属于这座阴暗的杀人凶宅,屋里洒满阳光。浩人就在这间屋子里长大,对一切浑然不知。

笔者 照你这样说,夫妻俩同时还监禁着A君,强迫他杀人。如果他们真为浩人的幸福着想,就不应该再杀人,而不是去建什么屋子。

栗原 可能是想要金盆洗手,实际情况却不允许吧。

笔者 啊?

栗原 我以前就思考过这个问题。这对夫妻真的是出于自身的意愿杀人的吗?也有可能是听从某些人的命令,迫于威胁才这么做的吧。

笔者 你是说,主谋另有其人?

栗原 对。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对夫妻无异于生活在地狱之中,恐惧与罪恶感一定塞满了他们的全部情绪。对他们来说,此时出生的浩人就成了唯一的希望。让浩人幸福地成长,也许就是他们的救赎。

笔者 那他们就是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浩人身上了……

栗原 嗯。按照这个思路往下想,我对这套房子的看法也有了很大变化。

——栗原将东京那套房子的平面图放在桌子中间。

栗原 二〇一八年,一家人出于某些原因,搬到了东京,并借此机会建了新家。我之前对这套房子的判断有误。这是一套经过夫妻俩周详的考量设计的房子,真正做到了杀人育儿两不误。

两面

栗原 这套房子有两张面孔,也可以说,是光明和阴暗两面。

光明,指的是客厅、厨房、卧室等,有许多窗户,可以光明正大地让外面看到的房间。这些房间,全是为了浩人建造的。在这些房间里,夫妻俩按照“理想一家人”的剧本,抚育浩人长大。

而与之相反,这套房子也有阴暗的一面:儿童房、浴室、秘密空间。夫妻俩在这些见不得阳光的昏暗房间里,命令A君杀人。光明与阴暗的分界,就是连通卧室与儿童房的双重门。

第一次看到这张平面图时,我以为设计双重门相当于双保险,是怕孩子从房间里跑出来才建的。可是埼玉那套房子的儿童房,却不是双重门。这一点我之前一直想不通,现在总算明白其中的理由了。

这双重门,是为了避免A君看到浩人而建的。打个比方,父母到儿童房给A君送饭的时候,假设只有一扇门,A君可能会看到浩人。如果有两道门,就不必有这个顾虑了。

笔者 他们不想让A君知道浩人的存在吗?

栗原 唉,既然住在同一个房子里,一定能听到声音,A君不可能完全意识不到浩人的存在。可没有人知道,假如A君真的见到浩人,会作何反应。浩人的境遇和A君正相反,A君说不定会嫉妒他,想要加害他。这是夫妻二人害怕看到的。或许他们一方面管束着A君,一方面又怕他乱来。

笔者 原来如此。

栗原 好了,这样一来,双人床的谜团也解开了。在埼玉那套房子里,夫妻二人分别睡在单人床上。可东京的房子里只有一张双人床。这个区别是怎么产生的呢?我先说结论:这张双人床不是夫妇俩睡的。

笔者 欸?

栗原 我猜睡在这张床上的,是浩人和他的妈妈。把床放在这个位置,就可以一边照顾浩人,一边监视儿童房的状况。就算最糟糕的情况发生——A君从房间里跑出来,做母亲的也可以保护浩人。

之所以能从卧室一览无余地看到更衣室,是方便孩子的母亲在更衣室的时候,也能看顾到卧室的情况。

笔者 如果真是你说的这样,孩子的父亲在做什么呢?

栗原 他大概负责看管整个房子。

你看一楼的卧室。它也可以用作客人的卧房,不过平时应该是父亲的卧室吧。这家人把杀人当作家常便饭,相应地,自己的生命也会有被人盯上的危险。我猜父亲的使命就是“守城”,确保妻子和孩子的人身安全不会受到威胁。

笔者 不过,照这么说,A君平时都是被监禁在房间里的啊。那邻居见到的那个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呢?

栗原 大概是那天发生了什么,至少是夫妻俩不希望发生的异常事态。对了,邻居家的先生见到的,是孩子站在卧室窗前的身影吧?

笔者 是的。

栗原 卧室的窗边就是床。如果这张平面图没有错,那孩子是不可能“站在窗前”的。实际上,A君应该是坐在床上。邻居家的先生不知道那个房间有床,所以看到孩子后,误以为他“站在窗前”。

当时,A君在母亲和浩人睡着的床上做了什么呢?

笔者 不会是想要加害他们俩吧?

栗原 ……不知道。但是,这家人在这件事发生后不久便搬走了。

那很可能与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有关。

秘密

栗原 啊,你的时间来得及吗?你一会儿还跟人有约吧?

笔者 对。约好了三点和宫江小姐见面。

栗原 你要见宫江小姐啊……其实,这一个星期里,我查了很多有关宫江恭一先生案子的事。

——栗原从地上捡起一本记事本,哗啦啦地翻开来。

栗原 我查了当时的报纸和网络新闻,还真有不少消息。其中有一个信息,引起了我的注意——宫江恭一先生,好像没有太太。

笔者 欸?!

栗原 你看看这个。

——我接过栗原手中的记事本,里面有许多跟案件相关的报道,都是他剪下来的。其中之一可能是当地报纸的报道,上面确实这样写道:

“……受害者宫江恭一先生没结过婚……”

笔者 可是……宫江小姐确实说那是她丈夫……

栗原 或许两人是同居关系,也可能是订婚的状态。不过,你最好还是不要对她太不设防。

※※※

一点半,我离开栗原的公寓,朝车站走去。“有事随时联系。”栗原送我出门时说。

有汗水从额头流下来。不只是天热的缘故,还因为有无数思绪在我的大脑里纠缠。

接下来,我要见的这位自称“宫江柚希”的女士,究竟何许人也?她为什么要接近我?她和那家人是什么关系?还有,她邮件中“想告诉我的事”,究竟是什么?

我到了车站,正好有一辆急行列车驶入站台。就这样直接去找她,真的没问题吗?

下午两点四十五分,我还未捋清思绪,便已经来到约定的那家咖啡店。心跳得飞快。说实话,我很不安。现在掉头回家还来得及,可这样的话,真相就还在云雾之中。

我终于下定决心,拉开了咖啡店的门。

走进店里,环顾四周,宫江已经来了,坐在最里面,看到我便起身问好。我紧张地走到餐桌旁边。

简单地寒暄几句之后,我刻意没有提起心中的困惑,先将栗原推理的内容告诉了她:那家人有两个孩子,夫妻俩对浩人百般宠溺,平面图的真正意思……我边说,边观察她的神色。

她起初还边听边应和着,但随着谈话的深入,似乎逐渐板起脸来。当我讲到那家人突然搬离了那套房子的时候,她说了句“抱歉”,逃也似的离开了座位。

奇怪。从上次见面时,我就隐约有所察觉。

宫江对那家人的情绪,不像是对加害者家庭的愤怒。

“希望凶手能告诉我,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上次分别前,她说的这句话听起来也很别扭。

不久,宫江回来了。

看样子她已经平静下来,但眼睛四周红了一片。她刚刚是哭了吗?

笔者 您还好吗?

宫江 不好意思……

笔者 那个……我这个问题很不礼貌……但我想确认一下,您和宫江恭一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刚才我看了跟案件相关的报道,提到“宫江恭一先生没结过婚”。

——片刻沉默过后,她似乎放弃了心中的某种挣扎,轻轻叹了口气。

宫江 ……看来您已经发现了……骗了您,是我的不对。

笔者 所以说,果然是……

宫江 是的。宫江恭一先生的确不是我的丈夫。我真正的名字是……片渊柚希。那户人家的片渊绫乃,是我的姐姐。

姐妹

我有些搞不清楚目前的状况。眼前这个女子,竟然是那套房子住户的妹妹……

“此事说来话长。”她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向我讲起事情的原委。

一九九五年,我在埼玉县出生。父亲是公司职员,母亲打零工。我家不算富裕,但日子也不至于捉襟见肘,算是相对幸运的家庭。

我有一个大我两岁的姐姐。

姐姐名叫绫乃,温柔又漂亮,我为有她这样的姐姐感到自豪。姐姐很疼我,我也很爱姐姐。

可是,在我十岁那年的夏天,姐姐突然从家中消失了。一天早上,我睁开眼睛,本该睡在身旁的姐姐没了踪影。不仅如此,床铺、书桌、衣服,和姐姐有关的东西全都不翼而飞……我吃惊地问母亲,母亲只对我说了一句:“从今天开始,你姐姐不是我们家的孩子了。”除此以外,她再也没有其他解释。

我感到事有蹊跷。姐姐怎么可能一转眼就成了别人家的孩子……即使我那时还小,也知道这件事绝不寻常。

但是,父亲和母亲一听到我提起姐姐,就满脸不高兴,年幼的我也没有足够的智慧和能力去寻找姐姐的下落,只好接受了这个事实。

尽管如此,我却没有一天不想念姐姐。每天晚上,孤单的我都在被窝中哭泣。我甚至一度以为,只要一直等下去,姐姐总有一天还会回来。这份期待成了我心灵的支柱和活下去的勇气。但渐渐地,这种天真的想法也成了我的奢望。

姐姐不见之后,我的家庭也逐渐走向崩溃。父亲突然辞去工作,将自己关在屋里,一天到晚都在喝酒……二〇〇七年,他酒后驾车出了交通事故身亡。

后来,母亲和一位名叫清次的男人再婚,对方十分强势,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他产生好感。

当时我正处在叛逆期,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和家人争论不休,这一点是我的不对。我和母亲的关系也渐渐恶化,高中毕业后,我马上就从家中独立出来了。

再后来,我在学长的帮助下进入县内的一家公司工作,在公司附近租了公寓,开始了独居生活。

二十岁后,我的生活慢慢稳定下来,很少再想起家里的事。或许应该说,是我刻意不让自己想起。因为对我来说,那个家里发生的难过的事太多太多了。

然而,二〇一六年十月,我突然收到一封信。

是姐姐寄来的。

由于实在太久没有联络,收到信时我十分震惊。姐姐不可能知道我的住址,我想,大概是母亲告诉她的。

信上是我熟悉的姐姐的笔迹——“一直见不到你,我很孤单”“不知道柚希现在过得好不好,有些担心”“希望我们有机会能见面”。

而我知道姐姐还平安无事地活在这个世上,就已经很开心了……

我本想立刻回信给她,信上却没有寄信人的地址,于是我拨通了姐姐写在信中的手机号码。

电话那头传来的姐姐的声音比之前成熟,但那温柔的语气和淡淡的鼻音却一如往昔。我开心极了,那天我们总共通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

我得知姐姐不久前结了婚,如今在埼玉县生活。

姐姐的丈夫叫庆太。姐姐说结婚时,丈夫选择随了她的姓片渊,所以,自己婚后仍然是“片渊绫乃”。她还说,虽然现在不太方便,但今后一定要请我去她家看看。

我们还聊了许多小时候的事,以前那些好朋友的事,现在喜欢做的事……

不过,有关那件事……那一天姐姐突然从家中消失的事,我问了她好几次,她却怎么也不肯回答。所以,我始终不知道姐姐这些年到底在哪里,做了些什么。

从那以后,我和姐姐开始频繁地联系。

我很想直接和她见面聊一聊,但姐姐已经成家,又似乎有不便告诉我的隐情,我便有所顾虑。即使是这样,我已经觉得比姐姐杳无音信的那些年幸福了许多。

可有一天,姐姐突然告诉我:“我生小孩儿了。”这时,我到底感受到了我们姐妹的生分。此前,我竟不知道姐姐已经怀有身孕。

姐姐也许是忙于育儿琐事,之后有一段时间和我断了联系。虽然寂寞,但只要一想到姐姐现在过得幸福,我也就满足了。

姐姐久违地与我联系,是今年五月的事。

那次我听说,姐姐一家搬到了东京。我万万没有想到,姐姐会在电话中邀请我去她的新家。

十三年未见,姐姐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却俨然成了一位端庄美丽的母亲。她的丈夫庆太人非常好,儿子浩人和姐姐很像,十分可爱。我看到的,是一个理想的家庭。

现在想来,那天的确有几个疑点。

姐姐告诉我:“楼梯正在修理,所以去不了二层。”新建的房子就要修理,我当时觉得有点儿奇怪。

还有……怎么说呢?姐姐和姐夫好像一直很紧张,总是小心翼翼的。那时的我放过了这些琐碎的、不自然的细节,事到如今,我后悔不迭。

去过姐姐在东京的家两个月后,姐姐再次和我断了音信。

我打了很多通电话,姐姐一直不接,LINE[1]也是未读的状态。我担心她遭遇不测,就去了一趟她东京的家。那栋房子却已经人去楼空。我向附近的住户打听,对方告诉我,姐姐在几周前突然搬走了。

姐姐不会是遇上什么大事了吧……我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回忆起来,姐姐的一举一动都很奇怪:我们明明住得很近,她却不和我见面;动不动就失去联系;现在又突然搬家……姐姐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意识到这一点,我坐立不安。

我先去找了断绝关系已久的母亲,想着母亲也许知道姐姐的去向。但母亲的嘴很严,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还试图找警方商量,但吃了闭门羹:警方不会将普通的搬家视为案件。房地产公司也说住户的去向属于个人隐私,没向我透露任何信息。

这样一来,最后的一线希望就是姐姐以前在埼玉的住处了。说不定他们一家搬回以前的房子了?老实说,我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除此以外,我再也没有别的指望了。

我决定以姐姐最开始寄来的信为线索,寻找她在埼玉的住处。

尽管信上没有地址,但邮戳上有邮局的名字。这说明她的住处就在那附近。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姐姐告诉我,之前那套房子已经卖掉了。我查过后发现,那一带最近只卖出去一套房子。我立刻查了地址,赶过去一看,那里已经成了一块空地皮。

就在我毫无线索、走投无路的时候,偶然读到了您的文章。

看到那张房屋平面图的时候,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那毫无疑问就是姐姐的家。

文章的最后一段还写着:“唯独左手至今下落不明。”我之前好像听说过类似的案件。

是宫江恭一先生的案子。我只在新闻网站看到过一次,但“手被斩断”的内容让我感到一股难言的恐惧,从而印象深刻。

我调查后发现,宫江先生住在姐姐家附近。不妙的预感又来了。

假如文章里写的都是真的,要怎么办呢?

如果让写文章的人看看埼玉那套房子的平面图,说不定会有新发现——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和您取得了联系。

但我想,如果直接表明自己是“住户的妹妹”,您一定会有所警惕,不愿与我见面。可若说自己是和案件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您则可能觉得我是在胡闹……于是,我便自称是宫江恭一先生的妻子。

我知道这样做很对不住您。万分抱歉。

她的声音颤抖着,多次向我道歉。

笔者 片渊小姐……您别再低着头了。该反省的人是我才对,我完全是觉得有趣,才写了那篇文章的。如果能帮上您什么忙,我会全力支持的。

片渊 谢谢您……

先兆

笔者 不过,听完您刚才说的这些,我觉得童年时期您姐姐的失踪应该是这一切的开始。如果单纯是孩子丢了,还有被拐卖或离家出走等可能,但您的父母都默认了这一事实,确实有些不寻常。

片渊 我也这么想。

笔者 您姐姐失踪之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异常的事?或者说,有没有什么征兆?比如家人的状态不对劲儿什么的。

片渊 这个嘛……我不确定有没有关联,但在一星期前,我们全家去祖父家住过。在祖父家的时候……

笔者 发生了什么吗?

片渊 嗯……当时,我的堂弟在一场事故中去世了。不过,堂弟的死在我看来……实在是很不正常。说起来——

——这时,店员来撤空杯子,片渊小姐的话停了下来。兜里的手机在振动,我一看,是栗原发来了消息:

“你还好吗?你们见完之后,给我讲讲经过。”

——我产生了一个想法。

笔者 那个,您介意一会儿和栗原先生见个面吗?把这件事讲给他听,他说不定会从中找到某些线索。

片渊 没关系吗?如果不给您添麻烦,请务必安排我们见面。

※※※

我走到店外面,给栗原打电话,告诉他事情的大概经过。他爽快地答应下来,只提了一个要求:“我家这么脏,可不能让女孩子落脚。”他指定了一个地方,我们过去与他会合。

租赁空间

我们见面的地方在下北泽车站前的商住大楼,店面招牌上写着“提供租赁空间”。

我和片渊率先到达,没过几分钟,栗原也来了。他穿得比平时正式一些。三个人互相打了招呼。栗原似乎还对片渊心存戒备。他还不知道她对我说谎的理由,心存戒备也是自然的。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没把我们叫到家里去吧。

我们在窗口办好手续,被带到四层的出租会议室。三个人围在一张桌子前。我得先把之前的情况讲给栗原听。

由我概括大体的情形,片渊负责补充,栗原边听边记笔记。

栗原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片渊 对不起,欺骗了二位。

栗原 没事没事。听完这些,我总算放心了。所以您不是“宫江小姐”,而是“片渊小姐”,对吧?

片渊 对的。

栗原 那么,有关您祖父家发生的那起事故,可以请您直接讲给我听吗?

片渊 好的。

2006 堂弟在外公外婆家因事故(?)身亡姐姐失踪

2007 父亲酒驾出交通事故身亡母亲再婚

2014 柚希独立

2016 姐姐来信

2017 姐姐生下浩人

2018 姐姐一家搬去东京

2019 柚希去姐姐家做客姐姐一家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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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韩国互联网集团推出的一款即时通信软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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