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挡的手

1

我打开洗碗池前的窗户,往窗外看。海面比昨天稍微高了些。整个上午都在下雨。一下雨,十字架也会被水浸湿。我把白天从市场买来的两条石斑鱼放到菜板上。握刀的手上用了力气,鱼骨、筋、肉粉碎的感觉弥漫全身。虎口里的颤抖划出模糊的圆圈,扩散到我身体最远的部位。每次碰触这种半鲜活的食材,心情总是不快。说是禁忌,可是长期以来总在违反的禁忌如今被粉碎,死去的生物再次被杀死,这是一种无聊的喜悦和憎恶。

取下鱼鳞和内脏后,我把石斑鱼铺在提桶里,加入大葱、生姜、清酒,煮到沸腾。煮熟的鱼肉剔下来放在旁边,继续煮鱼骨和鱼头。首先要做出高汤,用来做海带汤。骨汤,小时候我也是喝着用骨头熬制的汤长大的,不乏用乌鱼或泥鳅这种整条生物煮的汤。妈妈是江陵人,我们家过生日的时候放入海带汤的不是牛肉,而是石斑鱼。独立之后我曾一度忘了石斑鱼,现在却也这样做。尤其是我的生日和孩子的生日都要这样做。

提桶里的气泡气势汹汹地冒出来,各种食材相互撞击翻滚。葱段之间可见嘴巴半张的石斑鱼头。半透明的眼珠已经熟成白色。我用勺子撇去杂质和泡沫,心里想着孩子。本来他可以成为其他物种,却生为我的孩子。梓伊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来到这里。当他还是小婴儿的时候,连辅食也不会吃,甚至不会用吸管,所有的事情都要教他。现在看到他在餐桌上用筷子夹食物,骨头也变得越来越粗,我难免会吃惊。

我把燃气灶的火调小,等待高汤入味。至少需要几十分钟的时间,于是我挽起袖子,开始清洗堆放在洗碗池里的餐具。先在刀和木菜板上涂上洗洁剂,再用食醋清洗一次,然后又擦洗了不锈钢碗、过滤网、盘子、勺子。勺子是直接入口的,所以更要用心冲洗干净。每次擦勺子的时候,我都感觉在用手碰触孩子的嘴巴。或许是因为孩子小时候我在手指上缠纱布帮他刷牙的记忆。

分娩后,我在母乳方面吃尽了苦头。现在想起那时候,满满都是为了催乳而吃饭,再吃饭,吃饭的记忆。我戴着产妇腹带,露出两边乳房,泪流满面;妈妈来看我,熬了整整一个月的海带汤;整个家里都是石斑鱼的腥味,当时我的乳汁似乎也带着那种味道。沿着乳头流出的白色液体就像鱼骨汤。

曾几何时,我感觉自己是个散发着腥味,热乎乎、滑溜溜的肉块。我感觉自己变成了被涂掉名字,只表明多少克的营养供给包。很多人都是这样对我。哪怕是以鼓励或者尊重的形式。电影或电视剧中的产妇从不会说出来,我的哺乳真的很累。因为涨奶和乳腺炎,乳头疼得像被火烧一样。孩子饿得直哭,给他吃奶不是,不给他吃也不是,还为此哭过好几回。一周岁左右,大概是因为要出牙而牙床痒痒,梓伊总是咬我的乳头。有时咬得太用力,我差点儿把他扔出去。

尽管受了这么多苦,真到了断奶的时候,我还是因为觉得对不起孩子而哭了很久。感觉轻松的同时,我也知道我们共同度过的时光终于结束了。梓伊大概也是同样的感觉。和熟悉的事物告别,这是大人也不擅长的事。很长时间之后,我懂得了让孩子体验拒绝和失去,这是妈妈的义务,重要性不亚于对子女的爱。因为孩子今后要面对的世界远比这里冷酷得多。这个世界为了战胜冷酷而选择了强烈憎恨某个人的方式,这个事实孩子还不知道。

海带泡好了,用力挤出水,切成合适的大小。把锅烧热,刷一层芝麻油,放入海带,周围溅起小小的油珠。我快速移动手腕,翻炒海带。手像往常那样机械地活动,心却早就飞到了别处。白天在面包房听到的事情总是让我放心不下。我拿着蛋糕盒在收银台旁边拿出钱包,这时身后传来熟悉的话题。我一手拿着蛋糕,急匆匆走出面包房。我的脸涨得通红,仿佛脸颊上的脉搏都要跳出来了。当时我是不是应该反驳些什么才对?有人可能认出我了,我的沉默会不会被看作是对孩子那件事的承认呢?我有些后悔。

邻居女人们面前放着浓咖啡,谈论的那段视频……我也看了。附近传得沸沸扬扬,很多网站和报纸都转载了,不可能不知道。起先我转过头不肯看,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按了回放键,因为我的孩子出现在视频里。

——怎么说来着?有那样一群孩子……对,多文化。

——嗯,我也看到了,的确很显眼。

——不是妈妈,听说孩子爸爸是东南亚人。

——是吗?……哪方面条件差吗?

——听说那孩子也是同伙?

——我看了评论,说那孩子是主犯。

——不对,他是目击者。

——谁能相信呢,真正的老大都是不用拳头的。

——那倒是,反正这种孩子心里的怨气总是多一些,对吧?

——这可是大事。

——是吧?

——是啊。

——……

——人已经死了……

——……

——……

——是啊。

空气中散发出淡淡的煳味。我回过神来,用勺子迅速翻动锅里的食材。海带边缘泛白。我从旁边的提桶里舀出一大碗鱼骨汤,倒进锅里。伴着唰唰声,淡绿色的油轻轻浮起。关于人们说的那个“传言”……我也问过孩子。犹豫了好几次,终于艰难地开了口。梓伊无比失望地望着我。仿佛在疑惑,怎么连妈妈也这样想。他沉痛地回答:

——妈妈,我没有。

我就像参加一场只能赢不能输的比赛,慎重地观察着孩子。

——……

不像是说谎的表情。

——是吧?

——嗯,不是的,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刹那间,我的心踏实下来,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这些天孩子独自承受了很多痛苦,我真想抱着他,跟他说声对不起。

——是的,我就知道是这样。

打开冷冻室的门,拿出大蒜。我会把捣碎的蒜末放进保鲜袋,一格一格地冷冻起来保存。取出一格,我看了看表,刚过下午六点。距离孩子从补习班回来还有一个多小时。烤肉昨天就腌好了,看准时间煮上米饭,再烤上带鱼就行了。啊,还有蛋糕。我从橱柜的调料格里拿出海盐,放入汤中调味。然后放下勺子,看了看燃气灶的火花。远古时代的人们晚上也会生火吧,当他们感到寒冷、饥饿,或者想要寻求帮助的时候。现在属于哪种呢?汤沸腾的声音平静地弥漫在房间里。今天是梓伊的第十五个生日。

梓伊断奶后第一次吃的食物是白米粥。一周岁左右,像约好似的,一块小小的白色骨头,犹如新芽般从孩子嘴里长出来。这是人类唯一暴露的骨骼。梓伊对辅食适应得很好。他像学习说话一样,逐一熟悉人生最初接触到的各种“味道”。写满思考和判断的脸庞,叽里咕噜移动着下颌肌肉,继续着思维的结网和感觉的编织。有时他会冲我做出得意的表情,仿佛向我展示凭借自己的力量完成的美丽蕾丝。每当这时,我都开玩笑似的表扬他,“我的梓伊,真的长大了呀!”一边说,一边使劲抚摸他,像抚摸动物。

梓伊成长得很好。时而变胖,时而瘦下来,如此反复好几次。偶尔也会为了让养育者开心,而发善心似的微笑。偶尔感冒,他会长出孩子不该有的下颌线,显得格外清秀。现在也到了因为青春痘化脓导致耳廓油乎乎的年龄。梓伊上学,我打扫房间,看到掉落在枕头上的头发或睫毛,我会真实地感觉到梓伊仍然在“成长”。一部著名越狱电影的主人公一点一点挖空监狱墙壁之后,把土装在口袋里偷偷扔掉,梓伊也在通过不断抛弃自己的部分获取成长。感谢梓伊。我的生活来自我的选择,所以我并不后悔,然而梓伊呼吸到的空气却不一样。从第一次见面的瞬间开始,我就一直是成人,梓伊并不是。我突然想起梓伊在儿童之家门前脱掉长靴叹气的情景。我责怪他:“小小年纪叹什么气。”他回答说:“小孩子本来就很辛苦啊。”他说的好像“小孩子”是某种职业或苦力,让我啼笑皆非。现在回想起来,梓伊的话应该没错。每个时期都要因为无知或所知而付出巨大的代价。

梓伊也因为他是梓伊而支付了很多费用吧。我知道的就有好几次,不知道的应该更多。小学三年级,梓伊加入了教会唱诗班。我忙于生计,收到活动邀请函的时候,最大的感觉不是期待,而是义务。当我真的看到站在舞台上的孩子,内心涌起阵阵酸楚。看到他神情畏缩地站在同龄孩子中间,原来这孩子已经用他小小的身体承受“社会生活”了。因为是圣诞节,教堂里有很多灯光。照明度较低的天花板吊灯和缠在假树上的小灯泡,唱诗班提着的烛台,各种“光团”疙疙瘩瘩地飘浮于黑暗之中。气氛虔诚而寂静,我感受到轻微的震撼。随后是孩子们唱歌,用他们“味觉”体验还不多,没有吃过死动物的潮湿而清爽的舌头。有的音在半空中画出细长的抛物线,继而栽倒;有的音追随某人单独飞行,心甘情愿地落下,当所有人都在关注即将消失的音将要去向何方的刹那,很多个音犹如孔明灯般飞起,像是对消灭的安慰。中间不时穿插梓伊的独唱,宛如美丽的桥梁连接起所有的音。梓伊的声音纤细而透明,好像遭到小小的冲击也会支离破碎的电灯泡。唱到高音的时候,仿佛声带里的灯丝发出黄色的光,轻轻颤抖。父母竟然会对子女产生敬畏……是你身体里的哪样东西让你变成这个样子的呢?哪些是我给你的?如果既不是我给的,也不是你生来就有的,那么它从何而来?我记得自己当时只是茫然地鼓掌,完全不知道你是怎样艰难地唱完那首歌。因为在我看来,教会看起来就像永远安全的地方。没有信仰的我坚持把孩子送到教会,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当我为了赚钱而离开梓伊的时候,我希望有人陪伴在孩子身旁。哪怕他是素不相识的神灵。

几天后梓伊对我说,他以后不想唱歌了,不喜欢听朋友们说,“你的确有点儿特别。”

——为什么?这不是称赞你吗?

梓伊嘴角挂着一丝不悦。

——妈妈你是韩国人,你不了解。

我大吃一惊,回答说:

——你也是韩国人。

我打开水龙头,不锈钢碗里冒出白色的水雾。手指张开,慢慢地转动手腕。米粒像时间从指缝间滑落。淘米水倒掉两三次,然后把米放入铁锅。平时都是用电饭锅,但今天是特别的日子。白米和糯米按照2:1的比例混合。这些够我们母子吃两顿。梓伊和我都喜欢吃软米饭。一方面是口味相似,另一方面肠胃也差不多。我肠胃较弱,不太喜欢拌饭。我把手掌放在浸湿的米上。半透明的米水在手背上静静地荡漾。尽管这是经常做的事情,然而每次测水量的时候,都有测量生命的感觉。水沿着三十年旧公寓的生锈水管到达我面前,它的履历和用它洗过的白米,促使我联想米饭变成血的通道。这种时候我会感到遗憾,要是把大学时代的学习继续下去就好了。第一次见到梓伊的爸爸,也是在插满专业书籍的书柜前。当时没有料到日后我会重新进入两年制营业学系,寻找独自谋生的道路,就那样坠入了爱河。

有一段时间,我要兼顾学习、工作和育儿,实在受不了,就回了娘家。起初打算在那里住到孩子上小学,因为妈妈身体突然出了问题,就住到了现在。去年妈妈去世了,现在这里只有我和孩子两个人。

我在市中心的中学工作了几年,最近换到了疗养院。学校因为生源不足而与其他地方合并了,这是无可奈何的现实。配餐指导的工作是决定怎样分配资源,先分给谁,在学校里的重要性仅次于“成绩”。每个月分发的“本月食谱”是唯一发给全校孩子的家校联络单。有的孩子把食谱当成书来妥善保管,有的孩子把它放在塑料文件袋里,贴在书桌上。青春期的孩子们对食物的执着真是非同小可。

——那么难吃的东西?

一名大学同学瞪大眼睛,情不自禁地贬低我的“配餐”。我笑着回答说:

——孩子们在学校里还能有什么乐趣?就是盼着到配餐时间。吃完配餐去小卖店买面包和冰激凌。

不论在职场,还是在家里,做饭都是劳动,有时还是繁重劳动。即使非常简单的食物,里面也要包含购物、储存、清洗、择菜、调理、烹饪、丢弃等过程。为几百人准备餐食,回到家里疲惫不堪,至于我自己,很多时候就用泡面或面包填饱肚子。营养师就是每天都要听“万人饮食意见”的职业。如果在配餐食谱中加入热狗或炸猪排,迎合孩子们的口味,老师们就会抱怨。如果加入冬葵汤或马蹄菜满足老师们的胃口,孩子们又不喜欢。因为预算问题而搭配朴素餐食的话,有人就会怀疑我的道德,大发牢骚。我曾为此伤心不已。有的男生瞒着班主任老师,偷偷拿着餐盘去外面,只是因为懒得返还,就把餐盘扔出学校围墙,从而引起民怨。这都算是小事了。食材验收书、交易清单,等等,需要承担的行政业务也很多。因为是合同制,在配餐满意度调查期间或运营委员会监督期间,我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敏感,更加细致地检查厨房状态。有一次,我听到阿姨们一边洗碗一边窃窃私语:

——天啊,好累,为什么要这么敏感?

——别说了,独自生活的女人就这样。

——所以才离婚的吧。

医院餐厅要为不同患者提供不同食谱,需要留意的事情更多。当食物成为毒药的时候,甚至会导致患者休克而死。疗养院里有很多身体不便的老人。他们经历过战争,了解战争,仍然处于战争状态。像所有人群一样,他们中间有好人,也有不好的人。一脸固执地展示出奇怪的食欲,你要是讨好他,他对你说平语;你以公事公办的态度对他们,他会教训你。明明饭后没什么事可做,却偏偏要插队,动不动就强调长幼有序,这样的人也不在少数。

——不要太在意。因为他们拥有的道德只有这么一点点。

很久以前和你手挽手走在路上的时候,经常有人看我们,你就会不以为然地这样说。看到医院里的老人,我偶尔会想起你那句话。我喜欢你的聪慧和机智,可是每当你轻松地概括和判定某件事的时候,我都会产生奇妙的抗拒心理。有时这是以最简单的方式理解他人,省略了个人的历史和重量、脉络和奋斗,看起来就像过于漂亮的合理性。尽管在这个郁闷而无聊的小城市里,包括我在内,明明对这种合理性如饥似渴。

在职业稳定性方面,疗养院要优于学校。学校是不断消失的趋势,医院却因为没有床位而住不进去。只是疗养院经常让我联想到“老化”。想到年老之后的事,总是会心生恐惧。凭现在的年薪能支撑到多少岁呢?我不想成为孩子的负担……我并不期待优雅奢华的晚年。只是经常对清洁和卫生感到不安。冬日在浴室里用热水冲洗身体的时候,我会担心“十年后我还能这样每天洗澡吗?”马桶、被子和窗框能保持现在这样干净吗?想过整洁的生活,需要有钱才行,就像为了收纳首先要买收纳箱。清洁也有清洁的惯性,总是会注意到经常打扫的地方。如果污渍持续放置不管,会没有关系吗?老了如果能去疗养院,那算是运气好了。有的羞耻和侮辱用钱也无法掩饰。现在看我妈妈就是这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整洁的家变得乱七八糟,妈妈精心烹制的食物里经常出现头发,已经到了很严重的程度。起先以为妈妈体力变弱,做不动家务,后来才发现,我看得清清楚楚的污渍妈妈却看不到。对于视力减弱的妈妈来说,她不是不清理灰尘,而是灰尘根本不存在。妈妈的尿味越来越令人作呕。有一次,不懂事的梓伊在外婆之后进入卫生间,他口齿不清地说道:

——妈妈,卫生间里为什么有呕吐的味儿?

从那之后,妈妈每次上完厕所都要在卫生间里喷芳香剂。那是从妈妈常去的保健院里买来的杂牌货。比起妈妈的尿味儿,那种毒烈的香味更让我难以忍受,但是我没说。即便这样,陪妈妈度过的那几年仍然是我特别的回忆。没有煳边的煎蛋和泡在冰水里的腌黄瓜,水煮圆白菜,黄花鱼,这些构成我们的夏日餐桌,赤手剥下鱼肉放在儿子和妈妈的米饭上面,然后轻声聊天。往事依稀浮现在眼前。不过最重要的是因为我结婚的时候让妈妈操碎了心。有妈妈帮我照顾梓伊,我终于能活得像个人样,也能像人一样坐在餐桌前吃饭了。同时我也明白了,世界上最好吃的饭就是不用我做的饭。生活在父母身边,人的思维大概也会变懒,我常常忘记自己的年龄。四十岁之后,我总是把年龄记错一两岁。

——妈妈,我现在多少岁了?

每次妈妈都是一边往嘴里塞六七种丸药,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自己的年龄自己数着。

偶尔我会感觉妈妈很陌生。我记忆中的妈妈豁达吗?还是富有生命力的无礼而粗俗的面孔?好几次让我不知所措。我的两个表姐在一个月里陆续因为意外事故而失去孩子,妈妈说,“怎么会同时发生这种事”,“我走到哪儿都不敢说话,没脸见人,生怕别人说我们家是遭报应”。妈妈这样说的时候,身穿丧服的表姐就在面前。妈妈是老了吗?难道丧失了分辨力和克制心?我涨红了脸。

——那么,我爸爸也是遭报应吗?

回家路上我反问妈妈。妈妈说是因为自己的无知,然后把头转向窗外。妈妈用曾做过军人的爸爸留下的抚恤金勉强度日。

妈妈出殡那天,家里的长辈们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你妈妈不想让你受苦,才走得这么急。”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因为当我自问有没有过这种想法的时候,我竟然无法轻易做出回答。我总是害怕,害怕自己的孝心战胜不了生活之苦。如果是孩子的事,我是不会这样想的。

我真切地认识到清洁有清洁的惯性,污渍有污渍的惯性,那是在梓伊读小学的时候。距离让我对梓伊心生敬畏的圣诞节活动还有几天,梓伊在唱诗班代表选举中以三票之差落败。成长过程中的输赢本来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一张投票纸上大概写了稍带侮辱性的语句。主持的孩子草率地念了出来,气氛变得尴尬。这时有几个孩子小声笑了起来。梓伊很想知道是谁在笑,可是身体僵住了,没能转过头去。比起选举落败,更难忍受的是那笑声。半年前从学校班主任那里听说教会里发生的事,我的心都揪起来了。我为自己完全不了解梓伊的心思而感到羞愧和自责。即使有一半朋友支持自己,却还是有被群体否定的感觉。每次看到朋友们善良的面孔,都忍不住怀疑“会不会是你?”“是你吗?”那是时光每天都在抽打脸颊的感觉,仿佛遇到了复杂而难解的作业。我为了安慰他,为了让他有自信,竟然说了这样的话:

——梓伊呀,你爸爸不是来这里工作的,他是来学习的,老家还有下人呢。

唱诗班的事情过后,梓伊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大的改变。只是去补习班的时间更长了。我的收入本就不多,大部分都投入到了孩子的教育。我认为这是保护孩子的方法。我想让他成为不受任何人蔑视的人。梓伊也乖乖地顺从我的心意,初中就成为值得全学年同学喜欢的人。我和梓伊都知道,他内心深处发生了某种变化。他不会把心事全部讲给我听,可是这种变化我还是知道的。

2

隔着洗碗池前的窗户,我看向外面。仿佛这样我就会知道你在哪里,到了哪里。现在是冬天,外面已经黑了。我从橱柜里拿出小煎锅,放在火上。锅底抹上一层葡萄籽油,小心翼翼地把两块厚带鱼滑入油锅。“嗞啦”一声,四周弥漫着香喷喷的味道。这是豆香和芝麻味无法企及的暴食者的醇香,靠吃其他生物的肉而存活的生物独有的深度醇香。金黄色的气泡在银色鱼身周围密集地翻滚。我盖上玻璃盖,等待带鱼熟透。放在餐桌上的手机提示有短信。

——妈妈,我坐上公交车了,十分钟后到达。

——嗯,有点儿晚了呀?饭都做好了,快回来吧。

回完短信,我关上短信窗口,白天打开的新闻网页映入眼帘。一天的时间里,我就刷新了好几次评论列表。按照发表先后顺序重新排序,熟悉的责难和辱骂蜂拥而至。“学生虫引发癌症”“人性垃圾”“急需恢复三清教育队”,大部分都是对施害学生的责难和诅咒,也不乏“老人也要有老人的样子”“我理解他们的心情”之类。一条评论吸引了我的视线:

“K市中学生暴打老人视频不打马赛克版本,身份公开,请广泛传播。”

网上还没出现过不打马赛克的视频,我的孩子的面孔也会出现……这可不行……要想把视频从网络删除,应该怎么办?找谁说呢?我坐在餐桌旁,一手撑着额头,一手点开了视频。梓伊出现的部分,我不知不觉回放了好几次。看得很仔细。

我和梓伊第一次看这段视频是在警察署。八分四十二秒的时间里,我们母子俩默默无语,屏住呼吸。这是停在便利店门前的汽车的行车记录仪拍下的视频。没有声音,通过画面完全可以猜测当时的状况。现在,网上流传的不打马赛克版本就是当时看到的那段视频。

三男一女,四名十几岁的孩子坐在便利店门前的椅子上。白色塑料长椅上放着辣味烤鸡面的包装和罐装可乐,糖醋肉味零食袋子。一位老人推着装有废纸的婴儿车经过。一个孩子走到老人面前,递给老人一张5000元纸币,商讨着什么。老人指着孩子,训斥了几句。他冲着孩子们吐口水,然后把堆放在便利店门前的纸箱子放上婴儿车,走了。像是队长的孩子用三分投篮的姿势扔出空烟盒,朝着婴儿车。梓伊做证说,“烟盒也是纸做的,所以当作废纸送给老爷爷”,“那个哥哥是这样对爷爷说的”。烟盒在空中画出长长的抛物线,打中老人的后脑勺之后弹了出去。老人怒气冲冲地回头,争吵起来。队长孩子跟老人说了句什么,其他孩子跟着哈哈大笑。被激怒的老人抓住女孩子的头发。队长孩子朝老人踢了一脚。这一切都被对面娃娃机前的梓伊看在眼里。老人挨了一脚,无力地栽倒下去,躺在沥青路上瑟瑟发抖,然后就一动也不动了。一个孩子悄悄走到老人身边,观察他的脸,然后朝另外三个孩子露出暗淡的表情。他本能地环顾四周,看见了远远地目击到这一幕的梓伊。梓伊避开对方视线,转过头去。孩子们犹豫片刻,迅速离开。梓伊也消失在画面之外……消失了,消失了。大约五十秒之后,却又出现了。很多看到视频的人都集中在这个画面上。为什么会这样?他想做什么?刚才因为害怕什么都没做,随后又想来救老人?梓伊慢慢地进入方形画面。接着……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娃娃机前,拿起刚才忘拿的玩具狮子,急匆匆地离开了。几分钟之后,出来倒垃圾的便利店青年发现了老人。青年大吃一惊,急忙打电话。

看到行车记录仪拍下的视频,梓伊有些慌张。他说他只是回来拿玩具。后来很多人骂他,我觉得他还是孩子,这样做也是情有可原。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梓伊会不会因为那天的事情受到强烈打击。有时候受伤最重的不是做事的人,而是目击者。比如经历过战争、了解战争的疗养院老人们经常说的“暴力屠杀”。调查官确认了几个简单的事实,就让我们回家了。没想到这么容易就结束,我甚至觉得自己白紧张了。当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调查官轻描淡写地抛出一个重要问题:

——啊,对了,你为什么不报警呢?

梓伊动了动嘴唇,小声回答:

——其实那天我没去辅导班上课……我怕事情暴露,妈妈会批评我。

这句话在我心里留下了奇妙的污痕。我知道事发当天没有辅导班课程,然而在那个瞬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点头,仿佛我同意孩子的话。如果他说担心哥哥们报复,别人也会理解的。梓伊为什么说谎呢?

外面传来锁被打开的声音。伴随着聚酯纤维材料的夹克稀里哗啦的声音,同时传来的还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卫生间门关闭的震动声。房子很旧,尿液落在马桶里的声音在厨房里都听得见。

——啊?这是什么味儿?

梓伊湿漉漉的双手在裤腰上擦来擦去。他的身体散发出外面空气中鲜腥的活力和凉气。

——妈妈好像把菜烧煳了。

——嗯?是带鱼?我喜欢带鱼。

——是啊,2万元一条买的,妈妈忘了。

梓伊在自己房间里换衣服。我准备好了晚饭。我把烤肉倒进炒锅,热了海带汤。我用长筷子翻动烤肉。敏捷地往餐桌上摆好勺子筷子,取出泡菜。迅速回到燃气灶前看烤肉,盛饭,盛海带汤。白米饭堆出漂亮的尖儿,特意往梓伊碗里多放了石斑鱼肉。少了烤带鱼有些遗憾,不过我拆了包海苔,倒进盘子。不管多忙,都用瓷盘盛食物,而不是塑料容器,这是我和父母那代保持半步差距的生活方式。说是半步,其实有着决定性的不同。或许是因为回老家之后物价有所降低,生活稍显从容,平时我也会嘱咐梓伊不要直接用瓶子喝饮料,而是倒在杯子里喝。这样的小事以后会成为巨大的守护。又深又大的盘子盛上满满的烤肉,今天的晚餐准备完毕。摘掉围裙,坐到餐桌前。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四人餐桌上面热气氤氲。

——吃吧。

——嗯。

梓伊本想直奔烤肉,但不知为什么,犹豫着保持了礼节。

——妈妈先吃。

我哭笑不得,紧张感也减轻了。

——我的梓伊,长大成人了。

冬天的夜,潮湿的厨房,“咔嗒咔嗒”,“当啷当啷”,餐具和筷子碰撞的声音不规律地回响。

——妈妈。

梓伊叫道,眼睛没有直视我。

——有什么事吗?

——能有什么事。

——那你的表情怎么那样?

——……因为带鱼煳了。

梓伊嘿嘿笑了。

——我还以为怎么了呢。

我跟着梓伊一起笑,视线转向梓伊的手。不知不觉间,骨节已经变粗了。小婴儿的时候,肉乎乎的手背上有个酒窝似的小坑,不相信那是自己的手,总是往嘴里塞。

——梓伊呀。

——嗯?

——多吃海带,对骨头好。

孩子爽朗地笑了。脸因为防晒霜抹得太多而略显苍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梓伊开始涂过多的防晒霜。像今天这样下雨的日子,或者傍晚外出的时候也不忘记。

——妈妈每天都说对什么什么好的,大蒜对哪里好,洋葱怎么怎么样。

梓伊开始调皮,我又感觉他像原来的梓伊了,内心深处泛起深深的亲密感。这个孩子,小时候总是在饭桌前大声说个不停,用简单的词汇表达想法,话尾总要连着“呃、呃”,这种傻傻的习惯也那么可爱,究竟什么时候长到这么大了呢?我沉浸在短暂的回忆中,喜欢和孩子之间毫无意义的对话,于是故意找话题。

——以前去学校,我看到早会之前没有一个孩子吵吵闹闹呀?教室里连灯都没开,都趴着玩手机,你也是这样吗?

——哦,那个?开灯的话看不清液晶屏,也懒得开。

——那还能学习吗?

——所以没收了。

——谁?老师吗?

——手机志愿者。

——还有这个?

——嗯,很多,分类回收志愿者、课题志愿者,这些可以获得学分。

梓伊呼噜噜吞咽着海带,从嘴里抽出一根细刺。

——妈妈不是也知道配餐志愿者吗?

——当然知道。

听着手机志愿者的事,我对孩子所处的世界充满担忧,只是忍着没有表现出来。孩子小的时候,只要把门一关,自然断绝了和外界的往来。现在,“外界”就放在他的口袋里如影随形。我知道他和朋友们互发短信,玩手机游戏,喜欢看网络实时新闻,偶尔会担心孩子身上已经插入太多的“社交”。各种评判和解释、亲密与焦躁、欺骗和微笑共存的“社会”全天候与孩子相互连接。我比孩子更早进入社会,体会过压力和疲劳,所以很担心。现在,如果想打一个人,不需要叫他“到楼顶来”。即使现在孩子和我一起吃饭,其实也可能在某个地方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不过梓伊肯定会说我这样是老古板。

——妈妈。

——嗯。

——你为什么和爸爸分手?

面对意外的问题,我慢慢地抬起头,试图让自己不表现出惊慌。

——……以前不是告诉过你吗?

——不是那个,真正的原因。

梓伊在我面前极力表现出大人的样子,流露出社会化的表情。仿佛他对这个社会比我了解得更多。

——是因为我吗?

——不是,你要我说几次。

——那是为什么……?

——少废话,快吃饭。

——告诉我,就当作生日礼物。

……让我告诉你?我不知所措,反而笑了出来。该怎么解释呢,说了你就会懂吗?也许你听起来觉得奇怪,可是梓伊呀,大人是不会轻易分手的。发现彼此之间有无法重合的间隔,也不一定就意味着分别。这不只是妥协,首先是对他人的礼节。或者说是谦虚?不过有的人最终还是要分手。并不一定是谁做错了,每个人都尽了全力,还是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因为彼此固有的存在方式和重力的缘故,不是不见,而是无法相见。就像以猛烈速度避开地球的行星。按照数学原理,两个庞大的潜在事件擦肩而过。雄壮而坚定,“唰”。有时强烈而迅速到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发生。但是在彼此的内部有东西在燃烧,消失。虽然只是掠过,却被灼烧到了。如果碰撞,可能粉身碎骨。擦肩而过的时候发生了燃烧。成人的身体里或许都有很多这样的烧痕。烟灰在身体里留下了只有自己才能完全理解的暗号。不是对方说过的话,而是对彼此没有说过的话产生疑问和敬畏。不过,我们是因为说了什么话而走到这一步的呢?是的,妈妈和爸爸……累了。“理解”是需要姿态的,就像躺着就要摘掉帽子,感到疲劳的时候最先扔掉的就是它……这些我没有全部解释给梓伊听。怎样才能摆脱此刻的困境呢?我左思右想,抛出了不算真心话,也不算说谎的回答。

——你问妈妈为什么和爸爸分手?

——嗯。

——嗯……因为想法不一样?

出人意料的是,梓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然后说出了教科书式的训诫语:

——那么你们应该讨论啊,在民主社会。

收拾完餐桌,我从阳台拿出蛋糕。这是一块古典样式的鲜奶蛋糕,普通蛋糕店都有的那种。装饰在蛋糕边缘的奶油花儿整理出漂亮的尖儿。糖水浸泡过的猕猴桃、草莓、柑橘花花绿绿,像塑胶一样闪闪发光。

——我们点蜡烛唱歌吧?

——讨厌,我们不要弄这些,不要。

——那也得点蜡烛呀。

我从粘在蛋糕盒子上又长又宽的纸袋里拿出彩色蜡烛。麻花形的细长蜡烛下端缠绕着银箔纸。一支蜡烛代表一岁,共有十五支蜡烛。蜡烛深深插进柔软的蛋糕坯里。每年给孩子点燃生日蜡烛的时候,我都既喜悦又严肃。因为我知道,漫长的一天天聚集成一年,一年一年聚集成的人生是多么辛苦,多么珍贵。

——哦?怎么没有火柴?

翻开纸袋,冲着掌心甩了甩。不知道是蛋糕店老板忘了给,还是白天我过于慌张而忘了拿。

——那就用别的东西点吧。

梓伊不以为意地说。

——……在哪儿呢?

我转身去翻橱柜抽屉。里面放着一次性木筷、牙签、开瓶器,好像以前在这里见过打火机。

——没有吗?

——奇怪。

我朝鞋柜走去,翻找工具箱。手套、绳子和锤子中间放着准备停电时使用的蜡烛。那里面也没有火柴。

——哎哟,真是的,什么人家,怎么会连火柴都没有?

——那就算了,妈妈,反正点了也还是要吹灭。

——不,那也得点上蜡烛许个愿才行。你有没有打火机?

——什么?

——有的话就拿出来,我不说你。

——我没有啊?

我仍然没能放弃对火柴的执念,翻着收纳箱里的传单,嘴里突然冒出这样的声音:

——梓伊啊。

——嗯?

——明天要不要和妈妈一起……参加那位爷爷的葬礼?

这些日子我从没想过这件事,今天却脱口而出,我自己也很震惊。今天整整一天,我的心情都很沉重,或许就是因为我想要跟孩子说这句话?

——……

——我们一起去吧。妈妈希望梓伊和那位爷爷道别。

——……

——儿子,你知道怎样向过世的人行礼吗?

——……

——像这样,挡住吃饭的手。

——……

面对孩子,我用左手盖住右手,不自然地做着示范。

——妈妈以前也总搞不清楚,很紧张,生怕弄错。可是呢,这样背过之后就不忘了。吃饭的手,遮挡的手,吃饭的手,遮挡的手……啊,对了,妈妈和你是相反的。

梓伊盯着自己的脚尖儿看了一会儿,开口说道:

——……我考虑一下。

见梓伊这样说,我很难过,也很遗憾。

——好,谢谢你。

梓伊身上的手机突然响起。他看了看来电号码,悄悄回了自己房间。我独自留在厨房里,望着面前的空椅子和蛋糕。为什么这个样子?出于怎样的想法?面对刺眼的闪光灯和蜂拥而来的提问,把夹克罩在头上的孩子用听不清的声音喃喃自语。我根本没想过要伤害老爷爷。是爷爷先骂我的啊。我们只是想给他一点儿“教训”。老人在生死边缘徘徊几天,最后撒手人寰。好不容易联系上多年不见的子女,子女们放弃认领老人尸体,因此将要举行一场“无主葬礼”,我也是今天看到报道才知道的。

——是谁?

——就是一个认识的同学。

梓伊把手机放回裤兜,坐在我面前。

——学校里有没有人说什么?

——无所谓。

梓伊嘴上说着无所谓,脸上却掠过一丝阴影。

——不行,蜡烛,我要用燃气灶点火。

我拔起一支生日蜡烛,走向燃气灶。“哒哒”,打开燃气灶,我凝视着蓝色的火花。远古时代的人们晚上也会生火吧。当他们感到寒冷、饥饿,或者想要寻求帮助的时候。烛芯尖部燃烧起来,冒出黄色的光芒。我拿着蜡烛回到蛋糕前。

——你那么喜欢玩具狮子吗?

孩子的脸微微僵住了。

——啊?怎么了?

我倾斜手里的蜡烛,点燃另一支蜡烛。

——你房间里有三只同样的玩具狮子。

——不是因为喜欢才抓出来,而是因为娃娃机里的玩具狮子最多才抓到的。因为多,所以容易抓到……

蜡烛尽头冒出丝线般的黑烟。光从一支蜡烛移到另一支蜡烛,再移到另一支蜡烛。

——是这样啊?

——……

不一会儿,蛋糕上的全部蜡烛颤抖着照亮四周。斑斑驳驳的黄色火花温暖而美丽。滴滴答答,烛泪快速滴落。

——视频还没有完全撤下去。

——妈妈给网络稽查队打过电话,原视频删除了,但是还有复制版在网上流传,所以需要些时间。

不加马赛克的视频中,梓伊脸上的慌张清晰可见。开始是充满好奇的表情,某个瞬间突然用手捂着嘴巴,瞳孔瞪得很大,从这个场面就能猜测到梓伊有多么震惊。

——不过那个视频没有声音。

——嗯。

——中间他们说了一句话,然后哈哈大笑,说的是什么呀?

原本沉默不语的孩子,嘴角泛起奇妙的气息,是天真的童趣,或者饶有兴致?

——老不死的?

说完,他似乎恍然大悟,急忙收起笑容,仿佛要掩饰什么宝贵的秘密,或者不能被任何人发现的宝藏。我盯着孩子的脸。不是因为他说了奇怪的话,而是感觉我以前在哪里见过他刚才的表情。在哪里呢?我是在哪里看到的呢?

——这是什么意思?

——哦,就是同学之间说的话。妈妈,我们不是要吹蜡烛吗?

他急匆匆地站起来,关掉厨房的灯。寒冷黑暗的冬夜,黄色的光在我和孩子之间摇曳。烛光下,我们为什么看起来和从前不一样了?现在真的到了许愿的时间。我调整呼吸,准备为他鼓掌。梓伊闭上眼睛,轻轻微笑。看到他微笑的瞬间,我的心里发出短促的叹息。望着孩子含笑的嘴角,我的喉咙哽咽了,脸涨得通红。我突然觉得那只手,视频里出现的那只手,梓伊用骨节变粗的手慌忙遮挡的也许并不是尖叫,而是笑声。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些日子我给梓伊的是什么呢?不一会儿,孩子睁开眼睛,用明亮的眼眸望着我,然后鼓起胸口,用力吸气之后,“呼”地吹了出去。蜡烛灭了,周围瞬间变黑。我一动不动,试图在黑暗中寻找那张看不清楚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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