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知道过了几天。我根本没有心思去打工。好像有人总给我打电话,不过我没有去看手机。手机没电了我也没去管,让它静静地睡在了那里。房间里散落着烧酒和威士忌的空瓶。华子消失的那天下午,收到了前一天从便利店邮寄回来的包裹,是我和华子的衣服。我把自己的脸埋进她的衣服,疯狂地嗅着,然后把衣服扔进了垃圾箱。桌上放着的华子做的汉堡排已经凉了,我边哭边吃。之后,我又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吃的。就着下酒菜,把自己灌醉。不分昼夜地喝酒和睡觉。阳光、月光和酒气,陪着我一起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一到晴天,我心里就隐隐作痛,到了阴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反而觉得心里踏实了。每当夕阳照到窗户的时候,我就想大喊。循环往复着这样的生活。只是,不管摄入多少酒精,我始终无法忘记华子。睡着时,会在梦里见到她;起来后,脑海中会浮现她的身影,不停地想着她。会让人感到如此痛苦的,应该不是喜欢。我这样想。

华子本应该再给我一周时间的。从她消失的那天开始,我原本打算和她一起去旅行的。日本南部的岛屿,在华子喜欢的香味和波浪的声音的环绕下,眺望入海的夕阳,这是多么令人感到幸福的事啊。如果能让华子的笑容多增加一秒,我就很满足了。但是这个愿望没能实现,我真的是太无力了。

恐怕是预约的酒店给我打的电话吧。我能理解自己给他们添了麻烦,但是我真的什么都不想干,只想一动不动地待着。

就这样,没去打工,也没去学校。

又不是什么大事。嗯,一场打乱了人生节奏的恋爱,仅此而已。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我恐怕会死的吧?不过,死了也挺好的。

听见“咣当”一声,我意识到有人进来了。把视线移向门口,发现是胜矢来了。

“喂,冈部!你没事吧?”他望着瘫坐在床上的我说。

我努力把眼睛的焦点对准胜矢。

“胜矢。”我使劲地喊着,嗓音沙哑了。

“你脸色也太差了吧。”胜矢面露忧色。

“今天是几月几号?”胜矢告诉了我今天的日期。距离华子消失,已经过了三周。

“对不起,我没去打工。”我还是坐在床上,不过微微地动了一下脑袋。

“没事。我大概知道你是怎么了。”胜矢一脸苦笑,“大概知道了。”果然,他连台词都要说得像侦探啊。

“我见了华子的弟弟。”

“什么?”听到他的这句话,我立刻绷紧了神经,说道,“是华子的弟弟吗?”

“是的。”胜矢点了点头。

“昨天,他来加油站了。他好像是想见你的,不过,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于是我就替你见了他。”

“那个。”他指着玄关的拖鞋处。那里放着一个很眼熟的东西。“俯视着鞋子的银色高楼”,那是华子的行李箱。

“为什么?”我本想大声喊叫的,但是发出的声音格外沙哑。

“对现在的你来说,这可能是个残酷的消息。”他还是一脸担心的样子。

“没事的,我什么都能承受,已经,没事了。”我连死都不怕了。华子不见了之后,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胜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

“华子死了。”

华子好像是在四天前去世的。胜矢说,华子在家人的陪伴下,从医院安详地走了,她的葬礼已于昨天完成。华子的笑容,我最喜欢的那个笑容,在眼前的屏幕里浮现了出来。每眨一次眼,画面会变换。数十张幻灯片的最后一张,是穿着皇室蓝礼服,眼睛笑得像月牙一样的,美到无与伦比的华子。那样活泼开朗的她,真的就这样死了,我一时难以相信,也不愿相信。

“骗人的吧?”

“冈部,是真的。”胜矢的脸上满是悲伤,“从这里出去之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跟家人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说自己每天都过得很开心,还说这段经历是自己一生的宝物。”

胜矢把纸巾递给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流泪了。拿过纸巾,擦拭泪水和鼻涕。

我呆呆地看着行李箱。

“他弟弟希望你打开那个行李箱,说他觉得你应该知道那个行李箱的密码。”

“我不知道。”我摇了摇脑袋,使劲地发出了声音。

“这样啊。”胜矢一脸遗憾的样子。但是他又接着说:“说不定。”说完,他把行李箱拿了进来,横着放在了地板上。“一直想着的那个数,说不定就是密码。”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动了密码锁的转盘。把两个转盘对准位置之后,按下了旁边的按钮。

密码锁没被打开。

“看来是弄反了啊。”

胜矢又调整了一次转盘的数字,按下了按钮。

“嘭”的一声,锁开了。

“果然。”胜矢说。

“为什么?”我一脸吃惊地看着他,“为什么你会知道?”

“你之前说过,华子来见你的时候,是用了七夕传说的例子吧?织女星是Vega,牛郎星是Altair。星星的叫法有很多种,根据基本星表的规定,可以用三位数来表示各种星星的位置。织女星是699,牛郎星是745,我想按照这个来试一下,没想到果然猜对了。”

我被他震惊到了,这个人太厉害了,他不当侦探真的是可惜了。

我这样想着的同时,胜矢打开了行李箱。

“啊。”我和他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行李箱里放着的,是一本书。

“怪不得觉得轻呢,原来只有这个啊。”胜矢略带遗憾地说。看来大部分的行李是被华子拿走了吧。

胜矢把书从行李箱里拿了出来,快速地翻着,说道:“是日记。”

胜矢的目光锁定在了日记的最后一页。他把华子的日记递给了我。

“不。”我犹豫了。胜矢说:“你最好看看,真的。”

我翻着日记。之前一直觉得翻看别人的日记是恶趣味,我翻到了让胜矢目不转睛的那最后一页,那里罗列着一篇文章。

“恐怕,这是她死之前想要做的事的清单吧。”胜矢说。

华子写了很多件事,每件事的旁边都画了一个圈。“见巴农”“和巴农一起看流星”,和我一起看的“阿兰和艾伦”的电影的名字,也被写了下来。发现了在最下面唯一没有被画圈的那一行字。

——去爱很多的人,被很多的人爱,要比现在更幸福。

“这就是华子真正的目的吧?”胜矢看起来非常悲伤。“爱谁?被谁爱?不是浮于表面的那种,而是想被人发自内心地爱着。想要烙印在对方的人生里刻骨铭心的爱。”

“我爱过她。”

胜矢点了点头。

是不是因为我说了爱她,她才从这里离开的?

胜矢盯着我的脸,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一样。

“我该怎么做才好?”我问道,“活着真的好痛苦,睁开眼睛的时候,止不住地想她,睡着了以后,我又会做和她有关的梦,我不认为我能忘了她。我知道,我的人生没有了她,会变得很无聊。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实在是太幸福了。和她相遇以后,我才知道之前平凡的生活是多么的无趣。她不在了,我的人生也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你要好好活着。”胜矢用力地说,“如果你真的爱她的话,就应该记住她曾在这个世上停留过,好好地活下去。我只能说这种老掉牙的话。”胜矢温柔地笑着。“在深爱着的人不在了的世界里还能好好活着,而且不会将她遗忘。这才是真的爱过她的证据。”

我真的搞不懂了,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我能理解胜矢说的话,但是,我不知道他说的话究竟是不是正确答案。

“我再好好想想。”我说。

“是呀。做出选择的,是冈部。”他说。

“我把这个还给华子的弟弟。”说着,胜矢拉着行李箱从房间出去了。

突然,阿兰和艾伦的电影在我的脑海中复苏了。他们对未来感到绝望,为了能够互相亲吻,摘下了面具,二人共同选择了死亡。

不可思议般地心情舒畅,自己的内心已经有了答案。

我给手机充了电。几个未接来电,果然是旅馆打来的。我拨通了电话,旅馆的工作人员接了电话,我为自己没能去入住而向他道歉,答应把取消的费用给他们汇款过去。挂了电话之后,我就去附近的便利店打了钱。接着,我拨通了加油站的电话,是站长接的电话。他说:“现在很忙,你来店里吧,见了面说。”我礼貌地谢绝了他,对于自己给他添了麻烦的行为道了歉。站长对我说了“有时间再来玩儿啊”。他真的是个心胸宽广的人,我的眼泪快要溢出来了。

我把该处理的事情,已经都处理好了。

知道了我的死讯,爸妈应该会悲伤的吧。我走出房门,拨打了华子的手机号,听筒里立刻响起了语音信箱的提示,她好像还没有解约。挂掉电话,我一边走着,一边用手机写着邮件,邮件的内容是“我现在就去找你”。我把写好的邮件给删除了,因为,突然去找她的话,才能吓她一跳的吧。作为对于那天的回礼,她第一次来我的公寓的时候。

走下坡道,沿着铁路向前,到了最近的铁道口。拦道杆升了起来,我站在那里没有动。放在平时的话,这个行为很奇怪,但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就是正确的行动。拦道杆降下来之后,前进,就是这么回事。幸运的是周围没有人。不会有人怪罪我这个奇怪的举动。

“当当当当——”警报器发出吵闹的响声,拦道杆放了下来。远处的电车正从我右手的方向驶来,我的右脚向前迈了一步,电车越来越近了。手放在拦道杆的下沿,把它抬了起来。没想到很轻松地就抬起了拦道杆。

我正要进入铁轨的时候,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

华子?我的脑海中闪过了不切实际的想法。我把手从拦道杆上移开,掏出了手机。

是妈妈打来的电话。一瞬间,我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接。最后再听一次妈妈的声音也行。我按下了通话按键,赶忙跑出了铁道口。

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很悲伤。我问她:“怎么了?”

“蒲公英死了。”她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脑子变得奇怪了,我并没有感到很吃惊。“这样啊,蒲公英去天国了啊。”我乐观地这样想道。下定决心去死之后,会觉得周围的事情就都变得无所谓了。悲伤和害怕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样啊,真是令人悲伤啊。”我回答完,想要挂电话了。

“话说。”妈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小华子去找你了吧?你见到她了吗?我一直想问你来着。”

原来如此,华子调查了我的老家。所以,她才知道了我现在的住址。

“去年夏天,华子来家里找你了。”对于妈妈说的这句话,我感到一头雾水。

去年夏天?大脑混乱了,完全理解不了。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电话的那一头,传来了妈妈反复说着的“喂喂”。声音越来越远。喂,喂,喂……喂……

注意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拿着手机的那只手,在不经意之间垂了下来,呆呆地站在原地。手机又在手上震动了起来,按下通话按键。听见了妈妈的声音。

“喂,喂?能听见吗?”

“啊。”我回答道。

“真是的,都要被你给吓死了,突然间你就不说话了。”

“是我不好。总之,我现在就回去给蒲公英做坟墓,回去再聊。”

我把手机放进了口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没明白妈妈说的话。

急忙回到房间,洗了澡,刮了胡子。就算再怎么失去活下去的精神,头发和指甲还是会长长的,真是不可思议。准备好了之后,再次离开了住处。坐上了回老家的电车。在电车上,我一直在思考着。只是始终解不开谜底,“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的话一直在大脑中来回打转。

回到老家之后,在院子里给蒲公英做了坟墓。它是老死的,临死的时候,被妈妈抚摸着的它,慢慢地减缓了呼吸,安静地去了。烧了一支香,双手合十。想起在河边和蒲公英偶遇的情景,想起和它一起玩耍的快乐时光,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是我从老家出去之后,第一次回来。什么都没变,白色的小花在院子里盛开,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剪着指甲。

进到客厅之后,妈妈为我泡好了茶。我一边喝着茶,一边向妈妈询问我很在意的那件事情。

“你说华子一年前来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年前的夏天,小华子来这里找你了。她说想给你个惊喜,所以我当时就没告诉你这件事情。”妈妈问我“没告诉你,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我回答了“并没有”。也怪我一直没联系过妈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华子明明在一年前就知道了我的住址,为什么一年后才来见我?

就算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发病,为什么非得空出一年的间隔呢?“去见巴农”绝对应该是华子想做的事之一,她是有什么理由的吧?

“啊,对了,对了。”说着,妈妈离开客厅去到另一个房间,拿了相册之后又回来了。“那个时候,我给她看了这张照片。她说‘可真是令人怀念啊’。对吧?你看。”妈妈打开相册,指着其中的一张照片说。年幼的巴农和米歇尔。好像见过,好像又没见过。但是,确实有种令人怀念的感觉。

“原来如此。”我说。虽然谜题还是没被解开,但是我理解了一个重要的事实。

“她跟我聊了一个小时左右就回去了。话说,后来你见到她了吗?”

“谢谢你打电话给我。隔了这么久,能见到你真的是太好了。虽然我刚刚回来吧,不过我明天就又会回去的。”我没有回答妈妈的提问。

*

次日上午,我离开老家,返回了自己居住的地方。我先回公寓取了“某个东西”,之后又去了车站。穿过地下通道,来到车站的后面。

进店之后,看到一位贵妇悠闲地坐在角落里,一边读书,一边喝着咖啡。我坐定后,留着精致小胡子的男性店员过来问我点些什么,我要了一杯热咖啡。店内摆着兔子人偶的木雕和一些英文书。过了一会儿,男性店员端来了咖啡。“不好意思。”我向他搭话道。店员以为我还要再点些什么,从口袋里取出了小本子和笔。

“华子今天来上班吗?”我问。

精致小胡子店员的脸上,像是堆满了问号。

“华子今天休息?”我又追问道。

店员歪着脑袋。

“这里没有叫kako1的店员。”他看起来有些不高兴。

“啊,是我失礼了。”我向他道歉。

“那,还有。”说着,我从口袋里取出了“那个东西”。

“她,是在你们这里打工吧?”我问。法国料理店拍的合影。

小胡子店员“啊”了一声,抓了抓头发。“她已经不干了,大约是三周前吧。”“冲着她来的男客人,后来也都没再来了。这生意可真是不好做了啊。”通过这句话,我知道了小胡子店员其实是这家店的经营者。

“她这么受欢迎啊?”

“那是当然,毕竟长得那么漂亮,客人自然也喜欢她。啊,莫非,你也是?”

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说“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小傻子”。

“不是。我第一次来这里。”

“那,你是?”小胡子老板一脸诧异地说。

“我被她骗了啊。”

“被骗了?骗婚吗?”小胡子老板不怀好意地笑了。

“嗯,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我才在调查她。”

*

黄昏的加油站并不繁忙。我目视站长,对于自己给他添了麻烦的行为,深深地鞠了一躬。站长说了一句“哦,冈部,你来了啊”之后,立刻示意让我进了事务所。站长坐在椅子上,点了根烟。他说:“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回来上班?”他那像渔民一样晒黑了的脸上,满是憨厚的笑容。

我对他说的话很是惊讶。

“我无故缺勤的行为,真的可以被原谅吗?”

“啊,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站长吐着烟圈。

“嗯。我明天就可以出勤。”我话音刚落,站长就笑着露出了黄色的牙齿,“拜托你了啊。”紧接着,他又说:“现在,真的是人手不够。”

“真是对不起。”我又道了一次歉。

“不,这不能只怪你。”

“此话怎讲?”

“毕竟,你还不知道呢啊。”

“啊?不知道什么事?”我歪着脑袋说。

“胜矢辞职了,自从你不来了以后。我以为你知道呢。”我来这里,其实也是为了见胜矢。脑海中的谜团再次浮现,又理解了一个事实。

“他为什么辞职啊?”

“好像说是要回老家。希望他一切还都好啊。”

“这样啊……”

“我真的很喜欢你和他搭档的这个组合啊。虽然那家伙看起来跟个大哥似的,总爱耍威风。”站长一脸落寞地说。

“话说,你为什么要对他用敬语啊?明明你比他还大一岁。”

“他是前辈,又是这里的社员。”站长听了,笑着说,“你也太老实了吧。”

“从明天开始,还请多多关照。之前真的是对不起。”说完,我离开了事务所。

在我的心里,已经搞清楚了几个事实。但是,这些事实目前还连不到一起。不过,我确定了“这种事”是胜矢干的。

*

我拨打了华子的手机号,果然立刻又听到了语音信箱的提示音。我没有挂电话,而是在语音信箱留了言。握着手机,走在自己住的街道,一边望着和华子一起去过的杂货店和超市,一边走着。手机响了。按下通话按键,听筒对面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怎么了?”男人说,“我在语音信箱的留言里,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从那以后,我想了很多,但是始终没能得出答案。所以想和你谈谈。电话里说不清楚,能见面和你聊聊吗?”他很快就接受了我的这个提议。

我们约好一小时后,在我住处附近的公园见面。就是华子行踪不明时,我发现她的那个公园。我提前到了公园,等胜矢过来。在夕阳的照射下,公园里游乐器械的影子伸向东方,浮在天上的鳞状云,被染成了粉红色,美丽的秋色天空。

刚好过了一个小时的时候,胜矢出现了。

“哟。”他抬起一只手打招呼道。还是穿着平时那件连体工作服。我低头说道:“你好。”

“看起来精神恢复得不错啊。”

“算不上有精神,只不过是因为知道了一些事情罢了。”

“这样啊。”

胜矢坐在了长椅上。华子之前坐的也是那个长椅。

“喝点儿什么吗?”我指了指附近的自动贩卖机。胜矢答了一声“啊”。我买了两罐咖啡回来,黑咖啡和昂列咖啡。

我问他:“你喝哪个?”他说“我不喜欢甜的”,选了黑咖啡。

胜矢拉开拉环,把咖啡罐送到了嘴边。

“怎么了啊?”胜矢说。

“不是。我想了很多,有明白了的地方,也有还没明白的。想让侦探胜矢帮帮我。”我笑着说。“好啊。”胜矢也笑道。

“首先,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谎?”

“什么事啊?”胜矢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为什么,你要骗我说你见过华子的弟弟?”我说。胜矢沉默了。

“刚才,我去了加油站,对我的无故缺勤,向站长道了歉。站长说胜矢也辞职了,说你辞职的时间,恰好就是我开始缺勤的那天。然而,胜矢你却说昨天在加油站见到了华子的弟弟。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撒这种谎?”

胜矢没有说话,看着我,像是在想些什么。

“还有,在我的房间和我一起生活的,那个假借华子之名的女性,到底是谁?”我发现胜矢一边的眉毛微微地抖动了。

“为什么胜矢拿着她的手机?”观察着胜矢的表情,我继续说,“那个女人不是华子。昨天,我后来其实回了一趟老家,看到了小时候的我和华子的合照。照片上那位少女的脸,和与我一起生活的自称是华子的那位女性的脸,完全不一样。”

“那是因为,长大了自然就和小时候的长相不一样了啊。”胜矢用鼻子发出了笑声。

“也是。而且,就像胜矢说的,现如今这个时代,整形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我有一瞬间也是那么想的,但是,和别人相比,她的不同,是有一个起决定性作用的特征的。”

“起决定性作用的特征?”胜矢说。

“是的。瞳孔。照片里华子眼睛的颜色是纯黑,但是,和我一起生活的那个‘华子’却说,她的眼睛天生就是茶色。”

“哼。”胜矢笑了,他说,“也有可能只是碰巧把眼睛照成了黑色的吧?”

“你要是这样说的话,也就没有必要再谈论眼睛的颜色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静静地说,“和我一起生活的那位女性,是在车站后面的咖啡馆打工的吧?我问过那里的店长了,他说她的名字不是华子。”

胜矢眉头紧锁,脸色很难看。

“她是用‘Aoyama Tomomi’这个名字在打工的。她到底是谁?”

说到这里,胜矢“呼”地叹了一口气,举起了双手。

“我认输。我全都说。”我看到了胜矢的大白牙。

“谢谢。”我强颜欢笑地说。

*

“我的名字是胜矢俊介。”

胜矢像是对初次见面的人做自我介绍一样,很有礼貌地说。

“我知道的。”事到如今,还在用自我介绍的口吻开玩笑。我感到了一丝不安。但是,胜矢接下来说的话,就像是电流穿过我的脑袋一样。

“我是胜矢华子的弟弟。”

心跳加快。

他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把我的大脑搞得如乱麻一般。不过,我感觉自己的思路,就像是液体时钟里分散的油一样,虽然一开始还全都粘连在一起,但是慢慢地逐渐各自成型。

“胜矢华子是我的姐姐,姐姐患上了难疾,一种奇怪的病,发病之前,能够和普通人一样地生活。但是,一旦病情发作,她身体的感觉就会丧失,无法走路了。不只是不能发声说话,就连自力呼吸也都做不到了,等待她的只有死亡。”胜矢向我说明了我曾听过的那个可怕的怪病。

朱砂色的夕阳,染红了胜矢高挺的鼻梁。

“那位胜矢华子小姐——小时候和我一起玩耍的她,现在在哪里?”

“哪,我可全都说了啊。从头开始。”胜矢喝了一口咖啡。

我紧紧地握住了昂列咖啡,并没有把它打开。咖啡罐的温度和触感,让我确信了我还在这里。

“姐姐,一直很想见你。她害怕不知道哪一天自己突然就动不了了,以某件事情为契机,开始了寻找你的旅程。”

“某件事情?”我咽了一口唾沫。

“契机就是叫作蒲公英的那只狗。她好像是在电视上看到了蒲公英,还有她以前住过的街道的风景。”以前,和我在河边玩耍的华子,看到了在新闻节目里出现的蒲公英。我无言地点了点头。

“但是,姐姐没能见到你。”

我的心跳变得更加快了。

“她去了你的老家,问出了你现在的住址。但是,没能见到你。”

“没能见到……”

“发生了很多事情。”

“什么叫‘发生了很多事情’?”

突然,胜矢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胜矢把“很多事情”的详细内容告诉给了我。

“发生了很多事情,她之后突然就发病了。没过多久,她就变得无法说话,也不能走路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她便去世了。”

去世了。这几个字重重地回响在我的大脑,我想立刻逃走。为了能够控制住弱小的自己,我使劲地踩着地面,用力地握着咖啡罐。我的心很痛。

我没能见到真正的华子,在和我相见之前,华子去世了。我真是太没用了,没能实现约定。罪恶感充斥着我的内心,胸中的苦闷也随之加剧。

“是呀。我想到了你会是这样的表情。”胜矢盯着我,说道,“那,我把从开始到结束的内容,都说给你听吧。”

喝了一口咖啡,胜矢再次开口。

“你还记得我和你初次见面的情形吗?”

“我记得。”那个时候,如果没有被胜矢帮助,我恐怕早就站在法庭上了。这不是夸张,他不在场的话,我绝对会蒙冤被捕的。“当然,我现在也很感激你。”声音颤抖着。

胜矢“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感谢我?真的谢谢你啊,冈部。”

“怎么了吗?”

我理解不了胜矢为什么笑。

“因为那是我策划的啊,整个过程都是。”

“啊?”我细声惊叹道,立刻觉得后背的汗毛竖了起来。

“我读了姐姐的日记,知道了你的住所,也知道了姐姐想见的男人。之后,我就搬到了你住的这个街道,观察你的生活和习惯。你几点起床,几点出家门,几点坐上电车,几点回家,有什么样的朋友,是否有交往的女朋友,我全都查了。”

“怎么会,你……”胜矢滔滔不绝说的这些话,我还无法马上相信。

“之后,我想到了接近你的方法,而且还是让你一直对我感恩的方法。”

“骗人的吧……”

“是真的。那时,在满员电车里抓住你的胳膊,把你往电车外面拉的女人和男人,都是我安排好的。有了恩情,就好办事了。”

我吓得感觉自己的腰都快要断了。拼命地忍住了。

“你听说过‘互惠原理’吗?它说的是,一个人只要受到过帮助,那么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去回报的这种心理。我之前帮助过他们,所以他们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你也是如此。”

我再次陷入了沉默。

“我计算了很多,为的是能让你上钩。”

“计算?”

“你知道‘卡利古拉效应’吗?”

我摇了摇头。

“人是一种越被禁止越想反抗的生物。而且,如果给禁止加上了‘绝对’的话,效果就会更加明显。”

我想起了一件事。那位自称华子的女性首次来到我家的时候,次日,胜矢突然在学校的图书馆现身了。

“是的。和你在图书馆说话的时候,我说过让你‘绝对不要接近她’的吧?我正是出于这种目的。”胜矢笑着说。“后来,我说‘和右撇子的人搭话的时候,从右侧接近他’什么的,也是因为你是右撇子。”我想起来了,华子,不,是和“Aoyama Tomomi”开始同居的那天晚上,她也是坐在我的右侧,和我说想住在我这里的。看来这也是胜矢的指示吧。

“为什么你要做这些事……”我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紧紧地攥住了。我把他当作朋友,他却欺骗着接近了我,感觉像是做了一个噩梦,虽然很普通,不过如果是梦的话,我希望能快些醒来。

“为什么做这些事?为了让你想起姐姐,让你遵守和她的约定。为了能够实现姐姐所有的心愿。”

感觉喘不上气,呼吸的节奏全乱了。

“对了,‘Aoyama Tomomi’是我的女朋友。她当然没死,也没得病。”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视线对着他。

“和你一起生活的那个姑娘,是我现在的女朋友。当然,她和姐姐的关系也很好。我拜托她把你迷住,没想到她果真让你迷得神魂颠倒的,她可真是立了大功了。”

“让自己的女朋友,做这种事……”

“不,倒不如说,她就是姐姐啊。”

耳鸣,想吐,他的话太可怕了。察觉到的时候,本应该握在手里咖啡罐,已经掉在了地上。我没有捡起它的力气了。

“她第一次去你的公寓的那天,正好是姐姐知道你住所的一年以后。”

全都是被他策划好的。那样愉快的生活,还有她说过的话,她流过的泪。我“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晚上睡觉前,她是不是都会用手机?那是她在给我发邮件。我们偶尔见面,平时用邮件联系。我告诉她,如果你对她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让她马上联系我。”胜矢从口袋里取出了手机,是她用的那个手机。“这个手机也是我给她的。”

我知道了,她能安心地住在我家,原来是因为她随时都可以求助。

“去看过星星了吧?那天,我也是一开始就打算把车借给你的。你给租车行打电话,借不到车的事,也是她告诉我的。所以我才去了你家里,为了让你们知道要去看星星。给挂历动了手脚的,也是我。为了能让你休息。啊,对了,把姐姐的行李搬进你屋里的,也是我。”

他让自己的女朋友假借姐姐的名字,让她以姐姐的身份的生活。他把姐姐投影到女朋友的身上,让女朋友代替姐姐实现未完成的愿望。也许,他通过这种行为获得了满足感,也许,他真的把自己的女朋友当成了姐姐。想起了胜矢在咖啡馆前眺望她的情形。

恐怖伴着震惊,连槽牙都咬不到一起了。

“为什么她始终不开行李箱的锁,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胜矢追问道。

我把视线移向了地面,一动不动。

“她拿的驾驶证、保险证、身份证上的名字,并不是华子。我不想让这些暴露在你的面前。所以,可以知道‘Aoyama Tomomi’身份的所有证件,都被统一锁在了行李箱里。当然,开锁密码也是我想的,最后也是我解开的。”听到了他“咯咯咯”的笑声。

想了很多。为了见我四处寻找,但最后却没能见到的真正的华子。从一年前开始,为了能让华子不留遗憾,接近我并实施了计划的深爱着姐姐的胜矢。被男朋友拜托,和我一起生活的“Aoyama Tomomi”,全都连上了。

想起了真正的华子。

“对不起。”我在心里向她道歉。

我没能去见你,真是抱歉。你应该很不容易吧。把自己非常宝贵的时间,用在了找我这件事上。抱着蒲公英的女孩的样子,浮现在了我的脑海,泪珠接连不断地掉在了地面。

接着又想到了胜矢。他真的是很爱自己的姐姐。找到忘记了与姐姐有约的若无其事地活着的男子之后,应该很恨他才对吧。为了达成目的,甚至不惜利用自己的女朋友。他应该非常恨我吧?我没有恨胜矢的资格。倒不如说,我应该向他道歉才对。

最后想起了“Aoyama Tomomi”。和她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真的很幸福。我想,她也爱着胜矢和华子吧,所以,她才会流了那么多次眼泪。由于完全进入了华子这一角色,她应该会经常想起华子。作为华子活着的时间里,华子肯定也是在的。每当那个时候,她就想到华子,流泪不止的吧。在电影院里她瞳孔的血丝,星空下的眼泪,旅行地的眼泪,公园的眼泪,想起了很多场景下她流过的眼泪。她也应该一样恨我吧。

想到他们三人,我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就是报应。

“真的对不起。”

我跪在地上,把手掌和额头贴在了地面。我不知道胜矢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我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做的事情,就是道歉。我忘记了约定,这是无法逃避的事实。向华子还有深爱着她的胜矢和“Aoyama Tomomi”谢罪。

“已经够了。”胜矢说。我没有抬头,又说了一遍“真的对不起”。胜矢语气强硬地说:“已经够了。”

我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沙子,看着胜矢。胜矢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在沉默的空气里,胜矢开口了。

“希望你永远也不会忘记,有一个女孩在她临死之前都想遵守约定,希望能够见你一面。让你有如此痛苦的回忆,一方面是因为我憎恶忘记约定的你,另一方面,我也想让你有一段无法忘记的记忆。”

我点了点头。就像胜矢说的,我不会忘记的,我不会忘记冒着缩短自己生命的危险,也要找到我的那个姑娘。多久都不会忘的。

“对没能帮助姐姐实现约定的我自己的赎罪。也有这样的意思。”

“对自己的赎罪?”

“啊。”

胜矢没再继续说了。

胜矢对此似乎不愿多谈,可能与他刚才提到的“很多的事情”还有和“对自己的赎罪”有关吧。我没有再继续追问。

“真的对不起。”我又道了一次歉。

“昨天,让你看的那个日记,是姐姐亲手写的。姐姐自己写下了‘去爱很多的人,被很多的人爱,要比现在更幸福’这句话。我想帮她实现这个愿望。当然,与你相见、看电影、看星星的这些愿望,我也都想帮她实现。”

我深深地点头,感受到了胜矢的心痛。此时,又有一个疑问浮现了出来。

“在电视上看到蒲公英这件事,也写在日记里了吗?”

“啊,写了。”

“这样的话。”

胜矢盖过了我的声音。

“是的,那个日记我也动过手脚。只是随便看看的你,应该没看出来吧?在电视上看到蒲公英那天以后的日记,我全都撕了。为了不让你发现那是一年之前的事情。不过,只有几页而已。”

“我没看出来。”

“对吧。我故意关注最后一页,也是为让你能看到那里的内容。”“几页”还有“命运”这个丑陋的词汇,一起牢牢地黏在了我的脑海里。华子在电视上看到蒲公英之后,马上就动身开始寻找我的下落。问到了我的住址,不过,她后来就再也没能写日记了。

“到最后,‘Tomomi’应该也没告诉你她为什么知道你的住址。理由是一样的。”

“原来是这样。”我想起来了,之前去旅行的时候,在能看到夕阳的温泉里,我问过她这件事。她当时说的是“因为相信,所以发生了奇迹。喜鹊来接我了”。这句话实在是太美了,我便没再继续追问。现在我懂了。“Aoyama Tomomi”把华子在早间新闻节目中看到的蒲公英,说成了喜鹊。真正的喜鹊到底在哪里呢?是胜矢,也是“Aoyama Tomomi”吧。

穿着学生制服、绑着双马尾的女孩和肤色黝黑的背着运动包的男孩,手牵着手从公园穿过。

“你喜欢‘Tomomi’吗?”胜矢问。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胜矢问这个问题了,当然,他用“Tomomi”这个名字问我,还是第一次。

“喜欢过。”

虽然她的男朋友就在我的面前,我还是诚实地回答了。

“爱过。”

胜矢笑着露出了大白牙,还是那样好看。

“那,好了。”

胜矢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失去喜欢的人的痛苦,也让你品尝到了。够了。这就够了。”

一瞬间,和她在一起的幸福时光在大脑中复苏了。

“胜矢,你爱‘Aoyama Tomomi’吗?”

胜矢把笑容收敛了一些,没有做出回答。

之后,我突然想起了胜矢以前说过的话。是在我问他“爱到底是什么”的时候,他的回答。

——“对方想要做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要帮她实现。我觉得这种心情就是爱吧。”

“胜矢,你是在试探‘Aoyama Tomomi’吗?”

公园里一片沉寂,听见了不知道从哪个学校传来的铃声。

“谁知道呢。”

说着,胜矢站了起来,向着公园的入口走去。中途,他停了下来,背对着我。说道:

“我告诉过那个家伙,做这些事情的目的,是让你回想起和姐姐的约定,让你‘品尝到失去喜欢的人的痛苦’。她最初还干劲十足,但是中途却跟我说她不想干了。”

胜矢抬头望着天空,天上星星还没有出来,但是他仰望着的样子,仿佛天上已经挂满了星星。

胜矢又迈开了步伐。我不知道他的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看着胜矢渐行渐远的背影,我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再和他见面了。

“如果一直下雨的话,也就不会迷恋蓝天了。”

我呆呆地站在空无一人的公园里。

重新找回了孤独。

看着西边被夕阳染红的天空,穿着粉色浴衣的“Aoyama Tomomi”的身影,突然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美丽的茶色瞳孔,温柔的笑脸。

“通过五感记住的,大体上都是痛苦的回忆。”我自言自语道。

注释

1 “华子”名字的日语发音是“ka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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