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绕着站前环岛,朝着我第一次来的这个车站的正面走去。说不定,小的时候爸妈可能也带我来过这里,不过我已经不记得了。车站是英式的钟楼建筑,和我想的那种冷冷清清的乡下车站完全不一样。钟楼上嵌着一个圆形表盘,时针指向了十点的位置。车站的周围有百货店等高大的建筑,看起来还比较繁华。在出租车搭乘处,有两辆个人经营的出租车在待机。两名驾驶员站在车外,一边抽烟一边聊着天。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多,只看到零星的上班族和学生打扮的人,神色匆忙地赶在回家的路上。

我慢悠悠地走在夜晚的车站前。车站检票口正面的水池旁边,有一个男人抱着民谣吉他坐在那里,仰头看着夜空。周围没有人,感觉他像是在心里默念“请把我的想念送到那里”一样,一个人呆呆地凝望着天空。

我朝着他走去。他没有唱歌,也没有在弹吉他。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他吸引。男人一头及肩烫发,胡子拉碴,穿着白色T恤和褪色了的牛仔裤,看着像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他像是在祈祷,紧闭双眼,鼻子朝着天空。我感觉他是在向宇宙传递着什么信息。

令人怀念的景象浮现在了眼前。

这就是“阿雷西博信息”——

上中学的时候,爱好天体观测的班主任男老师站在讲坛上,对关于一九七四年从阿雷西博天文台向球状星团M13发送的脉冲信号信息做了说明。信息里面好像包含了人类的DNA构造及其构成元素,还有地球在太阳系中的位置等内容。简单来说,这是为了探究地球外是否存在生命体而发送的信息,也就是“除了你们外星人,还有地球人这个生命体的存在。如果注意到了这个信息,请给个回复”的意思。只是,这个信息还需要两万五千年,才到达球状星团M13。如果它们回信的话,地球就要在五万年以后才能收到了。

“没有意义啊,到时候人早都死了。”

一位男学生说道。紧接着有几个学生也笑了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的。”男老师露出了温柔的笑容,“这个信息,原本是为了纪念阿雷西博射电望远镜的改装成功而发送的,它更像是一个庆祝的活动。但是,等到五万年之后如果收到回信了,难道不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吗?”

“傻吧。”男学生说。我也觉得这很傻。当然,阿雷西博信息传到外星人那里,就算回信能到达地球,等到那个时候,人类早就不存在了吧。但是,我觉得能想象到这一点就已经很好了。只有畅想未来,人类才能描绘出无限的希望。

抱着吉他的男人终于睁开了眼睛,把视线对准了我。

“喂,客人吗?”

和他对视上了的我,下意识地点了头。

“很抱歉,我的歌声你还是不要听的好。”

听了他说的这句话,我不禁“啊”地叫了一声。

“什么意思?”没有任何意图的不客气的语调。

在街上弹唱的人,难道不是想被别人听到才那样做的吗?无法理解他的话,感到耳边一阵阴森。

“即使听了我唱的,也会觉得很无聊。就算被点歌了,我也不会唱的。”

“这样啊……”我又轻轻点头,“但是,那又没什么关系呀。街头音乐人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在原创歌曲里放入自己想要传递的信息,让周围的人听到。对吧?所以,即使是唱不知名的歌曲,也完全没关系的。”

“不对。”像裙带菜一样的头发摇晃着。

“不对?哪里不对?”

“我的歌,不是给人听的那种。”

我眨了好多次眼睛。那,他的歌是给什么东西听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总之,先唱来听听吧。”

“真是个强硬的女人。”听了我的话,男人瞪大了眼睛。

男人干咳了一声,很不情愿地抱好了吉他,粗鲁地拨动琴弦。五根琴弦随意地震动空气,就像是在胡乱寻找实际并不存在的终点一样。接着,他开始唱了。

我被震惊到了。唱歌和弹吉他都很糟糕,已经超过“烂透了”这个次元的界限了,吉他弹得就像是小孩子在把吉他当玩具一样,唱歌也毫无音准可言,基本上都靠吼,对着夜空嚎叫。而且,歌词一直都是“对不起”这一句。这到底算是什么歌啊?但是,男人还一脸正经地继续唱着。不可思议的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被他认真的表情所吸引,听得入神了。

没有任何起伏的歌声,持续了大约五分钟,终于唱完了,寂静又再次来到了站前。若隐若现的车站广播,听起来节奏奇妙又温柔。

男人“呼”地吐了一口气,“对吧,很无聊吧?”我意识到自己的嘴巴已微微张开,立刻就又闭紧了。

“不会啊。”稍作停顿之后,我直白地说道,“不无聊,不过也不有趣。”

“诚实的女人。”男人抠了一下鼻尖,“我要是成了职业歌手的话,肯定会哭的。”

你是成不了职业歌手的。再见。我很想这么回他,但是想到这样说的话,可能会激怒或者伤害到他,所以就又把话从喉咙咽回了肚子里。

“你,不是本地人吧?”男人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里的人,都不会听我唱歌的。”这句台词,可以理解为从以前开始,这个男人就在这里这样唱歌了吧。确实,知道了他的这个水平之后,谁也不会停下来听他唱的吧。“原来如此。”我点头道。又向男人走近了两步,我坐在地上,把自己的视线与男人眼睛的高度平齐。水泥地面的冰凉感,立刻透过牛仔裤,传到了我的屁股。

“你挺闲的啊?”

“我才不闲呢。正好想让你帮我指个路。”

“派出所的话,在车站西口。”

“那,没事了。”我刚要站起来的时候,男人用左手制止我了。

“等一下啊,我开玩笑的。你可真是个急性子。”

我再次坐了下去。

“话说,你想去哪里?”

我告诉了他我以前住的街道的名字。

男人发出了“哦哦”的声音,他的表情就像是偶然在街上碰到熟人了一样。

“去那里的话,从这边坐巴士大概三十分钟就能到了。”男人大拇指指着的环岛那里,有一个不大的带着顶棚并且附着长椅的巴士车站。时刻表灯箱的灯光,已经熄灭了。

“但是,现在这个时间已经没有巴士了。这里毕竟是乡下。”

“看样子是呢。”

“出租车的话,倒还有。”男人冲着个体出租车的方向,转了转手指。

“嗯,没事的。我明天早上再去。”

“这样啊。车站后面,有商务酒店。”这次他把食指指向了我的身后。男人就像是对这个车站王国了如指掌的导游。

“你有钱住酒店吧?”

“嗯,有的。谢谢。”我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晚上到了之后,先找个地方睡一觉,等第二天一大早再开始“搜查”活动。

“你是要去见谁吗?”男人毫不客气地问。我倒是没有觉得有任何的不快感,如果用了奇怪的敬语,反而不值得相信。我是这样的人。

“嗯。上幼儿园的时候,我曾在这里住过。想去见那时认识的一位男性朋友。”我停顿了一拍,“但是,我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和他的详细地址。”

男人露出了吃惊的表情。这是很理所当然的。

“还能找到吗?”男人语气冷静地说。

“我有线索。”

“果然很闲啊,你。”

“这是我跟他的约定。‘再一起玩儿’,他可能已经忘了吧。我说过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去做的,我想不留遗憾地活着。”对于第一次见面而且才刚见没多久的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啊。我自己也吃了一惊。但是,可能正因为是初次见面,所以才能说出这些吧。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男人放松了两颊,眼神里流露出温柔。

“你。”

“什么?”

“为什么你要唱那句歌词呢?”

面对这个提问,男人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

“你有伤害过别人或者让别人感到伤心的经历吗?”

他的回话完全出乎了我的预料,我感到心里咯噔一下。伤害别人,让别人感到伤心。我首先想到的是俊介。都怪我,他才会在作为成长关键期的青春期里,内心受到百般折磨,用虚张声势掩盖内心的寂寞,度过了那个不会再来的人生阶段。我经常想,如果我不在的话,他应该会有不一样的人生吧,是我伤害了他。接下来是我的父母。爸妈在知道了我的病情之后,心里一直都很痛苦,对于我的成长,我哭泣的脸,我的笑容,我的一举一动,他们一定都会很难受吧。

我回答了“有”。

“很好。”男人的嘴角绽放出了微笑,“如果你敢说自己是‘我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的家伙的话,我说不定马上就会给你一记回旋踢的。这样的伪善者实在可恶。”

“太好了,感谢你没有让我体验奇怪的招数。”

“人只要活着,就肯定会伤害什么,然后感到后悔。”

他这个人的想法真是奇怪啊。不过,我倒是不讨厌这种怪人。

“你是个悲观的人呀。”

“所以我才歌唱啊。为了能让无法原谅的事得到宽恕。”

“你伤害谁了吗?”

男人低头看着地面,说了一声“啊”。

“如果可以的话,让我听听吧。”

“用唱的方式吗?”

“才不是!”我赶忙摇头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男人叹了一口气。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很沉重。

“不能跟别人说。”

“没关系的啊。你跟我又不认识,说起来反而会觉得轻松才对吧?”

我这样说完之后,男人先是把视线移到地面,之后抬头望天,没有说话,一片寂静。注意到的时候,发现车站前已经没有了行人,车站里的广播也听不见了。我感觉连接世界上所有声音的配线都像是出了故障一样。我试着让运动鞋的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声音——如破裂声的轻快的声音。男人听到之后,肩膀猛地一抖,他开口说道:

“我的妈妈。”

“你伤害了自己的母亲?”

“十年前,我妈妈自杀了。她跳进了那里的铁轨。”男人用下巴指了车站的方向。

听到“自杀”这个词的时候,我瞬间感到了困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嗯,确实会是你那样的表情。”像是理解我的反应,男人点了点头,“但是啊,自杀和生病还有意外事故其实是一样的,不知道哪天它就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这么说倒也是……”

“像滑轮一样。”

“‘滑轮’,是物理课上学过的那个东西吗?”

“嗯,人都是被滑轮连着的。挂在滑轮上面的绳子,一头的前端是圆环,人的头套在那里面,另一头则是人背负着的‘悲伤’与‘绝望’的秤砣。当秤砣越来越重,超过那个人所能承受的‘重量’的时候,他的身体就会浮起来,半挂在空中。人生就是这样的构造,所以,人才会讨厌‘悲伤’还有‘绝望’这种词汇。”

男人把吉他收进琴盒,站了起来。说了“稍等我一下”之后,他向着车站环岛尽头的自动贩卖机走去。

听到初次见面的人说“母亲自杀了”,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反省自己不应该轻率地打听别人的过去。在我恍惚地摆弄着鞋带的时候,男人回来了。他坐在刚才的位置,递给我一罐奶茶。

“还是说这个?”让我看他右手拿着的罐装咖啡。

“没事,我喝这个就行。谢谢。”我给他看罐装奶茶并道了谢。

男人拉开拉环,喝了一口。“坏的条件全都堆在一起了。”他又开始说话。

“等一下。”我盖住了他的声音,“要是难受的话,不说也没事的。”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想到了一开始也是我非要问他的。我可真是任性啊。

“没事。我想让你听,所以才说的。正好对面坐着的是不认识的人。”说着,男人微微一笑。看到他这个表情,我也觉得安心了。男人再次不紧不慢地说话了。

“那天,是任谁都会感到忧郁的雨天。上午,妈妈好像给爸爸打过电话,好像问了他‘你到底爱不爱我’之类的话。爸爸那时正在开会,没有回答妈妈的质问,直接挂断了电话。我只能想到她可能又是在白天喝酒喝醉了吧。为了去医院,妈妈来到了这个车站。根据站务员的回忆,在检票口的附近,和一位年轻小伙子肩膀撞上之后,妈妈被那人狠狠骂道:‘别挡道,老太婆!’后来,她在站台给我打了电话。但是,我没有接。被年轻小伙辱骂,被自己的儿子轻视,特急电车进站,所有的坏条件全都凑到了一起。但凡有一个条件不成立,妈妈可能就不会死了。”

“等一下,你妈妈是生病了吗?”

“啊。在她的包里找到了位于邻站的医院的诊察券。后来我才知道,妈妈多年以来一直被失眠症所困扰。”

“失眠症?”

“啊。妈妈的心受过伤。”

“为什么?”

“因为爸爸出轨了。”

“出轨”这个词和我无缘。我能想到的就是在电视剧和电影里看到的那些尔虞我诈的场面,被香甜的花蜜诱惑,背上一生都无法消失的十字架。如泡沫般的幸福的代价,是被牢牢地束缚,遵从本能的肮脏的大人们,却又抱有某种憧憬。我没有回话,只是点头附和。

“每天都吵架。从他们的房间传来的声音,我大概明白爸爸在外面有女人了。”

我没有见过爸妈吵架,试着想了那样的场景。心情变得很沉重。

“很难受吧……”

“没有,没觉得难受。”

“为什么呢?”意外的回答。

“因为那时我已经是中学生了。我知道人就是那样的生物。”像是好天气的仲夏里的空气一般爽朗的回答。

“真是个成熟的中学生呢。”我这样说道。男人“嗯”了一声。

“现在开始说的内容,是后来我从爸爸那里听到的。爸爸出轨的对象是他公司的一位年轻女子。这件事被妈妈知道了。爸爸道了歉,以给予精神抚慰金和抚养费为条件,商量跟妈妈离婚。妈妈没有同意离婚。爸爸说妈妈不同意离婚,是因为她考虑到正处于多愁善感时期的儿子。但是,我觉得这并不是妈妈的本意,应该是妈妈爱着爸爸,想和他在一起,所以才没有离婚。妈妈即使被背叛了,也还爱着爸爸,所以,那天才会最先给爸爸打电话。”

“那你父亲之后还在维持外遇关系吗?”

“我不知道。爸爸说他后来立刻就跟那个女人断绝了关系,但是,我不知道真实的情况是什么样子。只是,妈妈变得越来越不相信爸爸。她会因为一些细节而怀疑爸爸,跟他吵架。妈妈想相信爸爸,但是却没办法相信,每天都被这样的痛苦折磨着。因为她深爱着爸爸。”

“变得疑神疑鬼了啊。”

“是的。被背叛过一次的人,都会变成那样的吧。而且,出轨的对象实在是太不好了,居然是职场的同事。爸爸每次去上班的时候,妈妈都会开始想一些不好的事情。应该是想忘也忘不掉吧。”

实在是太令人悲伤的内容了。我只能无言地点头。被自己深爱着的人背叛,光是想想,就觉得内心深处仿佛正在被火烧灼一般痛苦。正因为深爱,所以爱才不会轻易消失。正因为深爱,所以才会变得不安,开始怀疑。由不安而生的怀疑,就这一点来说,和妈妈之前讲给我听的那个故事里的人物——达磨岛的笨蛋岛主看似一样,实则他们的本质是完全不同的。加入了“被背叛”这个词之后,怀疑也就变得值得肯定了。

我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的妈妈,一定是一个很优秀的女人。怀疑的同时,也在爱着。即使心已破碎不堪,但爱还在延续。

“从那以后,妈妈每天晚上都喝酒买醉。她本来就很喜欢喝酒,我一直以为我也有一位差劲的醉鬼妈妈。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妈妈不喝酒,就睡不着觉。每天喝的量都在增加,终于只靠喝酒也睡不着了,她开始把安眠药和酒一起喝。后来,不仅仅是晚上,她白天也开始喝了。一定是因为身心都已经支离破碎了吧。妈妈就这样又忍了好几年,一直在忍。再后来,就到了那个雨天。那时,如果我接了电话,如果我说一句‘我爱你’,妈妈可能就不会死。”

“你没接电话,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吧。”我用温柔的语气自然地说道。

“不是的。我那时能接电话,只是故意没有接。”

“啊?”我下意识地大声叫了出来。

“我讨厌妈妈。她就知道喝酒,回家之后总是游手好闲,做饭、扫除、洗衣服这些家务,她几乎很少去做。我被同学嘲笑,他们说我有一个酒精中毒的妈妈。所以,我特别讨厌她。”

“但是,那是因为——”

我刚想说话,就被他的话音盖过了。

“是那样的。我不知道妈妈已经身心俱疲到那种程度了。她喝药的事,我也毫不知情。如果知道的话,我肯定会接电话的,肯定会多和她说说话的。根本看不见啊,背后的事情。”我说不出话来。男人继续说。

“我在上高中的时候,回到家里看到妈妈在厨房喝酒,还开心地笑着。以为她白天就喝醉了,其实她是在看以前的家庭合影。那张照片,是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全家一起去温泉旅行时拍的。我们都开心地笑着,那时三个人的关系特别好。妈妈是因为看着那张照片才笑的啊。她还一边说着‘一家三口在一起,可真好啊’。我就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妈妈,你倒是重新振作起来啊。真是个傻妈妈。妈妈明明已经发出了求救信号……”男人的声音变得有些沉重了。

实在是令人难过的故事。人太脆弱了,只是因为一个契机,全部就毁灭了。我是这样想的。知道自己得病的时候,开始觉得人间不值得,开始认为活着实在太痛苦了。但是,那个时候,是妈妈救了我。温柔的语言,善意的谎言,温暖了我冰冷的心。能救人心的,不是酒也不是药,而是有温度的话语。

“所以,你才开始唱那首‘对不起’的歌了吗?”

男人喝了一口咖啡,缓缓地点头。

“那是妈妈最后说的话。”

“你母亲吗?”

“我的手机有她发来的语音留言,‘没能做个像样的妈妈,对不起。’她说整句话时都在颤抖,几乎听不清楚。她是哭着说的。”

“这样啊……”

“我也想对她说,‘在你痛苦的时候,我没能温柔待你,对不起。’但是,我已经没有机会说了。所以,我才会每天在这里唱歌。希望她能原谅我。虽然她已经听不到了,歌声也传不到她那里。”可以断言,男人一直背着沉重的十字架。我的心情还是很悲伤。

“但是,你是觉得能传到她那里的吧?所以,你才会唱歌的吧?”

“半信半疑。”男人苦笑着说。

“声音和想念,都能传达给她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你不相信吧?”

“所以我才说半信半疑的。”

“想念就像岛一样,是会动的。”

我拉开手中那罐奶茶的拉环,喝了一口。牛奶的甘甜在嘴里蔓延,红茶的香气浸满了整个鼻腔。

“你说的是什么啊?”

“岛呀。”

“岛?”

“是呀,岛是会动的。”

我把从妈妈那里听来的达磨岛的故事,告诉给了男人。男人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时而面露惊恐,时而喝着咖啡望向夜空,紧接着又再次点头。

“真是个好故事。”

“你应该不信这个故事吧?”

“我信。”

“真的?”

“岛会动的故事,我也听过别的版本的。”

“真的假的?”

“骗你干什么。倒是你说的才不可信吧?”男人眯着眼睛,“夏威夷群岛正在接近日本呢。听说是地球内部热能的对流,造成了太平洋板块的移动。”

“真的吗?它们会连在一起吗?”

“非常遗憾,不会的。在那之前,夏威夷群岛就会沉没的,不过,即使它不会沉入海底,而是与日本连在一起的话,也是几千万年以后的事情了。”

“在夏威夷和日本,也许会有互相祈祷着的人吧。”对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满怀相信地说道。

“可能会吧。祈祷夏威夷不会沉没,明天早上就会和日本连在一起。”

“是的呢。只要祈祷,想念就会被传递到的。”我觉得,不可能的事情也可能会发生。

“如果我的想念也能传到妈妈那里,她能原谅我就好了。”

男人的话带着一股悲凉感,回响在我的耳边。眼前这位失去母亲的男人、俊介和爸妈,还有我的朋友的不安,突然全都涌上了我的心头。我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怎么了?”

“别再唱‘对不起’那句歌词了,好吗?也别再想被原不原谅了吧。”

“怎么了啊,这么突然。”男人一脸惊讶。

“那不是还活着的人的自我陶醉。”

男人没有说话,皱着眉头。我也被自己说的话给吓到了。他没有任何错。不应该责怪他。对于刚认识没多久的人,于情于理也不应该说那种话。我所做的事情,只不过是迁怒于别人罢了。尽管我明白这一点,但还是没能把话憋在肚子里。

“我的意思是你说的‘对不起’,其实和‘要是在她活着的时候,给她做了这个或者那个就好了’是一回事。说这种话,难道不就是还活着的人的自我陶醉吗?”我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过了,特意缓和了语气,“我只是觉得,你一直以来做的事情令人感到悲伤。”

男人没有说话。

“你的‘对不起’传到母亲那里的时候,她会怎么想?”

我这样说完,男人的视线移到了地面。他看起来像是在思考我说的话。

“难道她反过来不会认为是自己的死让儿子深陷痛苦,而自责悲伤吗?”男人还是没有说话,不过,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比如说,就算是再悲伤的死法,她也是希望周围的人能保持微笑。想起自己的时候,希望他们能想到和自己一起度过的欢乐时光,希望他们能觉得和自己的相遇是一件幸事。她是绝对不会想让别人对自己说‘对不起’的。”

沉默了一阵之后,我说:“对不起,我说了傲慢无礼的话。”

男人抬起头。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

“我吗?”

“是的。因为你说的话,像是死去的人说的一样。”

“我只不过是想象了我死去之后的事情罢了。我并不悲伤,只是我死之后,我深爱的人会感到很心痛。”我喝了一口奶茶。男人看着我和他之间的天空。时间在流逝着。

“啊。被你说了以后,我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男人扬起嘴角,露出了虎牙。

我也做了一个笑脸,再次陷入了沉默。我又想到了俊介和爸妈还有朋友。

“妈妈虽然对我说过‘没有尽到父母的职责,对不起’这种话,但实际上,她是个很负责的母亲,教会了我很多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事情,指的是?”

“一直爱别人。我现在还活着的爸爸虽然办不到吧,但是我妈妈做到了。”

我深深地点头。

“是呀。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看着天空,发现星星比刚才多了。从站台传来了微弱的广播声,也能听见电车缓缓滑进站台的声音。

“那,我差不多该走了。谢谢你跟我讲了这么多。”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

“啊。”男人从琴盒里又取出了吉他,“我再唱一首,已经想好新的曲子了。”

“不用弹吉他也可以的吧?”

我用嘲笑的口吻说道。

“不行,没它不行。”

“为什么?”

“不拿吉他,会被警察盘问的。”男人脸色阴沉地说。

我试着想象了一下他不拿吉他的样子。

“还真是。”我笑道。

男人笑着说:“要是能见到以前的朋友,那就太好了啊。”

我点头说了声“拜拜”,朝着车站的后面走去。不一会儿,就听见了他那胡乱弹奏的吉他的声音。

进到酒店的房间之后,我没有立刻睡觉。一晚七千日元的单人房,室内空间的一半都被床占据,紧挨着旁边就是放着电视的柜子,再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躺在床上,从包里取出日记手账。趴在床上拿着笔,写好了今天要做的事情。

合上手账,想起了在站前遇到的那个男人,还有那个男人的母亲。我没有像她那样地爱过别人。我也想全身心地爱别人,同时也被别人爱着。多久没有谈过恋爱了啊?想试着谈一次。

把手账放进包里,拿出了手机。“明天不用去打工,所以我决定去以前住过的城市旅行。刚才已经到了车站,我现在在商务酒店。是俊介送我过来的。应该会有不少有趣的旅行见闻可以讲给你听,还请你好好期待呀。晚安。”写完邮件之后,点击了“发送”。是发给妈妈的邮件。

我开始一个人住的时候,妈妈和我约定了三件事情。第一,每天早晚各发一次邮件。第二,定期检查身体。第三,觉得身体稍微有些不舒服了,就立刻去医院。当然,我从没想过要去违反这几个约定。

立刻收到了妈妈的回信。“你去了远处呀。一定要时刻注意安全哦。我还以为俊介又去哪里闲逛了,没想到他原来是和华子一起出去的啊。你爸爸在客厅一边看电影一边打瞌睡呢。那,等你给我讲旅行中有趣的故事。注意安全,好好享受旅行。晚安。”我看着邮件,嘴角不禁微微上扬。从那以后,我就非常爱我的家人了。

熄灭了房间的灯。在昏暗中,我又给妈妈写了一封邮件。“谢谢。”用手摸着找到包之后,把手机塞了进去。

希望明天能见到巴农。我一边祈祷,一边闭上了双眼。

*

早上七点退房,在一层的小餐厅里吃完自助早餐,我来到了还很安静的巴士车站,坐上了车。我刚到巴士车站没多久,一辆米色的大巴士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一个小时只有两趟的巴士,如果错过了这趟车,就必须再等三十分钟了。

去往郊外的巴士,乘客也很少。在车上的除了我,就只有一位和我在相同地点上车的老绅士以及一位中途上来的抱着孩子的妇女。巴士沿着既定路线缓缓前行,时而在按压式交通信号灯的前面停下,时而又慢慢地向前行驶。

巴士摇晃了十分钟左右,站前的城市风景完全消失了。一转眼,车子已经行驶在了乡间的河边路上。刚才在车站的时候,四周全都是高楼大厦,现在一眼望过去,看到的是河对面草木茂盛的大山还有山脚下的街市。又过了十分钟,巴士驶过一座白色的桥,开始沿着河边的另一侧前进,我才发现巴士行驶了这么久,却还没有停过车。原来是车站没有人等车,巴士直接甩站了。田园风景的色彩越来越浓厚,河堤上的指示牌写着“禁止用鲇鱼做诱饵的方法来垂钓鲇鱼”。这句话,看似是在警告违规行为,其实我觉得它也有在宣传这里河水清澈的意思吧。确实,虽然车道离河边还有一段距离,但是能清晰看到水面上反射出的美丽阳光。望向河堤的时候,发现有几个戴着头盔的少年在骑车竞相追逐。看到这不常见的乡村风景,我的内心也激动了起来。虽说这里曾是我上幼儿园时居住过的地方,但是我对这里并没有什么乡愁。也可能是对忘记了的事物,反而产生了更加强烈的新鲜感吧。我是这样想的。

巴士又摇了一会儿,我要下车的那一站的站名被车内广播报了出来。我慌忙地按下了准备下车的按钮。“哔——”,滑稽的电子音响彻整个巴士,这个声音像是在嘲笑我的惊慌失措一样,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巴士缓缓地停了下来。伴随着放气的声音,车门打开了。我从发出响声的巴士上小跳了下去。

脸和手腕感到一股强烈的热气。抬头看着与印有“成北巴士”这几个字的巴士颜色相同的站牌。从已斑驳脱落的涂料和铁锈的痕迹,能看出它的年代感。巴士残留的尾气的苦味完全消失之后,我挺了挺胸,伸展了一下胳膊。耀眼的太阳光炙烤着柏油路。我深吸了一口气,让甘洌的空气充满了整个肺部。心情大好。

从河堤上往下走。更加小心地顺着水泥台阶向下。

河畔肆意生长的茂盛的夏草,高度快到达我的膝盖。我一边用小腿拨开草丛,一边注意着地面不规则的石子小心前行。

来到了河边。听着水流的声音,眺望河面。宽八十米的缓缓流淌的大河,并没有在愚昧地炫耀着它的存在感,它悄无声息地溶化在了风景之中,就像是看透了一切,守护一方水土的神一般。

从包里拿出手机,启动拍照功能,照下河川的景色,把这张照片通过邮件发送给妈妈。立刻收到了回信。“早呀。这是成北川吧!真漂亮。小华子以前经常在这里玩儿呢。对了,稍微转换一下话题,你是一个人旅行吗?还是说有男孩子和你一起?俊介告诉我说,你好像是要去见哪个男孩子。”

看到“男孩子”这个词,我不禁笑了出来。这次的旅行,不是和男孩子一起,而是为了去见男孩子。

“一个人旅行哦,为了收集回忆的一人旅行。告诉俊介,等着我回去好收拾他的。”我又发了一封邮件给妈妈。

我欣赏了一会儿河川的景色,紧接着就又爬上了河堤,向着河流的上游走去。在刚才走过的那座白桥的反方向,有一座坡度平缓的灰色拱桥。那座桥,应该是我小时候和巴农一起玩耍过的地方。模糊的记忆而已,并没有什么根据。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

我一边望着田园般的景色,一边悠闲地走着。随着太阳位置的升高,温度也着实上升了。额头上浮现了汗珠。

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到达了那座灰色的桥。那是一座水泥制成的大桥,黑色的桥墩上,苔痕清晰可见。走到桥的阴影处,气温好像一下子就变低了,突然感觉很凉快。近处就是群山,能听见从各个方向传来的蝉鸣。汗珠慢慢冷却,我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在凉爽惬意的氛围里,我脑海中模糊的记忆也开始复苏了。

桥身遮住了我的头。抬头望着这座桥的时候,我确信了。没错,就是它。车辆在桥上驶过的声音,空气中的水分子在鼻腔中冷却湿润的感觉,与此同时感受到的水和草的湿气的味道,它们不断地在唤醒我的记忆。我以前和巴农在这里一起玩耍过,也就是在这里遇见蒲公英的。在我的脑中,鲜明而又亲切的记忆苏醒了。

夕阳下的桥边,身穿短袖短裤的少年,手持木棒来回挥动着。是巴农。“巴农”,是当时非常流行的一个特摄剧里的主人公的名字,至于它是机器人还是改造人,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幼年时代的我,就在他的身旁。巴农喊着他给我起的外号“米歇尔”。“这里!”他一边喊着,一边跑向桥头。

“米歇尔”是“巴农”想要消灭的邪恶组织头目的名字。不过,我倒是没有对于自己被迫扮演恶人而感到不高兴。因为米歇尔很厉害。在每周播放一集的这个电视剧里,巴农每周都会把邪恶组织逼到命悬一线,但是,每集快到最后的时候,米歇尔都会出现,然后将巴农击败。巴农始终无法战胜米歇尔,而且每次都输得很惨。

但是,最后一集不太一样。即将被击败的巴农用了苦肉计,他下定决心自爆。巴农紧紧地绞住米歇尔,飞向宇宙。天空中像是绽开了一个巨大的烟花,巴农和米歇尔一起消失在了宇宙,地球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令人催泪的大结局,到最后,米歇尔也没有输给过巴农。我感受到了米歇尔强大的魅力。

二人在我的眼前跑着,我追在他们的身后。二人跑到桥头停了下来。在他们的脚边,有一个纸箱,周围什么东西都没有,那个纸箱越发显得突兀了。

“哇——”

巴农看了一眼纸箱的里面,感叹地叫了起来。

“小狗。”幼年的我说道。巴农用他那并不灵活的双手,从箱子里捧出了那只奶油色的毛茸茸的动物。“是小狗。”

“真可爱。”

小狗吐出了小小的舌头。在微风的轻拂下,软软的毛缓缓地摇着。

“让我摸摸。”幼年的我,从巴农的双臂里,小心翼翼地把小狗接了过来。我的脸和它的脸对在了一起,它的小鼻子凑近我,舔着我的嘴唇。

“它是不是被人扔了呀?”

“可能是吧。”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这只小狗。”

“怎么办好呢。”

“能让它去巴农的家里吗?”

“啊?我家?”巴农尖声叫道。

“毕竟,它自己在这里,也怪可怜的。”

巴农“嗯”了一声之后,问道:“米歇尔的家里,不行吗?”

“我妈妈受不了动物的毛,所以不让我养小动物。”

幼年的我说明了理由之后,巴农一时陷入了沉默。

“好吧,那就由我带回家吧。”

“那,给它起个名字吧。”

“蒲公英就挺好的。”

“啊?为什么?”

“它的脖子毛茸茸的,很像蒲公英。”

“蒲公英。”

“蒲公英——”

眼前这片光景中的两个孩子,开心地笑着。

马上又浮现出了另外的记忆。

是我搬家前一天的记忆。我和巴农两个人,在夕阳下的河边。幼年的我抱着蒲公英走着,夜蝉悲鸣,日暮西山,映在瞳孔里的景色,仿佛都被染上了一层忧伤。

巴农在哼着歌,是幼儿园里学过的《七夕之歌》,我也和着他的旋律,哼唱了起来。

“牛郎和织女,好可怜啊。”巴农说。

“是因为他们不能每天见面吗?”

“嗯。”

“真的。好可怜。”

“好可怜呀。”

二人又哼唱起了《七夕之歌》。

“再一起玩儿啊。”巴农对幼年的我说。

“嗯。”我也看着巴农。

“我会来找你玩儿的。”

“嗯。”

“拉钩。”

“嗯,拉钩。”

截止,我们继续唱起《七夕之歌》。

“对了,你见过流星吗?”

“没见过。”

“是呀,我也没见过。在我们睡着了之后的深夜里,流星会出现的。”

“好想看啊。”

“等我们再长大一些,一起去看吧。去看流星雨。”

“嗯,拉钩。”

“拉钩。”

被夕阳染红的二人的背影,慢慢地模糊了。记忆清晰地复苏了。

和巴农说好了一起去看星星的。

我从包里取出日记手账,在最后一页写上了“和巴农去看流星”。想快些和巴农见面。

我再次登上防波堤,走到了马路上。车流还是很少。我横穿马路,来到了能容一辆车通过的小路,路两旁整齐地排列着古朴的日式房屋。我走在围墙的影子里躲避阳光。

走了大约十分钟之后,似曾相识的风景出现在了眼前。年代感久远的日式房子,布满铁锈的招牌,微微响着的风铃,褪色了的冰柜,推拉门上贴着的花火大会的海报。我内心深处的记忆复苏了,这是我以前常来的那家零食店。

幼年的我和巴农再次浮现在了眼前。二人飞快地冲进了零食店,我紧跟在他们身后。系着米色围裙、一头烫发的老婆婆坐在里面,店内狭窄的空间里摆满了零食。

“我要一个气球冰激凌。”巴农把硬币递给了老婆婆。

“冰激凌在门口的冰柜里放着,自己去取吧。能拿到吧?”

“能拿到。”巴农对老婆婆竖了大拇指,然后就去外面了。我紧跟在他身后。

“巴农,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啊?”

“嘿嘿嘿,想办法弄来的。”

“不好吧?从阿姨的钱包里偷钱……”

“才不是呢。”巴农一边用手在冰柜里翻着,一边说道,“电视下面,柜子下面什么的。”

“啊?你太厉害了吧!”幼年的我天真灿烂地笑着。

“是吧!”巴农露出了得意的表情。“给你。”巴农拿了两个裹在橡胶包装里的冰激凌,把其中的一个递给了幼年的我。

“谢谢。”

“看,这样吃。”巴农咬着橡胶包装的前端,吮吸着里面的冰激凌。幼年的我模仿着他的样子,在包装的前端咬开了一个小口,愉快地吮吸着。

“啊!”

看向发出怪叫的巴农。他的脸上全是白色的冰激凌。

“怎么啦?”

“爆炸了。哈哈哈。”

二人捧腹大笑。

令人怀念。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站在烈日下的冰柜前面。我再次走进了零食店。

“怎么了?进来又出去的。”刚进去,零食店的老婆婆就向我搭话道。

“啊,对不起。我想起了以前小时候的事情。”

“哦?你,以前来过这里?”老婆婆的脸,比起刚才看到的,皱纹变深了,色斑也多了不少。她慈祥地望着我。

我点头道:“请问,有气球冰激凌吗?”

*

“哦。那么久以前,你在这里住过啊?”

我用手的温度让复刻版的气球冰激凌融化了一些,像巴农以前那样小心翼翼地把它咬开,吮吸着。香甜的牛奶味在口中扩散融化。虽然不可能记得它以前的滋味了,但是总觉得现在这个味道就很令人怀念。

“老奶奶,你不记得我了吗?我以前经常来的。”

“这附近至少有几百个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年纪大了,不记得啦。”老婆婆笑着说道,她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说的也是呢。”我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不过啊,现在这里已经没什么孩子了。”老婆婆悲伤地说。她感叹现在的孩子几乎都不出门玩耍了,说以前这里的孩子们喜欢抓蜻蜓,净是在户外玩耍的。说到孩子们给地里施了很多肥的时候,她大声地笑了起来。继续笑着聊了一阵子这个话题之后,我终于开口问道:

“老奶奶,你知道这里住着一户养了博美犬的人家吗?”

老婆婆皱起了眉,可能她并不知道博美犬是什么吧。

“大概这么大。”我用拿着气球冰激凌的手和另一只空着的手向她比画着,“小狗的脖子,毛茸茸的。”

“脖子毛茸茸的……”老婆婆手撑着额头,做思考状。

“有个人带着狗,经常过来。”

突然,老婆婆用拳头敲击了手掌。

“你认识他?”

老婆婆张大了嘴巴和眼睛。

“你,是不是和带着狗的那个孩子,一起来过这里?”

“嗯,是的!来过,来过!你记得我们呀。”

“不是,我不记得你们长什么样。”

“啊——”我夸张地歪了一下脑袋。

“那只狗很有特点呢。”老婆婆眯着眼睛,捂着嘴笑道,“我记得有两个人带着狗一起来过。”

老婆婆一边抚摸着我的肩膀,一边说道:“真是长大了不少呢。”我也开心地笑着,感觉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话说,那只狗现在可是这里的明星呢。”

“因为上电视了吧。”我说出了早间新闻节目的名字。

“是的,是的。你也看了?”

“嗯,看了的。我现在虽然不住在这里,但是因为太想见它了,就从很远的地方过来了,想找到养狗的那户人家。”

“嗯,那应该是冈部家的狗吧。你看,朝那里直走,在电器店的那里左拐,然后再这么走。”老婆婆认真地用手势告诉我该怎么走,但是在她说的途中我已经觉得糊涂了。“等一下。”我从桌子上取来纸和笔,她给我画了一个简易的路线图。

“他妈妈经常带着狗出来散步。”

“谢谢。”我紧紧地抱住了情绪激动的老婆婆。目的地就在眼前。“老奶奶,我最喜欢你了。”

被我抱着的老婆婆好像有些困惑,“能帮到你就太好了。”她抚摸着我的后背。

我又跟她道了一次谢,挥手说了“我还会来的”。

从零食店出来之后,太阳还是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知了也在不停地叫着。

我紧握着老婆婆给我画的路线图。感到有些紧张。见了的话,先说什么好呢?他还记得我吗?巴农现在还住在老家这里吗?如果他不住这里了,我该怎么问他现在的住址好呢?真的会告诉我实话吗?想了很多很多。好了,顺其自然吧。我就是这样的女人。

*

挂着“冈部”的门牌的院子里,盛开着白色和粉色的源平小菊。我虽然也喜欢华丽绚烂的卡特兰花,但是也喜欢这种悄悄绽放的素雅的小花。

按了门铃对讲机之后,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回应,但是玄关的门开了。从屋里走出一位身材小巧的五十岁左右的黑发女性。院子里的源平小菊,大概也是她种的吧。不知道是不是对门铃对讲机里的声音有了反应,屋里传来了小型犬特有的“汪汪”的叫声,应该是蒲公英。

“您好。”我点头打招呼道。

“你好。”那位女性的表情里带着几分警戒。她应该就是巴农的妈妈。

“我十五年前在这里住过,当时和您的儿子关系很好——”我努力不让自己看起来很可疑,用着礼貌的词语,告诉她我是因为在电视里看到了小时候和巴农一起在河边捡的蒲公英,觉得很亲切,所以才想来找巴农。当然,我没有向她说自己的病情,我担心巴农妈妈会觉得我脑子有问题,不过,她的反应却出乎了我的预料。

“你是小华子吧?”突然被叫到名字,我慌了一下,在还没理解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我回了一句“是的”。

“真是长大了不少呢。”巴农妈妈的脸上绽放着笑容。

我对于自己的脑海中没有和这位女性见过面的记忆而感到震惊。

“我见过您吗?”

“见过呀,虽然只有一次而已。你以前来过这里的。嗯,我记得我儿子喊的是你的外号,叫什么来着……”

“米歇尔。”我说。巴农妈妈微微点头。

“对,对,他是这么喊你的。当时,你笑得特别可爱,跟我打招呼说‘初次见面,我叫华子’了呢。我那时觉得你是个惹人爱的特别靠谱的好孩子。”

“真的吗?”我连连吃惊,挠着头说,“真是不好意思,我都不记得了……”

“对了,你有时间吗?进来坐一会儿吧。”巴农妈妈摇着乌黑的秀发,笑容也更浓了。

我用不输给她的笑容,回答道:“好。”

客厅是“L”字形的,被分成了两个部分。放着大的餐桌的区域和我们所在的会客区。

“话说,我儿子第一次带女人回家,我当然记得了。不过也就这么一次,之后也再没见过了。”她把幼年的我称作“女人”,我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像是老年人才吃的点心,要是不嫌弃的话,你也尝尝吧。”巴农妈妈把水羊羹和凉茶放在了玻璃矮桌上。

“才没有那回事呢,我很喜欢甜食的,能吃到真是太开心啦。”我示意道。紧接着说了一句“我开动了”。到了别人家里做客,本应该拿些特产的。我反省自己的不周。

“小华子,你和我儿子念的不是同一所幼儿园吧?”

“嗯。”我说了自己上的幼儿园的名字。

“是啊。我听那小子说小华子搬家了,就去问了幼儿园的老师。结果他那所幼儿园的老师说他们那里并没有叫华子的孩子。我这才知道你跟他不是同一所幼儿园的。”

“要是把新家的地址也告诉给冈部君就好了。不过当时太小了,没有意识到。”巴农妈妈还记得我,我感到非常开心。

我坐在沙发里,蒲公英趴在我的膝盖上。我刚进到客厅的时候,蒲公英害怕地叫着。不过,巴农妈妈把它抱起来给我之后,它立刻就变得温顺了,还舔了好几次我的嘴唇。

“蒲公英,好久不见。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呀。”

我把蒲公英抱到面前,靠近我的脸之后,它又舔了我的嘴唇。这个触感又勾起了我的回忆,怀念过去的时光。蒲公英左右摇着它那蓬松的毛尾巴。

从客厅的窗户望去,能看到修理得非常整齐的庭院。记忆逐渐地复苏。不过,那只是很模糊的印象,算不上清晰。我的眼前浮现了以前和巴农在庭院里玩耍的身影。我确实来过这里。

巴农妈妈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她告诉我巴农为了上大学,离开了老家,在外地一个人生活。

“抱歉呀,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巴农妈妈并没有什么错,但她的脸上像是写满了歉意。“没事的。”我一边摇头说着,一边抚摸着膝盖上的蒲公英。它闭着眼睛,看起来像是很舒服的样子。

“冈部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呀?我一直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长成了怎样的青年。”

“嗯。这么说有可能是做父母的偏袒孩子,不过他确实是个很认真本分的好孩子。一般来说,男孩子不是都有反抗期,而且喜欢做恶作剧的吗?但是啊,那个孩子从来没做过那样的事情。而且他也几乎没有生过气。所以,我反而有些担心他了。”

过于反抗也会让人担心的。我想起了俊介。

“那个孩子,只要看见有困难的人,就绝对不会放手不管的,也不会拒绝别人。不知道该说他是个没自信的人,还是该说他人太好了。”巴农妈妈笑着说。我又说了一句“我开动了”,把水羊羹送进了嘴里。柔滑的口感,优雅的甜味在嘴里扩散开来。

“认真温柔的男生最好了,温柔的男生很受欢迎的。”

“可能是吧。”

“他现在有交往的对象吗?”

我很干脆地问道。如果我去见他,反而造成了麻烦,那可就不好了。如果他有女朋友的话,那我就必须好好考虑该如何接近他了。

巴农妈妈听后笑出了声。

“没有,没有,他才没有呢。他平时不擅长和女孩子打交道。肯定是这样的。啊,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还住在这里的时候,我没觉得他像是有了女朋友。他首先就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

“这样啊。”

“他想联系我们的时候,也只是发邮件。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他的情况。”

“对了,对了。”巴农妈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对我说“你先和蒲公英玩一会儿,稍等我一下”,然后从客厅出去了。

我抚摸着膝盖上的蒲公英的软毛。蒲公英舒服地闭着眼睛,用鼻子哼哼着。手掌感受着温柔的热度,我望向庭院。

幼年的我和巴农还有蒲公英,在愉快地玩耍。虽然只是模糊的记忆,但是确实就在那里。记忆这种东西,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平常被许多其他的记忆所淹没,看不见的那个记忆,在某个契机之下——就像是被风吹走它上面的遮盖而突然现身,拼命地用铲子来回挖着,终于见到了它的真容。就是这样的吧,没被注意到的埋没的记忆,可能在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很多吧。我这样想着。

过了一会儿,巴农妈妈回到了客厅。

“这个,这个。”

她双手捧着两个很大的册子。我马上就看出来那是相册了。

“看这个。”巴农妈妈把其中的一个相册平放在桌上,快速地翻着里面的照片。然后,用手指指着其中的一张照片说道:“就是这个。”

两个孩子在无忧无虑地笑着的照片。一个是巴农,另一个在他旁边的,是幼年的我。我脑海中对巴农长相的记忆变得更加浓厚了。

“真是令人怀念呀。”我不禁大声叫道。可能是被我的反应惊吓到了吧,膝盖上的蒲公英猛地动了一下耳朵。

“是吧。这是小华子来我们家玩的时候,在院子里照的。”

“能让我看看吗?”

“好呀。请,想看多少都行。”巴农妈妈还是一如既往的笑容满面。

我翻看着桌上的相册。一册是幼年时代的,另一册是从小学到中学时期的。巴农已经长成了仪表堂堂的少年,他一头浓密的黑发,看起来很聪明。

“真是个帅气的小伙子。”

“我也觉得他长得不错,不过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他的性格,有些过于内向了。”巴农妈妈苦笑着说道,“小华子,要成为他的女朋友吗?”

我不知道该回什么好了。紧接着,巴农妈妈笑着说:“开玩笑的。”

但是——如果性格好的话,跟他交往倒也不是不行。我这样想道。

“我可以去见冈部君吗?”

“当然可以啦。他应该会很高兴的吧。不过,也可能会吓得闪了腰的。”说着,巴农妈妈从客厅取来了纸和笔,把巴农的住址写给了我。我接过那张纸,对她表示了感谢。我发现他离我现在住的地方,并不是很远。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呀。对于绕了远路的自己,我剩下的只有苦笑。

“你要他的电话号码吗?”

“不用了,没事的。我想去吓吓他。”

“那,我就不跟他说今天的事好了。”巴农妈妈用食指在嘴唇上比画了一下。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巴农见了我会是怎么样的反应呢?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他,这次给他一个小小的惊吓,我应该不会因此而受到什么惩罚吧。

又和巴农妈妈聊了一个小时左右,最后我亲了一下蒲公英。碰到我的嘴唇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它的鼻子很凉。

对巴农妈妈道谢之后,我离开了冈部家。走出玄关,深深地鞠了一躬,再次向着河滩走去。正午时分,太阳在头顶的正上方,手机响了,是俊介发来的邮件。

*

“喂,去看这个吧。现在就去。”

车子在红灯前停了下来,我翻开在便利店买的时尚杂志中电影宣传的那一页,拿给坐在驾驶席上的俊介看。

“你好好看看,这个活动还没开始啊。”

被他这样说,我赶紧又看了一眼。双肩下沉,很是失落。

“真是太狡猾了,我懂你现在马上就想去看的心情。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放出新消息,不管是等一周还是等一天,都会觉得急不可耐。”

“广告就是这么回事啊。那个电影,可是姐姐喜欢的导演拍的。还有,也不知道是谁,整天叽叽喳喳地说这个电影好呢。”信号灯变成绿色,俊介启动了车子。

“哦,什么叫叽叽喳喳呀。”我胡乱揉着俊介打理得很整齐的头发说。“喂,我都说了别摸了!要是一会儿出了事故可怎么办啊!”

“太夸张了吧。”

俊介噘着嘴。

“听好了,你要是再这样,我就不带你去看那个电影了啊。”

“啊——你怎么这样啊——”我故作娇嗔地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这么说?有很优秀的男生会陪我去看的。”

俊介瞥了我一眼。

“什么啊,你有男朋友了?”

“嗯呢。”

“啊,果然,你是去见男人了吧。”

“不是的。”我又摸了摸俊介的头。

“我都说了,危险啊。真的。”

从冈部家出来之后,我收到了俊介的邮件。内容是“我来接你了,你在哪里”。

“话说,俊介,你为什么在这里啊?”

“为什么?你太过分了吧。我明明是来接你的啊。”

“果然,俊介是姐姐控呢。”

“你是不是傻啊。才不是呢!收了你那么多钱,要是不来接你的话,肯定又要被你叽叽喳喳地抱怨个不停。”俊介说。

“你再说一遍,什么叫叽叽喳喳?”

“话说,咱们现在就返回吗?好不容易过来一趟,不顺便去哪里转转?”

“那,在这边吃个午饭再回去吧。”

把车子停在了站前的投币停车场。路过英式钟楼,走进了车站后面的比萨店。我说想吃好吃的比萨,俊介马上就查到了。这家店只有六张桌子,算不上很大,但是生意看起来相当红火。我点了玛格丽特比萨,俊介点了适合男孩子吃的面饼上满是香肠和火腿的马切莱奥比萨。被告知要等十五分钟才能烤好,俊介抱怨的声音大到店员都能听见,我赶紧提醒了他。他带着一副闹别扭的表情,看着菜单上红酒的那一页。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喂,你今天开车来的吧?而且,你还是未成年呢吧!我真的要生气了。”

“我就是看看。”他皱着眉头,做出了“傻瓜”的嘴型。我选择无视他。

我取出日记手账,把刚才巴农妈妈给我的地址重新写了一遍。然后,翻到手账的最后一页。在罗列的文章的最后,追加了刚才在时尚杂志里看到的电影的名字。

“这是什么啊?”俊介眯着眼睛。

“死之前想要做的事的清单。”

我刚说完,俊介“哈”了一声,鼻子发笑道:“你可不要写一些很无聊的事情啊。”我叹着气回他道:“你根本就不懂。我又不是因为生病才写的。只是,写了这些东西之后,人就会变得有所行动的。光是想着做这个或者做那个的人,到最后绝对是不会做的。等到察觉到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变成老爷爷老奶奶了,想着要是当时做了这个或者那个的话就好了。肯定会后悔的。”

俊介说了一句“这样啊”,拿起放在桌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

“俊介没有想做的事情吗?”

“想做的事情?”

“想做得不行了的事情。”

“嗯——”俊介手托着下巴,做思考状。

“对了,比如说想吃乌尤尼盐湖的煮鸡蛋,想开加长轿车环游日本,想喝燕窝喝到饱什么的。平时做不到的事情里,肯定有你想要做的吧?”

俊介竖起了食指。

“用自己的膝盖,去顶小痞子膝盖的后面。”

“……什么啊,你这。会死人的吧?”

“是呀。”俊介笑着说。我也跟着笑了。

这时,从背后传来了男性的声音。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聊天了。”

一位身穿白色衬衫和黑色围裙的男性,站在旁边说道。

“啊,怎么了?”

看我一脸吃惊的样子,男人笑了。因为穿的衣服完全不一样,稍微迟疑了一下,我才认出他就是昨天弹吉他的那个男人。柔软的头发整齐地梳到了脖子后面,看起来很时髦。

“什么‘怎么了’啊,这是我的店。”男人指了指自己的脚下。

“这样啊。”我感到更加吃惊了。一直以为他的工作会是很随便的那种。不能以貌取人,我反省自己。

“我和妻子,我们两个人一起经营这里。”男人指了指在餐厅靠里的位置端着比萨的那个女人。

“你有妻子啊?”

“嗯。今年刚登记的。”

虽然没有直接问他,不过我大概也知道了他在这个城市开店的理由。

“哦,你见到了啊。幼儿园时代的男朋友。”男人看着俊介说。俊介一脸不知所措。

“不是的,他是我的弟弟。”我这样说完,俊介微妙地低下了头。“他是来接我的。之前跟你说的那个人,我没有见到。”

“这样啊,那真是有些遗憾啊。”

“不过,马上就能见到了。我知道他住在哪里了。”

“那太好了。”男人笑着露出了虎牙,“你们慢慢吃,现在已经过了午餐高峰期了。”说着,男人走回了厨房。代替他出来的,是刚才那个戴着时髦眼镜的女人。只见她端着两杯橙汁,向我们走了过来。

“这是他给你们的,说是算昨天的回礼。”女人面带笑容地放下橙汁之后,就又去招呼其他桌子的客人了。

“姐姐,你果然是去找男人了啊。虽然我没太听明白吧。”

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思考片刻之后,我把事情的原委全都告诉给了俊介。

听了我说的话,俊介大笑道:

“不是,我说,这不挺好的吗?太棒了啊。像是姐姐能干出来的事。”

“你是在笑话我呢吧?”

正说着,戴着时髦眼镜的女人把比萨端了过来。对刚才赠送的橙汁,我向她表示了感谢。

趁热把刚出炉的比萨塞进了嘴里。

“嗯——”好吃得让人想要叫出声一样。饼皮香脆的口感,馅料香浓的味道,简直是绝品美味。我向站在厨房的男人竖起了大拇指。他也朝我做了相同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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