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翌日，吃完早饭，在钟表的时针指向十点的时候，我出了门。开门的一瞬间，耀眼的阳光和刺耳的蝉鸣，立刻冲击了我的感官。从停车场取好自行车，我没有骑车下坡，而是朝着平时路线的反方向骑去。在第一个拐角处，我下了车。那里是个阴凉处，不是很晒。我跟华子说的是今天我要去学校，但是最终还是没去。
从现在这个位置，正好可以望到我住的公寓。今天，到打工开始之前，我要监视华子的行动。监视女性的举动，这让我有了一种自己像是跟踪狂的心虚感。但是，为了打探华子究竟是不是一个值得相信的人，我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想开了。吃早饭的时候，我询问了她今天的行程。她说，她今天要去车站后面的咖啡店打工。不过，要是她不是去打工而是去做其他事情的话……看来还是不要相信她好一些吧。
等待了三十分钟，房间的门被打开，华子出来了。今天她穿的是牛仔裤配白T恤。下楼梯，走上马路之后，下了坡道。我也保持好间距，推着自行车跟在她的身后。以防她突然扭头看到我，我一边躲在路上电线杆的后面，一边尾随她。华子沿着马路走向车站。
到了车站之后，穿过地下通道，走向车站的背面。华子走进了车站附近的商店街，我还是保持好距离，跟在她的身后。路过房产中介、花店、面包店、牙科诊所，往商店街的深处走去。华子走进了一个有着巨大落地窗的巴黎公寓风格的白色建筑。建筑的一层，就是她熟悉的那家别致的咖啡店。确认华子在咖啡店里。她对男性店员打了招呼之后，消失在了店的深处。
店前有一条能容两车交会的路。我穿过这条路，藏进了对面的建筑里。过了大约五分钟，梳着马尾，套着米色围裙的华子出现在了店里。她一边擦着桌子，一边笑着和男性店员聊天。她今天在吃早饭时说的安排，看起来确实像是真的。坐在窗边座椅上的四十岁左右的妇人，正一边吸着咖啡，一边享受着手里的书籍。
在正午的时间，店里的男性工薪族和学生的身影非常醒目。他们之中不论是谁，都在偷瞄着华子，时不时发出窃笑声。很显然，他们都是冲着华子来的。还有的人故意跟华子搭话，我看到这一幕还挺生气的。连我都被自己的生气给吓了一跳。看来我真的成了跟踪狂。
对自己的跟踪行为抱有罪恶感的同时，却又在店前监视着华子。气温不断升高，汗水浸透的衣服贴着皮肤。
下午两点刚过，打完工的华子从咖啡店里出来了。还是走来时的那条路，穿过地下通道来到车站前，华子走进了检票口。
她要去哪里？抱着疑问的我，急忙把自行车停在车站前，跟着进了检票口。华子急匆匆地爬上了楼梯。看样子电车应该到站了。如果不能跟她一起上车的话，肯定就跟丢了。我这样想着，急忙从对面的楼梯也往上爬，从与她相隔两个车厢的站台处，钻进了电车。
电车里的空调冷却了我的汗水，体温一下子降了下来。我慢慢地向华子所在的车厢移动。
华子站在车门前，一边划着手机，一边调整着呼吸。我也学她调整了呼吸。
华子到底是要去哪儿呢？
她之前说今天只有打工的安排。难道说，她是去见男朋友吗？我又按照跟踪狂的逻辑开始思考了。
在我还想着的时候，华子下了车。只坐了一站。我打好时间差，也下了车。保持一定的距离，接着跟踪她。看了一眼手表，发现快到打工的时间了。她要是再走远一些，我就必须得返回了。
一边注意着时间，一边跟着她。
出了检票口。车站前，有一位手拿文件夹，正在发着问卷的女性满面笑容地走近华子。华子微微点头示意，快步从她身边走过。她加快了脚步。“不好意思，百忙之中打扰您一下——”我知道自己现在很着急，但是被人叫住之后，不自觉地就停下了脚步。“这是大学老师留给我们的课后作业，消费者在购买商品的时候——”最后，我拿起她递给我的笔，填完了问卷。我真是恨我自己这个性格。填完问卷，抬起头，华子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凝视着她走远的方向，发现远处有一个白T恤配着牛仔裤的身影。我赶忙跑了过去。
总算快追上在红灯处的人行横道那里停下脚步的华子了。我松了口气，没再继续奔跑，而是慢慢地走着。继续这样直行的话，肯定会和华子碰上的。于是，我假装在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饮料。估计好信号灯变换的时间，移回了视线。华子的身边站着一位男性，她在和他说话。这个短发高个子、长相清秀的男子是她男朋友吗？我预想的难道是对的？这样想着的时候，男子一脸沮丧地从华子身边走开了。怎么看都像是搭讪失败的样子。这样想着，我的心里也舒服了一些。
信号灯变成绿色，华子继续出发。走在离车站有一段距离的四车道的大马路上。等间隔的行道树，每一棵上面都能听到刺耳的蝉鸣。她到底是要去哪里？又走了一阵，我低头看了一眼表。考虑到这里和打工地的距离，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往回走还是说跟加油站说一下自己会迟到一会儿？正在我犹豫的时候，华子走进了一处被灰色围墙围住的有着大型停车场的院子。院子里面有一栋漂亮的白色建筑。站在入口处的保安，引导着进出的车辆。我呆呆地站在围墙前，感觉鞋底像是陷进了地面。这里是综合病院。
*
天空被厚厚的黑云覆盖，看不见一颗星。抬头望向丝毫没有移动迹象的云，华子的表情也是“阴天”。好像有水滴坠到了我的鼻尖，一滴，两滴……下雨了。没过多久，雨越下越大。雨滴敲打着周围的树的叶子。站在我身边的华子，小声说道：“你是不是跟踪我来着？”华子的脸渐渐地被雨水浸湿。我想蒙混过关，说了一句“怎么会”。为了避雨，我赶紧寻找停在附近的车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怎么都找不到车子。移回视线的时候，华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胜矢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你小子，到底是相信我，还是相信华子？！”被胜矢叱责之后，我睁开了眼睛。说得严谨一些，是被叫醒了。
“冈部君，你还好吧？”
眼前是华子的脸。长发垂在脸颊的两边，她看起来相当担心我。
我眨着眼睛，坐了起来。自从大汗淋漓的那个早晨以后，我就没再进睡袋睡过，而是把睡袋铺在身子底下，睡在它的上面。
“怎么了吗？”我问。
“才不是什么怎么了呢，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啊？”华子说。我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回答了一句“对不起”。华子看起来安心了，“呼”地叹了一口气。
看了一眼表，已经是正午时分了。急忙望向窗外。外面非常晴朗。
“已经是中午了啊。不好意思，我睡过头了。”今天是约定好的周六。
“我已经准备好了哦。”华子站了起来，转着圈让我看她的打扮。她今天穿的是黑色的T恤和紧身牛仔裤。这么普通的衣服，华子穿上之后，就像时尚杂志的模特一样。在还没有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我已经这样认为了。
华子说：“来吃早饭吧。”
把目光移向餐桌，上面放着炒蛋和烤面包。
虽然和华子一起生活还只有几天而已，我已经过上了——早上睁开眼，华子在身边，桌子上摆好了早饭。打完工回到家里，能听到亲切的“欢迎回来”的声音，晚饭也已经准备好了。然后，轻松地聊着今天发生的大事小事，直到困意绵绵——这样的生活，真的是太令人感到幸福了。
我出生于一个算不上富裕也算不上贫穷的三口之家，在什么优点都没有的农村长大，上的是普通的公立初中和高中，学习成绩也不是很好。我高中时加入了运动部，在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中出过场，但是也没有经历过什么刻骨铭心的恋爱。我曾天真地以为，只要走出农村，就会有改变的。抱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凭着这个单纯至极的理由，我离开了家乡，来到了大学。把自己的颓废人生怪罪于养育自己的农村老家，期待着只要进了大学，就会有所改变。但是，到最后，什么变化也没有。在大学里，我没能成为朋友遍地走的那种受欢迎的人，没有交到女朋友，也没有重大学术发现或者发表过论文，更没有发现什么商机进而自主创业成为企业家。我只是似懂非懂地听着大学老师讲课，为了挣生活费而拼命打工罢了。我没什么兴趣爱好，休息日都用来睡觉了。天气好的时候，我也只是在家附近溜达而已。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这样的人生继续下去的话，我应该会进入一个三流企业，拿着平均工资，拼命地当个社畜，盼望早日熬到退休的那一天。我的人生，一眨眼也就这样过去了，孤独终老。两只手就能捞住的无聊的现实与未来。
现在，我双手捧着的，是满满的闪烁着的幸福。我平淡无奇的生活，因为华子的存在而耀眼夺目。我想，人只有在得到真正的幸福的时候，才会知道自己以前的人生是多么的乏味。
——在无人知晓的深山里，某个夜晚，一粒月光坠入人间。随着光之波纹的蔓延，满溢着耀眼光芒的湖泊，就这样出现了。
我学着诗人的样子，把这几天的生活这样比喻。大概，把这个内容告诉胜矢的话，他肯定会骂我“真恶心，你是不是傻啊”的吧。
不过，我还是有放心不下的地方。前天，我跟踪了外出的华子。华子最终走进了邻站的大型医院。她是去探望谁了吗？还是说，华子是有什么病吗？问她那天的安排的时候，她只是说了要去打工而已。她为什么要瞒着我去医院呢？当然，也不能冒昧地去问她。每次想她的时候，我总会回想起她进入医院的样子，觉得心里阴沉沉的。
吃完饭之后，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出门。打开门，仰望天空。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呢，多么美的天空呀！”华子说。
夏日里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万里无云。太阳的光芒一下子聚在了瞳孔，留在了眼球的最深处。蝉鸣阵阵。
“天气可真好。”
从公寓走到了附近的投币停车场。在自动结算机上完成支付之后，站在从胜矢那里借来的白色小轿车的前面。打开驾驶席的车门。车内的温度很高，简直就像是桑拿房。经常在夏天如此炎热的车内进行清扫，虽说早就习惯了，但是钻进车里的时候，还是犹豫了一下。同样也在副驾驶门前犹豫的华子，拍了一下手，说：“啊，对了！”
“打着车子，把空调全部开开。”她做出了指示，“还有，把除了副驾驶之外的窗户，也全都打开。”
我打着车子，按照华子说的做。
“现在关上驾驶席的窗户。”华子又说。
语罢，华子打开副驾驶的门，我以为她是要开门通风，没想到她马上就又把门给关上了。打开，关上……这样来来回回了十次左右。她到底在干什么？
“华子，小姐？”
她的动作看起来像是某种仪式一般，有些吓人。我担心她是不是走火入魔了。“现在可以坐进去了。”华子说着，从副驾驶钻进了车里。我也照她说的坐上了驾驶席。
难以置信，车内的温度真的下降了。虽然还算不上凉爽，但已经不是桑拿房了。干得漂亮。
“太厉害了！”
“我厉害吧？”华子噘着下巴，看向我。
“厉害，厉害。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方法的？你没有车子吧？”
“嗯，我没有。”华子就像是被妈妈刚表扬过的孩子一样，露出了灿烂的笑脸，说道，“是弟弟教我的。”
*
行驶在国道上，看到了一座像是未来要塞一样的巨大建筑。满是玻璃的外壁，在太阳光的反射下，闪耀着白光。这是有服装店、餐饮店、电影院等商业设施的大型购物中心。我把车子开向地下停车场。
“这里能看你说的那个电影。”我把车停进了空位。
“好期待。”
“希望是个好电影呀。”
昨天晚上，我问华子想看什么电影，华子说出了一部今天首映的外国电影的名字。好像是她一直想看的电影。我也在杂志和电视上看到过很多次这个名字。
停好车之后，坐电梯上到电影院所在的四层。可能是周六的原因吧，看到了很多来约会的情侣。在周围的情侣当中，即使是手牵着女友的男人们，也都不约而同地把视线锁定在了华子的身上。我也因此比平时多了几分自信，高高地挺起了胸膛。看到那些男性发出的羡慕的眼光，我感到心情十分舒畅。
买好了电影票、爆米花和饮料，距开演还有十分钟我们就进场坐下了。
一边看着预告片，一边等待着电影开演。坐在影院座椅上的华子，一声不吭，只是盯着大屏幕。看起来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似的。不一会儿，听见了“哔——”的一声。伴随着这突如其来般的有些吓人的警报声，电影开始放映了。
某天，阿兰和艾伦在废墟之中相遇。阿兰救下了被暴徒袭击了的艾伦。在这样的场景中，故事开始了。两百年后的地球，由于臭氧层被破坏，强烈的紫外线开始侵袭地球的表面，罹患“空气感染”这种不治之症的人越来越多。人们都像宇航员那样，戴着特殊的面具，穿着严密的防护服。它们只有在某些特定的场所，才被允许脱掉。吃饭、排尿、排便等生理活动，也都是通过使用引流管这种特殊的方法来完成。
不顾环境破坏和大气污染，最终付出惨痛的代价。这种为人类鸣响丧钟的题材，虽然早已屡见不鲜，但是由于拍摄时所使用的特殊摄影技术、所采用的在沙漠和荒野实地取景等要素，以致画面蔚为大观，成为社会热点话题也就不足为奇了。画面之美也起到了相当积极的作用，我一下子就被这部电影给吸引了。
装在他们面具上的用来阻挡紫外线的厚厚的银色保护罩，其功能类似于单向玻璃。看不见对方面容的这个设定，也是吸引我的理由之一。而且，由于保护罩的厚度，不仅看不见脸，甚至连声音也听不到。人们之间的交流，仅能通过胸前的电光板来进行。这个高科技产品，可以把人的想法即时转换为文字，进而显示在电光板上。
“与你相遇，让我感到了命运。”阿兰说。
“我也是。”艾伦答道。
热恋的情侣们，听不见彼此的声音，触摸不到彼此的身体，更无法亲吻……实在无法忍受这种令人着急难耐的状况，越来越多的人选择脱下面具和防护服。也正因如此，某天，禁止恋爱的法律开始实行了。当然，因为这些人是做好了死的觉悟才脱下面具的，所以法律完全没有起到作用。无计可施的政府，想出了“You will die unless you stop loving——”（不放弃爱的本能，则会丢掉性命。）这个宣传口号，希望用这种带有恐吓性质的标语，唤起人们的注意。但最终也无济于事。
阿兰和艾伦，在废墟尽情地幽会。无法接吻和牵手的二人，通过电光板交流，孕育着属于他们的爱情。双方的成长经历、失去至亲的悲痛、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二人分享着各自的泪水和欢笑，即使看不见对方，他们之间的羁绊也更加牢固了。
“我很幸福。在动植物逐渐灭绝的这个世界里，幸福还没有死，它还在这个世上。”在电影的中间部分，阿兰说道。
“人类是贪得无厌的生物。能够与相爱之人相遇，共度时光，真的太幸福了。想着为什么我没有和这个人更早地相遇之时，不禁会抱怨命运对自己的捉弄。人类可真是愚蠢的生物。”艾伦说。
“我也是愚蠢的生物。”阿兰说。
“幸运和不幸是相伴相生的。我真的很后悔，后悔那些没有与你相遇的不幸的时光。”艾伦说道。
“我也很后悔，一直。”
“我爱你。”二人的胸前同时发光。
某天，二人从一位旅行者那里，得知了安息之地的存在。传言说，在那里不用穿戴面具和防护服也能活下去。二人下定决心去寻找那个地方。可能会是一场耗时很久的旅行，可能再也回不到这里了，二人做好了抛弃故乡的觉悟。
可是，经过长时间的艰苦跋涉，他们最终还是没能找到安息之地。二人从其他旅行者那里得知，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安息之地”。拼命寻找的彼岸家园，没想到居然会是一场空，二人无比沮丧。
走投无路的二人，瘫坐在茫茫的荒野。
让人不禁屏住了呼吸的绝美画面。
艾伦胸前的电光板亮了。
“可以亲你吗？”
紧接着，阿兰的电光板也亮了。
“嗯，亲吧。”
二人安静地摘下了各自的面具。
心里感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并不是因为他们摘下了保命的面具。阿兰是一位鼻梁高挺的年轻男子，与之相对的，艾伦是一位留着胡须的中年男人，更加让人感到冲击的是，二人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接吻了。在这一幕之后，出现了演职员表，电影结束了。
在演职员表滚动的时候，通常都会有一些观众起身离开放映厅。华子还沉浸在电影的余韵之中，在场内灯光变亮之前，她一直没有站起来。
场内变亮之后，华子说了句“走吧”，站了起来，向出口走去。我注意到华子的眼睛有些充血了。
难道说，她哭了？还是说，她刚才睡着了？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这种不识趣的问题还是不要问为好。我把疑问重新按回了自己的心里。
“很美的电影啊。”虽然内容有些冲击感，但是画面很美，我觉得这是部好电影。她只是回了一声“嗯”，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的。
“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嗯，稍微有一些。我去趟洗手间。”说着，华子向洗手间走去。
她没事吧？我有些担心。是不是电影高潮部分太过刺激了？我开始变得心神不宁。
突然，她走进医院的身影又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难道说……心里的不安，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是不是身体的哪里出了问题？如果是很难治好的病的话，该怎么办才好？希望不是这样。我在大脑里对此进行了否定。比起胡乱怀疑，我祈祷她健康平安的心情更加强烈。我坐在洗手间前面的沙发上，努力消除自己的不安。
过了大约十分钟，华子出来了。
“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她双手合十，说道。刚才的样子就像是骗人似的，她现在又重新露出了笑容。看见她的笑脸，我也觉得稍微安心一些了。
“没事了吗？”
“没事了。”
“真的没事了吗？”
“你烦不烦啊。比起这个，咱们去下面玩儿吧！”华子指了指自己的脚下。
*
来到一层，立刻就听到了嘈杂的电子音和孩子们吵闹的叫嚷声。整个一层都是游戏中心，墙壁和天花板，都被装饰得五颜六色的。这里有很多带着孩子来玩儿的家庭，场面非常热闹。
“玩儿这个吧。”华子指着说。
华子最先选的，是用枪来打显示屏里的僵尸的游戏。
“好啊，来吧。”我投入硬币，选择了双人模式，握住与机器相连的枪。
二人协力打倒僵尸，接连闯过了好几关。要知道，不论是哪个游戏，想要通关都是很难的。果不其然，从中途开始，我和华子就陷入了苦战。先是华子被僵尸咬了，她退出游戏。后来，我也不小心被僵尸给咬了，游戏结束。
“输给僵尸了。”华子懊悔地跺着地面。
“如果不用枪，而是用手扇耳光的话，说不定就能赢了。”我试着开了个她的玩笑。
华子说了句“是呢”，狠狠地瞪着我，“我可以练习一下吗？”说着，她举起了右手。
我急忙向后仰。
华子见状，说：“害怕了吧？”见她开心地笑了起来，我也马上笑起来。我想起了高中时那场失败的约会。与此同时，我发现自己现在和女性约会的时候，居然一点儿也不紧张。回想这几天的经历，似乎也是如此，明明和女性在一起生活，却根本不觉得紧张。正常交流也完全没有问题。我并不是习惯了和女性相处，也不是下意识里没把华子当作女性。看来，应该是华子直爽的性格拯救了我吧。
“下一个，去那里吧！”华子抓着我的手腕，带着我往前走。感受到她的温度的一瞬间，我的内心深处感到了酸味，就像是有莫名的酸性液体涌了上来一样。
华子接下来选的是格斗游戏。我输得非常惨。玩儿得起劲的华子，紧接着又开始物色下一个游戏。
穿过赛马游戏机和老虎机之间的过道，来到了太鼓达人的面前。华子说：“不是它。”
继续向前走，她在抓娃娃机的前面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玻璃箱。
我走近她，说：“玩儿这个吧？”华子看向了我。
“不过，这个看起来不太像是能抓起来呀。”华子有些落寞地说。
“不试试的话，不知道呀。”我把硬币投了进去。玻璃的里面，有很多可爱的小狗玩偶。通过按方向按钮，来控制抓娃娃的机械抓手。当抓手移到目标小狗的上面时，我松开了按钮，抓手缓缓地向下，碰到了小狗的身子。
“好。”我不禁叫出了声。
“看样子可以。”华子也激动地说着。
但是，抓手只是拨着小狗上移了几厘米，小狗就掉了下去。之后，抓手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到了原位。
“可恶，再来一次。”我又投入了硬币，像刚才一样操纵按键。
小狗还是只移动了几厘米。
“再来一次。”孩子气的我，又投了好几次的钱。
途中，看了一眼旁边的华子。只见她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做祈祷状。
我看到华子的表情，陷入了和前女友约会的错觉。心跳又加快了。如果华子真的是我的恋人的话，她是在为我人生的困境和考验而祈祷吗？我的妄想开始膨胀，我觉得只要有了华子的祈祷，不管是多大的困难我都能够克服。“你一定能做到的。”说着这句话的华子，毫无疑问，给了我莫大的勇气。
伴随着游戏机的音乐，我急忙把视线移回了抓手。但是，我心跳的加速已经快到无法控制了。
第七次的时候，总算是抓住了小狗玩偶。小狗掉进了机器下面的凹槽。
“好！”我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手肘不小心磕到了后面的机器。不过由于太过兴奋，我没怎么感到疼痛。
“太好啦！”华子小跳着，激动地甩着头发。还是熟悉的南国果实的香气。
从取出口拿出小狗玩偶，给了华子。
“让它给锅巴当朋友吧。”
“给我的吗？”她问。我点着头，“嗯”了一声。华子用她那细长而又雪白的双手，紧紧抱住了玩偶，露出孩子般天真灿烂的笑容。看到她的笑脸，我更是感到开心。
我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胜矢，她绝对不是个坏人。
“冈部君，你喜欢小狗？”华子边走边问。
“嗯，喜欢。”我答道。
“那你养过吗？”华子开心地抱着小狗玩偶。
“嗯，我老家里有养。虽然最近一直没回去，也就没有见过它了。”
“这样啊，真好呀。”
“特别可爱。”我看着华子抱着的玩偶，“话说，这个玩偶好像之前在电视里出现过。”
“哦？原来如此。说不定。”华子说出了在早间新闻里普通人介绍自家宠物狗栏目中经常出现的名言。
我大吃一惊。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太厉害了吧！”
她说：“我妈妈报名参加了这个节目，是她介绍给我的。她平时很少联系我，那次却特别开心地给我打了电话。”
“是什么品种呀？”
“博美犬，不过不是纯种的。”
“是捡来的吗？”
“嗯，捡来的。在我很小的时候。”
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和住在附近的小伙伴在桥下发现了它，然后把它带回了家里。
过往的模糊回忆，如断片般浮现。落日余晖，两个少年在河滩玩耍的时候，发现了桥下的纸箱，急忙跑向那里。抱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狗，向家里走去。所有的画面，都像是被半透明的塑料膜遮住了一样，看不真切。和我一起的那个少年是谁？令人感到悲伤的是，埋藏的记忆并没有复苏。
“看来是上了岁数了啊。”
“这样啊。”华子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阴郁，没什么精神。
“怎么了？没事吧？”我盯着抱着大头比格犬玩偶的华子，担心她的身体是不是不舒服了。华子回道“没事”之后，我还是纠缠不休，直到她像是有些生气地说了句“都说了没事”。
*
打算在国道边上的大型连锁家庭餐厅里吃完晚饭，开车去看星星。进了家庭餐厅，华子又有了精神。吃过意大利面之后，又点了甜点。在家庭餐厅里，见她一直露着笑脸，我暂时放心了。
由四车道的国道变成了双车道，进而又变成了单车道，进入了山间的窄路。除了车的大灯能照亮的范围以外，整个盘山公路就像是不存在的空间一样，一片漆黑。苍郁的森林仿佛完全隐身于黑暗之中。虽然这条路的宽度勉强能让两车交会，但是如果不相互避让的话，还是非常危险的。离心力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一会儿又变向左侧，像发卡一样的急弯一个接着一个。
不过倒没有迷路。从游戏中心出来，回到车里之后，手机收到了胜矢发来的邮件。“车载导航的推荐地点是设置好了的。那个地方没什么人知道，所以应该也不会堵车。顺便说一句，流星雨的高潮好像是晚上八点到十点之间。”胜矢如此贴心，我差点哭了出来。虽然他平时也有以自我为中心的一面，不过他本质上是一个温柔且会优先考虑别人的人。
车子在山顶处驶离了国道，进入了更加狭窄的山路。完全不像是有人的样子。如果在这里被杀害了的话，估计在短时间之内是很难被发现的吧。我又开始瞎想这些事情。
在勉强能让一辆车通过的路上行驶了一段时间之后，来到了一处空旷之地。地面铺着石子，轮胎在上面摩擦的时候，发出了如烧柴一般的悦耳的噼啪声。在大灯的照射下，前方的杉树和桧柏映入了眼帘。它们向着夜空无尽延伸，看起来就像是守卫圣域的巨人们。位于前方近处的电波塔尖端闪烁着红光，在“巨人们”的守护下，高耸入云。
“到啦。”关上大灯，熄火。胜矢帮我查好的这条路，不仅路上没什么过往的车辆，而且还让我在流星的高潮期顺利到达了目的地。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其他的观众。真是个人少的好地方。
“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星星。”华子打开了车门。“能看到。”说着，我也从车里下来。
仰望夜空，无数颗星星闪烁着璀璨的光。如果不仔细观察的话，就没办法辨认出星座，星星像是镂刻在了天体的那一带里。星星们眨着眼睛，忙碌地摇晃着。四周静悄悄的，也听不见来自人的响声，仿佛世界末日就要来临，全世界的人类活动都停止了一般。
在一片安静之中。
“太棒啦！”华子说。
我也不禁喊出“太棒了”。
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神秘的世界在头顶延展，感觉像要被吸进那个无重力的空间一样。
就这样站着仰望夜空。过了一段时间之后。
“啊！”华子说。
“流星！”
我也看到了。从右至左，拖着长长的尾巴，划了过去。流星的尾巴在夜空中又残留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变淡消失了。
“喂，你看到了吗？当真看到了？刚才那个。”华子兴奋地抓住了我的手腕。我的心跳又开始加快，感到整个胸腔都变热了。
“啊，又来啦！”
“真的哎！”
比刚才那个稍微靠下一些，又稍微大了一些的流星。
在大约十分钟的时间里，看到了五个流星。
“太棒了啊，真的好棒。”华子的声音让人陶醉。
“不愧是流星雨。”
流星频繁地到来，心情也慢慢平复了下来。又过了十分钟，再有流星划过的时候，二人已经没有什么大的反应了。即便是这样，华子还是在看到流星的时候，小声地发出了“啊”“哇”的感叹声。
我仰望着星空，深深地呼吸。夏草和南国果实的香气，刺激着我的嗅觉。我的眼睛渐渐地适应了黑暗，她的轮廓又浮现了出来。表情在星光的照射下映着青白色，她就像是正在对着星星许愿的少女那样纯真美丽，让人不忍心把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她的鼻尖朝向夜空，哀伤地抬头望着。
“最亮的那个，就是织女星。”华子指着天上位置较高的地方，又小声地说：“比它稍微暗一些的，是牛郎星。”
她的这些话，让我想了她之前说过的七夕传说。
“这就是牛郎星和织女星啊。”我望着夜空，发现了最亮的那颗星，进而在它的斜下方又看到了另一颗星。华子点了点头。不过，我想起来的并不只是七夕传说。
“那个。”我望着华子的侧颜，问道，“你有没有哪个朋友现在在住院？”
华子看向了我。
“不是，只是前段时间，我在医院前面看到你了。”我撒了谎。尾行她的事，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没有啊，没有人住院。”
“这样啊……”
华子继续望着夜空。我的心里又蒙上了一层阴影，感到心里有些沉闷和疼痛。
为了让心情重见光明，我抛出了决定性的问题。
“你的身体，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啊？”
华子嘴唇没有动，侧脸也没有变化，我感觉时间陷入了停滞。
“星星，可以活得比人类多几万倍甚至是几亿倍。”
总算开口了的华子，却说了与我的问题毫不相干的话。我“啊”了一声，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回答。又过了一会儿，我附和她道：“是呢。现在看到的星星，都是我们的大前辈啊。”“也许，有些星星已经不在了。”我又补充了一句。
“冈部君，你知道星星的一生结束之后，它们会变成什么吗？”
我想了一下。“应该是爆炸之后就消失了吧。”试着把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或者是读来的知识说出了口。
“是的。爆炸之后，气体会释放到宇宙里。不过，也有不爆炸的，而是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推移变为气体，消失不见。”华子说。
“原来是这样啊。”
“但是，这样还不算结束。放出的气体会漂浮在宇宙空间，变为接下来诞生的星星的材料。”黑暗之中，我看见她的长睫毛在动着。
“被不同的星星继承了生命啊。”
我这样说了之后，华子没有回话。
一瞬间，周围就像是无声的世界。
她开口了。
“我，就要死了。”
我迅速地看向了她的脸。也许是看习惯了吧，这次准确地捕捉到了她的表情。华子的眼睛比刚才更加闪耀，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就像是流星划过一样。“骗人的吧？”这句话不由自主地从我的喉咙里飞了出来。但是，眼泪已经证明了她说的是真还是假。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看不见的东西给牢牢抓住，就快要被提到空中了一样。踩到地上的石子，才让我确认了自己的双脚没有离地。
“你看起来很精神啊。”我说。
“那种病也是有的。”
“你骗人。”
“听我说。”
“骗人的吧！”
“喂，你听我说。”
华子再次把脸朝向了我。
“所以我才想让你……”
声音有些颤抖。
华子继续说。
“爱我。”
这样说完之后，她的泪珠不断地落下。即使是黑夜，泪水表达的意思也很清晰了。星星的光辉溶在了泪珠里，闪烁着光芒。
我说不出任何话。仿佛语言能力已经从我的大脑消失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好了。是像观音一样无表情，还是像稻草人那样，做出夸张的表情好呢？完全没有头绪。
再次仰望夜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闪烁的星，静静地坠落了。
*
在我的梦里，华子也哭了。黑暗之中，孤零零一个人站立着哭着。何止是抱住在眼前流泪的华子，就连安慰的话，我也没能说出口。我在梦里也是这样，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抱着头傻傻地站着。
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凌晨两点了。
距离看星星的那个夜晚，已经过了一个星期。虽然华子在看完星星的第二天就又恢复了精神，但是自那天以来，我的大脑就被华子的眼泪还有她说过的话给占据了。
华子得的是年纪轻轻就会死去的病。不想相信的事情，变成了向我扑来的现实。当然，我现在也不想相信。但是，华子眼含泪水的样子，总是会如波浪一般不自觉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华子的眼泪，鲜明地浮现在了我的脑中。我也想象了胜矢说的“她的真正目的”。我的猜测是，华子应该是想把她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留在某个人的记忆里吧。和星星之间生命的接替一样。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我，也不理解我和她之间有何接点，但是通过她来见我这件事，我已经能够明白她的目的了。
把目光移向华子睡着的床上，华子的轮廓正在有节奏地上下波动。枕边放着的是锅巴，还有从游戏中心拿回来的那只我给她的比格犬“年糕”。给它起了“年糕”这个名字的，当然是华子本人。我闭上眼睛，想再次进入梦乡，但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去洗手间方便过后，在洗面台洗手。睡迷糊了的脸映在镜子里的时候，立在牙刷架上的红色牙刷闯进了我的视线。牙刷上的毛分叉了。我把它扔进垃圾桶，又换上了一支新的。前些天去买东西的时候，正好买了一支一模一样的红色牙刷。我并没有被自己的举动吓到，事到如今，我也没有想过要把她赶走。华子一开始坐在我房门前的时候，我有一大堆的理由可以拒绝她，但是，和她实际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没有理由赶她了。倒不如说，正是因为华子的到来，我的生活才变得更加愉快，心情也舒畅了许多。如果华子说她要走的话，我肯定会挽留她的吧。
随着和华子一起生活，我对她的了解也更加深了。白天去打工，做定期检查，偶尔和朋友吃个饭。
当我们都有时间的时候，会一起在街上散步。即使不买东西，也会在杂货店里逛逛。看到电视节目里播放的特辑，也会随性地去买个蛋糕解馋。去超市回来的路上，一边吃着鲷鱼烧，一边辩论着蛋奶馅和豆沙馅哪个更好吃，愉快地爬上坡道。我们走了很多的街道。因为和她一起散步，我也喜欢上了这个不值一提的没什么特点的街道。喝着杯子里的橙汁，华子冷静地开口说话了。
“现在还很健康。但是，如果发病了的话，就全完了。什么都会没有了，不论是到目前为止的积攒，还是从现在开始的未来。”
面对如此悲伤的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华子的病，之前听她说过，发病之前可以和健康的人过着一样的生活，剧烈运动也没有关系。只是，如果发病了的话，身体的感觉会逐渐丧失，用不了多久，全身就无法自由活动，进而死亡。她的病就是这么的可怕，没有治疗的方法，也无法进行抑制，而且，年轻时发病的概率很高。我在网上查过她的这种病，虽然没有找到特效药和治疗法，但是一直对此事保持着高度的敏感。然而即便如此，直到现在也没有好消息。取而代之的是，我给她讲了很多“癌症晚期患者的癌细胞在某天突然消失”和“交通事故受伤成为植物人的年轻患者，在某天突然可以下床走路”这样的事例。
事实上，我已经感受到了分别的恐惧。我强行把那份恐惧消除，祈祷着治疗法和特效药的出现。即使现在的医学水平还无法医治，将来一定是有希望的。这一点是任谁也无法否定的。所以，我会一直祈祷，祈祷这样的生活还有她的生命，可以一直延续下去。
从洗面台回到房间。放轻脚步，来到了床边。华子看起来睡得很香。在昏暗的光亮中，一不小心就看到了她的睡颜。她在星空下说的那句“爱我”突然在我的脑中苏醒，感觉这话像是很久之前说的一样。
按你想的来做就好。我在心中小声念着，再次躺在了睡袋上。然后，我开始祈祷。
神啊，请不要让她死。请绝对不要让她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