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每当睡醒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安心。我还作为我在活着。但是，在数秒之前，也就是睁眼的那一瞬间，我开始变得不安。睁开眼睛之后，我会不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是的，我会想比如说自己变成了一个刚开始懂事的两岁小孩，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重新开始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从而感到不安。
随后，当困意消散，切实感受到“我”存在的那一刻，喜悦与幸福感瞬间包围了我。
眼睑感到夕阳的温热，我睁开了眼睛。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睡着了，倒还记得下午打完工回到家里之后，直接躺在了床上。不知不觉，就起了困意。
做了一个令人怀念的中学生时代的梦。
“被受到亲哥哥教唆的恋人阿耳忒弥斯用箭射死之后，俄里翁变成了星星。这就是大家熟知的猎户座。”
不知道是在上什么课。可能是班会吧。兴趣是天体观测的班主任男老师，正在对我们热情地演讲。他是一位受到家长和学生欢迎，十分有人气的三十多岁的老师。之前没有想过阿波罗的妹妹——“月亮与狩猎女神”阿耳忒弥斯和“猎人”俄里翁的关系。阿波罗欺骗自己的妹妹阿耳忒弥斯，让她用箭射杀了俄里翁。后来，全能神宙斯把俄里翁变成了星星，将他放在了去往月亮的路上。杀死恋人的阿耳忒弥斯，被恋人杀死的俄里翁。我听了这些之后，在对俄里翁和阿耳忒弥斯感到同情的同时，也感觉到了阿波罗是一位不正常的“妹控”。
在迷迷糊糊之中，从床上坐了起来。来到洗面台，用皮筋把头发绑成了马尾辫。
打开房间门，来到紧急通道，缓缓地坐在水泥楼梯上。被夕阳染红的街道越来越多。在西边的天空，挂着已开始落山的橙色太阳。停滞的低云也完全被染上了颜色。这个十一层楼的公寓，是街道最高的建筑。在这里的顶层，能望到最美的景色，而这个景色，也正是我选择这个公寓的最大的理由。
决定一个人住，是在高中毕业后不久的时候。我原本还以为会受到父母的反对，没想到他们欣然同意了我的想法。爸爸说让我先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妈妈也爽快地说等我安定了她就过来住几天。
但是，在父母这样宽容的回应背后，我其实是知道我自己的病情的。
刚出生不久，我就被诊断为患上了一种怪病。如果发病的话，脑细胞会全部死亡，神经系统也会彻底失灵。不过在发病之前，我都可以过着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只是，这种病既没有治疗方法，也不知道它会在何时以何种状况发病。总之，是种非常可怕的病。
对于已经懂事的我，照顾我的大人们——爸爸妈妈、医生还有护士们，也许是不想让我感到绝望，对我说了善意的谎言。“小华子可能和别的小朋友看到的东西的颜色不一样，所以要在医院检查一下。”比如说，就是可能看红色的东西觉得是绿色，反过来看绿色的东西觉得是红色。他们拿着很大的色盲检查图让我看，毫无难度可言，我全都答对了。正当我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的时候，医生告诉我说这是在检测我有没有重复识别颜色的能力。实际上，我看到的红色，可能在别人看来就是绿色。也有可能我看到红色的东西，结果说它是绿色。总之啰唆了很久。
反正也没什么影响。也并不是谁都会那样。虽然我这样想，但是当时还是个小孩子的我，就那样听了医生的话，接受了多次的采血和CT检查。
最后，我在中学二年级的春天，才被告知了自己的真实病情。我被爸爸妈妈搀扶着，在诊室里听医生的说明。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选在了这个时机。不过，也许是因为我进入了青春期，而且也适应了中学生活吧。关于隐瞒病情的事，我不记得我有对爸妈发过火。到底该不该告诉我这件事，我想他们一定纠结了很久。而且，爸妈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因为我的病而感到苦痛和悲伤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为了不让我有所察觉，他们也一定是把眼泪咽到肚子里，在我面前展现出最阳光灿烂的一面。对于这样的父母，我又怎么能忍心去责备他们呢？
与之相对地，我开始每天以泪洗面，害怕、痛苦、不甘心。为什么只有我必须经历这种事情？我开始悲观地看待自己的人生，觉得活着很痛苦。有一段时间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门。我好几天没去学校上课，中学的朋友担心我，来我家里看我的时候，我也根本没有心情见面。整天一口饭也不吃，窝在昏暗的房间里独自哭泣。
让自闭的我又重新看到曙光的，是我的妈妈。
面对无视敲门声的我，妈妈直接推门走了进来。她坐在床边，隔着被子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肩膀。我把头蒙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
“小华子。”
温柔的声音。
“今天给你讲个什么故事好呢？”
那一瞬间，我有了强烈的想抱她的冲动，想立刻扑进妈妈的怀里。想撒娇。想让妈妈听我的牢骚。想在妈妈的怀里，痛快地骂一顿这不讲理的命运。但是，我的身体没有动。我微颤着身体，失去了自由，声音沉在了眼泪之中。
妈妈把手伸进了我的被子，温柔地抚摸着我颤抖的肩膀。
她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我在房间里哭的时候，她就会这样抚摸着我的肩膀，讲故事给我听。去幼儿园住校的前一天，不想去上学的我；上小学的时候，因为被班里的浑小子弄坏了口琴而哭泣的我；在电视上看了恐怖节目之后，睡不着的我；被爸爸骂过之后，因为委屈而流泪的我，她无数次抚摸着我的肩膀，无数次安慰受到伤害的我。妈妈讲的故事，有很多都是她自己编的，但是不论哪个故事都很棒，每次听完之后，我都会露出开心的笑容。
“那，今天讲某个小岛上发生的故事吧。”妈妈更加轻柔有节奏地抚摸着我的肩膀。
达磨岛是浮在日本海上的一个小岛。这是发生在两百年之前的故事。岛上住着一位叫作清的年轻貌美的姑娘，她的美丽在整个岛上都很有名。某天，听到这个传言的岛主把清叫到了自己的城堡，命令她成为自己的妻子。说她如果成为自己妻子的话，那么她的父母将会终生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
但是，那时清已经和大作订下了婚约，她果断地拒绝了岛主的求婚。
岛主勃然大怒，让手下毁了大作的耕地，抢了他的牛，断了他生活的后路。清在烦恼了许久之后，为了父母，最终决定答应岛主。
时光飞逝，清的肚子里有了新的生命，她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清和岛主都很疼爱这个孩子。
一转眼来，十五年过去了，岛主说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这个孩子是我的吗？
根本就不像我啊。
难道他真的不是那个农民的孩子？
我要把他流放到岛上去。
也要跟你离婚。
你从这座城里给我滚出去！
真是个白痴岛主，只有通过怀疑他人，才能消除自己的不安，真是个没出息的男人。听了妈妈讲的故事，作为中学生的我这样想道。儿子被流放到了离岛，清也被赶出了城。后来，由于想念被流放到离岛的儿子，清每天都会对着大海祈祷。祈祷儿子能够健康平安，祈祷将来有朝一日能够与儿子相见。某天，海边出现了一位男子。没错，他就是清以前的订婚对象大作。大作对清说道：“和我结婚吧。”
清怀疑自己的耳朵。自己之前背叛过这个男人一次。他是已经原谅自己了吗？不对，即使跟他在一起了，自己应该也不会幸福的。清摇了摇头，告诉大作自己后来有了岛主的孩子，谁和自己在一起都不会幸福的。听了她的话，大作这样回答道：“我一直爱着清。我爱着的清生下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会让你幸福的。清所爱之物，就是我的最爱，也是我的幸福之所在。”
好男人。中学生的我这样想。好男人会用爱别人的行为，来消除自己的不安。那之后，清和大作结了婚。又过了一年，某天早上，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清和大作对着大海祈祷的时候，发现远处有一个小岛正在向着海边接近。小岛慢慢地变大，缓缓地接近。清和大作瞪大了眼睛，茫然地望着眼前的景象。难道说……是的，没错，正在靠近的那个岛上，同样做着祈祷动作的清的儿子站在了那里。没过多久，两个岛连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整体。清和儿子再会了，他们喜极而泣，紧紧地相拥在了一起。他们虔诚的祈祷让小岛动了，两个岛这才连在了一起。后来，他们三人在岛上过着幸福的生活。
顺便说一下，达磨岛这个名字的由来，是两个岛合体之后形状很像达磨，所以清他们才把这个岛命名为达磨岛。
妈妈当时给我讲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妈妈在说谎。岛才不会动呢，更不会连在一起。虽然知道这个故事是她瞎编的，但我还是很开心。妈妈是为了能让我精神起来，才编故事讲给我听的。
“妈妈觉得这个不可思议的故事，应该被称作是超常现象吧？科学无法解释的故事，我可是非常相信呢。”感觉在我后背的位置，传来了妈妈的笑声。“所以，你妈妈的祈祷肯定也会管用的。不管是什么时代，母爱的力量都是非常伟大的。所以，小华子也会一直健康下去的，绝对会的。被那种搞不清楚的病牵着鼻子走，可就亏大了呀。和朋友一起享受青春的美好，和美好的人相遇、相恋、结婚，共同筑起幸福的家庭。尽情去做让自己感到开心的事情吧！小华子。”
我以前没觉得这是妈妈的真心话。妈妈也知道没有发病的前例是没有的。大概，她想让我过一个无悔的人生吧。
从这一天开始，听了妈妈的话之后，我下定决心要好好生活。在不经意之间，我的脸颊上流过了和之前完全不同的温热的眼泪。
从那天开始，我决定要努力去把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不给自己留下遗憾。
从楼梯上站了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到了夏日夕阳的温度。拉开紧急通道的门，再次回到了屋里。房间里面被夕阳染上了温暖的橘色。把手伸进收纳盒，从里面拿出了一张长方形的纸片，一张诗笺。
绿色的诗笺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希望能和巴农相见”几个字。
巴农是谁？他是我在以前住的地方遇到的男孩，巴农是他的外号，我不知道他的真名。我和那个男孩，总是在附近的河滩玩耍。
我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因为爸爸工作的关系，离开了那个地方。搬家的前一天，我还记得当时和巴农约定好了“以后再一起玩呀”，那之后我们就分开了。第二年的七夕那天，希望巴农可以尽快来找我玩，我在这张诗笺上写了愿望。
我们没有再见面了。
上了小学，大概是在掌握了加减法和乘法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了无法相见是必然的事情。他不知道我家搬到了哪里，我虽然知道他居住的城市，但是他的详细住处，甚至连他的名字，我都一无所知。也没办法给他写信。
而且，大概他也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了吧。
当然，我也不是一直执着于和他见面。随着交到了新的朋友，每天过着愉快的生活，在我的心里，“想见他”的这种心情，伴随着幼时记忆的模糊，也渐渐地变淡了。
但是，为什么我没有扔掉这张诗笺呢？只要拿着这张诗笺，总会在某天，在不可思议的契机之下，说不定我们就能相见。我是这样想的。
我下定决心去见巴农，是在今天早上。
在电视上看到“蒲公英”的时候。
“蒲公英”是以前我们在河滩玩耍的时候，巴农捡到的小狗的名字。蒲公英被扔在那里，它的眼神里充满了寂寞。从那天起，巴农决定要收养蒲公英。第二天，蒲公英就被巴农带回了家。那之后，我们一起玩耍的时候，蒲公英也一定会跟着我们。
在早间新闻里看到了蒲公英。介绍小狗环节，一只脖子上的毛很有特点的名叫蒲公英的小狗，在我以前住过的那个城市的街道上散步。我把正在喝的咖啡杯从唇边拿开，凝视着电视画面。绝对没错，是我以前住的那个地方。小短腿飞快动着的博美犬，名叫蒲公英，我非常确信。
与此同时，我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去见巴农。
电视上放着我们以前玩耍过的河畔，经常去的零食店。虽然我并不清楚巴农家的具体位置，但是到了那附近的话，可能会找到的。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必须去见巴农。偶然在电视上看到蒲公英，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手机响了，是弟弟俊介发来的邮件，内容是“我到了”。
我在距离公寓不远的车站后面的一个咖啡店打工，因为我从以前开始，就很想在别致的咖啡店工作。虽然平时父母会给我钱，但是我并不打算依赖他们。我的生活费基本上都是打工挣来的。明天不用去打工，只能现在去了，还有充足的时间。
我要去见巴农。
*
平日的夜里，高速公路上车流不息。俊介驾驶着的黑色两厢轿车，连着超过了好几辆拉货的大型卡车。俊介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缝，点燃了第四根烟。车子被风切割的声音，从车窗的缝隙侵袭着车内。俊介茶色的头发随风摇摆。
“你在读什么？”俊介瞥了一眼我的手边。“恋爱心理学？”他吐了一口烟，笑着说。
“什么啊，你也太失礼了吧。这本书意外地有趣。”为了在副驾驶上消磨时间，我出门的时候，从家里拿了一本恋爱心理学的书。“和右撇子的人搭话的时候，从右侧接近他，可以让他放松警戒心，从而更顺利地进行交流。”
“你信这个啊？”俊介嗤笑道。
“像你这种不懂女孩子心的人，才更应该读。”被他嘲笑之后，我就没再继续读了，把书放进了副驾驶位子正前方的收纳盒里。
“生这么大的气啊？”俊介傻笑着说。
“我说，你抽得太多了吧。而且，这烟也不适合你。”
“没关系啊。我抽烟，国家才有税收啊。”说着，俊介大口地吐着白烟。
对于他的答非所问，我斥责他道：“不是这个的问题。”不知道是不高兴了，还是烟进到眼睛里了，俊介皱着眉头。
“可真是啰唆啊，我的姐姐。”俊介咋了一下舌头。
“你说什么？”
“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不管我做什么，你总是要找我的不是。”
“还不是因为俊介太不认真了啊。”
小两岁的俊介，是个废柴弟弟。按照一般的话来说，就是败家子。开着爸妈给他买的车四处闲逛，拿着爸妈给他的钱到处玩耍。作为一个高中生，他最近好像经常逃课，每天无所事事，自甘堕落。爸妈让他注意自己的行为，他根本就不听，只顾一个劲儿地反抗。本本分分的爸妈，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孩子？跟他不熟的人经常这样评价。
但是，我知道他虚张声势的原因。原因就是我，说得严谨一些的话，是我和爸妈。从以前开始，比起对待俊介的态度，爸妈明显对我更加呵护与喜爱。作为当事人的我都这样觉得，俊介的感受应该更深吧。但是，爸妈对我的爱其实很复杂，在亲情之外，他们对我又加上了怜悯之情，这和亲情完全不是一回事。
比如说，妈妈首先会问我“今天想吃什么”，之后才会去问俊介“那，俊介呢”，最后，还是会采纳我的意见。家庭成员一起去旅行的时候，也是这样，问想去什么地方，我的回答就会成为目的地。
不只是这些琐碎的事情，对于俊介来说，他也会误以为比起自己，姐姐是更加可爱的人吧。
以前和家里人住在一起的时候，俊介对爸妈说话时的用词很不礼貌，我因此还责备过他。他冷冷地瞥了我一眼。
“你被爸妈爱着，真是好啊。”
我什么话都没说出来。通过这句话，我知道了俊介虚张声势的原因。
俊介是一个敏感的男孩。
和俊介能像朋友一样聊天，也是最近才开始的。以前住在家里的时候，他不怎么和我说话。不管我说什么，他都回我“真烦”。不过，我从家里搬走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完全变了。契机是什么来着，我有些记不得了。但是，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好，完全可以一起去吃午饭或者晚饭什么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不在家里住了以后，他反而觉得寂寞，还是说，俊介真的长大懂事了。我不知道。我只能说，现在和他在一起度过的时光，能让我的内心感到平静。
俊介打开了饮料架旁的筒状烟灰缸的盖子。打开盖子之后，烟灰缸的发光二极管就会亮起。俊介的侧脸，隐约地被白光照亮。“比起那种事情。”俊介吸了一口烟，“你为什么突然想去以前住过的那个地方啊？”
“不为什么啊。”
“行，不为什么就不为什么吧。那，不能明天早上再去吗？”
“行倒是也行。不过，我的座右铭是‘想到了就立刻去办’。”
俊介狠狠地吐了一口烟，笑着说：
“我当然知道了。我的姐姐，你就是这种性格。前段时间，深更半夜的时候，你说想吃拉面，我载着你开了两个小时的车。”
想起那件事，我也笑了。
“因为看了杂志之后，我发现了看起来特别好吃的店呀。但是赶到的时候，过了拉面店的营业时间，后来又等到第二天的开店才吃上。”
“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吧，查查人家的营业时间。”
“我说，你可真烦。”我模仿了俊介的语气，“不过，那个拉面是真的好吃呀。”
“对了，还有这种事情。”俊介的声音盖过了我的话，“你之前说想去海边，在我睡觉的时候疯狂给我打电话。三更半夜的，我开车带你去看海。”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呀。”
“什么叫没有办法啊？”
“我给朋友打了电话，但她说要和男朋友一起去海边，所以我就不想跟她一起去了。”
“还说呢，到了海边之后，从早上就开始下大雨。”
“对，对。”
“你倒是提前查查天气预报啊！”
“我说过让俊介你查来着吧？”又笑出了声。
有想去的地方之后，我立刻给俊介打电话，让他带我去那里。我并不是没有其他能邀请的对象，只是，如果邀请的是那些朋友的话，我会非常在意对方的感受，到头来把自己弄得很累。和俊介一起的话，我可以毫无顾虑地展现最天然的自己。
“你要是再抱怨的话，我下次可就不叫你了。”我试着嘴硬道。
“哦，你确定你要这么说吗？除了我，还有人愿意陪你？”俊介也不甘示弱。
“哎呀，想陪我的男人多的是呢。”我向上噘起了嘴巴。
“你可真会编瞎话。”俊介的鼻子发出了笑声，“怎么可能有五万人1呢。”
车内鸦雀无声。俊介一脸认真的表情。
“你是不是傻？”
“什么啊？我怎么就傻了？”
俊介露着天真的笑容，把那根不怎么适合他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摁灭了。他吐出的白烟，一瞬间停滞在了车内，不久之后从窗户流到了外面。
“傻归傻，但不是让人讨厌的那种傻。从以前开始，你就是个直率过头了的人。”
“你在说什么啊？”
“你不记得了吗？”我窃笑道，“你想帮我，却被警察抓了的那件事。”
我在读高三的时候发生的事。夏天的夜晚，我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一位举止可疑的人。那是离期末考试还有一周的时候，我在朋友的家里和同学复习完考试内容之后，独自一人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时间是晚上九点刚过，四周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在平时行人就很少的这条回家的路上，原本能给人安心感的路灯，也仅仅是亮着昏暗的灯光，一点儿也不可靠，反而助长了恐惧心理。我很害怕会不会有不正常的人突然从暗处冲出来。要是早些回去就好了啊。我感到有些后悔，加快了脚步。与此同时，我注意到从我的后方传来了别人的脚步声。听到后面有人，一开始我还觉得有些安心，但是心情立刻就变成了害怕。与那个脚步声一同传来的，还有男人喘着粗气的声音，我感觉他离我越来越近了。没过多久，我意识到男人的呼吸声里夹杂着兴奋的喘气声，进而确定了那个男人是一个不正常的人。我过于害怕，不敢回头看，也没办法加快脚步。趁着这个机会，那个男人的呼吸变得更加剧烈，而且在我的背后一直骂着脏话。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从书包里拿出了手机，给家里拨了电话，用颤抖的手把手机贴到耳朵上。妈妈接到电话的那一瞬间，我小声地告诉了她我的位置以及我被变态跟踪的事实，请求她的帮助。挂掉电话之后，那个男人好像意识到了我刚才在求救，只见他咋了一下舌头，嘴里念念有词，往我的反方向悻悻离开了。
俊介的出现，是在几分钟之后。他上身是短袖，下身只有一条内裤，戴着头盔，两腿跨在小摩托上。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匆忙赶过来的，我很高兴。俊介问我“没事吧”，我说“没事”。很不自然的对话。
“变态呢？”
“跑了。”
“往哪里跑了？”
“那边。”我指着那个男人逃跑的方向，“不过，我觉得他已经跑远了。”俊介听了之后，咋了一下舌头，熄灭了小摩托的引擎，一边推着车，一边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我紧跟在他的身后。
又过了一会儿，爸妈也赶来了。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到我的身边，一脸担心地问：“没事吧？”和爸妈会合之后，俊介冷冷地说一句“那我先回去了啊”，骑着小摩托走了。我和爸妈说了事情的经过还乱发了一通牢骚，我们就这样走回了家。如果我那个时候没有给家里打电话的话，后果会有多么的不堪设想。光是想想我都觉得后怕。
快走到家附近的时候，我注意到家门前停了一辆巡逻车。令人吃惊的是，旁边站着穿着制服的警察，和穿着内裤的俊介像是在争论着什么。“我都说了我不是啊！”“不是什么！”“我不是变态啊！”“我知道了，总之，先上车！”
俊介被误认成了可疑者。后来我才听说，接到我的电话之后，妈妈好像立刻就报了警。出警的警察正巧看到了着装怪异的俊介，就把他给叫住了。通过爸妈和我的解释，警察和俊介的误会算是解开了，但是，那时看到的俊介拼命争论的样子，我一直没有忘记。
最后，由于没有直接的被害事件发生，所以最后就没有填写被害情况报告。警察只是说了让我们多加注意和警戒。从那之后，我就再没有碰到过变态了。
“是啊，那个时候我可真是倒了大霉了。”
“还不是因为俊介你穿成那个样子出门啊。”
“没办法啊，听到姐姐被变态袭击，妈妈气势汹汹地催我，所以我也就急忙冲了出去。”俊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真是美好的回忆啊。去吃拉面的时候，拉面店已经关门；去海边玩，却赶上一场大雨；一起去吃午饭和晚餐，这些都是美好的回忆。想到这些，一种莫名的寂寞感涌上了心头。如果我发病了的话，这些回忆也就会随之立刻消失了吧。最近，我越来越多地开始想这些事情了。这个时候，我会告诉自己：如果自己的记忆消失了，留在别人的记忆里就可以了。我为了让自己从悲伤的心情里走出来，对着坐在旁边的弟弟，在心里默念“请不要忘了呀”，随后悄悄地露出了微笑。
“俊介可真是个好弟弟。”
“干什么啊？这么突然。放心吧，我还会对你更好的。”
*
车子又行驶了一个小时左右，我们决定在服务区吃饭。买好食券，占好座位。坐在周围的穿着工作服的大叔们，有的在大口大口地吃饭，有的认真地在用牙签剔牙，嘴里发出“嘶哈嘶哈”的声音。
俊介说了“姐姐你在这里坐着就好”，所以我老老实实地坐下了。望着弟弟取餐的背影，我不禁在心里感慨道“弟弟真的是长大了啊”，明明小时候还是个一直缠在妈妈身边的爱哭鬼。
俊介端着托盘回来之后，把两个黑色的碗放在了我们各自的面前。碗里面是有两只炸虾天妇罗的乌冬面。
“小心别烫着啊。”俊介把筷子递给了我。
“耍什么帅啊。”我模仿了他的语调。
“你可真烦，我干吗要在姐姐面前装帅啊。”俊介不好意思地吸着乌冬面，被呛到了。
“俊介真是可爱。”
“别烦我。”
“对了，你和小智美最近怎么样啊？还顺利不？”小智美是俊介的女朋友，俊介带着小智美去过我打工的咖啡店，我感觉俊介配不上温柔可爱的小智美。
“还是那样。”
“什么叫还是那样？”
“嗯，就是感觉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的。”
“又开始耍帅。你可要对她好一些啊。那么好的姑娘，现在可不多见了。”
“你怎么这么烦啊，吃你的饭吧。”俊介用筷子指着我的碗说。我选择无视他。
“你要快点有男人的觉悟，不赶快和她结婚的话。”
“所以，我才说你烦啊。”
“小智美可是特别喜欢俊介呢。”
“为什么姐姐会知道啊？”
“她之前跟我说的。”
“什么？你们单独见过？”
“这是秘密。”
“嗯，倒也不是不好。不过，那种事光用嘴是说不明白的吧。说话这个行为，本身是免费的，想说多少就有多少，而且说了之后，话也不会减少。所以，大家才会很轻率地说什么‘我喜欢你’‘我爱你’之类的话。”
“强词夺理。”
“对一个人来说，如果某句话一辈子只能说一次，那他肯定就不会轻易说出口的。姐姐你就是太相信别人说的话了，所以才会被坏男人欺骗。”
“你看，你又在耍帅吧？好姑娘可不会一直等你的哦，说不定哪天突然就被别的男人给拐跑了。”
“你是真的烦。”
俊介的话，让人听了觉得有些不舒服。说话是免费的。想说多少就有多少。他的这种想法，果然很有可能要怪我才是。可能是由于小时候没有感受到父母的爱，觉得自己从没被爱过，所以，在长大之后，才无法敞开心扉地去接受别人给予的爱。
俊介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其实他是个内心很敏感的男孩。也是个好孩子。所以，我才希望俊介能坦诚地去爱别人，被别人爱，过上幸福的生活。
“对了，前一阵子加奈子办了婚礼。你还记得加奈子吗？以前经常来咱们家玩儿。”一周之前，好朋友举办了婚礼。那是一场美妙到让所有参加人员都感到幸福的婚礼。
“记得。和姐姐关系最好的那个家伙。”
“家伙？你倒是还挺高高在上的啊。”
“然后呢？”俊介用筷子夹起碗里那片薄薄的半圆形的鱼糕，一下子放进了嘴里。
“嗯，婚礼非常精彩，有种幸福的感觉。你姐姐我还演讲来着，回忆起好多小时候的事，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掉，鼻涕也快流下来了。途中的时候，说不出话来了，真的是太不容易了。”我做了个哭脸给他看。
“什么啊？你这不行啊。”
“虽然你姐姐我说得不太流畅，但是，我真的觉得结婚是件很好的事情。俊介也要尽快和小智美结婚啊，要不然姐姐可能赶不上给你们演讲了呢。”
我半开玩笑地说了这句话，但是俊介却一脸正经地说：“别说这种无聊的话。”我本以为他会回我“我怎么可能让话都说不流畅的你来给我演讲啊，白痴”这种令人讨厌的话，结果却大失所望。他默默地吸着乌冬面，表情看起来有些落寞。
气氛突然变得很奇怪，我也默默地吃着乌冬面。
“对了，这种事情，姐姐你自己是怎么打算的啊？”可能是无法忍受沉重的气氛了，俊介开口说，“那个看起来有些轻浮的店长，其实人还不错吧？你不跟他交往看看吗？”
“轻浮”“店长”这些词，让我想起了打工的咖啡店的店长。
“不要。”我皱着眉头说。
“你看起来相当讨厌他啊。”
“你听我说，那个人很烦的。老想请我吃饭。说什么‘车站前新开了一个寿司店，不跟我一起去吗’，还有‘能赏夜景的酒店里的铁板烧，怎么样’之类的。”
“什么啊，这些。”俊介笑着露出了大白牙。
“让我觉得他这个人彻底不行，是在他说了‘我家里新买了一套家庭影院，不来我家和我一边喝泡一边看DVD吗’这句话之后。”
“泡？”俊介扑哧地笑了，“把香槟说成是‘泡’的家伙，绝对是最轻浮的那种人。”
“感觉他走路的时候，都会伴着硬币叮叮当当的声音。”
“是啊。从请客的方法，就能看出他的目的。”
俊介大笑。
“他擅长泡的，应该只有咖啡吧？”不知道为什么，我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你果然是个傻子。”
二人同时笑了。
吃完饭出来，看到大厅的门口有自动贩卖机，于是买了两罐咖啡。
“给。”把一罐扔给了俊介，俊介单手稳稳地接住。
“呃，我不喜欢喝甜的。”
“你这么天真这么甜，这个刚好适合你啊。”
往车跟前走的途中，我看到前面有一对情侣手挽手走着，于是我也学着他们，拉住了俊介的胳膊。
“喂，你干什么啊？”俊介把我的手甩开了。虽然天色有些黑了，但还是能看出他脸颊上泛出的红晕。
“怎么啦？被我这样的大美女拉着，你应该高兴还来不及呢。”
“你是不是傻？”
“俊介，你怎么总黏着姐姐？”
“怎么可能？是姐姐你喜欢黏着我吧？”
“答对啦。”我抠着他的腰窝。
“住手，我都说了别闹了！”俊介跑了出去，我也追了上去。特别开心。果然，有个弟弟真的太好了啊。我是这样想的，要是能更早一些跟他关系这么好就好了啊。
在笔直平坦的高速公路上，车子跑了大约有两个小时。听着车载音响传来的歌曲，一边回想着以这首歌曲为主题曲的电视剧的故事，一边享受着兜风的快乐。
“难道是在为我考虑吗？”
在下高速的地方，俊介小声嘀咕道。我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在说什么啊？”我问道。
“啊，就是。”俊介稍微停顿了一下，说道，“就是姐姐从家里搬出去的事。”
我笑了。
大声地笑了。
“你在说什么啊？怎么会呢，我只是想自己一个人出去住而已。”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是在笑脸的背后，我其实有些感到过意不去。俊介是因为我才那么想的吗？我心里一紧。
“那，你搬回来住吧。一个人的生活，你已经充分享受过了吧？”
俊介单手打着方向盘，在十字路口右转。虽然他是用普通的声调说的这句话，但是能从侧脸看出他的害羞。
“我考虑考虑。”
我逞强说道。
其实，我是想说“嗯，那我回去”的。
但是，如果现在那么说了的话，我撒谎的事情就会暴露的。
等再过一段时间，我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到时候再搬回家里吧。我可爱的弟弟看来是觉得孤单了吧。
车子进入了车站的环岛。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查过，这个车站是这座城市最大的站。
“把你放在这里真的可以吗？”俊介把车停在了站前的停车区域。
“嗯，谢谢你这么远把我送过来。”我单手解开了安全带。
“你要是需要的话，我陪你吧。”
“没事的。”这件事还没到那种需要人陪才办得了的程度。要是全都跟俊介讲了的话，肯定会被他笑话的。我选择了保持沉默。
“那你怎么回去啊？”
“坐电车慢慢回去就行。”我刚说完，俊介立刻就回了我一句“男子汉”。我装作没听见，取出钱包，把从里面抽出的三张一万日元夹在了副驾驶前面的台子上。
“喂，你这是干什么啊？”
“加油的钱、高速费，还有给你的零花钱。”
“不用啊。”
“好了，就这样，拿着请小智美吃饭吧。”
把门打开的一瞬间，俊介“喂”的一声叫住了我。
“又怎么啦？你可真烦呀。”
“不是，我。”俊介有些难为情。
“怎么啦？”
“我，我会认真的。”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俊介。
“什么？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啊？”
俊介把视线移到了前挡风玻璃。
“啊，可能是吧。”他尴尬地搓着烟灰缸的盖子。
“你可真奇怪。”我用鼻子发出了笑声。
“啊，我可能就是个怪人吧。但是，我下面要说的，可一点儿也不反常，你可别会错意了啊。”
“什么呀。”
“纯粹地……”俊介的话说了一半。
“纯粹，什么纯粹啊？”
“我，我想看到姐姐的演讲。”俊介挠着头，看起来很不好意思。
“所以，你一定要来我的婚礼啊。”
有一瞬间，我认真地盯着俊介的脸。几秒钟之后，我又一次大声地笑了出来。
“过几年你要是办的话。”
说完，我就匆匆忙忙地下了车。说实话，要是再跟俊介说这些内容，我肯定会哭的。背后传来了喇叭声，我回过头看。俊介打开副驾驶的车窗，挥着手对我说“下次记得再叫我啊，什么时候都行”，之后发动了车子。
他可真会耍帅。我这样想着，目送着车子离开直到看不见尾灯。
抬头望向天空，繁星点点。突然在眼前浮现了俊介穿着礼服的样子，小智美穿着婚纱，站在他的旁边开心地笑着，还是老样子，俊介又害羞了。等到那个时候，你小子一定要干脆利落一点儿呀。要说耍帅，这可是最佳的时机啊！我在心里对他大声喝道。
注释
1 俊介以为华子说的“ごまんと（多的是）”，就是“ごまん（五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