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数日后的某天,正好是我打工的休息日。下午大学的补课结束之后,我就立刻回家了。进到家里,看见华子坐在饭桌旁,正在读着时尚杂志。看来华子今天也没有打工。她说“欢迎回来”,我回答“我回来了”。卸下书包之后,我从冰箱里拿出橙汁,倒进了杯子里。自从华子来了,我家里的橙汁就没有断过。

华子坐在对面。在她看的那本杂志里,容貌端庄的模特们,梳着时下流行的发型,穿着华丽的服饰,摆着笑脸和姿势。

“今天你回来得真早啊。”华子的视线还留在杂志上。

“因为今天不用去打工。”

“那……”华子合上时尚杂志,双手放在桌上,身体向前倾斜,用她那依然美丽的瞳孔一直盯着我。被她盯着,我的心里像是起了火一样,感到有些害羞。“等傍晚凉快了,一起出去散步吧。”

华子说想走公寓后面的那条路。公寓的后面,有一条浅浅的宽约三米的小河。河畔种着樱花树。现在这个季节,樱花树的叶子又绿又浓。

在日落之前,我们出门了。二人走在夕阳西下的游步道上。

“染井吉野和八重樱,这两种都有。”

我向她介绍着游步道上种着的两种樱花树。树干粗一些的,是染井吉野。细一些的,是八重樱。

“这样啊。”白色连衣裙的裙裾在微风中轻轻飘起。她看着树上的绿叶。

“染井吉野开过之后,八重樱才会开。所以,在这条游步道上,比起其他地方可以多欣赏樱花两到三个星期。”染井吉野凋谢之后,八重樱仿佛是接过了它的接力棒,才开始灿烂绽放。

“来年的春天,再一起看吧。”我说。

华子轻轻地回头,难过地笑了。她的笑容,看起来就像是心脏被磨破了一样。

“坐下来聊聊吧,我有重要的话对你说。”

我们坐在了游步道的木制长椅上。坐下的时候,从屁股传来一阵温感。长椅的后面,种着绿叶茂盛的杜鹃花。

坐在椅子上聊完天之后,我们接着向河的下流走去。走了没多久,游步道开始变宽之后便和大路上的桥相连了。桥上车流不息,巴士通过的时候,很明显地闻到了尾气。

太阳向西方倾斜,渐渐地潜进了远处建筑物的轮廓里。我这才发现已经走了相当远的距离。我打工的加油站就在这附近,胜矢从傍晚开始上班,一直上到闭店,估计他现在也在忙着呢吧。

“差不多往回走吧?”我说。华子停下了脚步,望着路的对面。追随华子的视线,我也望向那边。三位少年在愉快地玩耍,在这里都能听见他们的叫嚷声。在步道上,有一个推着婴儿车的人,是贝比女士。看着像是小学高年级的三位少年,排成一排,做出了阻挡的姿势。是前些天在人行横道上向贝比女士扔爆竹的那几个孩子。有一位少年,拿着像是枪的东西,指着贝比女士。

“那群孩子。”

我把那天在人行横道上目击到的一幕,告诉了华子。

“什么?太过分了吧!”华子听了我说的话,几乎是与信号灯的变换同时,立刻迈出了脚步。“喂!你们在干什么?!”

我也赶紧跟着华子走了过去。

少年里面,有一位个子很高,脖子后面留着小辫子。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两人,一个是留着圆寸的瓜子脸,一个是黑乎乎的微胖体型。他们三人都穿着同样的T恤和短裤。

面对枪口的贝比女士,和在人行横道上被扔爆竹的时候一样,蹲在了原地。

华子站在了婴儿车的前面。

“你们想干什么?!”

握着像枪一样的东西的那个小辫子男生说道:“我要打了啊,你们这群混蛋!”

“你打啊?你手里拿的是水枪吧,一看就知道了。”

华子泰然自若地抱着胳膊,低头看着他们。确实,仔细看的话,小辫子男生握着的确实是一把玩具水枪。

“不快点打的话人就来了!”黑乎乎的胖男孩一脸不安地冲着小辫子男生说道。

“是的。”圆寸头瓜子脸的男孩说。受到谴责的那个小辫子男生,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你,你烦不烦啊!”

说完,黑色的线状物从他的枪口喷了出来。华子纯白连衣裙的膝盖靠上的部分,有些零星的黑色斑点。

“是墨汁,白痴!”圆寸头瓜子脸说。水枪的里面是墨汁。

“喂!”

我走近小辫子男生,抢过了水枪。

“啊,不好!”说着,小学生跨上停在旁边的山地车,立刻溜走了。

我这样的人,小学生也会害怕?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巡逻车进入了我的视线。看来,他们不是见我害怕,而是见它害怕吧。我在心里接受了这个观点。

比起关心自己的衣服,华子赶忙先去问候贝比女士的情况。

“已经没事了。”

贝比女士从围巾的空隙,战战兢兢地看着我们。

*

我们待在我打工的那个加油站的等候室里。我和华子还有贝比女士坐在圆凳子上,胜矢则靠在收银台的旁边。和我之前想的一样,胜矢今天也在加油站上班。

等候室本来是给那些来洗车或者来换机油的客人用的,让他们在这里等候操作完成。里面也有饮料自动贩卖机和放着杂志的架子。现在没有等候的车,也没有客人,所以我们可以使用这里。等候室有一面玻璃,能看清外边加油的样子。我们工作人员在闲下来的时候,也会进到这里面聊天。当然,看到客人的车快要进来加油站的时候,我们就会冲刺过去,热情地迎接他们的到来。

盯着外面,油泵的前面有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子,正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们。他就是告诉我“贝比女士”这个外号的人。

华子在洗手间的洗面台,用粉色的业务肥皂粉使劲地清洗连衣裙上的墨汁。但是,那些墨汁貌似无法完全清除干净,还是留下了淡淡的黑色印记。华子鼓着嘴说了一句“那群臭小子”。贝比女士把围巾摘了下来,向华子多次低头说“真是对不起”。

摘下围巾的贝比女士,看起来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普通女性。整齐的半长发。不知道用“普通”这个词来描述她是否合适。毕竟,她推着放入人偶的婴儿车的样子,至少给人留下了一种不普通的印象。周围的气氛有些令人感到害怕。我之前想象的她的年龄会更大。

我眼前的贝比女士,不管从哪里看,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个很普通的女人。在我看来,她现在虽然有些憔悴,但是应该也能算得上是位美女吧。

“那群小学生真是胡闹。”

胜矢握着我从小学生那里夺来的那把仿自动手枪外形的水枪,仔细地观察着。“又是爆竹又是墨汁水枪,可真是够坏的。”

“真的对不起,我会赔偿的。”贝比女士再次向华子低头道歉。

贝比女士的身旁,就是那辆婴儿车。女孩的人偶躺在里面。走近一看,发现是一个很可爱的人偶,一点儿也不吓人。而且它的上面也没有任何污渍,看起来很新。

“没事,真的没事的。我是自愿做的,要怪就怪那群孩子太坏了。”华子摇了摇头。贝比女士面带愧意,又一次低下了头。

“那些小学生,你以前就认识吗?”胜矢问。

“没有。”贝比女士的眉毛变成了汉字“八”的形状,“大概是一个月前吧。他们看到我推的婴儿车里放的是人偶,觉得我是个怪人,就来纠缠我,故意做一些刁难我的事情。”

“话说,你为什么要在婴儿车里放人偶呢?”胜矢单刀直入地问道。这个谁都不敢问的、像是心里的疙瘩一样的、差不多能猜到答案的、不知轻重的问题,胜矢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口。但是,在贝比女士开口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胜矢又讲出了令人颇感意外的话。

“你没有把这个人偶当成自己的孩子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把脸朝向了胜矢,搞不懂他为什么这样说。胜矢继续说道:

“之前,你在人行横道被扔爆竹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爆竹扔过来的时候,你只顾自己躲避,婴儿车的位置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正常情况下,如果认为自己的孩子在里面的话,肯定会第一时间确保婴儿车的安全的吧。所以,我才会怀疑冈部之前告诉我的,你把人偶当成自己的孩子的这种说法是不是有问题。”

我回想起了当时的场面,确实如此。话说,今天她被水枪瞄准的时候,也只是就地蹲下。如果孩子在婴儿车里,自己又是那个孩子的亲人的话,一定会马上站在婴儿车的前面,守护孩子的吧。

贝比女士沉默了一阵,终于开口了。

“我曾经有过孩子。”

和预想的一样。她低头说道:

“孩子在我的肚子里死了,是个男孩。努力克服了妊娠反应期,期待着在他即将来临的怀孕的第八个月,我的脐带开始变细,他就这样死了。好像脐带变细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

听了贝比女士的话,我什么都没说。一片沉默。我想到会出现这种尴尬的局面了。

只是,胜矢说的没错。之前打工的伙伴告诉我的贝比女士“接受不了丧子的现实才把人偶当作是自己的孩子来养育”的说法是错的。贝比女士接受了现实。

“不说也没关系的……”华子说。

“不。在你们之中,将来有人也可能会为人父母,我希望你们能听我说。”

从贝比女士的眼神里,感受到了坚强的意志。

“直到现在我依旧能感受到肚子被踢的感觉,还有他的温度。发生在我肚子里的奇迹,我被选为妈妈的喜悦之情,现在也没有忘记。每天都在盼望着他的出生,想象着他光明美好的未来。他爬行的样子,跌跌撞撞走路的样子,上幼儿园和小学的样子,超过我的身高、越来越大的样子。一想到这些,我就会被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感所包围。为了这个孩子,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困难都能克服。我是这样想的。”

我默默地点头。我第一次意识到,妈妈怀我的时候也许就是这样的心情吧。

“为了不忘记那种心情,为了随时都能有鲜明的回忆,所以才把人偶放在了婴儿车里啊……”我说。

是这么回事吗?人是善于遗忘的生物。回忆和悲伤就算不能完全消除,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风化。就算伴着悲伤,也会有些不想忘记的回忆。不管是拥有多么古老历史的建筑物抑或是被称为世界遗产的景观,如果没有人的力量去保护,最终也会消失。贝比女士推婴儿车的行为,也是为了维持记忆。

“不,不是这样的。”她摇着头说,“为了不忘记?我绝对忘不了那个孩子的。在座的各位里可能有不少人对我有误解,其实,我到现在也还是那个孩子的妈妈。即使他已经死了,他也仍然是我的孩子,我是不可能忘记他的。如果是出于这个目的才做那种事情,被在天国的我的孩子看到了的话,我会很难受的。”

我不禁“啊”了一声。那个举动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那,你是为了什么。”胜矢代替我,问了出来。

贝比女士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挺直了腰板。

“为了一对母子。”

“一对母子?”

“是的。住在这个加油站附近的公寓的一对母子。一个月前,我偶然从那个公寓前路过。晚上九点的时候。我和丈夫去便利店买东西。在便利店对面的公寓二层,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小学低年级学生的男孩坐在房门前。这么晚了,他一个人坐在门前,确实有些不可思议。于是,我们上前和他搭了话。”

我和胜矢互相看了一眼。

“稍等一下,那个孩子的话,我,还有他之前也见过的。”胜矢指着我的方向。我点了点头。“是那个孩子啊。”

“到最后也拿他没办法啊。”胜矢露出了严峻的表情。

“是啊……”我也苦笑道。

“其实,那天从冈部家出来,在回家的路上,我又去那里看了一次,但是,那个时候小男孩已经不在了。”

“你又去了一次?”

“啊,我想着是他的父母下班回来了,就放心了。没想到这种情况居然这么频繁地发生,看来他的父母经常不在家啊。”听胜矢讲了他后来的所见所闻,我感到有些惊讶,不过想到他平常就是这么温柔的人,也就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那,后来怎么样了?”胜矢催她接着往下说。贝比女士点了点头。

“我们那天也没能把他怎么办。问他在干什么,他只是回答在等妈妈。除此之外,问他什么,他都闭口不言,只是,那个孩子的眼睛,看起来特别寂寞。我们跟他一起等他家人回来,过了大约一个小时,他妈妈回来了,那是一位二十多岁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妈妈,看起来像是喝了酒。”

“她去喝酒了吗?”华子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贝比女士缓缓地点头。

“我丈夫提醒她这么晚把孩子一个人丢在家里很危险。她觉得我丈夫是在数落她出去玩,因此大发雷霆。说什么平时管他吃饭,也从来没打他,离开家一会儿出去缓口气都不行吗?她发泄完怒气之后,带着孩子就进屋了。”

“什么人啊!”胜矢就像发怒的大型犬一样,鼻子上的皱纹挤到了一起。

“我和丈夫也没有释怀,就这样回家了。我丈夫对那位妈妈的态度很是生气,说不要再和他们发生任何联系了。我瞒着丈夫,第二天也在同样的时间去了那栋公寓。那个孩子还和昨天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口,眼神也还是那么凄凉。我在被他多次无视之后还是没完没了地问,最终成功地和他搭上了话。不知道是我不服输的精神,还是我在便利店买的果汁奏效了,那个孩子总算肯跟我正常说话了。他说他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也没有兄弟姐妹,平时和妈妈两个人生活。我说想跟他妈妈谈谈,但是被他给拒绝了。他哭着对我说,‘要是那样的话,妈妈可能就会更讨厌我了,更不理我了。要是我任性的话,她肯定就不会再和我一起住了。’一个做妈妈的,怎么能在孩子每次需要母爱的时候,选择把他推到一边呢?我也在不经意间哭了出来。即使被这样对待,也想和妈妈在一起。不管发生了什么,就是不想离开妈妈。一想到孩子的这种纯真的想法,我的泪水就止不住地往外流。就这样坐视不管呢,还是说采取些什么行动呢?我真的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贝比女士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浸湿了。

注意到的时候,外面已经有一辆车在加油了。一起打工的伙伴们正在擦着车子的前挡风玻璃。

“纠结了很久,最后我放弃了与她的直接谈话。正如那个孩子所说的,如果我的举动让孩子和他妈妈分开了的话,这样真的好吗?所以,我想到的是,把人偶放在婴儿车里,然后在那个公寓附近游走。这样的话,就像大家想的那样,我就会成为‘死了孩子的女人’或者是‘想要孩子却怀不上的女人’。我想着,如果让她看到了这副样子的我,她就会懂得被赐予一个孩子是多么奇迹的事情,知道有孩子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了吧。我想让那位妈妈懂得,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有很多很多的父母,因为不能和孩子一起生活而痛苦万分。”

贝比女士把人偶放进婴儿车的理由,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并非无法从失去孩子的痛苦中走出。人的妄想,真的是太能乱来了。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为了不被看出我就是以前抗议过她的那个人,我用围巾缠住了脸,在她家周围走了不知道有多少次。也有好几次和她碰了个正着。看到她的身影的时候,我就会执拗地赏玩我的人偶。她看向我的时候,和其他人一样,眼神里都带着几分惊恐。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如果她多少意识到了我的存在的话,能思考母子这个词的含义,能重新审视自己和孩子的关系,我就知足了。”贝比女士把视线投向了婴儿车里。

“但是,某天她突然向我走了过来,说她觉得我很碍眼,不希望我出现在她家的附近。我还什么话都没对她说。心里感到苦闷,一直以来的忍耐终于爆发了。我的话就像决堤的大坝一样,喷涌而出。我这样对她说——”

贝比女士把她对那位母亲说的话,直接告诉了我们。

“孩子的出生,是一个奇迹。孩子的笑容,是无可替代的礼物。所以,请不要不把孩子放在眼里,请不要觉得他麻烦,请不要再对他施以污秽的语言。不论是什么样的母亲,孩子都会非常喜欢的。想出生却没能出生的孩子,是有的。想见孩子却不能见的母亲,也是有的。你的耳朵,为的是能够听见孩子的叫声;眼睛,为的是能够看见孩子的成长;双手,为的是在孩子快要摔倒的时候向他伸去。请不要用你的手,去杀死奇迹般降临到这个世上的孩子。‘杀死’并不仅仅指的是毁灭他的生命,心也一样。希望你能够注意到。试着站在孩子的角度想想。孩子跌倒磨破了脚,你的心里应该也会感到痛的,那就是爱。所以,请更加爱你的孩子一些。拜托你了。”

听了贝比女士的话,华子多次点头。我的内心深处也热了起来。胜矢全程虽然无表情,但是最后深深地点了头。

“——就这样,我把自己想说的话全都说了。”贝比女士点头道。一片沉默。等候室里的有线电视,正播放着时下流行的女歌手的美妙歌声。

“那她当时是什么反应?”华子问。她茶色的瞳孔直直地盯着贝比女士。

“她问我‘你有没有孩子’。我实话告诉她我有一个在出生前就死去了的孩子。然后,她冷笑着说,‘孩子都没有,你懂什么?都没试过一个人带孩子,你懂个什么!’”

“她说得可真过分啊。”胜矢咬牙切齿地说。我也对那位妈妈说的话感到一丝不快。

“不是。也许是我错了。”贝比女士说。

“为什么这样说呢?”华子看起来像是有些无法接受。

“其实,说不定那位母亲才是受害者。必须解决的问题,其实是她的心。一个人带孩子,实在是太痛苦了,而且得不到别人的帮助,不对,应该是想让别人帮忙,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也许是为了尽量保持自己的精神状态,她才把‘缓口气’当作借口,从而逃避现实吧。”

“是这样吗?”胜矢面露难色,歪着脑袋。

“我不知道。在亲子关系里,我认为是没有绝对正确的答案的。”贝比女士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只是,我觉得对于她来说,‘伙伴’还是很有必要的。这是我今天见到你们之后才意识到的。一个人单打独斗真的太痛苦了。但是,如果有能够帮她的伙伴的话,她也一定会变得更强大的。反之,在认为自己没有同伴的时候,人就会变得自闭,觉得周围的人全都是自己的敌人,想法也会变得非常消极,甚至开始思考‘为什么只有我必须如此痛苦地活着’。在这种被害妄想的侵蚀之下,最终就无法分清事物的善与恶了。所以,我想再去见她一次。虽然我不能保证一定可以让她发生什么变化,但是我不能就这样放下她不管。”

“这样啊。”胜矢的语气和上次有些不太一样。

“那,我们也跟你一起去吧。”胜矢擅自用了“我们”这个第一人称复数代词,这很像他的风格,而且也没有人有异议。我也点了头。

“谢谢。”贝比女士深深地点头鞠躬,“但是,我还是想自己一个人去。她看到这么多人,肯定会觉得为难的吧。”贝比女士盯着胜矢说。

胜矢缓缓点头。

“这样啊。这样的话,看来就不用一起去了。”

“真的非常感谢。”

“但是,那三个臭小子该怎么办?不能就这样放任那些不良小学生继续作恶吧。”

是啊。差点忘记重要的事情了。

“他们是哪个小学的?”我问。

贝比女士歪着脑袋。

“要是知道了他们的学校的话,就能联系学校找到那几个孩子,好让老师教育他们。但是,连学校都不知道的话,就什么都干不了了。即便报了警,警察也只会把这种行为当成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应该不会去管的吧。”我说。

“又是爆竹又是墨汁,可真是太坏了。而且,爆竹很有可能把人烧伤或者震破耳朵鼓膜的啊。”华子皱着眉头。

“拿他们就没有办法了吗?”我感到非常不解。

“没关系的。”贝比女士说道。我看向贝比女士。

“什么没关系?就这样放任不管的话,他们的恶作剧会越来越加重的。”我说。

“对了,胜矢。”

一边叫他,一边回头看。胜矢不见了。“哎?”自己提的这个话题,现在他人却擅自消失了。可真像个忍者。

“他是不是去洗手间了啊?”华子指了指等候室最靠里的洗手间。

“实在抱歉,他太自由散漫了。”我这样说。贝比女士露出了微笑。第一次看到了她柔和的表情。

“我再也不推婴儿车了,也不会再围围巾了。我打算以现在这样最本真的姿态,去见那位母亲。”

“这样呀。这样的话,那群小学生应该就不会再对你搞恶作剧了。”我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那,姑且就算解决啦。”华子也微笑着说。

过了一会儿,胜矢从洗手间出来了。

“好的,我大概明白了。我去把那群臭小子给找出来,好好教训教训他们。反正他们应该就住在这附近,肯定很快就能找到的。不过,说不定他们会先来这里找东西呢。”说着,胜矢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把水枪。

“不用了,胜矢。”我抬起手,把掌心对着他,说道,“已经没事了。”

“什么叫没事了啊?不教训教训那些家伙的话,他们肯定还会干出更缺德的事。”

胜矢刚说完,从加油站的外面传来了少年们的声音。

“在这里,他们在这里!”刚才的三人组在外面。他们骑着山地车,手指着我们这里。

“看,他们来了吧!”

胜矢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少年们把山地车停在一旁,向这里走来。

刚才加油的那个人已经走了,加油站里目前没有客人。

胜矢穿过自动门,走到了外面。我们跟在他的身后。胜矢用手指转着水枪,渐渐地靠近了少年们。身高接近一米八的胜矢,俯视着比他矮五十厘米以上的小学生。

“你们几个,胆子倒是不小啊。”胜矢笑着说。

“你是谁啊,和你没关系吧?”小辫子男孩抬头望着胜矢。

“当然有关系。因为我是他们的‘伙伴’。”胜矢用手指着我们。

“随便你。把那个还给我们。”圆寸头瓜子脸男孩指着胜矢手上的水枪。

“你们是大人吧?明明都是大人了,还抢我们小孩子的东西,你们好意思吗?”黑胖男孩也跟着起哄,而且话说得还相当难听。

“啊?你说这个吗?还给你。”

说着,胜矢把水枪对准了小辫子男孩,扣动了扳机。

“看吧,已经还你了。”

从水枪的枪口喷出来的并不是墨汁,而是闪亮的水。

那水直接命中了小辫子男孩的脸。

“真臭!”小辫子男孩的五官挤在了一起。

“这是什么啊!真臭!臭死了啊!”

胜矢“啊哈哈”地大笑起来。

“是尿。”

胜矢在洗手间的时候,把水枪里的墨汁给倒了,重新给里面加满了自己的尿。

“有病吧!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小辫子男孩气得快哭了。好像是进到嘴里了吧,那个男孩“呸呸”地吐着。“什么人啊!可恶,我不要了!被你弄得那么脏,可恶!”

“哦,这样啊。那下一个该你了。”

胜矢把枪口对准了圆寸头瓜子脸男孩。那个孩子瞬间脸色变得铁青,向后转身。

“这个人脑子坏掉了,咱们快跑吧!”打算逃走的三人,急忙跨上脚踏车,站在踏板上使劲地蹬。

胜矢也立刻向前冲。在山地车加速之前,他抓住了小辫子男孩的脖子的后面,把他从山地车上拉了下来。看到这个情况,圆寸头瓜子脸和黑胖男孩也都赶紧停了下来。

“喂,喂,住,住手啊。”黑胖男孩说。很明显,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像是对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而感到不安。

“疼,疼,你要干什么啊?”小辫子男孩说。

“说,发誓你再不搞恶作剧了!”胜矢抓着他的脖子说。

“我不,我就不!”也许是因为同伴在看着呢吧,都已经事到如今了,这位小学生还在嘴硬。不过,能看出他是真的害怕了。他的脚在不停地抖动。

“这样啊……”

胜矢的脸上露出了无畏的笑容。正这样想的时候,胜矢把小辫子男孩推倒在了地上,紧接着,胜矢提起了他的双腿。小男孩就像是处在“后滚翻”的途中,身体被摆成了平假名的“つ”的样子。然后,胜矢又用自己的腿夹住了小男孩的腿,固定住了他的身体。

小辫子男孩无法动弹,发出了“呜呜呜”的叫声。简直是冲击感过于强烈的画面,大人和孩子之间的“职业摔角”。

胜矢抬起右手,朝着小辫子男孩的两腿之间,来了一记霸气十足的手刀打。

“呃啊!”

“你这个混蛋!”

胜矢怒吼着,挥下的手掌在小男孩的大腿之间来回地摩擦。

“啊,不要!”小辫子男孩憋红了脸,痛苦地叫喊着。

“你可真吵啊!赶紧道歉!”

胜矢又给他来了一次手刀打。

小辫子男孩的脸上写满了苦闷。

继续摩擦。

“呜啊啊啊。”

“快道歉!”

“对,对不起——”小辫子男生的声音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是个男子汉的话,就不能欺负弱者。你这个浑小子!守护弱者才是男人应该干的事情!”胜矢有节奏地在他的两腿之间击打,就像是在用菜刀切丝似的。

“明明都已经道歉了……”瓜子脸小声嘟哝道。让道歉他也道歉了,但是胜矢却还没停手。确实,我也是这样想的。

“快住手啊。”小学生开始往地下掉泪珠。口水和鼻涕也流了出来。另外那两个小学生跨在自行车上,表情强硬,看起来也快哭了。

“我以后不再那么干了!”

“我错了!对不起!啊,疼。”

“你发誓!”

“我发誓。”

“喂,听不见!”

“我,我发誓!”小辫子男孩这样说完之后,胜矢把他的脚给放了下来,让他完成了后滚翻。小男孩爬着离开了那里,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头也没回,扶起山地车,摇摇晃晃地蹬着走了。

“喂,泰国香米和温泉馒头,你们也知道了吧!”瓜子脸和黑胖男孩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地答道:“知,知道了!”然后紧跟在小辫子的后面溜了。

华子和贝比女士还有我打工的同伴,都在张口结舌地看着胜矢。当然,我也一样。只有胜矢是一脸满足的样子。

*

那之后,贝比女士和那个妈妈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就无从知晓了。只是,推着放有人偶的婴儿车的女士,再也没有在街上出现过。便利店对面那栋公寓的二层,再也没有坐在门口的小男孩了。

晚上,我和往常一样,与华子一边聊天一边吃饭,自然而然地就聊到了贝比女士和胜矢。聊完贝比女士是一位出色的女性,以及胜矢可真是一个古怪的人之后,我们聊起了人与人的“相遇”。

“和人的出生一样,人与人的相遇也是奇迹。任何人的相遇,不仅是把天文数字当作分母,还是在几乎小到用数字表现不出来的概率之下才发生的。”华子把面包撕成了一口的大小,放进嘴里。

“真是奇迹。”我用勺子舀了奶油浓汤里的胡萝卜块,送到了嘴边。

“不过,奇迹也挺可怕的。”

“什么意思?”

“因为,我们父母的相遇、祖父和祖母的相遇、曾祖父和曾祖母的相遇……多亏了这种连锁反应,我们今天才能在这里啊。如果中途某个相遇没有发生的话,我们也不会相遇了。这样想来,真的很吓人啊。我在这里的这件事,未免也太过于随机了。”

“原来如此。”

“还有,在奇迹的背后,是有分别的。”她小声嘟哝。

“是吗?”

“相遇和出生是奇迹,分别和死亡就完全相反了。奇迹的反义词是‘分别’和‘死亡’啊。”

“分别和死亡吗?”

“嗯。虽然相遇和出生是自己无法选择的,但是分别和死亡可以自我选择并由自己去实现呀。”

听到她的这番话,我感到很难过,心情变得很沉重。我觉得华子是在主张她有自己选择去做那些行为的权利。

“话说。”氛围变得有些奇怪,我转移了话题。“华子的爸爸和妈妈,是什么样的人?”

“非常温柔的人。”对于我这个不自然的问题,华子毫不犹豫地答道。

“你不回家也没关系吗?”

自从来到我的住处,她就不像是有想回自己家的意思,所以我才多管闲事地问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啊?”华子做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父母不会担心你吗?”

“嗯,可能在担心我吧。但是,我觉得,爸爸妈妈希望我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样啊。”

“所以,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华子直直地盯着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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