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6

全世界最最异乎寻常的令人沮丧的情形之一可能就是这样:作为一个曾经拥有八十英镑的侍者,无法自拔地爱上一个蓝眼睛、二十一岁的年轻妓女,计划好在维多利亚车站见她,准备跟她一起去度假,等了一小时也不见她的踪影,于是决定要喝个烂醉,这一点成功做到了,然后剩下的每一分钱都被一群犹太人偷走了,另一个妓女和一个好心的卖报纸的人帮他找地方睡了一觉——然后,在漆黑的令人痛苦的凌晨五点半,等他终于在一个小客栈的床上醒来,冻得瑟瑟发抖,才慢慢明白过来发生了这一切。的确,这种处境给人造成的痛苦简直无可比拟。

除此之外,当你在黑暗中,嘴巴就像最最满怀恶意的砂纸,耳朵里嗡嗡作响,口渴得要死,头一动都不敢动,因为稍微动一下都会感到恶心时,这种处境便更加糟糕,简直叫人无法忍受,但凡手边有能用来自杀的家伙,你都情愿就此了结了自己。

现在是五点半。鲍勃隐隐地(他不知道为什么)期盼着黎明的到来,他维持着一个姿势,把手放在头上——像是在祈祷——仿佛被生命控诉了自己的罪行和愚笨——就这么忍受了一小时。

终于,在他的罪恶的黑暗里,耳朵不再嗡嗡作响,于是他便听着周围各种一大早就忙活开的声音。楼下外面似乎是一条小巷,一辆卡车正在装车。黑暗中,男人们不时会叫对方一下;沉重的皮靴踩在空心的路面上,砰的一声把包裹丢在地上。

终于,有人开始用一根橡皮管——在断断续续的清凉的咝咝声中,可以听到水桶碰撞的叮当声。两个男人低声嘟囔着吵了很久。这就是凌晨五点半的伦敦,而这些男人的职业和生活方式着实让人难以捉摸。

伦敦的失败者在房间里睡觉——以一种异常暴力的方式睡觉、打呼,好像正气愤地将沉睡抓住。有一个人在呻吟,另一个人开始轻声以清晰而又难懂的表述来表达自己,还有一个人的呼吸就像在反复吹口哨。几乎所有的人都打呼,于是唯一一个醒着的人便猛地捶自己的枕头。这里从来没有绝望的平静:睡眠能够揭示出真相,而这些受到压迫的愤怒的灵魂在梦中抱怨,大发雷霆。

终于,黎明透过鲍勃对面的一扇窗户暗示她快要来了——她在黑暗中耐心地登上舞台。他仰面躺着,耐心地——观看。

半小时以后,终于出现了一个信号——狂风暴雨的深蓝色天空被撕开一道银色的小口。之后,她便向前行进,或者更确切地说,不知不觉中,便出现在耐心的鲍勃眼前。她一动不动,平静而又冷漠——让人想起所有的黎明,还有人类无望的命运。这里蕴藏的寂寥和悲伤令人胆寒。

楼下所有的声音忽然停了。连做梦的人发出的噪声也小了,伦敦似乎第一次进入了梦乡。

悲伤和纵情的泪水盈满鲍勃的眼眶。他从天空中解读着自己的命运,感觉到某种极其庞大、极其深远、悲痛欲绝因而不可能是恶意的东西。他的泪水流下来,一半出于自怜,一半出于纵情。

他真的相信自己很高兴。因为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这一点毋庸置疑。

地平线的前方,烟囱管帽吐出黑乎乎的油烟,像一群滑稽的、不可思议地盛装打扮的败兵……

又有一只水桶叮当响了一声……一扇窗户被打开,发出尖厉的摩擦声……有人开始掸一块地毯……睡觉的人当中有一个醒了,捶了捶枕头,然后又贪婪地继续睡去……白天到了。

现在怎么办?他想,他可以去午夜钟声酒馆。他们始终会欢迎他。艾拉,老板,老板娘。他们始终是那么善良、那么热情,而他却背信弃义。他藏着内心的渴望,过着秘密的生活,曾经想欺骗他们——但他们会重新接受他的。他得让老板给他预支一点钱。不用怀疑,他肯定能得到。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立刻就开始上班。

他怎么跟他们说呢——怎么解释自己突然回来?他得说得接近事实。这个念头让他感到宽慰。他非常需要坦白。“恐怕,我最近结交了一个坏人。”他会这么说,然后他们会原谅并且理解他。

他的头一动不动,凝望着黎明,这些思绪从他的脑海中飘过……最后,他坐直了身子,看了看自己左边的那张床。那个卖报纸的小个子静静地睡着。卖报纸的小个子的床上盖着他那件厚重但是已经磨破的长大衣、外套和裤子——好让自己暖和一点……鲍勃去找自己的衣服——发现它们也以同样的方式盖在自己床上。昨晚一定是对方帮他盖的。他完全不记得了。这里有一种浓烈的粗糙的柔情。

他在枕头下面发现了普鲁内拉给他的五个先令找回的零钱……为了防止被偷,放在他的枕头下面——他又帮了他一把。他想谢谢这个小个子男人,但又不想吵醒他。

他必须得离开这儿。

他的头晕得很。他下床哆哆嗦嗦地穿衣服,发现自己仍然穿着衬衣,戴着衣领和领带。这让他很高兴,他很快便穿好了。

街上比他预想的要黑,而且非常冷。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只知道在苏豪区,不过很快就找到了老康普顿街。他路过那家小咖啡吧,就是他认为自己被偷的地方,看到已经关门了。他走上沙夫茨伯里大道,向里昂街角餐厅走去,或许在那儿能吃点早饭。

街上金光闪闪,空荡荡的。金光闪闪是因为落下来的雨水,空荡荡则因为几辆出租车、一两个警察还有偶尔出现的一个路人而显得更加明显,而非相反。

他数了数普鲁内拉给他的钱。还有整整四先令两便士。他得花得仔细一点。还不能回午夜钟声酒馆,得等他梳洗干净,把自己弄得像样一点才行——得等他喝过一两杯以后——等他恢复正常才行。酒馆都得到十一点才开门,现在是七点,还得等四小时,他得省点钱来买酒。他可以在午餐时分回午夜钟声酒馆。但是他得喝点酒,现在他头晕目眩,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认为自己还没有罪大恶极到应该落得这个下场,必须得抽点烟。但他没有一枚六便士硬币能投进贩卖机里。可以找警察换零钱吗?为什么不直接打车回午夜钟声酒馆?不行,他得把自己弄得像样一点,否则无法面对他们。他必须得抽点烟。

他进了考文垂街角餐厅。一楼有些人正在吃早餐——要么是夜里熬到现在的残兵败将,就像他自己,要么是幸运的早起的人儿。他闻到培根的香味,酒精所导致的可怕的虚假饥饿感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点了一份鸡蛋加培根,还有咖啡。可他吃不下去。这些一共花了他一先令五便士。热乎乎的咖啡让他只想睡觉,几乎睁不开眼睛。他看着女服务员把他的杯盘收走,瞅准一个机会赶紧走人,没有留下小费。

他走到黑马克,穿过特拉法加广场,很自然地(部分因为又一次无意识地遵从了戏剧化的常规要求)朝河边走去。他开始感觉好些了,头脑也清醒了。他设想,假如自己还有一点理智,就应该去找警察报案那笔钱被偷的事。但他永远也不会这么做。那些都属于一场噩梦般的糟糕过去,他只想从中逃离。再多一点点煎熬和焦虑都足以让他完蛋。他不想让任何东西破坏自己绝望心情的完美和平静。

他到了堤岸边,向威斯敏斯特大桥走去。这是一个晴朗清新的上午:他从没见过比这更晴朗更清新的了。他的灵魂也因此而感到晴朗和清新,还有宽恕。

从来就不会有别的结果。他只是企图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然后失败了而已。他相信这不是她的错。生存的境遇虐待了她,使她成为现在的样子;贫穷摧毁了他,让他没有能力去帮她。他知道自己从来就没有对她产生过什么影响,并且永远也不会。他知道一切都源于他自己,仅仅是他对自己这一渴求的执念和狂躁造成了一种虚弱的郎有情妾有意的假象。他知道自己的各种行动从未惊扰过她堕落的心平气和,哪怕一秒钟也没有。她其实并没有愚弄他:她太消极,也根本懒得去愚弄他。是他愚弄了自己。

这个想法让他舒坦很多。他走到威斯敏斯特大桥了。

大本钟正指向七点四十五分。耀眼的阳光照亮了这个让人惊讶的日子。天上一片云也没有。满溢的河水闪烁着金色的光泽,飞快地流淌、翻滚——涌向大海——涌向大海……

大海!大海!大海怎么样?

大海!

找到办法了——得救了!大海!为什么不呢?他要回去,就像这滔滔大河一样,回到大海里去!回到他年少时的大海——浩瀚的母亲般的大海——奔腾环绕地球的大海!

他为什么之前没有想到?亲爱的上帝啊,他已经在陆上太久了!

现在!他的证件都完好无损地存在午夜钟声酒馆。现在!一分钟都不能浪费。他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他现在就要去码头,去看看是什么状况。现在!立刻!马上!

说来也怪,鲍勃的故事,或者至少是他的爱情故事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鲍勃出海去了。但是这个故事关注的不应该是他由此而进行的冒险经历或是之后发生在他身上的事,而更多应该关注这样一个事实:在经历了所有这些磨难、失去了所有这些曾经拥有的东西之后,鲍勃仍然能够以这种方式振作起来,下定决心去出海。

或许正是这种振作和下定决心的力量,还有重新站起来的努力,才让如此软弱的鲍勃展现出某种远比自身更强大的东西,然后接纳自己——或许这种东西是他和所有各个种族男人的某种共性,而他是其中如此不起眼、不自信,如此痛苦的一员。

男人就是这样。你可以从出生开始就让他们牢骚满腹,折磨他们。当他们想成为作家时,你可以让他们成为侍者和水手(就像鲍勃这样)。你可以让他们成为情欲的奴仆(就像鲍勃和他们当中大多数人一样)——软弱、胆怯、恼怒、自负、自私、孱弱,还有恐惧。接下来,等把他们变成了这个样子,你就可以用命运的各种手段来戏弄他们、嘲讽他们——引导他们去背叛自己,就像鲍勃被引导的那样,用无望的梦幻去让他们心神不宁,用愚蠢的偶然去惩罚他们,用无法容忍的恐惧去侵扰他们。你可以把他们推来搡去,诱惑他们,激怒他们——把这个困难重重、满是泪水的低谷里所有的罪恶和愚蠢都压在他们身上。但是,即便如此,仍然有一件事是你做不到的。不论你如何挑衅,你永远无法让他们言败。而这样,他们就可以获得无罪的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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