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安纳普尔纳号遇袭

安纳普尔纳号的驾驶台上,一对警示灯开始闪烁,先是绿色,再是琥珀色,最后变成红色。

值班员注意到了灯的闪烁,开始运行诊断程序。根据梅西耶的操作程序要求,他还通知了船长和首席工程师。

安布罗斯船长是梅西耶三十年的老兵,他在地球上的几乎各种环境中都有飞行经验。他在战争区和飓风中生还过,进行过难民疏散行动和低空飞行,在安第斯山脉参差的山峰和喜马拉雅山之间穿梭过。然而,夜间值班员和首席工程师叫醒他后的这场谈话,依旧让他措手不及。

“船长,尾部十二号舱似乎有一处泄漏。我这儿显示氦气丧失。”

“氦气丧失?”船长眨着眼,努力驱赶睡意,“那是不可能的。”

首席工程师梅木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这种情况,但肯定是氦气丧失了。”

“有没有可能是传感器故障?”

“我不知道……不,我觉得不是。我们现在显示升力有所下降,降了将近百分之三。肯定是泄漏。”

“储罐密封性还好吗?”安布罗斯问道,“能控制吗?”

“能控制,长官,我们仍然适航。只是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储罐爆裂的情况。储罐非常坚固,除非……呃,除非我们被导弹击中了。”他耸耸肩,“但要是那样的话,我们会有震感的,还会收到一系列其他损坏报告。可这回只是一个储罐泄露了而已。”

“尾部十二号舱?”

“是的,长官。”

安布罗斯揉了揉眼,赶走睡意。“好的,我马上上来。这艘舰艇里的重要人物太多了,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做那个无视警示灯、葬送执行委员会的船长,遗臭万年。人们到现在可都还记得泰坦尼克号的船长呢。”

“是,长官。”

“我五分钟后到。”

“是,长官。”

安布罗斯几分钟后就到了驾驶台。他发现一切相当平静,但是,他的首席工程师还在忧心忡忡地俯身盯着故障诊断系统。

“情况如何,梅木?”

“储罐密封性肯定是损坏了。”他说,“罐体裂开了。理想情况下,我们应该降落,让人出去检查泄漏情况,但是……”

“我们下边是海,离陆地还有相当远的距离。”安布罗斯觉得不可行,但看到首席工程师担忧的表情,他又重新考虑了一番,“好的,我们可以在六个小时内回到陆地上。”他拿起导航图,快速浏览,参照安纳普尔纳号的最大速度,计算风向、风力,“或者,我们还有几个北极钻探平台,我们可以在那里停泊修理。执行委员会肯定会不高兴,但是……”

“长官?”一位初级工程师说,“我又发现了一处泄漏,是头部舱的。头部六号舱。”

“什么?”

安布罗斯感到一阵近乎恐惧的寒意。他冲过去研究故障诊断系统。又泄露了?他突然对自己刚刚关于沉没在大西洋冰山之中的古老的泰坦尼克号说的那些话深感后悔起来。他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念出了那个名字,才招致了灾难。

“不是系统错误吗?”他追问道。梅木也过来了,他俩一同站在那个初级工程师旁,盯着系统警示灯。

“不是的,长官。我们正在失去升力,长官。我们肯定在失去升力。现在下降超过了百分之五。百分之六……”她向前倾着身子,“尾部十二号舱又泄露了。”

“这不可能!”首席工程师梅木说道。他走到初级工程师的屏幕前,重新检查数据。

“将剩余动力转到右舷涡轮风扇。”安布罗斯命令道,试图保持冷静的语气。他回到导航屏幕前,“将右舷风扇重新设置到停靠位置。安纳普尔纳号操作预备,将方位转向东北偏东。”

“我们要试着降落吗,长官?”他的导航员问道。

安布罗斯皱起眉头,研究着飞艇海拔高度计的数值跳动。“我们可能无法落地。”他阴沉地说道,“有可能我们会下水。”

“长官?”这位初级导航员很年轻,刚从梅西耶学院毕业。

安布罗斯将手放在男孩肩膀上,让他冷静下来。“别担心,我们的飞艇就算飞不起来,也肯定能漂着。发送遇险信号,运行我们的位置灯标。”他一边检查地图,一边在脑海中运行着一系列计算,“通知执行委员会,触及海洋之前他们就要撤离,非核心人员也应当为撤离做好准备。把遇险灯标打开吧。”

“船长,又有泄露!”梅木喊道,“头部八号舱。漏得厉害!”

这一次,安布罗斯不用听别人向他报告,他自己就感受到了。飞艇巨大的漂浮平台在缓慢地滚动,向一侧倾斜着。

“全部动力都转到右舷涡轮风扇!全部动力!”

“长官!全部动力正在转移!”

安纳普尔纳号还是倒向右舷,但稳下来了。氦气持续泄露,更多警示灯由绿色变为琥珀色,又变成红色。

飞艇逐渐失衡,警报声充斥着驾驶台。

首席工程师从一个控制台冲到另一个控制台,试图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不可能!”他反复说道。他的团队不断将密封剂泵入氦气泄漏之处,他追问:“密封剂起作用了吗?到底有没有?”

“我们还在泵入,长官,裂口还没封住!”

“这不可能!”

越来越多的警报响起。

确实不太可能,但却真实地发生了。标志密封气压丧失的红灯明晃晃的,十分刺眼,安纳普尔纳号的海拔高度计数值一跌再跌。下降速度放缓了一点点,毕竟安布罗斯调整了涡轮风扇,可以勉强维持着,补偿升力的下降,但他们依旧在下落,依旧朝右舷倾斜着。

“有人在朝我们开枪吗?”安布罗斯问他的武器员,“有突击无人机吗?或者什么其他的?”

“长官,雷达上什么也没有检测到!什么也没有。”

“有没有可能是偷袭?”安布罗斯又问。

“那我们也应该能感觉到爆炸啊。”首席工程师指出,“能袭击我们,造成这么大的破坏,我们不可能没有感觉。”

安纳普尔纳号依旧在倾斜,安布罗斯脚下的甲板倾斜得特别厉害,他不得不伸出手抓住他的船长椅才能站稳。

飞艇从来没遇上过爆炸,但目前的情况很明了。他参与过太多战斗,不会摒弃这种可能。

“撤离执行委员会。第一优先级。”他说,“我们遇袭了。”

图尔紧抓着安纳普尔纳号的右舷舷梯,用力撕扯着金属。他将利爪深深嵌入飞艇氦气室周围保护板的缝隙中,然后又往外拔。他的肌肉收紧,鼓出。他吭哧吭哧地继续使劲。收紧肌肉,猛扯……

金属发出尖响,铆钉像子弹一样弹出,保护板松动了。图尔低吼着,完全扯下保护板,撇开。保护板旋转着下落,像北极月光下一片银色的落叶,落入漆黑而冰冷的大西洋。

图尔继续破坏着,他的爪子是化学键合而成,表面是碳晶格结构,坚硬如钻石,比武士刀还要锋利,在北极夜空中散发着寒光。他一拳捶在兜着飞艇氦气的橡胶气囊上,就这样把它打穿了。他的爪子深深地嵌入了安纳普尔纳号此刻脆弱的内脏。

黏稠的绿色液体喷涌而出,那是能够防止小漏洞变成灾难性问题的自动密封剂。他掏得更深了,整条手臂都伸了进去。黏糊糊的纤维团粘在了他的手臂上,这些纤维团可以形成网络,以便密封剂能够黏附。他甩掉手臂上这些黏糊糊的东西,然后又把手臂伸进洞里,撕扯着更多地方,掏得越来越大。

撕扯、粉碎、破坏……

突然,一切都结束了。自动密封剂液体呈一个个巨大的绿色光斑状,喷薄而出。一个个交织的纤维团也伴随着密封剂一起喷出来,其中还有看不见的氦气,为其提供浮力。

安纳普尔纳号更不平稳了。图尔一直在撕扯这架飞艇的伤口,确保它永远不会自行愈合。之后,他沿着维修梯子,前往下一个氦气密封室。

在他身边,一个小嵌板打开了,露出一个黑暗的小口。随着一声轻响,洞里什么东西爆炸了,散着淡淡的尾烟。

抛射物燃烧升起,成为一个红色镁灯塔,在飞艇上高高拱起,然后越来越快地下降,明亮地燃烧着,直至跌入海中。

更多的信号弹随之而来,这艘巨型飞艇从头到尾开了无数个小口,紧急信号在夜空中闪烁着,呼喊两万米之内的每艘飞艇和快速帆船,昭告安纳普尔纳号遇险了,濒临崩溃。

图尔阴沉地笑了笑,沿着飞艇的表皮前进,前往下一个氦气密封室。

放出你们的信号弹吧,它们会装点你们的坟墓。

紧急的警报声吵醒了琼斯,她从不安稳的睡眠中惊坐起来。警笛呼啸着,刺眼的LED紧急灯在告诉她要撤离飞艇。

因为长期的习惯和演练,她知道该怎么做。她在安纳普尔纳号上待得够久,已经记住了这架飞艇的紧急程序。她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和长期训练反射,快速从她的床铺上滚了下来,不停朝前滚。

她撞上了一堵墙,被惊住了。试图站起来时,她才完全明白了现在的状况。安纳普尔纳号正在倾斜。实际上,她的甲板倾斜了将近四十五度。

命运女神哪,到底怎么回事?

琼斯犹豫了一下。如果安纳普尔纳号仍然在她的职责范围内,她就需要完成情报部门的任务。电脑存储器和服务器需要被烧毁废弃,以免情报落入竞争对手之手。

但在这里,她只是一个附属于执行委员会的乘客。

那就先找到逃生吊舱吧。

她不需要对此负责,她只要逃出去就行。她抓起她工作的平板电脑,至少这个得被摧毁,或者和她一起离开。她打电话给恩格,他的面孔出现在她的屏幕上。

“琼斯!你到底在哪儿?”

这个人看上去癫狂又蓬乱,他的脸被舰艇遇险后打开的橙色应急灯照亮。他已经开始行动,喘着气穿过走廊。

“三层,右舷,船尾。”琼斯说。

“执行委员会正在撤离。”恩格说,“你能到左舷吗?”

她盯着倾斜的甲板。“我尽力,长官。”

“那就去吧。我们要坐滑翔机。有你的位置,但我们不能等。你明白吧?”

她明白。执行委员会是一定要救下来的。她运气好,才能被带上。

“我马上过来。”

“长官,泄漏的地方更多了!”汤利喊道,“头部十号舱已经失守!气体大规模泄漏!”

“不可能!”武器员惊呼,“没有人向我们开火!”他指着防空屏幕,“没有导弹,没有飞机,没有地空导弹,没有激光瞄准。什么都没有!”

“你这个傻瓜!他们已经在飞艇上了!”安布罗斯说,“所以我们才找不到他们!有一支突击利爪队就在飞艇外面!”

“什么?”

听见武器员的惊呼,所有船员都转过身来。武器员试图控制住自己的失态:“怎么做到的?”

“怎么做到的不重要。”安布罗斯说,“重要的是他们来了。这是唯一的解释了。”他阴郁地盯着安纳普尔纳号的工程诊断,又一个氦气室开始大规模泄露,“让利爪领队来。泰坦和刀锋必须让他们的突击利爪队出去战斗了,和对方肉搏。我们需要使用头部的维护舱口。不管外面是谁,肯定还没到那儿。”

“是,长官。”

“突击部署!”安布罗斯下令,“我们必须保持一定的密封性,否则我们落水时就无法浮起来!”其实,船长内心已经在怀疑安纳普尔纳号到底还能不能浮起来了。紧急监控器上有太多的红灯在闪烁。

我的舰艇。我漂亮的舰艇。

汤利从通信中心走出来。“利爪领队泰坦、混乱和刀锋已收到命令,突击利爪正在部署。”

“需要多长时间?”安布罗斯问。

“嗯……他们很快,长官。”

但他们能够快到阻止摧毁舰艇的那些破坏者吗?安布罗斯紧紧抓住他的船长椅。安纳普尔纳号现在因氦气泄露倾斜得厉害,他已经坐不稳了。不抓住椅子或者控制台支撑身体,他甚至都站不起来了。

如果安纳普尔纳号是一架飞机,他们现在就要翻斜坠毁了,而飞艇只是重心发生了变化。飞艇的左舷仍存氦气,可以继续提供升力,而右舷却在下沉。

他们像一根木头一样斜向一边,只是因为最大动力都拿来续供右舷涡轮风扇了,才没有完全侧翻。安布罗斯感觉到涡轮的振动摇晃着飞艇,即便重组了动力,徒然消耗着电池储备,安纳普尔纳号也只是勉强维持着飞行状态。

更多状态面板闪烁着红色,显示飞艇内部的压力已经发生了变化,因为头部的维护舱口打开了。

肯定是突击利爪开始部署了。

安布罗斯阴沉地笑了。

你们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图尔前方,几个身影猛虎扑食般地从一个舱门中跳出来,迅速、优雅地攀附在飞艇的舷梯上。图尔露出牙齿,意识到了威胁。

他们当然派遣他的同族来与他抗衡了。在数千米高空、温度零下的缺氧环境里,没有人类能在飞艇的表面上战斗。即便是他,在这个恶劣的环境里奋战,也有些头晕。

图尔匆忙返回他最后一个破开的氦气室。他背后响起步枪声,但子弹只是呼啸而过,他跳进了自己破开的洞里。

他迅速地下滑,抓住飞艇上部结构的一个碳纤维架。内部远离狂风,黑暗而近乎宁静。暖和多了。

图尔呼出的气体在他面前结成冰晶,月光泻入洞中。他等待着,耳朵竖起,听到梅西耶最致命的士兵们沿着飞艇的表面行进。

他的同胞在猎寻他。他们是梅西耶最忠诚的奴隶。

躲在氦气室的暗处,他等待着他的兄弟们。图尔感觉到一阵寒冷的不适。

同族。

梅西耶忠诚的士兵们。他们遵守了他们的誓言,而他却没有遵守自己的。

图尔咬紧牙关,不情愿地低吼一声。我没有失败,我做了选择。我不是叛徒,他们是奴隶。

但是一丝不确定感让图尔发冷,这比已经使氦气室结上冰柱、让密封剂冻在双重船体上的北极气流还要糟糕。

我不是奴隶,我是自由的。

他吐出一口气,一团冰晶形成又落下。

我是自由的。

他攀上了天空,要杀死他的神,摆脱他们的束缚,然而现在,在靠近他的同胞、他的神、他的创造者的时候,他又产生了令他在海景动弹不得的那种阴暗的感受。令人紧绷的羞耻感在他的脑海中卷曲,蜿蜒绕过他的脊梁,在他的耳朵里发出嘶声。

叛徒、违背誓言者、腐肉、失败者、弱者、懦夫……

这些声音一一从他的脑海中爬过。

他们不是我的同胞。图尔告诉自己。梅西耶不是我的主人。

但他仍然感觉到有蛇盘绕在他的心脏周围,能感觉到它在紧紧收缩。他感觉到它在他的血液中,吞噬着他的战斗意志。

图尔缓缓退回黑暗中,听着那些精英士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努力不让自己像只狗一样畏缩。

我不会投降。他拼命地想。我不会低头。

“他们捉到他了。”汤利宣布,他听起来如释重负。

“他?”安布罗斯追问,“只有一个人?就一个?”

汤利抬起一只手听着。“是的,长官,是一个军事强化人。”他再次抬起头,眼神里也满是惊讶,“是我们的人。泰坦报告说是我们的人。一个孬种……”

“是卡塔库尔!”

安布罗斯听到喊声,转过身来。卡洛亚将军正站在舰桥上。安布罗斯压抑住敬礼的冲动。“将军!”

安布罗斯已经看到,这位被免职的将军在离开南加州保护地后,又上了飞艇,但卡洛亚大多数时间都待在他的小舱里,可能是降职以后,再次在这艘他曾经监督过梅西耶在全世界四分之一的行动的船上露面,感觉太难堪了。但现在,他站在这里,笑得很阴郁。

“卡塔库尔来了。”这位老将军的眼睛里闪着疯狂的光,“杀了他,马上。”

安布罗斯皱着眉。“您无权——”

“别再浪费时间纠结衔级和许可了!执行委员会已经撤离了!我是你们的高级长官,我下令,马上除掉那个强化人!”

你似乎都忘记你已经降职了,老朋友。

“突击利爪队已经抓到他了。”安布罗斯安慰道。他抑制住了叫卡洛亚“长官”的冲动。

“他和突击利爪队在一起?”卡洛亚咆哮道,“在哪儿?他在什么地方?”

汤利少尉查看了舱口显示器。“他们刚把他带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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