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不经意之间，记忆可能会被风吹散得烟消云散，就像天空中的云一样，时而稀薄，时而浓厚。随着形状的变化，等注意到了的时候，它早已没了踪影。在广阔的天空拼命寻找，但是消失在山的另一面的云朵，却不再回来。所以，人们才会照相，才会写日记的吧。为了能够记住那个样子。
大学暑假的最后几天，我和华子去旅行了。打完工回到家里的时候，桌子上放着一张写着“美丽黄昏之乡”的旅馆的宣传册。打开对折的A4纸大小的册子，除了印满在整个页面上的红色夕阳的风景，还有温泉和料理的照片。
“这是什么？”我看着册子说道。
“什么啊？”坐在餐桌边看时尚杂志的华子，视线并没有变化。
“是让我带你去……的意思吧？”
“倒也没什么。”
“你是想去的吧？”
“谁知道呢。”
“看着挺不错的，我也想去。”
话音刚落，只见华子合上了杂志，笑着说：“那，我也跟你去好了。”她脸上露出的，还是那个看了会让我觉得很开心的笑脸。我回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在各自打工的地方取得了休假之后，我们计划好了两天一晚的旅行。我觉得总是找胜矢借车有些不太好意思，所以决定了坐电车过去。特急电车的话，两个小时就能到了。出门之前，华子一直在发愁该穿什么，最终穿了灰色长裙，外加披了一件牛仔外套。中午刚过，在车站的商店买好便当、茶还有点心之后，我们坐上了电车。
随着列车的移动，车站前喧闹的景色渐渐消失在了车窗。列车行驶了约三十分钟后，铁道的两旁尽是田园风景，远处的群山也映入了眼帘。
“有一次，我把换轮胎误听成了换机油。换好机油后，被客人狠狠地骂了一顿。”我一边吃着便当，一边说着自己在加油站打工时的失败经历。
“你肯定是在骗我。”华子笑道。
“没有，真是真的。我从后面看见车里堆了好多轮胎的时候，脸都白了。”
我原本并不擅长和别人讲话，但是华子在听我说话的时候，时而发笑，时而做出无聊的表情，总是会及时地做出反应。所以，和华子在一起的时候，我的话就变得特别多。那个在约会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拼命喝水最后躲进厕所的我，早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我们吃着便当，悠闲地聊着天。远处山脚下散落着零星的古民居。马上就是收获水稻的季节了，眼前整片的田地，贪婪地沐浴着阳光，看起来就像是铺满了金黄色的绒毯。金黄的稻穗们，愉快地摇着饱满的脑袋。
电车深入山间地带之后，天气突变，云的变化也显得很奇怪，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没过多久，预感就成真了，天昏地暗，大雨倾泻。
车窗被雨滴肆意敲打着，声音很是吵闹。
周围的乘客也都在叹气。包括我在内的乘客们，好不容易出门旅行一次，结果还偏偏遇到了这般让人沮丧的天气。“真倒霉。”“会停吗？”大家议论纷纷。
“下雨了。”我说。
“是啊。”华子非常冷静。
“会停的吧？”
我担心地说。华子只是歪了一下脖子，说了一句“谁知道呢”。
“真是不可思议呢。”华子看着外面大雨滂沱的景色，笑着说道。
“生下来之后，如果一直下雨的话，也就不会迷恋蓝天了。”华子像是在哼唱道。
“话是这么说没错。”
“若是知道了暖和的地方，也就不会想去寒冷的地方了吧。真是令人感到难受啊。对什么东西满怀期待的话，难免会受伤。人就是这样贪婪而又愚昧的生物。”
华子说了意味深长的话。我回她道：“人真的很贪婪啊。”我也看向窗外。
“华子不希望放晴吗？”
“不，我想让它放晴呀。因为，我知道蓝天。”她朝着我，露出了爽朗的笑容，“我，可以让雨停下来。”
简直就是小学生才会说的谎话。看着她异常冷静的样子，我又觉得她说的像是真的。
“真的吗？怎么做啊？”
“你知道吗，在非洲，有个叫‘降雨族’的民族。通过祈祷，他们能百分之百地让降雨到来。”
“百分之百？怎么会？假的吧。”
“是真的哦。在那个降水极度稀少的地方，他们能百分之百地带来降水。”
“怎么会有这么神奇的事？”我认真地望着华子。
华子却是一脸恶作剧的表情。
“也许他们是超能力者吧？”我喝了一口茶。
“不是的。”她摇头道。
“那，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啊？”
“他们啊，一直祈祷到下雨为止。一个月也好，两个月也罢，只是不停地祈祷。不放弃的话，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这么回事啊。”我笑道，“那，我也祈祷好了，到雨停为止。”
她也露出了笑容。
“天气预报说今天山间地区会有阵雨，应该马上就会停的哦。”
“真的吗？”看着窗外像车轴一样粗的雨滴，我对她的话半信半疑。又问了一次，华子沉默不语，深深地点了两次头，之后又说：“必须要相信。”
电车在隧道里行驶了一阵子。穿过长长的隧道，天气一转，头顶是漫天的碧蓝色。
“太厉害了。不愧是天气预报员。”说这句话的人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真的很好笑。
“我们的祈祷传了到天上，天空也就不再哭泣了。”我说了很“恶心”的话。
“没有不会停的雨，也没有流不干的眼泪。有讨厌的事，也有享受的事。”华子也顺着我的话说道。
“如果今天是最糟糕的一天的话，那就在今天哭个痛快，然后用笑容迎接明天。”我又说道。
她也笑了。“像学校的老师似的。”
我想一直看见她的笑容。如果能让她对我笑的话，我愿意一直这么逗她。
“快看快看。”她指着窗外。前方远处的山顶和云层之间，有一道美丽的弧线。这道像是被山峰吸进去一样的彩色光线，飞入了我的眼帘。
“是彩虹。”
宏大、美丽、鲜艳、力量十足的彩虹。从外侧开始，红色、黄色，绿色、青色。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在学校学过的位于红色和黄色之间的橙色，还有青色下面的蓝色和紫色。能看出四色、七色、十色甚至更多。自从出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的彩虹。
“看，雨后初晴，会有好的事情呢。”
华子默默地眺望着窗外。她那美丽的瞳孔里，映出了绚烂的光芒。
“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啊。”我认真地看着彩虹，小声嘟哝道。
就像是被即使再接近也无法穿越的神秘拱门吸引着一样，电车缓缓地前行。
*
电车到站之后，旅馆为客人准备的十人小型巴士，已经在站前等候多时了。先是让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的一家人上了巴士。我们上车之后，没过多久就发车了。巴士行驶在山路，转了好多次弯，每次转弯的时候，小男孩都会发出“哇——”的叫声，身子也跟着扭动。华子模仿着那个孩子的动作，靠在了我的肩上。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我也夸张地扭动身体，把头撞在了玻璃上。一声闷响，没想到这一下撞的还很痛。二人同时笑了。
下午四点刚过，办理好了入住手续。
旅馆看起来像是刚建好没多久一样，很是漂亮。我们住在本馆旁边的别馆里，那是一栋全是家庭套房的楼。设有宴会场的本馆，主要供团体客人使用。
我们被带到了位于最高层的一个十叠大小的房间。从窗户向外望去，水光山色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把身子倒在日式阳台的椅子里，眺望窗外的景色，想着华子。自从和她一起去看过星星之后，离别的恐惧就一直在我的大脑里忽隐忽现。即便时间飞快流逝，那种感觉也始终没有消失。
一看到开朗的华子，不知为何，我的内心深处就会吱吱作响。为什么会听见这种声音，连我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是因为我觉得她在故意装出一副活泼的样子给我看吗？还是说，是因为我害怕在哪一天她的活泼会突然消失不见吗？我也搞不明白。不过，我的内心深处，确实像是被什么东西在碾压着一样。
看到她活泼的笑容，真的，其实我也会想，这样幸福的时光，应该是可以延续的吧。每当这时，我都会真诚地祈祷，祈祷华子能够一直活下去。
华子来见我的真正的目的，应该是想把她存在过的痕迹，留在某个人的记忆里吧。真的太好了，那个人是我。这一定是正确答案，不会错的。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爱上她了，一起度过的时间，让这份心情变得加强烈。
但是，华子为什么选择了我呢？我和她的接点又是什么呢？她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知道我的住址？一直没被解开的这些疑问，在我的心里如旋涡一般不停地转着。
“茶，泡好了。”
华子的声音让我回过了神。把目光朝向华子，她正在拿小茶壶给我倒茶。坐在贴地靠椅上，吸着华子为我泡的茶，一股莫名的紧张感突然向我袭来。之前和华子一直是在我的房间里生活，这次却和她在旅馆独处，我对此感到很奇妙。凝视着华子的脸，华子到底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华子到底是怎么看我的呢？在和我一起生活的这段日子里，是不是可以认为华子也喜欢上了我呢？不能说没有这种可能性。我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华子也给自己倒上了茶，喝了起来。一口气喝完茶之后，我开始胡思乱想。
“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要不先泡温泉吧？”华子说。
住宿的女客人，可以在前台选浴衣的款式。大浴场的入口则在另外的地方。我们约好在入口处会合。
我本想着自己会在露天温泉和大浴场来回换场，泡很长时间的温泉，但是没想到只等了大概十五分钟左右，华子就出现在了坐在按摩椅上按摩的我的旁边。盘发造型还有浴衣，真的很适合她。白皙的肌肤透着淡淡的粉色，艳美至极，风情万种。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开始妄想她那水润的瞳孔和丰盈的双唇会逐渐靠近我，不过我很快就又遏制住了这种想法。
“不好意思，你是不是等很久了？”
“没，我也刚到这里。”
华子用拳头敲击了另一只手掌。
“对了，把行李放到房间，去河边看夕阳吧？”
一条宽度超过五十米的壮丽的河流，在旅馆的旁边流过。近处有穿着浴衣的看起来像是夫妇的客人们在悠闲地散步。我们穿过架在河上的长桥。
渡桥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站在桥的中央，我对华子说：
“对了，你知道喜鹊吗？”
华子停下了脚步，看着我。河水发出的巨响好似滂沱的雨声，里面夹杂着微弱的蟋蟀和竹蛉摩擦翅膀的声音。
“七月七那天，成群的喜鹊会聚在银河，展开翅膀搭成一座天桥。织女渡过那座桥，与牛郎相会。”
华子没有说话，静静地朝我笑着，点了点头。看起来像是在想着什么重要的事。
我们渡到桥的另一头之后，顺着河边有扶手的水泥台阶下到了河滩。悠闲地散着步，享受着傍晚的凉爽。
“好美的风景啊。”
“是啊。”落日的余晖洒在山上，把一切都照得通红。阳光像是在水面上跳动着一样。远处的蝉鸣不绝于耳，河川的声音似在耳边。望着和故乡很像的这片被夕阳染红的景色，我的乡愁油然而生。
“嗯，我说。”
听到华子的声音，我停下了脚步。
“如果，明天双目会失明的话，你最后想看一眼什么？”
“怎么了？这么突然。”
对于华子过于突然的提问，我感到有些困惑。想到了她的病。发病了的话，身体会丧失知觉，不久之后就会死亡。
“为什么你会问这个？”
“哎呀，快回答我嘛。”
我试着想象，感到了害怕。最后想看什么？伴随着对双目失明的恐惧，我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和喜欢的人一起看美丽的风景，把她的脸还有景色，深深地印在眼睛里。”我这样说着的时候，把映在眼睛里的华子所在的这个世界定格了下来。在夕阳的映衬下，她灰色的瞳孔显得更加光芒四射，实在是太美了。
“不错呀。”说着，华子对我露出了笑脸。
继续眺望了一阵夕阳之后，华子叫了我的名字“冈部君”。我回答了她。
“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来见冈部君。”
“啊。”我不禁感叹道。华子直勾勾地盯着我。
“蒲公英。”华子像是在念魔法咒语一样，小声嘟哝道。
那一瞬间，我的身体里像是被电流经过一样，埋藏多年的记忆宛如汹涌的波涛，在猛然间复苏。夕阳下的成北川，蒲公英，两个孩子，一个是我，另一个是一位女孩子。在我残存的记忆里，那天跟我在一起的，不是男孩，而是比我大一岁的，经常和我在河边玩耍的女孩子。我被叫作“巴农”，那个女孩子被叫作……米歇尔。没错，我是叫她“米歇尔”这个外号的。背后和后脑激动地颤抖着。
“米歇尔。”我喊了她以前的外号。
更多的记忆涌上了心头，我感到全身都在抖动。米歇尔好像是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在分别的前几天，我们还曾在黄昏下的成北川相见，立下了约定。虽然当时聊天的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但是，的确是约定好了要去见她的。
在她搬家后的第二年，我曾去找过她，在街上到处问路人“请问你知道米歇尔吗”，结果，我并没有找到她。现在想来，这种方法根本是行不通的。最后，我被当成了迷路的孩子，被强行送回了家。从那以后，我认清了现实，知道不可能和米歇尔见面了。在心灵受到创伤之后，我便放弃了寻找米歇尔。
“我想起来了。”后脑的抖动更剧烈了，嘴唇也开始颤抖，“我和你约好了的。”
“是呀。因为和你有约，我才来见你的。”听到她的话，我的心里立刻充满了罪恶感。我放弃了和米歇尔相见，那份记忆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掩埋了，最终我忘记了那个约定，还有“巴农”和“米歇尔”这两个外号。
“真的很抱歉，我也真的很想见你，你搬走之后，我找过你一次，但是后来就又放弃了。”
“我知道的。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呀。”她笑着说，“而且，见到你的时候，我也送了你一个耳光。这就够了。”
想起了华子第一次来到我的住处的情景。确认了我的名字之后，给了我一记强有力的耳光。华子是因为我忘了“米歇尔”这个名字才生气的。
“和你一起来这里的理由也是这个。因为冈部君看起来已经忘了以前的事情了，所以我想着把你带到和当年的情景相似的地方，看看你能不能回忆起来。当然，我也有纯粹想来旅行的意思。”
“原来是这样啊。”
“都给了你提示了，但是冈部君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呀。”
“啊，什么提示？”
“看了星星呀。”
记忆又复苏了。米歇尔搬家的前一天，幼年的我对她说过“等我长大了，要带你去看很多很多的流星”。
“是呀，也约好了那件事来着。”
“但是你也忘了呀。”华子微笑着说。
“真的对不起。”我低下了头。
“好了，没事了，看在你想起来了的分上。要是这样你还想不起来的话，说不定就又要吃耳光了哦。”我缩了一下肩膀，说道：“饶了我吧。”
“话说，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住处的？”
“那是——”她停顿了一拍，继续说道。
“因为一直相信能见到你，所以奇迹就发生了。喜鹊来接我了。”她那茶色的瞳孔微微晃动着，嘴角缓缓地扬起。我再次用眼睛定格了这幅画面。
一直在意的谜团，终于解开了，她来见我的理由，还有让我带她去看星星的理由。
能和她再会，比什么都开心。
只是，在这世上，愉快的时光不会一直持续，几度沉浮，循环往复。在这天晚上，我意识到了华子的精神状态并不是很稳定。
回到房间，享受了怀石料理，又泡了温泉。钻进了并排摆着的床铺。
关灯之后，在黑暗之中，隐约听见了她的啜泣声。
“为什么——”
“怎么了吗？”我坐了起来，看向华子的方向。总算是看见裹着被子的华子了。她的声音在颤抖。
“为什么，我——”刚才还很开心地吃了饭，不知道突然发生了什么。我有些困惑。
“你还好吧？”
“为什么是我。”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感觉像是有些喘不过来气，又过了一会儿，听见了她的抽泣声。
我知道华子想说什么。她是在哀叹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得了那种怪病，为什么老天不选那些穷凶极恶的恐怖分子，不选那些欺骗老人财产的诈骗犯，偏偏选中了自己。心里充斥着莫名的怒火，总想大声地发泄。在我面前总是表现得开朗活泼的华子，她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大概也会像这样哭泣吧。
事实上，站在了她的立场之后，对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降临在她身上的死神，我也感到了恐惧，没有一直保持微笑的自信。她心里哭泣着，紧紧地抓住黑暗的崖壁，即使指甲脱落了也在所不惜，使出全力，想要爬上来。就算崖壁之上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她还是咬紧牙关，任由以不安为名的血流淌着，也要一直攀登。她的话让我的内心有了一种压迫感，感觉快要喘不上气来了，非常痛苦。我对于无能为力的自己很是愤怒。
我慢慢地靠近她的后背，用手掌轻轻抚摸她的肩膀。
“没事的。”毫无根据的安慰，但是，我也只能这样说。怀着祈祷的心情，我又说了一次，“不会有事的。”
我一直轻抚着她的肩膀，直到她的气息稳定了下来。确认她睡着了之后，我才又继续睡了。
昨晚的事情就像没发生过似的，第二天早上，她又恢复了活力。
“旅馆的早饭为什么这么好吃呀。”看着她满面笑容地吃着被端到房间的早饭，我的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啊，对了，昨天晚上真是对不起啊。”华子一边用筷子搅着味噌汤，一边说道。
“你睡好了吗？”我用筷子戳着盐烧鳟鱼，问她道。华子点了点头。也许是还没化妆的缘故吧，她的表情看起来很稚嫩。
“睡不着的时候，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你放心吧。”我没有想要耍帅的意思，这是真心话。
华子看起来有些害羞，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