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5

没有什么动机比戏剧化更危险,也没有哪种狂野比有意为之更徒劳。鲍勃构想着自己的任务就是喝得酩酊大醉,做点疯狂的事。他本身并无强烈的愿望想要这么做:他只是把自己客观化处理成一个受伤的、糟糕的角色,服从戏剧情节的明确要求。流行小说中人物行为的动机——人们易受富有诗意的先例影响——就是主角们将来有一天能够得到应有的重视。鲍勃之所以决定喝到酩酊大醉、疯狂一把,就是因为他相信自己将要达到某种模糊的伟岸和重要地位,挽回并强化自己的形象——让自己和整个世界都刮目相看。他彻底忘记了一个事实:在故意喝到酩酊大醉和疯狂行事的过程中,他确实有可能会喝得酩酊大醉,并且真的做出疯狂的事来。

巫术时代当然还没有结束,因为威士忌里有中世纪人还没发现的那种能够控制人的魔鬼,花上几个先令,你就会买到能让人极度疯狂的药水。没有哪个在自己那间软壁病房[28]里捶墙的无可救药的疯子,会比一个喝了差不多一打威士忌、被从酒馆里赶出来的男人更加清醒热切地对自己言论的真实性深信不疑。二者身上都有一种特质:他们都感到同样的陶醉和灵感大发,仿佛着了魔——他们都是预言家,这是别人做不到的。他们疯狂地对世界的无信仰表示怀疑。狂热分子会说,这不是狂热;正如醉汉会说:我没醉。而我们都知道,他们可能是对的。但是,在这个平淡无奇的世界上,他们都被关了起来。

鲍勃后来几乎不记得那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断断续续的几个画面。他记得自己喝了四杯双份威士忌,从维多利亚车站出来,上了一辆去皮卡迪利的巴士。他记得到了骑士桥那里(因为巴士是往那个方向开的,跟他轻率推测的不一样),进了一家酒馆,又喝了两杯。

他记得这时候是八点钟,后面他只记得九点的时候到了皮卡迪利的爱尔兰酒馆,跟一个下流的小个子犹太人聊天,这人也醉得摇摇晃晃,但是坚定地信奉上帝……下流的小个子犹太人说,可以用数学原理证明上帝存在。鲍勃说不能。下流的小个子犹太人说,哦,可以的。鲍勃让他证明看看。下流的小个子犹太人挺直了身子,严肃地看着鲍勃。他问,二加二等于几?鲍勃说,四,或者至少他小时候是四。下流的小个子犹太人说,喏,这就行啦。鲍勃问,怎么就行啦?下流的小个子犹太人说,就这样就行了。怎么就行啦?鲍勃又问。下流的小个子犹太人无比耐心地重新开始。二加二是不是等于四?是。喏,鲍勃在争论什么?鲍勃也不知道,于是他们又喝了一杯。

在这之后,鲍勃的记忆又是一段空白,他的下一段记忆是摇摇晃晃地走在沙夫茨伯里大道上找詹妮,但是没找到……

在这之后,整个世界一直不停地在鲍勃面前打转。他记得在王宫附近又喝了一杯——在那儿还打碎了一个杯子——他被要求往募捐箱里投了六便士,作为打碎杯子的赔偿——他出来的时候立刻有两个妓女上来搭讪,是最让人生厌的那种,她们把他拉到了“环球”。

他记得她们俩把他挤在中间,隔着他说话,对他很是一番宠溺,然后问他的动机是否高贵(从她们自己的角度)。他记得自己根本毫无动机,但是问了她们要多少钱。他记得她们要五英镑,他记得自己回答说从没听说过这个价。他记得自己心怀怨恨,厚着脸皮地开价六便士。他记得她们太过贪心,居然没有感到被羞辱,并且明显认为他喝醉了,容易得手。他记得自己很高兴地认为她们认为他醉了,并且极其开心地愚弄她们。他记得这个过程持续了一小时——她们真是有用不完的耐心。他记得她们最后问他,浪费了她们这么多时间,他打算怎么办。他记得出来的时候,她们一人缠着他的一只胳膊。他记得他给了她们一英镑——每人十个先令——才终于摆脱她们。到这个时候,他对钱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他只怀揣着这样的信念,那就是他还没醉,还没有被抛弃,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喝醉——只抱着这个邪恶的幻想,那就是,今晚他要向过去的人生告别——他必须要毫不吝惜地把自己消耗殆尽,激怒自己。这样的信念和幻想执着地困扰着他。

他记得在这之后,他几乎立刻又碰上了另一个女人,这个比前面两个要高级一点,带他去了批判剧院下面。他记得她说她是美国人(尽管她其实是正儿八经的爱尔兰人,她完全赞成要公平),人生不公平。例如,当她跟另外几个姑娘试图来英国时,人生不公平——她们遇到了问题——只有她被放行,这不公平——另外几个都没有——只因为她是医生的女儿……这不公平,不是吗?那些姑娘都跟她一样好——不是吗?就因为她是医生的女儿,这不公平,不是吗?不,鲍勃说,这不公平……鲍勃眼前浮现出一个不公平的世界,里面满是不公平的人,还有不公平的侍者在不公平的桌子中间来回奔走……

不知怎的,她从他的生命中(永远地)离开了,他的下一段记忆是自己坐在苏豪区的那家小咖啡吧里。就是一个星期前詹妮带他来过的那家,他是来找她的。那群犹太强盗仍旧围在吧台边,仿佛没离开过一样,领头的那个在跟他聊天。他隐隐地感到一丝荣幸……穿着紧身西装、充满敌意的年轻人对他吹着酒气,还在他面前耍弄一把小刀……其中一个人搂着他的肩膀,用狂热的语气请求他观赏……“这把刀真漂亮。”他说。“看见那一面了吗?”变戏法的那位问。“看见了。”鲍勃说。“看见那一面了吗?”“看见了。”刀被耍来耍去,闪着寒光……“你看那一面……”“你看那一面……”鲍勃向前垂着头,明晃晃的刀片和犹太男孩让他头晕目眩……“很好。”他终于说,然后摇摇晃晃地出了门。

随后,他奇迹般地遇到了普鲁内拉(在茫茫人海中),便请她在一家酒馆里喝了一杯……但他几乎看不清她,没法跟她说话,连字都吐不清楚。他不停地试着嘟囔关于詹妮的什么,可他要么听不见,要么无法厘清她的回答……她在说关于詹妮的什么事——关于她自从得到二十五英镑,便喝得烂醉如泥……但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怎么得了二十五英镑?……

普鲁内拉还不停地跟他说,他喝醉了,让他最好回家去,她真是愚蠢至极,说这些毫不相干的话。他知道从根本上而言,他还完全清醒,不理解她为什么要不停地说这个,硬扯进来……他认为很可能是因为她自己喝醉了。

接着他又点了更多的酒……随后,因为某种说不清的原因,他们点不了更多的酒了——因为他这边的某种困难……然后他突然又回到了大街上,普鲁内拉奇怪地坚持说着别的什么……她盯着他的脸,说着跟他的钱有关的什么事。

钱。钱。钱。……她不肯停下来。“你想钱想疯了。”他说……她在问他身上带了多少钱。她不肯放过他。“二十五英镑,”他说,“二十五英镑……”她还是不肯放过他。

接着又出现了另一个妓女,还有一个怪怪的小个子男人,像是卖报纸的,他们在他旁边的路灯下面讨论着什么。“是那些犹太男孩。”他听到另外那个妓女说,“对。就是那些犹太男孩。”然后他们继续说个不停。犹太人。犹太人。犹太人。钱。钱。钱。他们都疯了。他想睡觉,试着去睡……

然后他感觉自己背上被捶了一下,胳膊被拧了一下,他听到他们喊:“醒醒,醒醒,警察来了!警察来了,孩子,警察!醒醒!”他只能想到某种可怕的便士硬币,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正在跟一位留着黄色胡须的警察四目相对,眼前是对方平静的灰色眼睛。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喝醉了,由普鲁内拉扶着站起来,面对着那双平静的灰色眼睛和黄色的胡须。

然后警察就走了,大家都说他好些了,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他这么好。随后大家都站在一个角落里,普鲁内拉给了他五个先令——塞在他的背心口袋里。他搞不清楚为什么……

随后便只剩下他和那个卖报纸的小个子男人,他问小个子男人要带自己去哪儿……小个子男人回答说带他去睡觉……他忽然想到去布莱顿是个好主意,便问他们俩能不能一起去……小个子男人的回答有一种不必要的、冷酷无情的简洁:不行。

随后,他突然间就到了一个光秃秃的地方,那里有木头走道,他隔着一个小孔对着一个奇怪的男人,那个男人坐在一张收款台后面。他的同伴正拿出一枚普鲁内拉给他的半冠硬币,帮他摆在桌子上。他拿起找回的零钱,还有一张黄色的纸片。

接着他便走上某个木头楼梯,来到一个光秃秃、方方正正的木头房间里,房间里亮着一只灯泡,悬在屋顶中央。四周的墙边摆满了狭窄的床,互相之间只隔了大约一码。

接着他就在其中一张床边脱了衣服,那个小个子男人也是。

接着他就上了床。虽然床单湿乎乎的,但是很舒服。灯还亮着,他想知道为什么。他想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他的床上几乎都有人。有些人在打呼,还有一些人不时地说梦话。甚至有一个男人在梦里喊了一声,然后又安静了。

接着,灯突然灭了(他看出一定是从楼下操作的),于是他陷入彻底的黑暗中……

接着,大约过了一刻钟,灯忽然又亮了。他听见上楼的脚步声。

接着又进来一个脏兮兮的老头,他的衣服没有领子,靴子上裂了口子,灰色的胡须缠绕成一团——他是站在排水沟里说“上帝保佑您,先生”的那种人,不论你有没有给他什么。

接着,鲍勃恍然大悟。

老头也上床睡觉了。隔了几分钟,灯又灭了。

在黑暗中,他全明白了。他喝醉了。他的钱全被偷走了。普鲁内拉借给他五个先令。他被带到一个小客栈来睡觉。詹妮不爱他,这是他假期的第一天。

很高兴知道这些,他睡着了。

[28]精神病院的墙上装有护垫,防止病人自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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