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来往交汇的车辆，几乎都没有开大灯。再次直观地感受到了这个昼长夜短的季节。看了一眼表，现在是晚上六点刚过，大部分的车应该都是往家里去的吧？我这样想。
我心不在焉地扫着路两旁的风景，坐在胜矢驾驶的小型灯油运输车的副驾驶。当然，在现在这个季节，运输车并没装载灯油，它只不过是一个载着银色油罐的卡车罢了。
上完课，我从大学来到打工的加油站。站长说：“你和胜矢，去把那辆要洗的车给我取回来。”站长接到了老顾客打来的电话，说要洗车。作为员工，我们需要去取车、洗车，最后再把车交还回去。这个第一眼看上去就能感觉到是个很没有效率的工作，其实是伴随汽油售价相对低廉的自助式加油站的抬头而产生的，是站长想出来的防止顾客流失的营销策略。站长的经营方针，除了提高汽油以外的商品的单价和提高购买频率之外，最重要的好像是提供其他地方没有的服务。“只想着眼前的销售额的话，最终都会失败。”面对社会上加油站自助化的推进，不改变自己加油站的运营模式，还能做到生意兴隆的四十岁的经营者如是说。
卡车在交通信号灯前停了下来。
“喂，冈部，快看，那是什么？”胜矢指着眼前的斑马线。我的视线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正在从左往右穿越人行横道。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她是最近经常出现在这附近的，那个行为举止怪异的名人。
围巾把整个脸都遮住了。年龄不详。有种怪异的氛围。
“贝比女士。”她的名字——这是一起打工的一位年龄跟我相仿的朋友告诉我的，我喊出了这个名字。
“什么啊？”
“听着像外号似的。比起这个，你看那个婴儿车的里面。”
胜矢眯起眼睛。
“那是什么啊？”
婴儿车的里面并不是婴儿，而是一个人偶。这也正是贝比女士被大家认为怪异的原因。贝比女士的怪异行为，打工的朋友也告诉我了。
“虽然还只是传言吧，贝比女士以前好像丧过子，接受不了那个现实，所以她现在才会在婴儿车里放人偶，把它当作是自己的孩子。”打工的朋友这样告诉我。最后，他还加了一句“只是传言啊”。我听到那个故事的时候，身上一阵发冷。觉得这是个悲伤的故事，也感受到了恐怖。
把打工朋友的话告诉给胜矢，胜矢说了一声“啊”，视线追着婴儿车移动着。
贝比女士马上就要到马路对面了。从视线的左侧，闯进了三个骑着自行车的身影，看起来像是小学高年级的少年们。有一瞬间，他们想要把贝比女士包围住。不过，在贝比女士的脚边扔了个东西之后，就马上蹬着自行车溜了。
“喂，危险啊！”胜矢刚这样说着，就听见了接连的爆炸声。虽然卡车的窗户是关着的，但是也能听到传来的剧烈响声，能感觉到空气在摇晃。是爆竹，那群小学生把点着了的爆竹，扔到了贝比女士的脚边。贝比女士瞬间躲开了爆竹，双手捂住耳朵，蹲在路上。走在人行横道和游步道上的行人们，似乎都在想着“到底发生什么了”，一齐把目光移向那里。终归只是旁观者而已。在他们之中，有停下脚步的，也有走近婴儿车的。莫非是发现婴儿车里放的是人偶了吧，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然后，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地走了。贝比女士站了起来，走到了人行横道的对面。由于脸上缠着围巾，所以看不出她的表情。不过，她一定是受到惊吓了。
人行横道的信号灯变成了红色。正面的信号变成绿色，周围等候的车辆，都像没事一样，再次启动。卡车也缓慢地出发了。
“最近，小学生越来越胡闹了啊，简直不像话。”胜矢的语气有些愤怒，“不过，比起这个，贝比女士确实有点儿‘问题’啊。”
胜矢好像有些在意刚才发生的这件事。
“没问题的人，才是少数啊。”
努力忍住到目前为止的事情给我带来的动摇，我沉着地说道。
*
卡车走了一会儿之后，胜矢突然发话了。
“话说，昨天，那位美女现身了吗？”
他微微地动了一下从方向盘左侧伸出的换挡器。
“美女”这个词，让我的意识一下子切换了过来。我对于没能遵守胜矢之前跟我说的“绝对不要和她深交”这句话深感愧疚，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与此同时，我想起了今天从家里出来之前发生的事情。
睁开眼已经是早上九点多了。伴着强烈的起床气，甜蜜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被自己体温的热气热醒，在一片蒙眬之中，我意识到自己昨晚睡在了睡袋里。感觉像是被裹着锡箔纸扔进了烤箱。从睡袋里爬出来的时候，短袖早已被汗水浸湿，紧紧地黏在身上，就像是被一桶水从头顶浇了下来一样，全身都湿透了。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样子，已经起来了的华子大声地笑着。
华子指着桌子说：“快去洗澡，洗完澡好吃早饭。”我看了一眼矮桌，发现早餐已经被准备好了。炒蛋配烤面包，还有白萝卜和水菜做的沙拉。丰盛的早餐。
先去洗澡。在浴室里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平常没有见过的洗发水和护发素。我取过橘色的容器，闻了闻气味，是香甜的南国水果的味道。原来如此，之前还以为她喷了香水，看来她身上的香味是来自这个洗发水。
洗完澡后，走到脱衣处，我发现洗面台上立着一支新的红色牙刷。还有，在我平时用的白色毛巾旁，挂着一条从未见过的装饰着刺绣图案的粉色毛巾。和女性同居的男性房间，原来是这种样子的啊。我在心里自言自语。
回到房间，一起吃她亲手制作的早餐。
“我未经你的允许用了厨房，没关系吧？”
“冰箱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
“我醒来得早，就出去买了东西回来。”
“你还特地出去买东西了？”
“这是对你让我住在这里的回礼。”有来有往。
我说“好吃”，华子紧接着又说了一遍“因为这是对你让我住在这里的回礼”。从她的表情里，能看出一丝开心的样子。
吃完早饭，准备好去学校要带的东西之后，为了周六借车的安排，我试着给车站前的租车行打了电话。问了两家租车行，但是都说已经没有可出租的车了。华子有些担心，说了一句“还能租到吗”。我跟她说等我上完课之后，再去别的租车行问问看。
正要出门的时候，华子叫住了我。
“你今天几点回来？”
我把上课、写报告、打工的行程以及回家的时间告诉了她。
“我把钥匙先留给你。你出门的时候，记得把钥匙塞进邮箱。”说完，我把家钥匙从钥匙链上取了下来，递给了华子。
华子拿过钥匙，说道：“能不能不要再对我用敬语了？”一瞬间我还有些困惑，但是立刻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那，我去去就回啊。”我试着对华子这样说。她不自然地笑了。关上门之后，我有些不敢相信，为什么我会突然有了女朋友，而且还在和她同居。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心脏的温度已经上升了。起床气相当严重但是又很甜美的早晨。现在，我的心脏也还很热，而且，华子的面容时不时地会浮现在我的眼前。
*
卡车在红灯前停了下来，胜矢把挡位调到了低速挡。
“她出现了。而且还住在了我家。”我面朝胜矢说道。随着回想起早上的记忆，对于没有听从胜矢之前的劝言的愧疚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现在的我，非常想和别人分享这件事情。
“住在你家？你是开玩笑的吧？”
看到胜矢惊讶的表情，我在心里感到一丝窃喜。
“中途发生了很多事情，后来她就住下了。”
“你无视了我的忠告啊。”胜矢看起来像是有些嫉妒。美女住在自己家里，不论是哪个男的，肯定都会羡慕的。我小声地嘟哝了一句“不好意思”。
“但是，我不觉得她是胜矢你之前说的那种坏女人。”
我答应带她去看星星之后，她脸上露出的笑容，非但感觉不到任何的恶意，倒不如说是满满的天真与无邪。
“愚蠢。”胜矢夸张地长叹了一口气，“你觉得骗子会在自己的身上贴一个写着‘我是坏人’的标签吗？”
“应该不会吧。”
“是吧。”
“但是，好人也不会在自己的身上贴‘我是好人’的标签啊。”我强词夺理地说。
“一点儿都不好笑。”胜矢说。
信号灯变了颜色，胜矢急忙拨动了挡位。车体狠狠地摇晃了一下。起步的时候，加速是关键。他好像这么说了一句。周围的车和建筑物被卡车逐渐甩向身后。
“难道说，你小子……”胜矢瞥了我一眼。我理解了他的视线所传达的意思。
“我什么也没做。”
“真的？你肯定多少干了些什么吧。”他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说了没有。”
“和美女共度一晚，却什么都不干。你果然是草食系的浪漫主义者啊。”
“我不是啊。”我立刻否定道，“首先，我就没和她一起睡。”
“啊，是吗？”胜矢又朝我瞥了一眼。
“我睡在她带来的睡袋里，她睡在我的床上。我们没有一起睡。多亏了那个睡袋，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出了一身的汗。”
“她让你睡睡袋？在家里？而且是你家里？”
胜矢笑出了声。
“那个女人，果然是个恶女啊。”
*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夜幕已经悄然降临。在一栋有着气派大门的红砖小楼前，按了一下门旁的对讲系统的按钮之后，一位身穿花格子衬衫、身材匀称的男性走了出来。他的五官很立体，可能是平时喜欢打高尔夫的缘故吧，皮肤是小麦色的。他看起来四十岁出头的样子，和站长的年龄相仿。
他的家里传来了小型犬的叫声。车库里停着两辆方向盘在左侧的高级进口车，一辆体型偏大的银色轿车，一辆车身圆滚的黄色轿车。车子的旁边，有一辆带着辅助轮的儿童自行车。不论是谁，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幸福家庭所拥有的画面。
“就是它，拜托了。”男人冷淡地说。递过钥匙之后，他扭头就回屋了。和无法给自己带来利益的人，用最低限度的社交即可。他应该是这种类型的人。要洗的车有两辆。我开那辆大一些的高级轿车，胜矢开着那辆圆滚的高级轿车，我们就这样返回加油站。
钻进车里的时候，立刻闻到了高级皮革的气味。转了一下挂着高级品牌的钥匙链的车钥匙，银色的车体缓缓地起步了。
起步的时候，半天没找到大灯的开关。在十字路口拐弯的时候想要打转向灯，却误打了雨刷器。虽然不太习惯开外国车，但还是勉强开回了加油站。
手里握着满是泡沫的海绵，我和胜矢开始洗车。水管的水，时不时地会飞溅到脸颊上，那种感觉真是太舒服了。站长一人留在事务所里，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敲打计算器。要是放在平时的话，这个时候他早就回家了。但是在交车的时候，他就得留在店里看门，暂时还不能回家。
在外面完成洗车之后，又进行了车内清扫、引擎盖检查和打蜡。大概用了一个小时。现在可以准备交车去了。
再次到达顾客家里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九点。窗户透着家里的微光。我把车停进车库，按响了对讲系统的按钮。过了一会儿，中年男子出现了。“让您久等了。”他回了一句“辛苦了”，把洗车的钱交给了我。然后，他冷冷地说了一句“去喝罐咖啡吧”，往我的手里塞了一张一千日元的纸钞。我想着“晚上喝咖啡，还睡不睡觉了啊”，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了。他的家里，果然有小型犬的叫声。从尖锐的声音来看，估计是只博美犬吧。我这样猜测。
正在我往卡车里钻的时候，因为胜矢说了一句“交换”，于是回程就由我来开了。途中，我在靠近加油站的便利店前停车，用那张一千日元买了三人份的咖啡，留在加油站的站长、胜矢还有我的。找的零钱，我和胜矢对半分了。
从便利店的停车场刚要把车开出来的时候，胜矢说：“喂，冈部，你看，那是什么？”他用手指着停车场旁边的公寓的二层。我心里想着“这次又怎么了”，把目光移了过去。公寓房间的门前，有一个像是小学生的男孩坐在那里。
“像是个小孩子啊。”
“现在流行这个吗？坐在门前。”
胜矢打开卡车的车门，下了车，向着公寓的方向走去。我也赶紧把车重新停好，下车去追胜矢。爬上楼梯，来到门前。
那个少年双手抱膝坐着。我们站在他的旁边，他也只是盯着同一个地方看。
“你在干什么？”
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异样光景，他大概是住在这个房间的孩子吧。“你是在等送报纸的人来吗？”胜矢蹲下身子，向他搭话。
有可能胜矢是想听他吐槽一句“都这个时间了，怎么可能”，才故意这么问的。少年还是没有回话，依旧盯着那里。
“你的家人呢？”我也把腰弯了下去，看着他的脸说道。少年就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纹丝不动，两眼放空。
“虽然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理由，但是，还是进到家里吧。”笔直刘海下面的那双瞳孔，感觉不到作为少年本来应该具有的光辉。我站了起来，试着拉了一下门。门没有上锁。从缝隙中看去，房间里面一片漆黑，家里没有一个人。
“我在等……”少年总算开口了。声音非常小。
“谁？”我紧接着问道。错过了时机的话，他恐怕就又会像贝壳一样闭口不言了。我这样担心着。
“妈妈。”少年的声音，小得就像是会被风吹断的细细的蜘蛛丝。
“妈妈是去工作了吗？什么时候回来？”我继续问。
但是，少年没再开口。后来问他的年龄和名字，他也完全不回话。
“晚上冷，在这里待着会感冒的。”胜矢把手放在男孩的肩上。男孩一下子甩开了胜矢的手。那一瞬间，捕捉到的男孩的视线，就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冰冷。胜矢起身，叹了一口气。“没办法，咱们走吧。”说着，胜矢从刚才上来的楼梯下了楼。
“晚安。那，我们走了。你一会儿记得进屋啊。”说完，我也追在胜矢的身后走了。
“就这样让他在外面，好吗？”
“又不是迷路的孩子，应该没什么大事。而且房间的门也没上锁。他那个态度，我也真是没辙了。他的父母也会很快回去的吧。”
我们再次坐进卡车，把车从便利店的停车场开走了。
比起之前取车的时候，路上的车流量明显少了很多。为了释放心里的不痛快，我踩足了油门。卡车在路上飞驰，人行道上偶尔出现几个提着塑料袋的年轻人，街上非常安静。
话题又回到了华子。
“对了，冈部，那个女人现在还在你家里吧？”昏暗的车里，在对面来往车辆的大灯的照射下，胜矢的侧脸若隐若现。
“嗯。估计是吧。她好像还要再住一阵子。”
“等你回家之后，你家里值钱的东西，还有那个女人，就都没了。”胜矢又发出了他极具特色的“哼哼哼”的笑声。
“我看起来像是那么有钱的人吗？”我之前这样问过华子，她说看不出来。我不禁想起了这个对话。
“这么说也是。你房间里确实没什么东西，而且那间公寓又很破。”
“因为我还是个学生啊。”我把下巴向前突了突。
毕竟她带了那么多的行李，很难想象她会突然消失不见。
“可真是个谜啊，她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呢？”胜矢说完，我想起了和华子约定好的“带她去看星星和电影”。
对话中止了。
我犹豫了，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胜矢我和华子之间的约定。如果告诉了他的话，胜矢一定会说要跟我一起去。要是这样的话，就不是和华子的单独约会了。而且，胜矢还会立刻察觉我对华子的特殊感情，肯定会确信我已经喜欢上华子了。华子的面容浮现在我的眼前，心脏的温度又上升了。我想起了胜矢说过的“美女可畏”，想要驱散眼前华子的样子，但是没能办到。
“怎么啦？”胜矢注意到了尴尬的气氛。
“没，没什么。”
“你是有什么瞒着我呢吧？”
“我没有瞒你啊。”
“你小子，肯定是想隐瞒些什么吧？”
“我，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我支支吾吾地说。胜矢一脸不满地嘟起了嘴。
“对了，你刚才说‘发生了好多事情’之后，她才住下的。到底是些什么事啊？”
“很多事情。”
“哼。”
“怎么了啊？”
“话说，那个女人真的是美女吗？”
“真的是美女。”
“我不信。她其实是丑八怪吧。”
“我都说她是美女了。”
“真的啊？”
胜矢一直在怀疑。他看起来像是在羡慕我，仿佛是在说“美女怎么可能会去你小子家里住”。
“你到底想说什么？”
*
到了关店时间，做好闭店工作之后，我和平常一样，骑着自行车回家了。爬上公寓前的坡道，看到了一辆白色轿车。有一位身穿连衣裤的飞机头发型的男子，靠在车旁。我从他的身边骑过，把自行车停在了停车场。
“你可真慢啊。”胜矢向我走来。
“我可是骑自行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我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说道。
交车之后，在回加油站的路上，胜矢很是烦人，一直问个不停。美女会只身一人住在素不相识的男人的家里吗？果然，那个女人不是美女吧？一直在不停地重复“美女”这个词。他刚才的样子，可不像之前在大学食堂的时候，对美女的定义侃侃而谈的那个胜矢。回过神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也真的生气了，回了他一句“不信的话，你自己来看”。
我也想向他证明华子是美女。谁见了都会觉得她是美女的。我有这种信心。还有，我想听到从胜矢嘴里说出的她是美女。
“要是一会儿发现她不在家的话，那可就对不住了。”我姑且先给他道了个歉。昨天还千方百计地想让华子回去，为何现在我却希望她在家。真是不可思议。
“不是，她在呢吧。你房间的灯亮着呢，空调的室外机也在转着。”胜矢指了指二层最边上的那个房间。但是，从这里其实是看不到我房间的窗户的。大概胜矢是提前到了之后，绕着公寓转了一圈，确认了我房间的亮灯状况吧。
“你还真把自己当侦探了啊。”我说着，胜矢开心地笑了。
“我从小的梦想，就是成为侦探。”
“七夕节的时候，你写诗笺吗？”我开玩笑说。“啊，我每年都写。”胜矢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
二人一起上楼梯。比平时要响亮得多的脚步声。爬上二楼，站在油漆斑驳的露着铁灰色的门前。
“看到她的脸之后，就请你马上回去啊。”
“我知道啦。”胜矢在自己的面前竖起了大拇指。
我转动门把手，像是没有锁门的样子，门一下子被拉开了。
我不禁屏住呼吸。
马上把拉开的门又给关上了。
看了一眼隔壁门前放着的花盆，确认了自己没弄错房间。胜矢问“怎么了”，我回他道“没事”。
再次把门打开。脱鞋之后，走到厨房区域。
橱柜里放着从未见过的马克杯和餐具，厨房地毯变成了粉色的。炒锅和热水壶也不是我之前用的了。
望向房间深处，屋里的样子完全变了。以前放在房间正中间的矮桌，被换成了大饭桌。不仅如此，其他地方也发生了变化。被罩的颜色被换成了深粉色，在它上面盖着的一张浅粉色的绒毯。床上横躺着一个黑猫的毛绒玩具。还有，抽屉上面摆着一个印有小熊图案的台历和女性用的小物件。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我的周围，有太多无法理解的东西。眼花缭乱，看得我都快晕倒了。我双手抱头，走进房间。在饭桌的旁边，华子拿着蔬菜沙拉的碗站在那里。
“啊，你回来啦。我猜你也快回来了呢。”
华子把碗放在餐桌上。在那张能坐四个人的大饭桌上，放着两份配有炸薯条和胡萝卜的汉堡排。“我看超市的猪肉馅特价，就买回来做了汉堡排。你不喜欢汉堡排吗？”
“不是，我……”受到的冲击太过强烈，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什么啊，这么像女生的房间。”胜矢走进房间之后，表现得非常惊讶。“你小子，难道是……”胜矢直直地看向了我这里。
“穆谢？”
我已经精疲力竭，没有力气回答了。
*
“我叫弟弟过来帮我来着。因为我一个人搬不动这么沉的桌子。”
坐在大饭桌对面的华子这样说。胜矢坐在我右侧的椅子上吃完了汉堡排，用手拍着肚子。华子在注意到胜矢这个突然来访者之后，赶紧又做了第三份的汉堡排，准备好了三人的晚餐。我问她为什么改变了室内的样子，她说：“被罩脏了，所以我想换了它。从我家里拿的时候，就顺便又拿了好多别的东西过来。”她好像还把自己的衣服也拿了过来，塞进了壁柜。那个矮桌，还有其他用不上了的物件，她好像交由弟弟处置了。弟弟全程都帮了她。看来华子的弟弟对她很忠诚。我有些同情她的弟弟了。顺便说一下，床上躺着的那只“黑猫”的名字，好像叫“锅巴”。
“冈部，你可真行，有个做料理和收拾屋子都这么在行的女朋友。”胜矢“咯咯”地嘲笑我。
“不是女朋友啊。你别乱开玩笑，说得好像我这么告诉过你似的。”
“哎？你没这么说过吗？”胜矢不怀好意地笑着。我看了一眼华子，华子也在笑。怎么看她都不像是把胜矢开的玩笑信以为真，所以我也就安心了。
“擅长料理，你倒是说对了。”华子做的料理真的很好吃，我试着夸赞道。
“是吧？今天的汉堡排，里面加了豆腐呢。这样做的汉堡排会更加松软。还有，放入切碎的大蒜也是很关键的一点。”华子看起来很兴奋，晃动着食指，开心地介绍着。
“你真的很擅长料理呢。”
“算不上糟糕罢了。其实，这道汉堡排是我打工的地方的人气菜品。”
“你有在打工？”
“嗯，怎么？不行啊？”华子笑道。
“当然不是不行。在哪家店？”
“车站后面的咖啡店。”
“这样啊。”又多了解了华子一些。莫非华子以前就住在这附近，或者说她是因为来这边打工，所以才知道了我吧。不过，她来见我的目的，我还是一无所知。
“今天你休息？”
“嗯，今天休息。”华子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周六也是呢。”说着，她用食指指了指我和她之间。
我急忙咳嗽了一声，瞥了胜矢一眼。胜矢一边摸着肚子，一边放眼望着充满女性元素的房间。看来，他没有注意到华子说的那句有如释放的信号般的“周六也是呢”。我的心里顿时感到踏实了不少。
“你还好吧？”华子担心我的咳嗽，于是我装作喉咙有异物的样子，虽然根本不想喝，但还是一口气把茶给喝完了。
“话说回来……”
我被胜矢突然开口的行为吓了一跳，自然也就被食物给呛到了。
“果然和传闻中说的一样，真是个美女啊。”胜矢微微点头道。他突然这样说，我感到有些不解。
“我居然有这样的传闻？”华子双手捧着脸颊，故意摆出娇羞的表情。看来她已经很习惯被这样评价了。
“嗯，像夕阳一样美丽。”胜矢继续说着只有我才能明白的台词。
“虽然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不过，还是谢谢啦。”华子流畅地接过了话。
“对吧，冈部，像夕阳一样。”胜矢突然把话甩向了我。我不安地说了一句“她眼睛的颜色非常漂亮”，才算把他的话给应付过去了。
“是呢。”胜矢对此没什么兴趣，草草地答应了一声。
“我可是‘狼眼’呢。”华子把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更开了。在荧光灯的照射下，她的瞳孔上映出的彩虹的色彩也更加鲜艳了。
“狼的眼睛？”我说。
“狼的眼睛里，好像有很多黄色素，所以才有了‘狼眼’这种叫法。我在小的时候，经常被这样说，特别是被男生这样说。”
“男孩就是这样一种生物啊。这么说你的人应该是喜欢你吧。挑逗喜欢的姑娘，就像得了荨麻疹一样。每个男孩子都会得这种‘病’的。”
“我喜欢温柔的男生。”
试着想象小时候的华子。她肯定是个被很多男生挑逗的可爱小姑娘。
“对了，冈部，你这周六要去干什么？”胜矢突然问道。
我一时语塞，感到心里一颤。
“去大学写报告，就是之前那个没写完的报告。可能要赶不上提交的截止日期了。”我急忙编了个谎话。那份报告其实已经写完了，而且我也交了。华子总算是注意到了我在对胜矢隐瞒周六的安排，没有说话。我今天以这个理由跟站长说要换班的时候，胜矢也听到了。他紧接着又开始提问。
“你小子突然调班，可真是少见啊。”
“不是，那个报告实在是太难写了。而且站长之前也说过，周六那天出勤的人多，可以请假的……”
胜矢察觉出了我之前在卡车里隐瞒了他。而且，他并没有听漏了华子刚才说的那句“周六也是呢”。我当时的举动，是不是也被他注意到了呢？没错，胜矢一定应该是在怀疑我刚才的举动。
“那，到时候一起吃午饭吧。”
我完全说不出话，看来是躲不过去了。算了，老实交代吧。我这样想道。
胜矢的脸上露出了窃笑。
“其实，我那天要去看星星。白天去看电影，已经和华子约好了。”
“嗯，是我拜托他的。”
“冈部可真是不会编瞎话啊。”
“对不起。”我又道了一次歉。我想着说要不让胜矢也跟着一起来。
但是，就在下一刻，从胜矢嘴里说出的话，完全出乎了我的预料。
“那，我把车借给你吧。”
真是太意外的一句话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你不是没有车嘛。喂，冈部，难道你要走着去看星星啊？”
“不是，我想着说去租一辆车就好。”
“你已经租好了？”
“不，还没。”
“肯定不行。”
“什么不行？”
“租不到车子的。”
“为什么啊？”
“你小子，没看新闻吗？周六那天，好多人都要去看星星呢。而且又是周六，很多车早就被预定了。所以，你现在根本是租不到的。”
我看了一眼华子。
“那天流星雨会来。”华子笑着说，“相当大的规模。”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知道了。现在又是很多人会租车去海边或者野外烧烤的季节，所以租车行的库存确实会非常紧缺。而且，又和流星雨到来的时间节点重合了，没有库存也不无道理。今天白天，我趁着课间休息，给车站前的几家租车行打了电话，但是每家都说周六晚上没有车了。作为最终的办法，我想着实在不行的话，就去邻市租车。现在看来，邻市估计也没有了吧。华子原来是冲着流星雨才特意选的那天啊。对于自己的迟钝，我只剩苦笑。
“别再想租车的事了，我借给你。周五晚上到周日的中午，你拿去随便用。”
“太好了，有车子啦。”华子开心地笑着。
*
从屋里出来，把胜矢送到车前。伴着路灯昏暗的灯光，我和他在车前站住了。
“华子暗示我的时候，你注意到了吧？”
“什么啊？”胜矢揣着明白装糊涂，后背靠在了车上。
“周六的安排啊。”
“啊，是这个啊。注意是注意到了，不过，我之所以起了疑心，是其他的理由。”
“其他，是……”
“在你的屋子里，抽屉上放着的那个台历。”
我想起了桌子上摆着的那个第一次见的台历。
“那个台历有什么问题吗？”我问道。胜矢叹了一口气。
“你没发现吗？台历上，在这周六的那天，被画了一个大大的星星啊。”胜矢指了指天上，“不过，我没想到她是真的要去看星星。”
“原来如此。”我虽然注意到了台历，但是没看得那么仔细。应该是华子画的吧。
“还有，你小子。”胜矢的视线朝向了我。
“怎么了吗？”
“你小子，是不是有点儿喜欢那个女人了啊。”
听了他的话，我慌了。
“为什么啊？怎么可能喜欢上了呢？这么短的时间。”被猜中了心思，我有些动摇了。心脏的温度又升高了。不知道浮现了多少次的华子的脸。不想被胜矢打搅，想单独和华子去看星星。陶醉于像是有了恋人一样的喜悦之中的我，很明显对华子抱有了好感。
胜矢说了一句“这样啊”，起身朝我走了过来。
“总之，冈部，你还不知道那个女人有什么企图吧。所以，我才会假装迎合了她的作战计划。”
“昨天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再接近她了吗？”
“傻小子，是不是你又把她给招到家里来了？居然无视我的忠告。这样的话，我也只好去试探了她。”
“我觉得她并没有什么企图，她只是想去看流星雨和电影罢了。拜托我带她去看星星和电影，这就是她的目的。”我刚说完，胜矢马上回了一句“你太天真了”。
“她一定还有别的真正的目的。星星和电影，是实现她真正目的的手段。”
“真正的目的？”
“是的，她肯定有什么别的企图。”
他的话，一下子让我变得很不安。
“难道说，她，她想杀了我？”
胜矢笑了。
“你傻啊，要真是这样的话，她应该在昨天晚上就动手了。把你那挂满了汗珠的脑袋……”胜矢笑着说，“而且，在我的脸已经暴露了的这个时间节点，她是不会在周六杀你的。明明已经告知了她那天会和你在一起。”
“我不知道啊。如果她是个非常大胆的杀人魔的话……”
“她不像是会做出大胆行动的人。”
“你为什么这样觉得？”
“你房间里有个大行李箱，那是她的吧？”我回答“是的”。
“那上面有两个三位数的密码锁。用这种东西的，是相当谨慎的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很有可能就是个怪装癖，比如说行李箱里放了很羞耻的内衣什么的。”
原来如此。那个行李箱的保护措施确实很严密。这样想着的同时，也惊讶于胜矢惊人的洞察力。他的侦探梦，看来不是瞎编的。
“希望她是你说的后者吧。”
“现在相信她，为时尚早。所以说，才要对她的企图逐一试探。如果你觉得有麻烦了，我任何时候都可以帮你。”
我做了个笑脸。
“像是名侦探的台词呢。”
“是吧！”胜矢严肃地答道。
胜矢说“那我走了”，启动了车子。看见尾灯下了坡，车子像水流一样，行驶在弯曲的路面上。
华子的真正目的。想着这句话，突然，我心里掠过一阵不安。可以相信华子吗？还是说，相信胜矢说的，怀疑华子会比较好一些？脑子里面就像是一团乱麻。
爬上公寓的楼梯。站在开放式走廊的门前，抬头望向夜空。天空就像是被云做的面纱给遮住了一样，一颗星星都看不到。和天气预报说的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