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旅行回来之后，又过了三天，我见到了胜矢。说是见面，其实并非在打工的加油站或是大学的图书馆相遇，而是在华子打工的咖啡店前碰见的。我知道华子正在打工，买完东西回来的路上，骑车从她的咖啡馆路过。其实并没有什么事要找她，只是单纯地想路过一下而已。那天，胜矢也和我一样，在咖啡馆对面建筑的阴影处，呆呆地望着华子打工的那个咖啡馆。“胜矢！”我向他打招呼。“哦，冈部！”一瞬间，他惊讶地看向了我，不过马上就又恢复到了正常的表情。胜矢好像也是碰巧在附近买东西，路过这里的时候，偶然间看到了华子的身影。在我发问之前，胜矢这样回答道。
之后，胜矢来到了我的住处。今天他休息，正好我也没有打工，胜矢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吃着从旅行地带回来的特产芝麻仙贝。我从茶壶里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了他的面前。
“她几点回来？”好像是有些烫，胜矢把茶杯靠近嘴边喝了一口的时候，他的脸不自觉地歪了一下。
“大概八点吧。”我答道。
“啊，那正好。”
虽然不知道他说的“正好”是什么意思，我还是回了一句“是啊”。
“后来怎么样了？你有了解她更多吗？”
很久没有和胜矢说华子的事情了。在加油站打工的时候，有好几次机会可以和他说，却都没有提到华子。
“发生了很多事情，从那以后……”我把这两个月以来知道的关于华子的事情，还有我是怎样和华子一起生活的，以及华子的病情，全都告诉给了胜矢。胜矢刚开始还不相信，觉得我是在撒谎，不过看到我一边流泪一边诉说的时候，他从中途开始便一脸严肃地认真听着我说的话。
“那可真是太难了啊。”眼角泛起皱纹，胜矢轻声说道。恐怕我说的内容，早已超越了胜矢的想象范畴了吧，他并没有像平时那样随意地吐槽我。
“比起我，她才是真的不容易啊，每天都在和死亡的恐惧做斗争。”咽了一口唾沫，强忍泪水。每当想起华子，我的内心深处就像是被无数根看不见的针扎着一样。
“哎，也是啊。”胜矢冷静地说，“但是啊，每个人其实都一样，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死去。我，还有冈部都是如此。比如说，我可能会在从这里回去的电车上，因交通事故而死。楼下的住户失火，冈部也可能会因为没能及时逃生而死亡。”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我知道胜矢是在安慰我，但是我还是无法轻易接受华子患上怪病的事实。我并不认同因为谁都可能会得这种病，所以只能认命的这种想法。这样想的一瞬间，我仿佛觉得病魔就快要把华子吞噬了一样。
“我们能活在这个世上，只是偶然。人什么时候死去，都不足为奇。”胜矢有力地断言道。确实，就像胜矢说的一样，人在活着的时候，就应该这样想。想起以前华子也和我说过类似的话。二十四小时之后，如果陨石坠落导致地球毁灭的话，你想怎么度过这最后的时间。以前被华子问过这样的问题，华子说她在死之前像往常一样生活就好，所以，才会不留遗憾地度过每一天。我试着把这个问题又问了自己一遍。想了没多久，答案就浮现在了脑海，和华子一起度过，和华子一起吃想吃的食物，一起看想看的风景，一起听想听的音乐，一起度过余下的时间。我大概会这样做吧，毕竟我没有力气把陨石打回太空。
“我无能为力。”
胜矢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喜欢她啊？”
“是的。”我直视着胜矢的双眼。想起胜矢以前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当时是糊弄过去了，这次我如实地答道。
胜矢笑了。但是，看不出他有嘲笑我的意思。
“那就在她的身边，给她鼓励吧。”像是包裹着我，让我充满活力而且觉得心里踏实了的温柔的话，“你也会因此变得有活力的。”
送胜矢出门，陪他一起到走廊。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边暗了下来。我喊住了正在下楼的胜矢。
“怎么？”站在楼梯中段的胜矢，回头看我。
“如果华子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如果华子不在了的话，我应该会坠入谁的声音也听不见的漆黑无底的深渊吧。不再相信活着这件事，开始变得厌世。不过，我知道这并不会发生。
胜矢嘴角微张，说道：“我来救你。”紧接着，他又继续说：“所以说，现在你应该为了她全力以赴，要知道，你并不是无能为力。”被夕阳映衬着的美丽的侧颜。
想起了华子在星空下对我说过的话。
“所以，请爱我——”
我又问了胜矢一个问题。
“爱到底是什么？”
在看了天空几秒之后，胜矢把视线移向了我。答道：
“对方想要做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要帮她实现。我觉得这种心情就是爱吧。”
我点了点头。
“你帮她实现愿望了吗？虽然‘我爱你’这个词用起来并不容易，但是你有使用它的权利。”
想着华子。华子想要做的事情，无论如何我也要帮她实现。为了能看到华子那无忧无虑的笑容，也为了能让我自己感到开心。
“谢谢。”我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胜矢抬了一下胳膊，就又往楼下走了。
本该是买完东西回家的胜矢，我注意到他手上却没拿任何东西，这让我觉得略微有些违和感。
看着房间里的表，已经过了晚上八点了，华子应该快回来了，我把华子做好的肉馅土豆炖菜热了一下，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等她回来。
时针又转了一圈，还是不见华子回来。炖菜已经凉了。第一次打电话给华子的手机。虽然对于住在一起来说没有什么必要吧，但还是互相交换了手机号码。按了呼叫键之后，立刻就听到了语音信箱的提示。她可能关机了吧。我站了起来，焦急地在房间来回踱步。令人讨厌和不安的预感，涌上了心头。又过了一个小时，还是不见华子的踪影，于是我冲出了房间。
在停车场匆忙地跨上自行车，全力冲刺下坡，沿着铁道骑行，飞快地切进站前地带，穿过连接车站后面的地下通道。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我到了华子打工的咖啡馆。里面的灯已经灭了，也不像是还有人在的样子。我调过自行车头，返回了站前。绕了站前一圈，四处张望。好像是电车到站了吧，看见工薪族和女白领三三两两地走在路上。我定睛看着他们，但并没有发现华子的身影。站前的快餐店、书店、药妆店还有便利店里，也没有找到华子。想着这么晚了，我连快要关门了的柏青哥店都去找了。哪里都没有华子。
那之后，我暂且先回到了住处，可没有看见华子的身影。我的担心一下子增加了。
我又跨上了自行车，在公寓周围的路上找了个遍。甚至连电线杆和街道的角落，我都没有放过。华子到底去哪里了啊？我感到衬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她应该没事吧？我的脚已经使不上力气了。
在家附近的小公园前面，我突然停了下来。那是一个只有跷跷板、秋千和攀高架的小公园。停好自行车，我走进了公园，感到了夜晚的湿气。华子坐在长椅上，抬头望着漆黑的天空。我慢慢地走近她。
“不冷吗？”我向她搭话道。华子没有丝毫的惊讶，把视线对准了我，说了一句“没事”。紧接着，她又说：“你看起来很热啊。”我回话道：“托你的福。”
在公园的路灯的照射下，二人的影子映在了亮着白光的地面。
“看不见星星吧？”我抬头看着天空，说道。路灯虽然也是一方面的原因吧，不过天空被厚厚的云层遮盖住了，星星并没有露出来。
“嗯，看不见。”华子仰着头说道。
“回去吗？你应该饿了吧？”我说。
“那天的星空可真美呀。”华子没有回答我的话。
回忆起了和华子看星空的那晚。数不清的星星在天上眨着眼睛，硕大的流星优雅地划过天边。
“是很美啊。”
“下一次的流星雨，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来呀。”
“会是什么时候呢。但是，我觉得很快就又能看到的。”
我说“再一起去看吧”，华子没有回话。沉默了些许之后，华子说了一声“对了”，扭头看向了我。
“你不会讨厌我的吧？”
“啊，什么意思？”我反问道。
“如果我变成了不是你知道的那个‘我’了的话，你会不会讨厌我？”我察觉到了她是在说她发病时的事情。
“怎么可能会讨厌你呢。”我带着“别说傻话了”的语气和情绪，回她道。
“即使是丑陋的我？”
“当然。”我露出了笑容。
“什么样的我都没关系吗？”
“当然。”我又重复了一遍。
“谢谢。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华子也微笑着说。多次深呼吸之后，她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今天，我去医院做定期检查了。”
我的直觉告诉我，她接下来要说的，对我来说应该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我快要……”华子看着地上的影子，“我恐怕是快要不行了。”
“骗人的吧？”
华子摇了摇头。
“什么叫‘不行了’啊？”
“就是没办法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了。”
“没事的，你肯定可以的。”
“不行的。冈部君也是知道的吧，吃什么都尝不出味道，眼睛会失明，耳朵也失聪，分辨不出气味，失去一切知觉。渐渐不能走路了，自己一个人的话什么都做不了，最后就会死去。”华子一口气把这些话全说完了。
“没事的……”我扯着嗓子说。她又摇了一次头。
“一周之后会住进医院。今晚，我就从你那里搬走。”华子微笑着说道。看着她强颜欢笑的样子，我的心像是要被撕裂了一样。
“你是认真的吗？”
华子点了点头。
“稍微再等等吧，这也太着急了吧？”
“对不起。”
“我不要。”我知道自己说的话非常幼稚，但是，我说不出其他的话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呀。”华子一脸为难的表情。我感觉全身都没了力气，眼看就要瘫坐在地上了。
“承蒙你照顾了。”泪珠在她大大的眼睛里打转，像是快要溢出来了。看到她的这个样子，我的视线也模糊了。“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真的很开心。”
说完，华子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把她的脸贴在了我的胸口。感受到她肌肤的温暖，我静静地抱紧了她。
我到底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在她的身边，给她鼓励吧。
想起了胜矢说的话。
“我有事情想要拜托你。”我抱着华子，声音颤抖地说道。“什么事？”她那有些不清楚的声音，在我的双臂之间颤动。
“住院前的一周，可不可以给我？再让我和你一起过一周，好吗？”
华子沉默着，没有动静。
“也偶尔听听我的愿望，好吗？”
华子在我的怀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她只是把头慢慢地扭了一下。
然后，华子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大哭了起来。她像是把从小开始积攒的委屈，全都吐露了出来。
“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遇上了这样的不幸……”
华子在我的怀里呜咽着。她肌肤的温暖和眼泪的温度，透过衬衫，穿过了我的皮肤和骨头，浸湿了我的心。痛苦占据了我的内心，我感觉自己就快被淹没了，好痛苦。眼泪止不住地外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能做的，只是紧紧地抱着华子。真的希望时间能够停止，真的非常希望。
夜晚的公园里，我们就这样呆呆地站了很久很久。
*
早上五点，起了床。外面天还暗着，远处传来了送报纸的摩托车换挡的声音。把冷水胡乱地洒在脸上，让自己清醒。看向床上，华子还在静静地睡着。“好的。”我给自己打了打气，去到了厨房。首先，把鸡蛋打到容器里，再往里面放入牛奶、盐、胡椒粉，注意尽量不发出大的声音，轻轻地搅拌。接着，小火加热平底锅，放入黄油，把蛋液一口气倒进锅中，慢慢地搅拌。炒蛋做好了。按理说应该是，本来按照这样的工序就可以做好炒蛋的，但是我把它给炒煳了。失败了。试着把像狐狸一样褐色的鸡蛋放入口中，又咸又辣，不禁立刻吐了出来。不论是味道还是外观，都相当差劲。整理好心情，再挑战一次。又失败了。第三次挑战的时候，才做出了还比较像那么回事的炒蛋。继续把培根在锅里煎成焦黄色，再把煎好的培根放入盛着炒蛋的盘子里。切好的水果和沙拉也装好了盘，里面有圆白菜、洋葱、土豆和香肠的蔬菜浓汤也做好了。在桌上摆好咖啡和橙汁之后，把切片面包放入烤面包机，总算是大功告成了。看了一眼表，已经快七点了。对于还不是很熟练的这些操作，确实花了不少时间。
我站在床边，准备叫醒华子。她还在睡着，能听见她细细的喘气声。美丽的睡颜，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想要占为己有的美丽的睡颜。感觉像是把花了好多年才完成的壮丽的美术作品给毁坏了一样，我摇着华子的肩膀，她长长的睫毛缓缓地动了。华子从床上起身，揉着惺忪的睡眼，嘴里嘟哝道：“怎么了吗？”
“吃早饭吧。”我话音刚落，华子看了一眼桌子之后，立刻坐定了。大声叫道：“哇，这是什么呀！”
“啊，太厉害了！这些都是冈部君做的吗？”她双臂在胸前交叉，涨红了脸颊。
“不知道好不好吃，我试着做了。”
我们面对面坐在桌旁，同时合掌，说着“我开动了”。华子拿起叉子，把炒蛋送入了嘴中。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感叹道：“好吃！”我也吃了一口炒蛋。确实，好吃到出乎了我的想象。看到华子这么高兴，我觉得非常满足。
“对了，午饭你想吃什么？”我问华子。
“现在就要讨论午饭吃什么了吗？”华子把咖啡杯送到了嘴边。
“嗯，先定下来好一些吧。”
“嗯——”华子鼓着一侧的脸颊，做出思考的样子。
“你尽管提要求，我会让你吃到你想吃的美食的。”
“这样啊。那，咱们去野餐吧？”
“野餐？”
“嗯。带上做好的三明治，去野餐。”
吃完早饭，按照华子的突发奇想，用冰箱里的食材——番茄、鸡蛋、生菜、黄瓜、熟金枪鱼块、培根、芝士，开始做各种各样的三明治。两个人一起做料理，真的很愉快，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做好了比预想的还要多的三明治。虽然没有专门用来装三明治的盒子，但是有一个大小正合适的运动手提包。于是，把用保鲜膜裹好的三明治放进了包里，又在里面放了保冷剂。准备好后，我们在正午之前从家里出发了。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走到车站，换乘电车，大约用了一个小时，我们到了一处有大池塘的公园。大概因为是工作日吧，公园里没什么人。绕着水池跑步的人、聚在一起的学生还有情侣们，都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情，享受着在公园的美好时光。乘船的地方停着很多只手划船和天鹅形状的船，但是没有人去那里乘船。
我们在一个被水泥柱包围的宛如神殿般的阴凉处占好了位置。坐在水泥长椅上之后，屁股感到了些许的凉意，心情也觉得不错。
突然，华子看到了正在打羽毛球的情侣，说也想玩儿那个。于是我们去小卖店买了羽毛球拍和球回来，开始打羽毛球。“可以做剧烈运动吗？”以防万一，我问了她一句。华子一边挥拍，一边回话道：“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华子的运动神经很好，我打过去的球，她基本上都又打了回来。白色的羽毛球，不停地在蓝天飞舞，特别开心。真的想一直和她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永远，不想分开。我发自心底这样想着。
从羽毛球上掉落的羽毛，落在了水池的边缘。我捡羽毛的时候，被华子推了一把后背。要是放在平时，我肯定会说：“喂，太危险了吧！”但是，我没有生气，而是直接头冲着水池掉了下去。华子怔住了。落水之后，我顺势游起了蝶泳，华子果然笑了。游了两下之后，我从水池边缘爬了上来。那些学生还有情侣看到我湿透了的样子，也都笑了起来。
挺好的，他们因为我露出了笑容。我这样安慰着自己，不想让人看出自己在眼眶打转的泪珠。
在商店买了毛巾、T恤、短裤、卫衣和长裤。卖货的阿姨看到浑身湿透的我，说“还真是时不时就会出现你这样的傻子”，递给了我一整套掉进水池的人专用的“装备”。换好衣服，吹干头发。把刚才穿着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放在向阳处的水泥块上晾干了。
也许是运动了的原因吧，没过多久，我们就都觉得肚子饿了。开始吃三明治。把保温杯里装着的温咖啡倒进了纸杯。
“番茄和生菜。”华子确认了三明治的夹心，大口地塞进了嘴里。“嗯，好吃。”
“太好了，那我也吃。”我把鸡蛋三明治放进了嘴里，果然很好吃。互相看着对方的笑脸。突然，华子一脸认真的表情。
“喂，你是不是喜欢我？”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我心里感到一紧，被三明治给噎住了。“好烫！”慌忙地把咖啡送到嘴边，又被烫到了。条件反射般迅速地把纸杯从嘴边移开，咖啡又洒到了手上。我不禁赶紧扔出了纸杯，咬牙强忍住了疼痛。
表情崩了。
“你是在演小品吗？”
想起了华子第一次到我家的情景。脚后跟磕到了冰箱，带柄的不锈钢锅直接砸在了脑袋上。她那时也这么说来着。
看了我表演的毫无新鲜感可言的小品，华子笑了。这让我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真是太令人怀念了。
“被你突然问这种问题。”
我用她递给我的纸巾擦了擦嘴。
“我想知道，对于突然出现又擅自行动、净说些任性的话的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突然扇我耳光，占我的床，让我睡睡袋，还又擅自更改我房间的样子，我想抱怨的，可多着呢。”
“说的也是啊。对不起。”
“不过，我更多的是要感谢你，那些小事怎么样都无所谓的。华子来了之后，我每天的生活，真的都过得很快乐。”
听见远处传来了天鹅的叫声。
“我爱你。”这句话就像是被水泵从心里压上来了一样，干脆利落地说了出来。真实的心情，我用现在进行时回答了她。华子像是快要哭出来了一样，微笑着对我说了一句“谢谢”。她那美丽的茶色瞳孔，望着水池的方向。华子沉默了。
想到只剩几天就必须要和华子分别了，我的内心又变得痛苦起来。只是，那不是我的力量能够左右的事情，我无能为力。但是，只有我能做到的事情，绝对是有的。我一定要尽全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我下定了决心。
“去买东西吧。”
“啊？”华子一脸惊讶的表情。
“好了，走吧。”
*
换上晾干了的衣服，走回车站。买了两张乘车券，一张递给了她。伴着站内广播的提示，电车缓缓地驶进了站台。
“喂，要去哪里呀？”华子不可思议地望着我。我支支吾吾地没有明说。
电车摇晃了十分钟左右，到达了目的地。走出检票口，街上人来人往，让人觉得根本不像是平日的中午。我对华子说了“稍等一下”之后，走向检票口旁边的ATM机，取出了现金。
回到华子身边之后，我害怕她跟我走散，于是拉着她的手，向目的地走去。华子看着握住她的手的我，虽然面露惊色，但是什么都没有说。烤松饼的店前排着的长队，戴着黑框眼镜，涂着大红色口红的女孩子，向有做发型模特潜质的姑娘搭话的美发师。边吃可丽饼边走路的女高中生，牵手散步的情侣，手持高级包的看起来很幸福的贵妇，外国人旅行者……拨开空隙，在人山人海中穿行，朝着经常出现在她看的那本杂志上的品牌店走去。
“啊，什么呀，到底要去哪里？”
“买礼裙。”
“怎么回事？”
“我预约了今晚的法国料理店。那里对穿着打扮没有特别的规定，可以很轻松地享受美食。不过，难得有一次机会，还是想好好体验一下那种氛围，对吧？”昨天晚上，在公园听了华子说的话，回到房间之后，趁着她洗澡的工夫，我预约了法国料理店。想让会失去味觉的她，吃到好吃的食物。
电视上经常能看到的，玻璃窗里面展示着很大的模特假人的街面百货店。我拉着华子走了进去。
“啊，你是认真的吗？”华子有些面露难色地说。我叫了店员，让她把适合华子的礼服全都拿了出来。在试衣间前，我对华子说：“穿这件怎么样？”说着，我把皇室蓝的礼服递给了她。华子勉为其难地拉上了试衣间的窗帘。
华子换好衣服，拉开了窗帘。在旁边等候的店员，发出了“哇”的叫声。我也和着店员的声音，“哇”地叫了起来。店员说“喜欢的话，也试一下它吧”，她把一双黑色浅口鞋递给了华子。华子伸展着纤细笔直的小腿，就像马上要走上红地毯一样。虽然一开始还有些犹豫，但是穿上之后，看样子是立刻来了情绪，华子开心地摆着姿势。在窗帘闭着的时候，店员问我：“你女朋友是不是模特呀？”我暧昧地回答道：“不是。”
试了一遍之后，店员问华子：“怎么样？有喜欢的吗？”华子说最开始试的那件皇室蓝的礼服不错。店员立刻迎合华子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呢。”
“这件，买还是不买呀？”华子说道。穿上之后，她的心情的确是好了不少。
“那，请给我这件，穿着走就好。”我对店员说，“还有，项链、披肩、手包以及鞋子，也请让我们选一下。”
华子说她自己买。不过，在她换衣服的时候，我已经让店员帮我结好了账。华子从试衣间出来的时候，其他的顾客也纷纷地把目光聚集在了她的身上。她的身上散发着连女性也不禁会着迷的气氛与美丽。对于我擅自结账的行为，她一脸不满地说：“我回去之后还你。”随后便又调整好了心情。
“啊，对了。去美发沙龙吧，我已经预约好了，毕竟机会难得，还是把全套都做了会好一些吧？”趁着华子试衣服的时间，我打电话预约好了美发沙龙。华子又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冈部君，你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她看起来已经没再有任何不高兴的样子了。既然已经准备到这一步了，干脆就做个彻底好了。华子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也去换西装，一会儿见啊。”说着，我拿过华子的行李，暂时和她分头行动。因为刚才掉进了水池，所以在去西装店之前，我先去网咖冲了个澡。剃短了两侧的头发，买了留着一撮精致小胡子的店员给我推荐的藏青色的西装。衬衫、皮鞋，甚至连胸前口袋放的手帕也买了。在试衣间换好西装之后，我直接穿着它离开了西装店，又去便利店把行李寄回了家，急着赶往华子在的那家美发沙龙。到达美发沙龙之后，看到了坐在落地镜前的华子。美发师正在用喷雾给她的头发定型，已经到收尾的阶段了。我叫了店员，结好账之后，坐在了等候区的沙发上。过了一会儿，华子站在了我的面前。美丽而又精致的发型。
“怎么样？”华子转着圈让我看她的新发型。简直美得让人说不出话来。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宝石，都凝缩在了她的头发上一样。深吸了一口气，我说：“很漂亮。”“谢谢。”华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说“已经付过钱了”，华子皱着眉头，鼓起脸颊说道：“你可真‘讨厌’。”
美发沙龙离车站有些远，所以坐计程车去了法国料理店。隐藏在住宅区的精致的法式餐厅。进到店里之后，亲切有礼貌的女店员把我们引到了餐桌。听完菜单的说明，给华子点好了饮品，我点了气泡酒。“我要不今天也喝点儿？”华子说着，也点了和我一样的气泡酒。
“没事吗？你能喝酒吗？”
“没事的，虽然我酒量不好，但也不是一点儿都不能喝。”说完，华子优雅地笑了起来。气泡酒上桌之后，我们一起干杯庆祝。店里其他客人的年龄普遍偏高，虽然我们打扮成了大人模样，但是看起来果然还是最年轻的。静静流淌着的古典音乐，给这里又增添了高雅的气氛。
首先被端上来的，是三种一口大小的料理。之后又上了鹅肝、鸭胸、小龙虾、沙拉、鳕鱼、水果和菲力牛排，最后收尾的是巧克力蛋糕。我们悠闲地聊着天，细细地品尝着美味，感觉时间的流逝变慢了。每次把食物送进嘴里的时候，华子都会发出“嗯”的感叹。
吃完料理，享受着餐后咖啡的时候，店员拿着数码相机出现在我们的桌旁，说道：“留个纪念吧？”像是店里的一项服务，等回去的时候可以拿到照片。我们朝着照相机，露出了笑脸。拿到的照片里，印着笑容不自然的我以及优雅地笑着的华子。
酒足饭饱之后，懒得坐电车，就又叫了计程车回家。在计程车上，华子连着说了好几次“真好吃”。
进屋之后，华子没有换掉礼裙，直接坐在了饭桌旁。她说了“冈部君也坐下”，所以我坐在了她的对面。我看着她的时候，她立刻坐正了。我也跟着挺直了腰板。华子缓缓地说道：“今天真的很感谢。”华子低头示意。对于她很罕见的这种态度，我感到了困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于是我也低下了头。
“你这样关心我，是因为我昨天说了会丧失味觉吧？”
我没有回话。
“所以，你才又是为我做了早饭，又是带我去吃了法国料理的吧？真的太谢谢你了。”
华子又低了一下头。
“炒蛋和培根、我们一起做的三明治，还有精心打扮之后吃的法国料理，都非常美味。”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
“我绝对不会忘记的。”
华子的眼睛湿润了。看见她这个样子，我的喉咙也感到了哽咽。
“当然，到现在为止的所有，我也不会忘的。和你一起吃饭，真的很开心。听你讲加油站打工时失败的经历，还有大学里有趣的教授的故事，和你一边闲聊一边吃的饭，比什么都美味。”我想起了华子没来之前的生活。在昏暗的房间里，一个人趴在矮桌上，吃什么都觉得没味道。真的很感谢华子能来我家。
“真的很感谢。你对我的体贴，绝不是用金钱能够买到的，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我。”我哽咽着说，“我也是。”
她缓缓地点头。
“在今后的人生里，每当我吃炒蛋的时候，我一定会想起，特地早起为我做早餐的、温柔的你的样子。”
她又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吃三明治的时候，我也会想起，你看见浑身湿透的我之后大笑的样子的。”
喉咙很难受。说不出话来。我硬撑着，继续说道：
“以后，如果还有机会在高雅的餐厅喝气泡酒的话，我一定会想起，美得让人屏住呼吸的你……”眼泪伴着话语，止不住地往外流。
“谢谢。真的谢谢。”
泪水模糊了视线，虽然看不清华子的脸，但是能听见她颤抖的声音。她来回说着“谢谢”。我泪流不止。
洗过澡，准备睡觉。和往常一样，华子睡在床上，我躺在地板的睡袋上。没过多久，在关了灯的房间里，响彻着华子的声音。
“呐。”
我回她道：“怎么了吗？”
“没怎么。”她说。
过了一会儿，她又“呐”了一声。
我回话之后，她说：
“我想让你陪我睡。”像小孩子似的口吻。我虽然感到有些疑惑，但还是回答了“嗯”，躺到了华子在的那张床上。我装作平静，其实心里非常紧张。不过，我一点儿也没有想要做些什么的意思，华子也一样。华子拉着我的胳膊，让我把手臂放在了她脖子的下面。然后，她又“呐”了一声。
“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可以呀。”
“如果，明天就要闻不出味道了，我该怎么办？”想起了之前去旅行的时候，她问过我“如果看不见了的话，最后想看什么”。
我想了一阵，回答道：
“想闻到南国果实的香气。”
“什么呀？”华子小声地笑了起来。
“我喜欢那个味道。”
华子微微地动了动自己的脑袋。
“呐。”
“嗯？”
“我可以闻闻你吗？”
我双唇紧闭，“嗯”了一声。
华子把脸靠近了我的脖子，鼻子发出“嘶嘶”的喘气声。她的鼻尖贴到我的时候，感觉凉凉的，心跳开始加速。华子的鼻尖划过我的下巴和耳朵，直到我的脸颊。华子的头发散发着南国果实的香气。当她把鼻尖贴到我的脸颊的时候，我闻到了她肌肤的香味，如冬天的空气一般的香气，穿过鼻腔深处，直达了我的大脑。我抱紧了她，嗅着她脖子的香气，顺着脖子往下，吸着她胸口的香味。感到了她变得急促的呼吸。她把我的头紧紧地抱在胸口，鼻子贴着我的头顶。我们互相嗅着彼此的味道。像是在隐藏各自的害羞一样，我们都笑了。
“那。”华子在我的耳边说。
“嗯。”
“如果，明天味觉消失了的话，你想吃什么？”
我没多想，就有了答案。
“华子做的汉堡排呀。那可真是太好吃了。”我话音刚落，华子“哼哼”地笑了，之后又说了“开心”。脑海里浮现出了华子高兴地讲着汉堡排的制作方法的样子。天真无邪的她，真的是太让人怜爱了。
“那，如果明天耳朵听不见了呢？”
“虽然也想听喜欢的音乐吧，但是，果然还是最想听到喜欢的人的声音呀。”
“呐。”华子盯着我。在黑暗之中，我的眼睛也已经习惯了。“你喜欢我吗？”
“我爱你。”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这句台词，今天已经说了两遍。
“再说一次。”
“我爱你。”
我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住了华子的脸颊，又说了一遍“我爱你”。华子说了一句“谢谢”之后，在我的耳边细语道：“我也爱你。”心脏的温度急剧上升。我第一次被人说这样的话，我把这句话和她的声音，在脑海中又重复了一遍，让它印在了我的大脑里，这是世上最美的话。
“那，如果触摸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呢？”华子在我的耳边问道。
“当然，是一直摸着喜欢的人了。”
华子看了一眼我的脸，之后开始摸我的脸颊。
“好软。”她说。
我点了点头。华子碰了碰我从T恤袖口伸出来的手臂，然后温柔地来回抚摸着。华子握住了我的手，她把我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嘴边，用嘴唇贴住了我的手背。华子的嘴唇水润得恰到好处，比什么都柔软，好舒服。我也摸着她的脸颊，用手指轻触她的嘴唇。突然心里感到很痛苦。为了驱散这种痛苦，我抱紧了华子，亲吻了她的嘴唇。
*
第二天早上，看到映在眼中的房间位置，我才想起自己睡在了很久没有睡过的床上。对睡在我手臂上的华子的紧张感，到最后都没有消解。彻夜无眠，好不容易有了睡意，发现窗外已经亮起了白光。
看了一眼表，已经是早上九点了。把视线移向了桌子，桌上摆着盛有汉堡排的盘子，还放着马克杯、筷子和饭碗。我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和往常不一样的情景，我的心里感到忐忑不安。平时在桌上放着的都是两人份的饭，然而今天却是一人份的。而且，平时的早饭都是炒蛋，今天却是汉堡排。去找了浴室和洗手间。玄关没有华子的鞋子，华子不在了。
我一溜烟地飞奔出房间，跑着下了楼梯。冲到马路上的时候，从对面驶来的车，疯狂地响着喇叭。我没有管它，继续跑着。
到了之前华子失踪时找到她的那个公园。公园里一个人都没有。我祈祷着不祥的预感不会成真，回到了房间。
打开房门，调整呼吸，放眼望去之后，我立刻陷入了阴郁。华子的行李全都不见了。床上也什么都没有，洗脸台上的红色牙刷不见了，毛巾也变回了我以前用的那条。洗发水和护发素也不是华子用的那种了，而是我一直使用的那些。
我像泄了气一样，瘫坐在饭桌旁的椅子上。
我注意到，餐垫的下面好像夹了什么东西。
茶色的信封。打开信封，里面放着几张纸币和一封信。是华子给我写的信。
冈部君：
这么突然，实在是抱歉。还有，肯定让你大吃一惊了吧。对不起。
明明说了还要再在一起度过一周，但是我却没能遵守约定。对不起。
你的温柔让我感到无所适从，我选择了逃跑。
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变得更加丑陋和不安的样子了。
因为，我想让喜欢我的人，能一直喜欢我。
和你一起度过的这段时光，真的很幸福。
谢谢你带我去了好多地方。
谢谢你跟我讲了很多的话。
谢谢你陪着我，包容我的任性。
昨天，你对我说了“我爱你”，我真的很高兴。
有你的这句话，我就觉得自己活着是有意义的。真的。
谢谢你教会了我被爱的喜悦。
谢谢你教会了我什么是温柔。
请你明白，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
我比谁都希望冈部君能幸福。
你帮我垫付的钱，我放在信封里了。
地毯和被罩我没有拿走，麻烦你帮我处理了吧。
对不起。
这一别，我们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对不起，谢谢。你要快乐啊，永别了。
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和你在一起。
眼泪夺眶而出，我瘫倒在床上，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了起来。
她再也没有在我的面前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