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店里的客人，只剩最后进来的我们了。一口气吃完了马切莱奥比萨的俊介，满足地揉着肚子。我也吃完了最后一块玛格丽特比萨。
喝着橙汁，稍微休息了一下，到款台准备结账。厨房里的夫妇，正在以不可思议的表情互相对峙着。
“不好意思。”试着搭话道。男人注意到了我，向款台走了过来。
“抱歉，抱歉，稍微出了点儿麻烦。”
“怎么了吗？”我问。
“没事，送货的人给搞错了，窑炉里的柴不够用，恐怕赶不上晚上的营业时间了，所以，今天晚上看来就只能暂时歇业了。唉，明明已经有团体客人预约了的。”他说。男人胡乱地把在头后绑着的一头烫发给松开了。
“没有卖柴火的地方吗？”
“有倒是有卖的。只是，量恐怕不够，而且坐电车也到不了能买的地方。”男人皱着眉头说道。
“车子也倒是有。不过运气不好，轮胎爆了。”
“这样啊。”我也皱起了眉头。
“有备胎吗？”
俊介从我的旁边伸出了脸，说道。
“啊？”我和男人都看向了俊介。
“有的话，我来给你换。”俊介竖起了大拇指。
男人仍旧是一脸的阴郁。
“谢谢，备胎有倒是有，不过没有工具。”
“有千斤顶和内六角扳手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
“不是，就是因为没有这些工具，我才觉得犯难啊。”
“我车上有。”
俊介从自己的车上拿了工具，出现在了男人停着车的月租停车场里。之后，用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他就换好了备胎。“好了，这样就没问题了。”俊介用手套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不过，备胎可不能长时间使用，这几天抽时间赶紧送去修吧。”
对于比他年长的人，这个孩子为什么会露出一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样子呢？我虽然这样想着，但是他的确又很靠谱，所以这次我就没有责怪他了。
“真的是太感谢了。”男人握着俊介的手说。戴着时髦眼镜的女人也深深地向俊介鞠了一躬。
“彼此彼此，也谢谢你们。真的很好吃。”我回礼道。
“再来啊。”男人露出了笑脸。
“一定会再来的。”俊介说道。我也以笑脸相回应。
和他们二人就此作别。真是不可思议的邂逅。
回到俊介把车停在的那个投币停车场。只是走了几步而已，汗粒就已经漂浮附着在了身上。黑色两厢轿车正在吸收着太阳光，可以简单地猜到车内的温度。
“车里，应该很烫的吧！”我懒散地说道。
“你可真够烦的啊！”俊介把工具放进后备厢，说道，“先别坐上去啊。”他启动了车子的引擎，把驾驶席以外的窗户全都打开了。
“你在干什么啊？”我问。俊介说了句“没什么”，“嘭”的一声关上了驾驶席的门，之后马上又打开，来来回回重复了好几次。
“喂，你在干什么呢？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了？”
“好，已经差不多了。”重复了几次之后，说着，俊介就钻进了车里，我也坐上了副驾驶席。没有想象的那么热，我大吃一惊。
“哇，太厉害了！”
“厉害吧？”俊介抹了一下鼻子，“女人基本上都会是这种反应。”
*
我睁开了眼睛，意识到自己坐在俊介开的车子的副驾驶。车子好像已经下了高速公路，行驶在夜晚的国道。回去的路上，我拿小智美和他开玩笑，一边听以前流行的音乐，一边聊着小时候的故事，享受着兜风的过程。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被睡魔侵袭了的我，进入了梦乡。
我梦见了自己的小时候。我和巴农在河边立下了约定。再会的约定，一起去看星星的约定。
“喂，你没事吧？”我睁开蒙眬的睡眼，发现是俊介在旁边说话。我拼命地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给他回了一个笑脸。
我低声唱起了在梦里听到的，巴农哼唱着的那首《七夕之歌》。
“真是令人怀念啊，这首歌。”
“七夕之歌。”
“今年的七夕好像也是阴天啊，不知道织女和牛郎能不能相见。”
“能见到的，一定。”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太好了啊。”
“和我的约定，也能实现吗？”
“啊？”
视线回到了前挡风玻璃。
“我可是守约了啊。”俊介说。
我才发现，今天一整天俊介都没有抽烟。想起了昨天俊介说过的“我会认真的”。
“我说，俊介。”
“什么啊。”
“我，很幸福呢。”
“怎么了啊，突然说这种话。”
“能够被生下来，就已经是奇迹了。我还能被自己特别喜欢的人们包围着，所以真的很幸福。”
“你在说什么啊？”
“爸爸和妈妈，就拜托你了。”
“别乱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如果，如果我死了，我还是会非常非常喜欢爸爸、妈妈还有你的。”
俊介盯着前方的路，没有说话。车子行驶在乡间路上。
“人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呢？”我嘟哝道。
“什么如果死了的话，死了以后的话，你能不能别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了啊。”
“但是，人终归会有一死吧。我、俊介，还有爸爸妈妈，都不知道哪一天会死去。”
俊介沉默了。
“会不会转世重生呀？或者是变成星星？”
“谁知道呢。”
“如果转世重生的话，我会去找你的。”
“那真是太谢谢了。”
“如果变成了星星的话，我会一直守护着你的。所以，你可不能做坏事哦，因为会被我立刻发现的。”
“那以后做坏事的话，我就选在白天好了。”
“不行。虽然白天看不到星星，但是它们就在那里，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盯着你。你可要小心呀。”
“好，好。”俊介揉着鼻子说。
“谢谢啦。”
“什么啊，突然又这么正式。”
“没什么。”我笑着说，“就算是现在，我也对你满怀感激。”
“好恶心啊。”
“能做俊介的姐姐，真是太好了。”
心情很平静，我被满满地爱着，好幸福，还想活下去。我想活着，想疯狂地笑，也想放肆地哭。我从包里取出日记本，翻到了最后一页。用钢笔写下了文字，这是我活着的目标。好好地去爱在我身边爱着我的人，让他们看到我更加幸福的样子，我要一直活下去。
“你这次又写了什么？”
“秘密。”
“什么啊。”俊介笑了，我也笑了。
我把日记放回了包里，重新将视线移回了前挡风玻璃。
全部，都只发生在一瞬间。
视线移回前挡风玻璃的那一瞬间，前方十米左右，一个从左向右移动的白色物体，闯进了我的眼帘。
我大声地叫了起来。俊介顺势猛打方向盘。
我才发现，从车子前面勉强挤过去的白色物体，是一只小猫。
猛打方向盘的行为，让车子迷失了前进的方向。轮胎在柏油路上疯狂地摩擦，传来了如野兽悲鸣一般的可怕的声音。
车体剧烈地摇摆着。
车子冲上了人行道，重重地撞在了电线杆上。
伴随着“咣当”一声巨响，前挡风玻璃被撞得粉碎，四周冒起了滚滚浓烟，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全部都只发生在一瞬间。
Aoyama Tomomi
这两个月，我的精神状态变得更差了。一定是这样没错。精神科的医生说了，我的病“可能是分离性障碍的一种，症状还没有那么严重，不用吃药，也不用住院，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不过，我不这样认为。
一开始，我并不抵抗欺骗冈部君这件事。毕竟，他忘记了和华子姐姐的约定。见到他的时候，没多想，我就痛快地给了他一记耳光，心里暗骂道：“你知道华子姐姐有多想见你吗？”
我知道，华子姐姐非常疼爱我。在俊介不在的地方与我见面，一起喝茶，一起吃午饭，一起看电影，还一起在拍过的照片上写下了“姐妹”的字样。我没有兄弟姐妹，华子姐姐待我如亲妹妹一般，我真的很开心。
我最喜欢的华子姐姐，就这样死去了。
俊介哭了很久。他把自己关在房间，任凭谁叫都不出来。我担心俊介是否就会这样一蹶不振，但是在某天，他带着一副雾散天晴的表情，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想欺骗一个男人，为了姐姐，你能帮我吗？”他对我说了他的计划，我赞成了，因为我太喜欢华子姐姐了，也因为这是我喜欢的俊介，他拜托我的事情。我撒了谎，轻易地改变了自己的人格，忍受着和不喜欢的男人一起生活。
但是，我从来没有感受到俊介对我的爱，从华子姐姐的身体还健康的时候开始，一直都是。这比什么都让我感到痛苦。和俊介一起吃饭的时候，开车兜风的时候，还有睡觉前，无论什么时候，俊介都只是在说华子姐姐的事，而且他看起来很是乐在其中。不管离他有多近，我总是被寂寥感包裹着。某天，我发现了，俊介满心只想实现姐姐的心愿，他也不那么爱我，我甚至没有听他说过一句“我爱你”。
俊介向我说出这个计划的时候，我更加确信了。把自己的女朋友送到陌生男人的家里，让女朋友和陌生男人共同生活多日，这不是寻常之事，何况，他说了要我必须完全进入华子姐姐的角色。他说，目的是让那个男人“品尝到失去喜欢的人的痛苦”。可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从我用的洗发水、护发素等日用品，到我的打工，都是他指定的。和华子姐姐生前用的品牌相同的洗发水、护发素。打工的地点虽然不同，但是做的工作也是华子姐姐以前做过的咖啡店。如果冈部君住的那条街道，是华子姐姐以前打过工的地方的话，想必他也一定会让我去相同的咖啡店面试的。穿衣打扮，甚至连头发的颜色，都要和华子姐姐一样。还有，华子姐姐在日记里写下的，她生前未完成的“死之前想要做的事”，他说了让我代替华子姐姐完成。看星星、看电影的指示也是他下达的，俊介说“不做那些事情的话，这个计划也就没有意义了”。
“不是这样的吧？”我在心里想道。他只是想通过我，感受死去了的华子姐姐吧。我爱他，所以我能看出来。伤心欲绝，心如刀绞，辗转无眠。但是，我也喜欢华子姐姐，所以，即便知道了他的心思，我果然还是喜欢俊介。
因此，在我决定要帮助俊介完成这个计划时，我察觉到这样的自己也是不寻常的。
不过，只有一点，我没有改变眼睛的颜色。俊介准备好了黑色的隐形眼镜，但是我拒绝了这个要求。这是我对俊介做的小小的反抗，我不知道他是否能感受到这微弱的信号。
与冈部君相见，开始扮演华子姐姐之后，我变得开始分辨不出自己是谁了。是华子姐姐，还是青山智美1？又或者是完全不认识的另外的人？我偶尔会觉得自己在俯视青山智美的身体，觉得她完全是另外一个人，被这种奇怪的感觉侵袭着。
然而，让我感到吃惊的是，我因为不被俊介所爱，内心抱有的悲伤与痛苦，在和冈部君一同生活的过程中，得到了缓解。而且，随着和冈部君相处时间的增加，在不经意之间，我渐渐忘记了因不被俊介所爱而感到的痛苦。我觉得，这是因为在和冈部君一同度过的时光里，他能一直关心我，一直对我温柔以待。冈部君总是很在意我，我真的觉得那些日子过得很幸福。
和冈部君一起生活，我才知道了被男性爱着，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和冈部君在一起，心里会很温暖，觉得很舒服。
与此同时，我更加分辨不出自己是谁了。我觉得冈部君所注视的，是以前和他一起在河边玩耍的，不惜一切代价找他的，名叫华子的那个女孩，并不是青山智美。
那么，我到底在哪里？我变得找不到我自己了。
随着日月的流逝，我喜欢上了冈部君。越喜欢冈部君，我就越觉得自己被另一种悲伤和痛苦折磨着。我好不容易被人爱上了，但是这份爱情不会有幸福的结局。为什么？因为我不得不从他的面前消失。
我有想过把所有的事都告诉给冈部君，向他交代所有，道歉，想让他爱青山智美。但是，如果冈部君知道了那些事，一定会对我大失所望的吧，他也不会喜欢上名叫青山智美的我吧。冈部君温柔相待的，终究是胜矢华子。
“为什么偏偏是我要遇到这种事呢？”想了很多很多以后，我深深地陷入了悲伤，在不经意之间流下了眼泪。
我对俊介说：“我受不了了，我不想再做这种事了。”但是，俊介说：“不可以。必须要让他对你迷恋得更深才行。还不够，还不够。”
我无法忍受自己继续说谎并欺骗冈部君的行为了。从冈部君的面前，还有俊介的面前，我逃走了。
想到此生应该不会再见到他们了，我的心里突然又是一阵寂寥。
注释
1 前文出现的“小智美”“Aoyama Tomomi”“Tomomi”都指的是“青山智美”。作者在此处第一次使用了汉字的“青山智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