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被束缚的家

第二天下午五点,我在大宫站与片渊会合。

片渊 每次都给您添麻烦,真是非常抱歉。

笔者 真的没关系。我也很担心您姐姐的事。对了,伯母家住在哪里?

片渊 熊谷。从这里坐高崎线直达。

电车上,片渊和我讲起了她母亲的往事。

她的母亲片渊喜江(旧姓松冈)生于岛根县,婚后搬到埼玉县居住。目前已经和再婚的丈夫离婚,在熊谷租公寓独自生活。

半小时后,电车到站。

我们走了一会儿,便看到了喜江住的公寓。片渊似乎有些心神不定,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乘电梯来到五楼,走廊深处的倒数第二个房间门口贴的名牌上写着“片渊”二字。片渊深吸一口气,按下门铃。不一会儿,门开了。

开门迎接我们的喜江是一位身材娇小的女性,五十五岁左右。见到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不好意思,让您大老远地特意跑一趟。”说完,她望了片渊一眼,母女俩立刻尴尬地将目光从彼此身上移开。

喜江带我们走进起居室。电视柜上摆着一个木制相框,里面的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张画质粗糙的家庭照,像是用早前的数码相机拍的。拍照地点大概是游乐场。照片中是年轻时的喜江和一个她丈夫模样的男人。两位少女站在夫妻俩中间,比着胜利的手势,应该是片渊和她的姐姐。

我们围桌而坐。喜江沏了红茶给我们,但片渊碰也不碰,低着头不说话。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在空气中流淌。我暗自思忖着是否该说些什么来打破僵局。正当此时,喜江开口了。

喜江 上次柚希来我家的时候,我一直很犹豫,是否该把一切跟她说清楚。可是,我迟迟下不了决心。

——喜江看着摆在电视柜上的那张照片。

喜江 我跟柚希的爸爸和姐姐约定过:“什么都不要告诉柚希。”

——片渊似乎有话想说,也许因为紧张,话语堵在喉咙里,说不出口。她喝了一口红茶,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才挤出一句沙哑的问话。

片渊 你是指……那个家的事?

喜江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是的。我原本不想告诉你的,希望家里至少还有一个人能和那些事无关。但是啊,事情有了变化。

——喜江把一只信封放在桌上。

收信人是喜江,寄信人那一栏写着:片渊庆太。

片渊 庆太……是姐姐的丈夫?

喜江 是的。信是昨天寄来的。

——片渊拿过信封,里面装着几张信纸。信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工整的文字。

片渊喜江女士 拜启

抱歉突然给您写信。我是片渊庆太。

七年前,我与您的女儿绫乃结婚。当时情况复杂,没能在第一时间和您联系,我一直很过意不去。

此番给您写信,是有要事想拜托您。眼下,我与绫乃的处境相当艰难,十分需要您的帮助。我知道自己的行为可以说是恬不知耻,但还是盼望您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要讲清楚我们目前的状况,必须先向您说明我和绫乃之间的过往。信会有些长,请您多多包涵。

我和绫乃是二〇〇九年认识的。

当时,我在××县读高中。我的高中生活并不快乐,那时,我是班里同学欺凌的目标。

最开始,大家只是对我视而不见,或者将我的东西藏起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欺凌也逐渐升级。一天早上,我来到学校,发现自己的桌子被水泡了。同学们坏笑着,看我不知所措地忍受着,凄惨地独自擦着桌子。这时,有一位同学拿来毛巾,帮我一起擦。那便是绫乃。

绫乃性格安静,不属于会主动和人交流的类型,但为人温柔、有正义感,是个内心强大的人。

后来,绫乃又帮了我好几次。我也想帮绫乃做些什么,于是努力学习,偶尔会在考试前辅导她不擅长的科目。

高二那年春天,我们决定交往。是我告白的。绫乃同意时,我开心极了,好几天都喜不自禁。

——“××县”就是片渊的祖父母家所在的县。难道绫乃真的像栗原所说的那样,被带到祖父母家了吗?

但即便如此,绫乃的生活还是相对自由的,可以去读高中。还在高中和一个被欺凌的男生谈恋爱,之后还结了婚。

故事似乎比想象中温暖许多,我不禁看得面露微笑。接下来,信的内容却出现了转折。

但是,真正开始交往后,我才注意到此前不曾发现的、绫乃令人难以理解的一面。放学后,她会立刻坐上接她的车回家,直到第二天早上来学校为止,我用任何方式都联系不上她。不仅如此,关于她的家庭、出生地、住在哪里等信息,她也不向我透露分毫。用一个比较模糊的说法:我觉得绫乃心中似乎有一个巨大的阴影。

绫乃告诉我那件事,是在快要毕业的那个冬天。

在我答应她绝不告诉任何人后,绫乃在一间空教室的角落里,将“左手供养”讲给我听。

片渊 呃……左手……供养?

喜江 ……那就是把我们一家搞得支离破碎的元凶。

——喜江起身去了隔壁房间,拿来一个小保险箱。她打开箱盖,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里面有一张破旧而褪色的纸,一看便知年头已久。纸上用毛笔记着什么,但字迹凌乱不堪,难以辨认。

喜江 大概三十多年前吧,我快要结婚的时候,去拜访你爸爸的老家。

在家里,公公给我看了这张纸,告诉我“左手供养”的故事。那真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尽管我心生疑窦,不明白公公为何要给儿媳讲这么一个故事,但年轻的我没有多想。后来我就明白了,这是如诅咒一般束缚了片渊家数十年的旧习。

我从喜江的讲解中筛选出适于出版的内容,总结如下。

兄弟

片渊一家曾以××县为根据地发展多个产业,积攒了庞大的家财。为片渊家的兴盛立下汗马功劳的人,是明治三十二年至大正四年的家主片渊嘉永。

嘉永性格豪爽,极善经营,大规模地扩张了片渊家的事业版图。即将五十岁的时候,他因长期罹患的病症逐渐恶化,退居二线,准备将其位置让给下一代。

嘉永有三个子女:宗一郎、千鹤、清吉。

长子宗一郎性格内向,不像父亲。他和妹妹千鹤关系很好,据说长大后也愿意陪妹妹玩过家家,是个性情有些古怪的青年。小儿子清吉和宗一郎完全相反,性格活泼,是个“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清吉幼时便胆识过人,知道如何笼络人心,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清吉才是片渊家最合适的继承人。

然而,嘉永却选择长子宗一郎接替了他的位置,其缘由和清吉的身世有关。

原来,清吉不是正房太太的孩子。他是嘉永和片渊家的女佣所生,也就是所谓的“庶出之子”。据说嘉永考虑到潜在的舆论压力,没有让庶出之子继承家业。他自然知道宗一郎不适合经商,大概是打好了算盘,让清吉掌握实权,宗一郎只需要在表面上做出一家之主的样子就好。

可事态没有向嘉永设想的方向发展。

清吉不愿成为宗一郎的后盾,抛弃家业独立门户。他的心情不难理解。嘉永的做法相当于亲生父亲对他下了定论:“你是庶出之子,不能继承家业。”他一定很不甘心。

清吉离开片渊家,一个人另起炉灶。他的事业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短短几年便迅速成长起来。年轻的清吉在二十二岁,事业顺风顺水的时候结了婚。他们很快有了孩子。就这样,以清吉为家主的“片渊分家”诞生了。

另一边,嘉永在“本家”以辅佐宗一郎的名义,依然手握大权。然而,宗一郎对大事小情都要仰赖父亲的自己并不满意。他眼见父亲的身体一天天衰弱,明白自己迟早有一天要一个人撑起全部家业,于是每天都拼命学习,想要尽快掌握工作的要领。宗一郎的态度让嘉永看在眼里,也甚感欣慰。

但是,嘉永还有另一桩心事。那就是宗一郎的终身大事。

宗一郎相当晚熟,过了二十四岁,不曾交过女友。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影响片渊家的家系传承。考虑到这些,嘉永独断地给宗一郎定了一门亲事。

嘉永为宗一郎选定的结婚对象名叫高间潮,此人之前一直在公馆做女佣,十二岁起就受雇于片渊家,清扫、做饭和其他各种杂务都做得十分熟练。嘉永看中了她认真的工作态度,她十六岁时,受命照顾宗一郎的生活起居。

自那之后,又过去了三年。嘉永认为,高间潮的年龄与宗一郎相仿,也在工作中熟悉了宗一郎的脾气秉性,是做宗一郎妻子的合适人选。

高间潮,当时十九岁。她原本生于一个贫困的家庭,幼年父母双亡,被各家亲戚像踢皮球一样推来推去,童年时,几乎要靠吃路边的野草充饥。在片渊家工作之后,她仍是身份低微的下人,从早到晚被上头的人随意使唤。

这时候,潮迎来了她人生中最大的转机。

和一家之主宗一郎结婚后,她的生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从“女佣”一跃成为“太太”,得到了她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潮满心欢喜。

看到两人结婚后,没过几天,嘉永便安心地陷入了长眠。

潮愉快地成了宗一郎的妻子,每一天都过得像美梦一般。豪奢的三餐,华美的和服,所有人都要向自己点头哈腰。对尝尽人间疾苦的她来说,那是一段难以抗拒的、快乐的日子。

然而,生活中还有一件事让她放心不下,那就是丈夫宗一郎对自己的态度。尽管宗一郎对潮很温柔,但那绝不是对待妻子的态度。据说,他们结婚之后,从未行过夫妻之事。

一天夜晚,潮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本该睡在身旁的丈夫不见了。

丈夫回到房间躺下,是约莫一小时之后的事。

相同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潮越发觉得蹊跷。终于有一天,她跟踪了宗一郎。

宗一郎去的是妹妹千鹤的房间。

危机

同一时间,整个片渊家恰好也笼罩在乌云之中。

一直以来,片渊家产业的发展都是在嘉永独裁式的领导下实现的。宗一郎虽然努力,却远不及其父亲。优秀的人才接二连三地离去,家族业绩逐渐下滑。几年后,一件事的发生又无异于雪上加霜。

千鹤怀上了宗一郎的孩子。

片渊家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家主与亲妹妹通奸”之类的话柄一旦被世人所知,定会损害片渊家的名誉。相关人等为了掩盖这一事实,竭力斡旋。

然而,此事偶然传入了某个人的耳中。那就是宗一郎的弟弟清吉。

清吉出其不意,冲进片渊家,当着所有人的面训斥了宗一郎一顿。

“怎么能将片渊家的担子交给一个和亲妹妹私通的蠢材?而且,宗一郎本来就没有本事接掌片渊家的大业!”清吉高谈阔论了一大通。

一个已经从本家独立出去自立门户的人,竟又回到本家,大骂家主。依当时社会的价值观来看,这是不可想象的失礼行为。

但据说,当时对不争气的宗一郎颇有微词的相关人等中,站在清吉那一边的竟然占了多数。

清吉捏住了片渊家的小辫子,随后软硬兼施。在他的巧妙运作下,本家的主心骨一个个被收买过来,纷纷投奔分家。尽管清吉的做法不算正当,但宗一郎无力与弟弟抗衡,片渊本家的财产和事业的经营权就这样被分家吞并了大半。

本家只剩下公馆、土地、一些微不足道的财产和几个用人。在清吉看来,他实现了对曾经令他受辱的片渊家和哥哥的复仇。

在这场骚动中,损失最大的恐怕就是宗一郎的妻子潮了。她好容易才过上美梦般的日子,转瞬间又不得不重新回归悲惨的穷苦生活。并且只要她还是宗一郎的妻子,就不能转移到分家去。

潮在没落的山中公馆,和对自己没有感情的丈夫、怀着丈夫骨肉的小姑子一起生活。在这地狱般的生活中,她的精神渐渐不再正常。

最先发现异样的,是一名女佣。她发现跟潮打招呼时,潮几乎没有反应,有时又突然像个孩子似的撒起娇来。潮原本性格刚强,就更显得这一变化不同寻常。

没过多久,潮的那些令人费解的行为变得更加明显:她一整天都盯着某个地方看,时不时大声啼哭,然后用指甲使劲挠自己的身体。

许是由于受不住罪恶感的鞭笞,宗一郎到底还是陪在潮的身边,开始照料她的日常起居。可正是他的温柔,招致了悲剧。

一天,潮说想吃柿子。

宗一郎带着柿子来到潮的房间,用刀切好了给她。潮吃了几瓣就不再吃了,宗一郎便将剩下的柿子放在她枕边,出了屋子。他忘了刀还放在桌上。

十几分钟后,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宗一郎匆忙返回潮的房间,但已经迟了。

闯入宗一郎眼帘的是浑身是血的潮。她倒在房间中央,榻榻米上印着好几个鲜红的手印。

潮用刀刺伤了自己的左手手腕,然后无数次用被血浸湿的手掌拍打榻榻米。据说她的腕骨已被砍断,手腕上的肉被剁得稀碎,只剩一张皮连着身体。

没有人知道潮的举动算是自杀,还是自残行为的升级。但宗一郎坚信潮因自己而死,受到了极大打击。

双胞胎

潮死后数月,千鹤临盆,生下一对双胞胎男孩。

宗一郎大为震惊,双胞胎中,哥哥四肢健全,弟弟却没有左手。这样的偶然事件令人骇目惊心。

如今,人们都知道近亲结婚会增加遗传病的风险,容易生下先天异常的孩子。其实,片渊家之前好像也曾有几个有同样残疾的人出生。

但是,没有相关知识的宗一郎联想到砍断左手而死的潮,深信这是潮的诅咒。

为了去除灾厄,宗一郎和千鹤带着孩子走遍了神社佛堂。

他们听从某家寺院僧人的建议,用佛教中象征着除魔的“麻”和“桃”二字,给两个孩子取名为“麻太”和“桃太”。

兰镜

麻太和桃太三岁时,一个女人来到片渊家。她自称“兰镜”,是一位谜一般的咒术师。

兰镜刚走进公馆,便对宗一郎说:“这房子里充满了女人的怨念。您的太太多年前在这里去世了吧?”

自己什么都没说,对方却一语道破了往事。宗一郎为兰镜的天眼震惊,立刻信任了她。于是,他将以前发生的事向兰镜和盘托出。

听完宗一郎的讲述,兰镜说:

“潮夫人怨恨的不是你们夫妇二人,而是从她手中夺走一切的您的弟弟清吉。这份怨念波及了桃太。如果您不向清吉复仇,她的诅咒最终会为桃太引来杀身之祸。”

兰镜将化解潮诅咒的方法传授给宗一郎。内容如下:

·将桃太禁闭于不见阳光的房间之中。

·在公馆之外建造一座偏房,安置潮的佛龛。

·桃太十岁时,让他杀掉清吉的孩子。

·桃太的哥哥麻太作为“保护者”,辅助桃太完成杀害。

·在桃太十三岁之前,每年都要重复此事。

兰镜给这一仪式命名为“左手供养”。宗一郎惧怕潮的怨灵作祟,开始按照兰镜说的方法准备仪式。

——听到这里,我问了喜江一个问题。我知道打断别人说话不太礼貌,但她的话里不自然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笔者 不好意思。这个兰镜,到底是什么人呢?又是让建偏房,又是让你们杀掉清吉的孩子……我怎么觉得她这么诡异呢?

喜江 您说得对。我第一次听到这里,也怀疑莫非另有隐情。于是,后来我设法调查了兰镜的背景。这一查,知道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实际上,兰镜是清吉的亲戚。

笔者 欸?!

片渊分家

喜江 清吉相当好色,据说二十几岁时已经娶了五位夫人。兰镜是第二位夫人志津子的妹妹。当然,“兰镜”是假名,她的本名好像叫美也子。

笔者 也就是说……兰镜是清吉的小姨子,对吧。为什么小姨子要唆使宗一郎一家杀掉姐夫的孩子呢?

喜江 估计是与继承问题有关。当时,清吉好像有六个孩子。其中三人均在年幼时夭折,分别是大夫人生下的长子和三夫人生下的三子、四子。听说最终继承清吉家业的,是二夫人志津子生下的次子。

笔者 所以……二夫人为了让自己的孩子继承家业……

清吉有五位妻子。望子成龙心切,妻子之间难免产生权力纷争,每个人都会想尽办法,让自己的孩子继承家业。

其他妻子生的小孩儿全是竞争对手。二夫人志津子对亲生儿子的爱意日益失控,企图杀害儿子的对手。但是,她又不能直接下手。

于是,她打起了片渊本家的主意。志津子命令妹妹美也子装扮成咒术师,潜入本家。唬住惧怕潮的怨灵作祟、失去判断能力的宗一郎,令他想办法杀掉和志津子的孩子年龄相仿,会阻碍自己孩子发展的长子、三子、四子——在偏房深处的某个房间。

笔者 在这个阶段,本家和分家之间,还没有完全断绝联系吗?

喜江 应该没有。我推测,本家建成偏房是接受了分家的志津子提供的资金援助。

笔者 原来是这样……

——即便如此,我还是有不理解的地方。

笔者 为什么志津子和兰镜不唆使宗一郎本人,而是让孩子们……让桃太和麻太杀人呢?

喜江 我猜测,也许是志津子为了明哲保身吧。

笔者 怎么讲?

喜江 假如让宗一郎本人杀人,不排除他今后因不堪罪恶感的折磨而自首的可能。这样一来,志津子的企图就会暴露无遗。但如果让他的孩子们成为凶手,宗一郎为了守护亲生骨肉,想必会一直将事实隐瞒下去——也许志津子是这样想的吧。

笔者 也就是用这招堵住宗一郎的嘴?

喜江 是不是真的如此,我就不知道了。

笔者 后来两家的关系如何呢?

喜江 这个我不太清楚。说不定分家那边察觉了本家的动作,主动切断了两家的联系。后来“二战”开始,分家的产业在空袭中被毁,此后也未能重振。听说清吉的孩子们分散到了全国各地。不过,本家因为地处深山之中,受战争的影响不大,偏房原样保留了下来。或许……说“剩了下来”更合适。

笔者 那么,“左手供养”的仪式也一直流传到了后世吗?

喜江 是的。宗一郎至死都没能参透志津子的计谋,冥顽不灵地笃信兰镜传授给他的方法。

——喜江拿起刚才那张纸,将它读给我们听:

左手供养

一、片渊家子无左手者,养于暗室。

二、无左手者足十岁,杀片渊清吉血脉,亦断其左手。

三、龛前置断手,奉潮。

四、无左手者兄姊,可行卫护。若无,则亲族中年齿近者为之。

五、仪轨勿辍,一岁一行,凡十三载而止。

转换成白话文,就是:

一、若片渊家生出没有左手的孩子,就将其禁闭于暗室中抚养。

二、没有左手的孩子十岁那年,命其杀掉片渊清吉的血脉,斩断对方的左手。

三、将斩下的左手供奉于潮的佛龛前。

四、没有左手的孩子的哥哥或姐姐任“保护者”一职。若此子没有哥哥和姐姐,则“保护者”由亲戚中年龄相仿者担任。

五、此仪式必须每年施行一次,直到没有左手的孩子十三岁为止。

喜江 宗一郎将兰镜传授的方法归纳成五条,当作片渊家的家训灌输给孩子们,要大家严格执行。

笔者 这里所说的“孩子们”,也就是麻太和桃太?

喜江 也包括他们二位。实际上,宗一郎和千鹤还有一个孩子。名叫重治。

片渊 欸?!

——一直默默聆听的片渊,突然开口了。

片渊 这个“重治”,莫非就是……

喜江 没错,就是你的祖父。

重治

——所以说,住在那套房子里的片渊的祖父,幼时曾直接从宗一郎那里接受过“左手供养”的训教?

喜江 由于麻太和桃太都在年幼时就去世了,最后,三子重治继承了片渊家。

只不过,桃太之后,再不曾出生过没有左手的孩子,片渊家好像未曾施行过那个仪式。然而,到了八十多年后的二〇〇六年……一个孩子诞生了。那就是嫂子美咲的孩子。

片渊 美咲伯母……难道说……当时,伯母肚子里的孩子……

喜江 是的。她怀孕四个月时做孕检,得知孩子没有左手。

笔者 孩子出生之前就知道了啊。

喜江 对。其实美咲找我商量过这件事。一天晚上,她打来电话。

隔着电话,我都能听出她语气中的犹豫:“喜江,怎么办?我肚子里的宝宝没有左手。”

我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那时,我压根儿不相信片渊家真会施行所谓的“左手供养”。所以我对她说:“你别担心,我觉得公公和婆婆不会真去执行那条家规的。”

结果美咲生气了,她语气强硬地说:“你根本不懂。那些人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事到如今,我也很能理解美咲话中的意思了。

后来我才听说,美咲给我打来电话的第二天,就被公公和婆婆囚禁在了那座房子里。

笔者 囚禁?!

喜江 是的。一个多月后才还给她人身自由。那时她已经怀孕二十二周了。到了二十二周,就不能做引产手术了。

笔者 他们为了不让美咲以引产的方式逃避那场仪式……

喜江 是的。听说这件事时,我寒毛直竖。公公和婆婆竟然是认真的。尤其是小时候在宗一郎的教导下,将家规烙印于心中的公公,一定对高间潮的诅咒深信不疑……

笔者 可具有这种竟能连续几十年相信的夹带着疯狂情绪的东西,实在不太正常啊。

喜江 其实这背后也是有原因的。除公馆以外,片渊家还有一大片土地,战后的经济增长和泡沫经济致使地价暴涨,似乎给这个家创造了巨大的收入。因此,公公不曾到社会上工作,人生的大半时间都闷在家里,几乎没有什么人际交往。受过片渊家不少资金援助的亲戚和朋友们,谁都不会挑公公的毛病,他也因此失去了反省自身的机会。

笔者 原来如此。

喜江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美咲不得不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洋一是美咲的长子,本来该由他做“保护者”的,他却在那年的八月因事故丧生。

片渊 妈妈怎么看小洋遭遇的那起事故?

——片渊委婉地发问。喜江思考了一会儿。

喜江 小洋去世前一个月左右,你爸爸问过我这么一句话:

“你外婆的旧姓,好像是‘片渊’吧?”结婚后,我只和他提过一次这件事。看来,你爸爸一直记得。当时他说:“以防万一,最好查一下家谱。”起初我不明白他的用意,但还是依言查了户籍,翻出了外婆的户口。

原来,我的外婆结婚前名叫片渊弥生,是清吉的第七个孩子。

片渊 欸?!

喜江 一开始,我根本无法相信。但无论怎么调查,都是毫无疑问的事实。我身上流着片渊分家的血。按照“左手供养”的说法,是可能被杀掉的一方。而我的孩子你和你的姐姐也一样。你爸爸为此担心不已。他生怕我们有一天会成为“左手供养”的目标。

片渊 也就是说,今后小洋他们可能会来杀我们?

喜江 说是尽管可能性非常小,但并非为零。当时你爸爸说:“交给我来处理吧。”后来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小洋的死,明显有不寻常之处。我立刻怀疑起你爸爸来。后来在我的逼问下,他哭着向我坦白,说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保护这个家。

片渊 这也太奇怪了……爸爸杀了小洋,把姐姐变成罪犯,却说这样做可以“保护这个家”。

喜江 你爸爸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每天都像说梦话一般地嘟囔:“我八成是疯了。我为什么要干那样的事?”

当然,就算他再后悔,他的行为也是不可饶恕的。其他的办法有的是。可如今想来,说不定你爸爸也被片渊家冲昏了头脑。

你爸爸小的时候,爷爷好像也对他进行过“左手供养”的教育。歪曲的价值观已经根植在他心中,而他在这一桎梏中冥思苦想,试图守护我们的家。我之前没和你讲过,那场酒驾交通事故发生的时候,你爸爸没有喝酒。最后的最后,他被罪恶感压垮,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也是个可怜人。

——喜江叹了口气。这时,片渊小声问了一个问题。

片渊 为什么要把姐姐送走?

喜江 ……

片渊 为什么要把姐姐交给他们?拒绝不就好了吗?

喜江 ……因为你爷爷……威胁了我们。那不像是口头上的威胁。他可是为了遵守家规,不惜将有孕在身的美咲囚禁起来的人。我们担心他会加害你和绫乃,觉得只有乖乖地把绫乃交出去,才能保住你们两个的性命。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片渊 ……可是……不能逃跑吗?或者找警察商量。

喜江 我当然也有过这样的打算。但这需要一段时间准备。所以,我计划先把你姐姐交给片渊家,然后再花时间把她夺回来。但我太天真了。片渊家戒备森严。

你爸爸去世后,不是有个男人来过我们家吗?那个叫清次的人。我告诉你,那是我的再婚对象,实际上不是的。那个人是我婆婆的外甥。他当时的说法是:“一个家不能没有顶梁柱,你这里就由我代为照顾吧。”其实,他不过是想监视我,以防我有什么奇怪的举动。片渊家就是这样。

片渊 ……

喜江 不过,我终究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吧。因为最终,我还是放弃了绫乃。

片渊 ……为什么不是我?

喜江 欸?

片渊 既然他们需要亲戚中年龄相仿的人,我不是也符合条件吗?为什么选择了姐姐?

喜江 ……这算是我们夫妻拼死抵抗的结果。当时你才十岁,还太小,如果接受了片渊家的洗脑教育,只怕会完全被他们的价值观侵染。而你姐姐十二岁,已经很明事理了。我们觉得,她的人格应该不太会受到影响。

我不认为这个决断有多英明,但你姐姐的确没有变。实际上,她每个月都会给我寄一封信呢,尽管只有一封。

片渊 欸?

喜江 当然,寄信之前你的爷爷奶奶已经检查过一遍了,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内容。但信上一直写满了对家人的挂念,尤其一直关心着你的状况。她的每封信里都写着:“我不想让柚希担心。所以,请什么都不要对她说。希望柚希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最好能忘了我,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片渊 ……这些,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喜江 你爸爸也一样。他总是说:“千万别让柚希知道任何事。”你的幸福,就是你姐姐、你爸爸的幸福,当然也是我的幸福。这是我们全家的心愿。

片渊 所以……你才一直什么也不对我说?

喜江 对。但我没有瞒天过海的自信。就算嘴上不说,住在一起的话,迟早会露出马脚。所以,为了和你保持距离,我故意装出讨你嫌的态度。对不起……

计划

片渊 ……所以……姐姐现在仍在让美咲婶婶的孩子……杀人?

喜江 直到昨天为止……我一直都这么以为。

片渊 欸?

喜江 那封信,你接着往下读读看。

——片渊战战兢兢地拿起信纸。

……将“左手供养”讲给我听。喜江女士,您一定听说过吧。它的内容完全脱离了现实,我根本不愿相信。可是绫乃边哭边对我讲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在说谎。

“几年后,我会成为罪犯。和我交往,可能也会给你添麻烦。所以,我们分手吧。”绫乃说。

“有什么必要守这样的家规?逃跑不就行了吗?”我问了她好几次,她只是一味地说“办不到”。原来,她总是处于被监视、被威胁的状态,根本无法可逃。

有没有拯救绫乃的办法呢?我左思右想,制订了一个计划。极为粗糙且充满了不确定性,但要保护绫乃,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几天后,我用打工赚来的所有钱,买了一只如今看来很便宜的戒指,向绫乃求婚。绫乃很困惑。这是自然的。我也知道,自己的求婚非常唐突。可在我的计划中,结婚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随后,我告诉绫乃自己的计划,并花了几周时间说服她,终于得到了她的同意。

高中一毕业,我们就结婚了。我压下父母的反对,入赘片渊家。这也就意味着,我成为片渊家的一员,将和绫乃一起执行“保护者”的任务。

第一次拜访片渊家的时候,他们上来就把我带到了隐藏房间。

像绫乃告诉我的一样,房间里有一个男孩子——生来没有左手,因此背负了残酷的命运——叫作桃弥。听说他的母亲美咲刚生下他便离开了这个家,那时的他,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

桃弥和同龄儿童的身高、体重大体相同,但不健康的青白色皮肤,和脸上仿佛剔除了一切情感的表情,诉说着他成长环境的异常。

桃弥头脑聪慧,可以沉稳地应对大人的提问,但没有任何主动的行为和情绪、欲望的表达。以前我在电视里看过在父母的强迫下加入新兴宗教的孩子们的影像资料,觉得桃弥的情况和他们很像。我想,桃弥是被片渊家夺去了人格。

那天晚上,片渊家摆了婚礼的喜宴。参加喜宴的有绫乃的祖父母重治先生和文乃女士,还有绫乃、我和一个名叫清次的男人。

清次是文乃的外甥,也是重治最信赖的人。片渊家中,我受到清次的关照最多。清次那时不到五十岁,皮肤微黑,爱笑,又有一种特殊的威严。

我记得,宴会结束后,他悄悄对我说:“你一定也很辛苦,不过,努力别出错就行。桃弥是个可怜的孩子,尽量多疼疼他吧。”

几年过去,桃弥十岁之前,我都住在片渊家,接受保护者的相关教育。为了赢得片渊家的信任,我尽量表现得顺从,假装已将家规刻在骨子里。

就这样,我在仪式开始一年前,实施了我的计划。

一开始,我请求重治允许我和绫乃建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左手供养”的五条家规中,并未明确杀人地点。所以我征询重治的意见:如果我们夫妻带着桃弥独立生活,在自己的家中让桃弥杀人,之后将尸体的左手交给片渊家,仪式是否也算成立。

重治起初面露难色,幸亏清次帮我们敲边鼓,他才答应下来,但对我们提出了条件。

条件是如下两点:

·新家的房间布局要以片渊家为主导来设计。

·允许清次监视我们的生活。

我们接受这些条件,换来了独立生活的自由。新家建在清次平时居住的埼玉县。

离开片渊家之前,重治给了我一份名单。

名单上记录着超过一百人的姓名和地址。他告诉我,那些都是片渊分家还活着的子孙。也就是说,我需要从这份名单中选人来杀。

他是怎么调查出来的呢?我再次领教到了片渊家的恐怖。

我们在二〇一六年的六月搬到埼玉的新居,九月施行了“左手供养”。按照片渊家的规矩,我们必须在搬家三个月后杀一个人。可我并不想守这个规矩。我打算瞒过片渊家,不杀任何人,也不伤害任何人,渡过“左手供养”的难关。

我先调查了名单上的人目前的生活状况,然后选中了住在群马县公寓的T先生。T先生是二十几岁的自由职业者,听住处附近的人说,他好像欠了消费贷款。

我来到T先生常去的居酒屋,若无其事地接近他,又故意制造了几次和他在同一个桌子喝酒的巧合。闲聊之间,他渐渐向我敞开了心扉。

不知是第几次一起喝酒的时候,T先生向我坦白:“我有大概二百万的欠款,打工的钱还不上利息,很头疼。”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我告诉T先生:“我替你还钱,再另外给你五十万,条件是你要照我说的去做。”

当然,他一开始以为我在开玩笑,没搭理我。但我不气馁,和他谈了好几次,他终于答应了。

他说:“我知道这一切很奇怪,但如果有机会改变我目前的生活,无论成败,先信你试试吧。”

我做的第二件事是“找尸体”。在这份计划中,无论如何都需要尸体。

我先去了青木原树海[1]。我天真地以为,去了树海,肯定能找到自杀的尸体。可实际情况并不像我想的那样顺利。我只找到了一些疑似自杀者留下的物品,但无论怎么找,也没有发现死尸。我灰心丧气地回了家。

此时,离施行“左手供养”的时间只剩下一周了。如果再找不到尸体,我的计划就会破产。

就在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的时候,偶然听说了一个消息。邻镇有一位名叫宫江恭一的自治会长无端缺席了会议,且处于联系不上的状态。听说这个消息时,我的内心立刻涌起一股莫名的骚动。

我打听到宫江的地址,来到他住的公寓门口。按了门铃,屋里却没有反应。试探着推了推门,竟然没有上锁。我承受着良心的谴责,往房间里一看,果然有一个男人倒在地上。

男人的身体已经凉透了,地板上散落着药片。可能是慢性病发作或突发疾病,没来得及服药便去世了吧。这巧合简直像是恶魔的恶作剧。

那天晚上,我驱车赶往宫江先生的公寓,将他的尸体带回了家。我一边开车,一边想:我这样到底算犯了什么罪呢?一旦被人发现,绝对无法全身而退,但我没有其他的选择。一到家,我就斩下宫江先生尸体的左手,将它存放在冰箱里。

一星期后,“左手供养”当天的早晨,我开车去接T先生,并拜托绫乃利用这段时间准备饭菜。带T先生回来后,家门口停着一辆熟悉的车。那是清次的车。负责监视的清次对我说:“我就不进去了,在外面守着就好。”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幸事。

然后,我们在起居室劝T先生喝酒吃菜,不久将他带出房间,领到浴室。T先生照我事先拜托过他的那样,躲在浴室里。

我将准备好的宫江恭一先生的左手装进盒子,交给守在外面的清次。清次在车里打开盒子确认后,径直开车前往片渊家,将左手供于佛龛前。

目送清次离开后,我载上藏在浴室的T先生,往车站驶去。我拜托T先生:“请您直接坐车离开,尽量去一个远一点儿的小镇,至少半年内不要回公寓。”这意味着T先生从这天起便“下落不明”了。

那之后我度过了一段坐立不安的日子,整日担心谎言暴露。几天后,清次告诉我“仪式已经平安结束”时,我感受到人生中从未有过的安心。就这样,我们没有杀人,度过了第一次的“左手供养”。

只不过,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尝到成就感或喜悦的滋味。

尽管没有杀人,但我也毫无疑问犯了罪。宫江恭一先生的家属想必还不知道他已经去世,依然在寻找他的下落。念及此,罪恶感在我心中与日俱增。

而且,同样的事我还要重复三次。一面寻找尸体,一面畏惧着警方和片渊家。这样的日子,给我带来的精神痛苦远远大于之前的想象。恐怕绫乃也和我一样。

即使在这样的日子里,生命依然向我们展现其质朴的意义。那就是桃弥的成长。

我和绫乃常常到桃弥的房间,辅导他的功课,和他一起玩游戏、聊天。按照规定,“左手供养”结束后,他将回到片渊家,不必再受监禁。为了到时候他能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正常生活,我们想要让他找回人性中的喜怒哀乐。

一起生活半年左右,他表现出了转变。

最开始,他只是机械性地照我们的吩咐做事,渐渐地,他开始表达自己的意愿,像是“还想多玩一会儿”“不想干这个”之类的。受了表扬会害羞地笑,输了游戏会不甘心。虽然花了不少时间,但近似于同龄孩子的情感似乎已经在他心中萌芽。

独立生活第二年的春天,我们的孩子出世了。是个男孩,名叫浩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犹豫过是否该要小孩,可在和桃弥生活的过程中,想要自己孩子的愿望逐渐萌发。

我们将浩人出生的消息告诉了桃弥,但不曾让两个孩子见面。桃弥的境遇和浩人天差地别,我们担心桃弥见到浩人会伤害他。同时,有了浩人之后,我们也格外注意,没有减少去桃弥房间的时间。

浩人出生一年后,清次因工作调动,从埼玉搬到东京。由于清次的搬迁,我们也决定接受片渊家的资金援助,在东京建一栋新房子。

搬到东京的生活还谈不上幸福,但和以前相比,可以说是每一天都充满了希望。只要熬过剩下的几次“左手供养”,我们就将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浩人每天都在成长,桃弥的表情也比以前更加丰富。

曾经的我深深相信,不远处就是光明的未来。

如今看来,那是多么天真的想法啊!

不幸突然降临。

今年七月的一个晚上,深夜一点左右,清次打来电话。他的语气强硬:“现在立刻带上绫乃到我家来。开车来。”我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这大半夜的,到底怎么了?

在此之前,我和绫乃从未同时离开过我们的房子。尽管不放心浩人和桃弥,可两人都已经睡熟,我们觉得离开一会儿也不会怎样,就把他们留在了家中。

清次家离我家不远,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车程。到他家后,他阴沉着脸出来接我们,然后只说了一句话:

“露馅了。”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清次直勾勾地瞪着我,继续道:

“我不觉得所谓的‘左手供养’有什么意义。诅咒也好,怨灵也罢,那都是活人的执念。但重治姨夫不一样。他成了老头子,还像个小孩儿似的怕鬼。所以,一切和‘左手供养’有关的事,他都不惜折损片渊家的家财,花多少钱都无所谓。

“一直以来,我都受着姨夫的恩惠。他派我监视你们,给了我不少钱。对我来说,这只是一项工作。

“我觉得,就算过程中有不当之处,只要不露马脚,就没问题。

“我知道你们在用各种办法找尸体。无论是谁下的手,只要能骗过姨夫就行了。所以一直以来,我都默认你们的做法。如果你们要钱,一二百万也不在话下。我本想帮你们到最后的。可是啊……现在露了马脚。确实露了马脚。你们看这个。”

清次递给我一张埼玉县当地的报纸,上面有一篇报道——《发现左手被斩断的尸体》。原来,宫江恭一先生的尸体被人发现了。

“姨夫偶然看到了这篇报道。‘左手被斩断’的描述让他感到事有蹊跷,似乎让其他亲戚去调查了。于是,他得知此前本该死于‘左手供养’的人,其实全都活着。姨夫把我叫去,逼问了一通。当然,我假装不知情,糊弄过去了。结果姨夫要求我一天之内将桃弥带回他身边,这样才能原谅我。恐怕他是想自己施行‘左手供养’吧。

“我不清楚他会怎样处置你们。但如果今天之内不带走桃弥,我就有危险了。请立刻将桃弥交给我。走吧。”

我们被迫上了清次的车,坐在后排座位上。

“现在去你们家。到家后,立刻把桃弥给我带来。老老实实地照办,我也不会动手。但如果拒绝把他交出来……你们懂的。”

这时,我才明白清次为何要叫我们开车去他家。他是为了防止我们回家后带上桃弥开车逃跑。

如果把桃弥交给片渊家,他将彻底被人利用,沦为杀人工具。

见我们低着头,什么也不说,清次又朗声说道:

“桃弥是个可怜的孩子。可是,他生来就是这样的命运啊。虽然可怜,但也没有办法……好了,到了。给你们十分钟。给我在十分钟之内回来。”

我们心灰意冷地下了车。一抬头,我忽然看到家里二层的窗户里亮着灯。出门的时候,我确定所有的灯都是关着的。难道是浩人醒了?我们立刻赶往二层的卧室。

一进屋,眼前出现了我们意想不到的情景。桃弥竟然在浩人的床上。那时,一个预感蹿上心头。

桃弥的房门是从外面锁着的,但并非没有离开房间的方法。为了欺骗片渊家,我们的房子里有一条连通儿童房和浴室的暗道。桃弥经过那条暗道,就可以离开屋子。

我们用书架挡住了暗道口,但或许桃弥之前就发现了这个秘密。难道,他趁着我们不在,从屋子里跑出来,伤害了浩人吗?

我浑身发冷。

但跑到床边一看,似乎并不是我想的那样。

浩人额头上搭着一块整齐叠好的湿布。仔细一看,那是放在桃弥屋里的毛巾。

我总算搞清楚了状况。

浩人罕见地突然发了高烧。应该是我们离开之后才烧起来的。桃弥听见浩人的哭声,察觉情况有异,跑出房间看到浩人的情况,用不方便的手拧了毛巾,照顾了病中的浩人。

我们一问才知道,桃弥很早就发现了那条暗道,偶尔会半夜跑出房间,看一看浩人的睡脸。

我为自己对桃弥的怀疑懊悔不已,哪怕我的怀疑只有短短的一瞬。同时,我还懊悔自己为了躲避片渊家的监视,而将桃弥关在一个小房间里,禁锢了他的自由。

他不该遭受这样的对待。我反复向桃弥道歉,绫乃也落泪了。

这时,走廊传来响亮的脚步声。清次进了我们的房间。

他呵斥道:“喂,别让我等太久!”然后强行抱起桃弥走了出去。当时我有一种预感……如果让清次这样离开,就再也见不到桃弥了。桃弥将背负着杀人的罪行度过此生。非但如此,“左手供养”结束后,也无法保证片渊家是否会让他活下去。

没有时间多做思考,我决心赌上自己的一生,给这一切做个了断。

信写得太长,让您读了许多无用的文字,实在抱歉。现在绫乃、浩人和桃弥住在××区××公寓的×号房间。

我大概无法继续保护我的家人了。绫乃在附近超市打零工,但仅凭她的收入很难支撑他们母子三人的生活。

能否厚着脸皮请您给他们三人的生活一些帮助?这是我唯一的恳求。

片渊庆太

敬上

喜江拿起放在沙发上的报纸,在我们面前展开:“你们还没看到吧?”那是十月二十五日的晚报,大概是刚刚送到家里的。

男子杀害姻亲被捕

二十五日,警视厅××署以涉嫌杀人为由,逮捕东京都××区职业不明的嫌疑人片渊庆太。片渊涉嫌于今年七月杀害太岳父片渊重治及重治的外甥森垣清次,日前向××署自首。

片渊 那么,庆太他……

喜江 嗯……现在应该在接受警察的审讯呢。

片渊 怎么会这样……怎么也……不至于杀人啊……

喜江 是啊。的确……我也这么想。不过呢,庆太为了保护绫乃他们,不惜毁掉自己的人生。我想,这的确是事实。

片渊 这倒是没错……但他的罪会很重吧……

喜江 大概是吧……可是,我还是会尽全力帮他。我打算和那一家人谈一谈,再请个律师,把至今为止的事情经过全讲出来,争取为庆太减刑。但还有一件事,我想拜托柚希帮忙,是你姐姐和那两个孩子的事。

片渊 说起来,姐姐现在怎么样?她还好吗?

喜江 还好。刚才我们还通了电话呢。她情绪很低落,但至少目前三个人都平安无事。我也知道她目前住在信上写的那栋公寓里。所以呢,柚希,请你一定要帮帮你姐姐。钱这方面由妈妈来想办法,你要在精神层面帮助他们三个。绫乃最想见的,就是柚希了。

——这之后,片渊和喜江就往绫乃他们住的公寓去了。

她们也邀请我同去,但我作为局外人,自然不该妨碍他们的见面。我郑重地拒绝了。

分别之际,片渊几次对我鞠躬道谢,搞得我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

警方听取片渊庆太的供词后,又在调查中搜集了数人的证词,得出如下信息:

片渊重治和森垣清次的尸体在××县的山中被人发现时,距离死亡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片渊重治的妻子文乃患重度失智症,重治去世后,文乃住在××县的养护老人院。

片渊美咲至今依然下落不明。曾有人称在××县的一家便利店见过符合其样貌特征的人,但目前难以辨别证词的真伪,警方仍在搜找。

※※※

久未谋面。

我是片渊柚希。

此前承蒙您的照料。

写这封邮件,主要想向您汇报那天之后发生的事。

目前,姐姐和浩人、桃弥一起,住在母亲的公寓。

母亲和两个孙子住在一起似乎很开心,看上去比以前精神了许多。

姐姐一面打零工一面学习,准备参加保育员的资格考试。

我们都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

庆太的官司迟迟没有结束的迹象,大家每天都很难过,但为了孩子们,还是尽量带着笑容,努力快乐地活下去。

我们的生活安顿下来后,请允许我再次向您致谢。

请一定代我向栗原先生问好。

片渊柚希

后来,我在梅丘的公寓将事情的后续告诉了栗原。

栗原 原来如此,竟然是这么一回事,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许多。看起来,我几乎没帮上什么忙啊。

笔者 哪有的事。片渊小姐很感谢你,说是多亏了你,她才掌握了很多信息。

栗原 是吗……好吧,今后我就作为一个外人,默默关注他们好了。

——栗原啜了一口咖啡,呼出一口气。

栗原 可是……另外一个人是谁呢?

笔者 另外一个人?

栗原 片渊分家被杀的孩子啊。兰镜不是让桃太杀了三个孩子吗?大夫人生下的长子,和三夫人生下的三子、四子。

可是,按照家规,“左手供养”要在孩子十岁到十三岁期间,每年施行一次。十岁、十一岁、十二岁、十三岁,每年杀掉一人,加在一起应该有四个孩子被杀。肯定还有一个被害的孩子啊。

笔者 嗯……也可能进行到一半就没再继续吧?喜江也说过:“说不定分家那边察觉了本家的动作,主动切断了两家的联系。”

栗原 假如分家真的有所察觉,那是仅仅“主动切断联系”就能善罢甘休的吗?

而且,宗一郎在仪式结束后,依然教孩子们严格遵守“左手供养”的规定。一个对仪式如此执着的人,会在仪式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收手吗?

笔者 ……

栗原 我还是认为,应该有第四个被杀的孩子。

笔者 可如果四个孩子都被人杀了,清吉再怎么迟钝,也应该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吧?

栗原 清吉真的什么都没发现吗?

笔者 欸?

栗原 也可能发现但默许了吧,也就是所谓的“杀婴”。

——杀婴,即通过堕胎或杀害婴儿的方式,减少孩子的数量。据说这种风俗在日本一直延续到明治时代末期。

笔者 可是,杀婴一般都是贫困家庭为了家里少几张嘴吃饭才干的事吧?大富豪清吉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栗原 不是只有穷人才会杀婴。清吉有好几位妻子,她们之间的权力纷争不断,事态渐渐变得严重,连清吉也无法控制。清吉害怕引火上身……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

笔者 ……算了,不要想了。无论如何,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清吉已经作古,事到如今,再想这些也没有用。

栗原 也许你说得对。那我们聊聊现在的事吧。其实,我心里还有一个疑惑。

重治曾经递给庆太一份名单,名单上列了一百多位分家子孙的姓名。片渊本家是怎么得到这些信息的呢?

笔者 这……一开始本家和分家是有联系的嘛……

栗原 可两家早就断绝了关系啊。战争结束后,清吉的子孙流落至全国各地,想要查清每个人的姓名和住址,几乎是不可能的吧?

笔者 那重治是怎么做到的呢……

栗原 是不是有人给片渊本家提供信息?

笔者 你是说,有人暗中帮助重治?

栗原 对。能调查分家子孙信息的不可能是外人,一定来自分家内部。也就是说,片渊清吉子孙中的某个人,给本应敌对的片渊本家提供了信息。

笔者 究竟是谁做出这样的事!

栗原 是清吉的子孙,同时又和片渊本家有联系的人……我能想到一位,那就是喜江。

笔者 欸?!

栗原 如果没记错的话,喜江的外婆弥生是清吉的第七个孩子吧?

笔者 ……是的。

栗原 也许存在这种可能——“左手供养”的第四名被害者是弥生的亲兄弟。失去亲兄弟的弥生发誓要向片渊家复仇。她和宗一郎一样,也对自己的孩子下了“诅咒”:杀掉片渊家的人。

弥生的诅咒世代传承,使命落到了喜江的身上。喜江真的是偶然嫁入片渊家的吗?小洋的死,丈夫的车祸,庆太的反叛,会不会都在喜江的计划之中呢……

——“这不可能”,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我又犹豫了。栗原的推测粗暴无理,荒唐至极。可关于喜江,确实有几个地方让我感到蹊跷。

喜江讲到兰镜这个人时,说自己“设法调查了兰镜的背景”。她是用什么方法调查的呢?

另外,宗一郎亲笔写下五条“左手供养”的家规,那张纸应该是片渊家最重要的东西,它为何会在喜江手中?

想想看……美咲和喜江通电话的第二天就被囚禁了。第二天……这也是偶然吗?

还有,重治是通过埼玉的地方报纸发现宫江恭一这个人的。埼玉离重治的住处那么远,他是怎么看到这份报纸的……

重重疑虑接二连三地从我心头掠过。

即便如此,喜江的为人和她哭着向女儿忏悔的模样,实在不像是演出来的。但是……

笔者 不……这怎么可能呢?

栗原 唉,这也不过是我的“猜测”。你别介意。

栗原笑着说完,饮尽了杯中的咖啡。那毫无恶意的轻松语气,令我感到了一丝焦躁。

* * *

[1]青木原树海位于日本富士山脚,许多有自杀念头的人选择在这里结束自己的生命,故有“自杀森林”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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