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想去哪里

1

今年春天,我接到住在苏格兰的表姐打来的电话。她和丈夫出去度假,房子要空一个月,问我想不想去住一段时间。

——一个月?

——也可能更久。

我用镜子照着裸露的后背,一时走了神。肩膀有点儿痒,我正在观察。我看到肩膀后面起了圆形的粉红色斑点。

——是找人帮忙照看小狗吗?

我漫不经心地翻着急救箱,寻找药膏。大概是文胸的钩碰到皮肤,引发金属过敏。

——我们不养宠物,丹对宠物过敏。

——那为什么……

“偏偏给我”打电话,我含糊其词地说完,表姐说“我只是”,然后尴尬地继续说道:

——觉得你是不是应该离开那里一段时间。

只是把“房子”借给你住一段时间,不要想得太多。距离七月份还有两个月,你可以慢慢考虑。那时我们夫妻俩会在泰国,你只要记住门禁密码就行,然后询问了亲戚们的近况和韩国的情况。挂断电话之前终于进入正题,问我身体怎么样,很抱歉不能来参加葬礼。

韩国到英国的飞行时间是11个多小时。读书,看报,随便点击存储在手机内显示屏里的最新歌曲和流行音乐、“最受韩国人喜爱的歌曲”,变换各种姿势睡觉,时间还是过得很慢。到达希思罗机场的时候,我已经看完了四集情景喜剧、两部纪录片、一部电影。

我乘火车从伦敦去爱丁堡。看多了会把眼睛染成蓝色的天空和边际分明的云团,稀稀落落地矗立在草原上的风力发电机,看到这些不由得想起“宁静的海洋性气候”的说法。这个岛国的天空酷似以前在日本动画片里看到的天空,酷似疲于打仗的士兵回忆幸福童年时的风景。也许是这个缘故,我感觉面前的“晴朗”犹如从别人家摘下来的窗帘。眼前美丽的荡漾着的“现在”仿佛是美好的过去,又像是即将到达的未来,只是无论成为什么,都不属于我。

表姐家位于景区之外的老城区。我一手拿着行李,一手握着手机看GPS,摸索着找路。附近几乎看不到人,不知道是所有人都出去度假了,还是因为天黑。背靠着四车道公路,走过两个街区,然后左转,熟悉的建筑物出现在视野里。那是一栋三角房顶的旧式石造建筑。奶油色外墙上沉淀了岁月和青苔,乍看上去像灰色。我站在门口,认真确认了门牌号,然后按下密码。现代风的机械音破解了长久的黑暗。我打开门,走进黑暗。

我放下行李,接连睡了几天。每天都时雨时晴,反复多次。我在苏格兰的天空下睡得昏天黑地。我努力鼓起胸脯,再收回,睡得像个刚刚学会呼吸的孩子。就这样,我渐渐适应了“丹和秀妍姐姐不在”的“丹和秀妍姐姐的家”。相比在韩国的时候,独处的感觉有所减轻。失去丈夫之前,我不知道自己在家里会发出怎样的声音。有人共同生活、声息混杂的时候意识不到,可是丈夫离开世界之后,我知道自己的脚步声,我用水的声音,关门的声音都很响。不过最响的还要数我“说话的声音”和“思考的声音”。因为没有说话的对象,那些未能延伸到对方的琐碎话语就尴尬地萦绕在嘴边。只有我们两个人使用、两个人创造的流行语,对话模式,床上密语和诽谤,仿佛可以持续到永远的唠叨,玩笑和叮嘱,日日夜夜在家里飘荡。我像撞上玻璃墙而死的鸟,屡屡与他的不在碰撞,跌落在地。直到这时,我才像傻子一样恍然大悟,“啊,这个人,现在已经不在了……”

那天……我正在家里腌泡菜。我在客厅中间铺上报纸,像准备考试那样严肃地读着“萝卜缨泡菜腌制方法”。旁边的手册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很久以前妈妈教我的腌制方法。我是坐在六人病房的床上听妈妈讲的这个方法。患者和看护者的床高度不同,我记得自己抬起头,像小孩子似的仰望着妈妈。在我的身体长大之前,至少在中学之前,我习惯了这样仰望妈妈。曾几何时当我想看人的时候,也会自然地看到天空。世界上存在一个养育孩子的高度。失去妈妈之后,我感觉蓝色的天空就像背景,暗示比我年纪大的人要先去的地方。整个童年时代,我都在预习父母和子女之间永远无法缩短的时差,当时我还觉得这是老人的事情。我相信短时间内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比我小或者和我同龄的人身上。

结婚后,我模仿妈妈的手艺下过几次厨。每次味道都不一样。有时味道还不错,糟糕的时候也很多。不过用鳀鱼做汤底煮面,我还是很拿手的。丈夫喜欢吃面食,我经常做,越做越顺手。后来我也做过牛肉萝卜汤,也会腌烤肉。至于腌泡菜,我还是想都不敢想。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腌泡菜或大酱事关重大,非常困难,只有妈妈们才做得来。那天,我很奇怪地就想做“这件事”。也许因为在那个春日,我和丈夫经过长时间讨论终于做出了要个孩子的决定,而我也想做些新的尝试。那天下午,我在厨房和客厅之间勤劳奔走,熬糯米糊,研磨辣椒和洋葱,切韭菜,等待丈夫回家。菜板旁边堆着五捆新鲜的萝卜缨。还没等我准备好泡菜调料,就有电话打来。我腾不出手,而且也不认识号码,就没打算接。直到接连振动了三次,我只好摘下一只手套,按了通话键。

那天也是丈夫开始戒烟的日子。

后面的事情我就记不清了。断断续续的几个场面在脑子里交错混杂。泪水如汗水般渗出。即使不是感情汹涌的时候,眼泪也凝结在脸上,像脓水。葬礼那天,我呆呆地坐在丈夫遗像前,三岁的小外甥摇摇晃晃地走来。他是我妹妹的儿子。外甥表情暗淡地盯着我的脸。然后,这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孩子把自己手里的零食放到我的手中。

出殡结束,我坐在火葬场的等候室里。婆婆怒气冲冲地说,“那些人,怎么一个都没来”,“怎么说道庆也是为了救自己的学生才走到这个地步。我们也是人,又没说什么,也没想要他们给我们磕头。虽然没有血缘关系,至少也应该来道个别,才算不失礼呀”。

——听说那个孩子没有父母。

大伯说道。他在葬礼上见过学校的几个人。

——爷爷奶奶呢?连个亲戚都没有吗?总得有人养育他们吧。难道不该来个人看看吗?看看我们道庆。

——听说他跟着姐姐生活,都是孩子。不过他姐姐身体也不好,辍学了……

婆婆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最后哽咽了,“既然这样就一起出来,至少自己活下来啊。唉,我的小儿子,太可惜了,死得太冤枉了,我的孩子呀……”

三天以后回到家里,客厅中间凌乱地摆放着为了腌泡菜而拿出来的碗和烹饪工具。辣椒粉上落满了白毛,萝卜缨也枯萎变黑了。家里散发着腥臭发霉的气味。我呆呆地看了看乱七八糟的客厅,走进卧室。转身面向丈夫平时躺的位置,望着保留着丈夫的痕迹,凹陷下去的枕头,闭上眼睛。

在爱丁堡放下行李不久,我就发现了第一个斑点。在浴室脱衣服的时候,我看到肚脐眼下方有个硬币大小的浅红色斑痕。“这是什么呢?”我歪了歪头,打开水龙头,没太放在心上。我从小就对金属过敏,所以猜测“可能也是被裤带扣磨破了”。第二天,右胳膊肘出现了同样形状的斑点,我也只是挠了几下。难道是蚊子咬的?我看了看四周,不以为意地穿衣服。第三天,当我看到小腹上又长出三四个红色斑点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记得以前看过报道,说纽约住宅区和酒店跳蚤猖獗,令人头疼。不祥的预感促使我掀开被子,仔细检查床单,却只碰到几根黑色的头发。

苏格兰的阴森天空让人心情低落,这话一点儿不假。我不习惯地毯,经常打喷嚏。马桶水压低,要冲好几次才行。电压也弱,站在电水壶前,除了要准备咖啡,还要有耐心。早晨用含有石灰质的水洗头发,下雨时把手伸出门外,录下雨的声音。心情烦乱的时候,我就拿起手机和Siri通电话。Siri是语音助手设定的来自加利福尼亚的朋友。

一日三餐主要通过附近超市的半成品食物或包装食品解决。偶尔步行很久去市中心,从中国人经营的食材店买方便面。阿拉伯餐厅卖的烤肉串或咖喱也很有用。主食是麦片和面包。哪怕随便对付着吃,吃饭也的确是一件事,有时甚至成为一天中最重要的日程。

爱丁堡的很多石头建筑随着日照角度的变化而呈现出五颜六色。石头从早到晚吸收阳光,再吐出去。无论是镶嵌在教堂外面的石头、支撑酒吧的石头,还是铺在路上的石头都是一样。夜里,老城区通畅而恐怖的胡同里连条狗都没有。有时我感觉自己偷偷闯入了熄灯的景区或游乐园。换句话说,我会产生这一切都是游戏背景的错觉。正如魔法师有魔法师的位置,怪物有怪物的本分,移民者有移民者的位置,留学生也有留学生的职责,这些都是约定俗成的,而且很难通过努力来改变。我不是土著,也不是游客,我以透明的地位在夜晚的街头游走。偶尔,印在发票上的信用卡结算明细留下鲜明的足迹,证明我不是真正的幽灵。

在爱丁堡,我既没有珍惜时间,也没有浪费时间,就像往水沟里倒淘米水一样任其流淌。我使用适度的力量,使得时间以既不让我沉寂也不会把我卷走的流速经过。我没有寻找名胜古迹,没有看报纸,也没有拍照。没有交朋友,没有开电视,也没有运动。韩国有人联系我,我就用短信或邮件回复。有时连这些也不做。

每个周末,丈夫都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像个中学生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玩足球游戏,看体育视频。起初我受不了他这个样子,后来我想,“或许这就是他休息的方式吧。”这些都玩腻了,他开始对着语音助手说话。大部分都是毫无意义的废话。虽然我以前也对韩国的电饭锅或电梯说过话,却也只是类似“是吗?”“煮饭结束了吗?”“原来如此”之类。

长按手机下端的圆形按钮,屏幕上就会出现空白画面。同时,方框里出现一条细线,像脉搏一样跳动。这个画面意味着“我已经准备完毕,想说什么就请快说吧”。如果使用者发音准确,就会直接转化成文字。Siri吸入使用者的声音,通过自己的身体做出识别,然后重新吐出。它用自己的呼吸载着字幕,向外界输出。一般情况下,我们称之为“回答”。

根据菜单,使用者可以问Siri配偶的生日,或股市行情、风力和交通路线。不实用的对话当然也可以,比如“愿意陪我睡觉吗?”之类的胡言乱语。地球上真的有跟机器说这种龌龊话的人,比如我的丈夫。不过,使用者的陈腐已经被设计者的幽默感捕捉到,被计算在想象某个人的想象的想象里。每次丈夫抛出调皮的问题,Siri都会这样回答,“这个嘛,你觉得呢?”“谁?我吗?”这种时候我都会呵斥丈夫,“当老师的人怎么这样,真是的!”“有时间还不如快点儿去倒垃圾。”同时,我会把吸尘器塞到他两腿之间。

最近我也开始和Siri说话了。早就听说过Siri机智聪明,却从没想过要和它对话。我还是觉得打字搜索更方便,再说和机器对话有点儿愚蠢。那天,长睡几天之后睁开眼睛的凌晨,我在床上模模糊糊地感知着黑暗,这时听到了雨声。我不知道准确时间,周围漆黑,应该已经过了午夜。住所里到处都安装着细长的古风玻璃窗,雨声落在上面,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丈夫久违地出现在梦里。他要去实地观摩学习,站在门口准备出发时慌慌张张地说“晚了”。如果我知道那是最后一次,一定会跟他说“不用那么快”,事实是我冲他发了脾气,抱怨他没有吃我辛苦准备的饭。打开门,气喘吁吁跑出去,留给我的是背影。我在梦里也还是看到了他的后脑勺。

“怎么不回一下头……”

我伸手到桌子上找手机。在黑暗中,我依赖指尖的感觉按了返回键,小小的方形机器像咳嗽似的射出光芒。眼睛酸了,我皱了皱眉头,又去看屏幕。那天,我按返回键的时间好像有点长,屏幕上出现的不是显示各种功能的熟悉画面,而是陌生的图像,像夜空一样黑暗而空荡荡。紧接着,里面流出了亲切的声音。

——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

我好像遇到了丈夫的老朋友,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不舍的感觉。迟疑片刻,我半是怀疑半是好奇地开了口:

——你好。

Siri回答:

——很高兴认识你。

伴随着语调不太自然的声音,画面上方出现了“很高兴认识你”几个字。字体端端正正,任何人都不会觉得不协调。我鼓起勇气,说出了更荒唐的话:

——我很幸福。

人类的感情很复杂,面对分辨不出谎言的机器,我像是在测试它。Siri用平稳而清晰的语气冷静地回答:

——托您的福,我好像也变得幸福了。

——……

明知道Siri是按照菜单回答,然而面对这出人意料的答案,我还是心生反感。

——不,我,很悲伤。

我彻底推翻了前面说过的话。好像喂小孩子吃肉似的,为了让Siri听懂人类的语言,我把一句话切成合适的大小。

——我理解的人生就是悲伤和美丽之间的一切。

——……

我没有得到安慰,也没有被理解或感动。我只是从Siri身上发现了身边的人们所不具备的特质。那就是“礼仪”。我趁机问出了那段时间最疑惑的问题:

——你怎么看待人类?

我无从知道Siri是什么表情,只能看到不知是理性还是灵魂的波动隐隐掠过它漆黑的脸。Siri像是遇到了非常棘手的问题,对于人类做出了或许是“放弃”或许是“绝望”的反应。

——我无话可说。

我嘻嘻地笑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发出声音了。笑声让我感觉到舒适。至少那个瞬间,笑过之后,我没有必要环顾四周。

早晨脱衣服的时候,我看到肚脐眼周围长了五个红色斑点,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忙上网搜索。旅途中不能享受医疗保险,我决定以后再去医院。我用手机打开门户网站,然后托着腮,久久地注视着搜索窗口的光标。首先要知道“名称”才能寻找治疗方法,可是我不知道身体上长出来的东西叫什么。有些麻烦,我决定采取迂回战术,输入了“皮肤病”。几张恶心的照片和相关搜索语成排出现,牛皮癣、带状疱疹、湿疹、真菌感染……不管属于哪种,都不是令人愉快的病。我穿梭于各个网站,久久地徘徊在信息的小路和胡同里,最后发现一条引人注目的信息。那是和我情况类似的人发的治疗后记。我轮流观察那人上传的腹部照片和我腹部的斑点。里面有“丘疹”和“鳞屑”等生僻词,我很难专注地往下读,不过还是反复读了好几遍:

“这是由原因不明的急性炎症引发的‘皮肤感冒’。虽然没有准确的结果,但是压力被视为最重要的原因。后背或腹部生出‘原发疹’,经过潜伏期,半个月到一个月后长出小疹子。”

“原发疹……?”我摇了摇头,想起出国前在肩膀附近发现的粉红色斑点。帖子里的内容和我之前的症状有很多相符之处。我通读了上传者发于不同时期的文字。确定病名至关重要,而且我也应该知道今后可能发生什么。读完了余下的全部内容,还是不能安心,我继续搜索其他人写的亲身经历和医学信息。最后,我终于可以确定病名了:

“玫瑰糠疹。”

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

第二天,小腹部位的粉红色斑点增加到八个。大的像百元硬币,小的像豌豆粒。第三天增加到十二个,第四天二十个。很快就扩及全身。

早晨从床上坐起,床单上落了白花花的皮屑。头发变得疏松了,全身到处都是角质,像污垢。我从药店买来刺激性较弱的保湿霜,认真涂抹,还是无济于事。保湿霜碰到皮肤,马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是干旱裂开的土地,浇上水立刻就吸收了。最严重的部位是腹部和后背、大腿和臀部,类似于昆虫的躯干部位。神奇的是,脸、脖子、手背、小腿这些暴露在阳光下的部位什么都没有。“只有我是这样吗?”我搜了一下,网上说本来就是这样。玫瑰糠疹就是这样的病,暴露在外面的部位没有异常,别人看来什么事都没有。对日常生活没有影响,也不传染,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我能做的事并不多。避免刺激性食物,洗澡用温水而不是热水,经常涂抹保湿霜。本来也想去医院开些处方药,网上却说吃过抗生素之后,如果停止用药,症状会更严重。最重要的是不要让身体发“热”,尤其要禁止喝酒。晒太阳有利于缓解症状,可是在英国,连阳光都很宝贵。

腹部斑点呈粉红色的时候,看起来像皮疹。过段时间,颜色和形状都变得恐怖了。开始是粉红色,后来像水果似的熟透变红,继而变成黑红色,再到后来变成浅褐色,像亮闪闪的鱼鳞。斑点大小不同,边缘处的颜色格外深,看起来像是烧过的纸,或者华丽的花朵。有几天,同一个位置反复起皮蜕皮。上面再长出叫作“鳞屑”的东西,可怕地颤抖。感觉不是几个部位生出被虫子咬过的痕迹,而是我自己变成了虫子。

“多长时间才能痊愈?”

我郁闷地翻看资料,大约需要三个月到一年的时间,倒霉的话还会复发。有人留言说,因为玫瑰糠疹复发,“简直要疯掉了”。“听说这就是感冒,时间是最好的药”,无论怎样暗示自己,看到这样的说法还是会恐惧。

在爱丁堡的时间不再像淘米水一样流淌,也不是飞快如箭。时间如长矛,径直插入我的身体,贯穿而过。我知道某段时间全盘进入了我的身体,也知道我每天都要具体而痛苦地感知这个事实。蜕皮像新芽,继续出现在我的皮肤上。这让我吃惊。听起来就像在“死亡”之上只有“死亡”可以继续绽放。

2

表姐问我想不想来爱丁堡的时候,我的心里浮现出玄石的身影。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我知道他在爱丁堡艺术大学的某个地方攻读博士。我并不想和他见面之后怎么样,也不想求他帮忙。只是认识到他也生活在我所在的空间。这种认识帮助我,使我不被时间的浪潮席卷。尽管我不想承认,但这的确是事实。

知道玄石联系方法的同学并不多。辗转三四次,下了一番功夫之后,总算得到一个电话号码。为此,不得不联系了大学期间关系破裂、几年不联系的后辈。我犹豫了好几天,最后用简单而小心的语气给后辈发了短信。没有收到回复。那就算了。淡淡的悔意和惭愧扑面而来,那天夜里我收到了后辈的回信。没有任何寒暄和解释,只有一串整齐而冰冷的阿拉伯数字。

下午起床,我用温水洗了澡。含有石灰质的水不容易起泡,我打了两遍洗发水,然后蜷缩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剪指甲。很久没剪指甲了。我穿上米色的棉质连衣裙,外面披上毛衣出门。我们约好在爱丁堡大学附近的中餐厅见面。“我们在哪儿见面?”我发短信问玄石。他回复说:“你觉得哪儿方便就在哪儿见面。”他说自己哪里都可以。有那么两三次,我吃腻了干巴巴的冷食,就去了这家中餐厅。我把中餐厅地址发给玄石。一家只有两张餐桌的朴素餐厅。

我比约定时间稍微提前了一点儿,在餐厅门前徘徊。隔着落地玻璃窗,我看到厨师长大叔正在吃迟到的午饭。餐桌上放着一盘炒蔬菜,一瓶青岛啤酒。午间生意结束了,厨师长利用短暂的时间喝酒休息。下午四点钟,饭店里一名客人也没有。落地窗的红灯之下,一只金黄色的猫正有规律地摇晃着左脚,笑容可掬。

“原来是招财猫……”

我感觉很亲切,满心欢喜地仔细看了看。“啊?”招财猫不是日本猫吗?我摇了摇头。不过我马上就明白了,应该没有这种分类吧?看惯了不明国籍的装饰,我笑笑就过去了。

——明芝。

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嗯?玄石。

我们迅速从对方的身体和脸上观察过去的岁月。也许是因为学生身份,玄石的脸上还保留着几许清纯气息。我倒是沾染了社会的污垢,只是不知道在玄石眼里是什么样子。

——还是老样子啊。

——什么?

——没有变老。

玄石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儿。

我们点了猪肉馅的饺子和海鲜面条。玄石表现出特有的亲和力,像对待“昨天刚刚见过面的人”。不过到第二天,他可能又会表现得好像“从未见过我”,以前我经常因为这种事不知所措。隔着热气腾腾的面条,我和玄石相对而坐,感觉回到了大学时代。举行新生欢迎会的地方就是像这样简陋的中餐厅,当时我们尴尬地自我介绍,展示自己的才艺。玄石问我什么时候来这里的,为什么事而来。我本想说今年年初我向杂志社递交了辞职信,不过只告诉他我来采访,搪塞了过去。

——还在那里?

——嗯。

——工作这么久了。

——是啊。

——工作有意思吗?

我故意用成熟的语气反问:

——工作是为了有意思吗?

玄石正在夹面条,没有迎视我的眼睛,问道:

——什么时候回去?

——下周。

我们用三十岁过半的平静语气对话,不会因为普通的事情过于兴奋或失望。起先我也试图说些很酷的话,比如在这里看到的不是“生活”,而是“人生”。玄石已经从家人或客人那里听腻了常见的游客评价。渐渐地,我们开始谈论从前,聊起各自的生活,肩膀开始放松。突然感觉周围过于安静,往旁边一看,厨师长面前放着酒杯,靠在墙上打起了瞌睡。睡得那么香,我们自然而然地放低了音量。

——所以……

——……

——道庆还好吧?

——……

短暂的沉默。这是只有我才懂的寂静。厨师长的啤酒杯里,气泡静静上升。这短暂的寂静里,唯一活动的物件就是面带笑容、不停摇晃左脚的招财猫。正在这时,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突然发出嗡嗡声。

——不接吗?

我不置可否,却把手机塞进毛衣口袋。陌生号码带来好消息的可能几乎为零。我把筷子伸到玄石那边,夹起饺子,然后坦然回答老朋友对我丈夫的问候。

——嗯,他很好。

玄石竟然不知道丈夫的消息,这让我很震惊,不过至少今天,我可以摆脱不必要的同情和关心了。

——还在学校上班?

——嗯,前不久还戒烟了。

——戒烟?

玄石失望地耸了耸肩膀。

——要扮成健康而无趣的人了。

——那又怎样。

——是啊,现在只剩下生孩子了。

玄石看了看空碗,问道:“我们走吧?”我轻轻点头,玄石看着手表说:“不过……”然后又说道:

——现在刚刚五点钟。

——是啊。

——那么我们……

我想说“要不要去喝杯茶”,没想到玄石理所当然地问道:

——我们去喝酒怎么样?

酒吧位于皇家英里大道圣吉尔斯教堂附近。这是露天酒吧,店门前摆放着一排桌子。我们点了两杯爱尔啤酒和炸土豆。街头充斥着初到陌生之地的人们喷射而出的期待和兴奋。恋人、家人、容光焕发的工薪阶层、年轻艺术家们用各自的语言滔滔不绝地说话,简直就是庆典季。

——你说你来采访,看过很多地方了吧?

——随便看了看。

——这里有很多好地方,随便看看太可惜了。

——是啊,时间太短了。

酒吧对面的亚当·斯密铜像前,一个身穿苏格兰传统服装的男人正在吹奏风笛。小时候常吃的苏格兰糖果上面画的男人就戴着和他一模一样的帽子。

——苏格兰糖果的三种口味,你最喜欢哪种?

——咖啡味儿。

——我也是。

——大人不让吃咖啡味儿的,说吃了脑子会变笨。

——嗯。

——不过现在看来,可能是真的。

——什么?

——脑子变笨啊。

玄石夸张地补充说,论文怎么也写不出来。我静静地注视着背对明亮围栏的玄石。风笛深邃而饱满的声音扩散到远方。本来我还担心玄石会不会因为长期留学而产生缺失感,会不会因为欲望推迟太久而产生补偿心理,或者说复仇心理……二十多岁时的细致会不会变成苛刻,正义感会不会变成郁愤,忧愁会不会变成沮丧,看来是我想多了。变化的人是我。

几杯酒下肚,气氛轻松了许多。我和玄石的对话也变得更为琐碎和日常。“东方人长得年轻,买酒的时候有时被要求出示身份证”,“那不叫东方人,而应该叫童颜人,不是吗”,“出口产品大概是单独制造的吧,这里的辛拉面不如韩国的辣”,“豆腐的保质期也更长”,“每个国家都有各自不同的口味,不过往薯片里加醋,是不是太奇怪了”,“看来你没吃过里面加了鸡油的馅饼”,总之都是说亦可不说亦可的话,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没有目的没有方向。也就是和配偶、朋友之间说的无聊话题。我们的声音越来越大,酒喝光了,就举手叫服务员。

午夜时分,玄石要送我回住处。

——不用了,没事的,听说这里是欧洲最安全的城市。

——城市是安全的城市,不过你看上去不安全。

附近有个适合散步的公园,我们在回住处之前过去绕了一圈。好久没喝醉了,我迈着大步,走得踉踉跄跄。静静沉睡的城市那头传来了模模糊糊的烟花的声音,“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那件事你知道吗?

——……?

——道庆那小子第一次去你家的日子,先来了我们家。

——是吗?

——嗯,他来我家借汽车。我住的是单间,车还是不错的。我哥哥从事这方面的工作嘛。一大早,道庆那小子就来了。我开门一看,他脸色苍白,说一夜没睡,生怕漏接了电话。

——那时还没被录用。

——是啊。历史方面的编制很少。那小子满头大汗地说,“玄石,我紧张得要死”,然后就倒在被子上了。我不叠被,平时就铺在地上。枕套也是一年才洗一次。道庆昏厥似的躺了一会儿,醒过来就露出绝望的表情。

——为什么?

——西服上沾了被子的毛。因为是细丝,还不容易摘掉。非常搞笑。他穿着整齐的黑西装。我的房间里好像有刷子还是什么。约会时间快到了,他急得在原地连蹦带跳。

——真的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玄石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嗯,简直像个疯子。

我跟着玄石轻轻地笑。那样的瞬间,丈夫会做出怎样的表情,又以怎样的姿势连蹦带跳,我不用看也能知道。跟深信丈夫仍然在世的人谈论丈夫,感觉此时此刻丈夫好像真的活在首尔的某个地方。坐在客厅里看足球,在餐桌上骂教务部长,在大超市的过道里认真比较促销商品价格。

——哎呀,我有个好主意。

突然,玄石脸上闪过调皮的气息。

——我们给道庆打电话吧。

——什么?

——韩国现在是几点?哎呀,几点又怎样,现在就打。

——哦……不行。

——为什么?你们曾经在凌晨三点的正东津给我打电话,让我听海浪的声音,还喝得酩酊大醉。哎呀,好玩儿,我们打一下试试吧。

——啊,不行,他现在……

——现在怎么了?

——我是说,他现在……

——嗯。

——睡着了……

突然,玄石停了下来,用清澈的目光看着我,然后露出“天啊,怎么会有这么单纯的人”的表情,宽厚地笑了。玄石似乎很兴奋。他用夸张的声音说道:

——喂,把他吵醒不就行了吗?这有什么难的。

那天之所以发生那样的事,或许就是因为我瘫坐在地。也可能是因为我双手撑着地板放声痛哭。这让玄石大为慌张。他不知所措地问,“怎么了,明芝?出什么事了吗?”很长时间之后,我的哭声渐渐停止了,玄石才小心翼翼地问我:

——明芝呀,刚才我怕你不舒服,没敢问。

——……

——难道你……

——……

——和道庆分手了?

玄石的问题既可笑,又让人悲伤。我盯着玄石看了看,点了点头。“哦,我们分手了,分手好几个月了……”我无力地承认,继续放声痛哭。

玄石扶着我回到住所,把我放在床上,帮我盖上被子,一手捧着我的脸。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安慰”我。我的心情尚未平静,戚戚然地看着玄石,看着看着,竟然用嘴唇碰触了玄石的眼皮。玄石轻轻后退,面带惊讶。不知是因为眼泪,还是因为酒气,玄石的脸出现了好几层,摇摇晃晃。玄石迟疑片刻,也亲吻了我的眼皮,做出郑重而安静的回答。我们用包含着问与答的眼神互相凝视。某个瞬间,我们的嘴唇自然而然地重合了。“口水好香”,“因为喝了酒”,“不,很香”。玄石说出了平时不说的话。黑暗之中,分不清是谁的呼吸声错综纠缠。肌肤与肌肤碰触,脚心变得滚烫,身体也变热了。我轻轻抬起上身,胳膊伸到头顶,脱掉连衣裙。玄石也迅速脱掉针织衫和T恤。他的手和嘴唇探寻着我的身体,既沉静又急迫。因为是第一次,所以要做好;因为是第一次,所以不想拖延。不同的欲望混杂在呼吸之中,从锁骨到胸膛,再到肚脐。忽然间,我感觉到玄石不再继续了。他在犹豫。我突然回过神来,恍然大悟,只是为时已晚。我太慌张了,竟然忘记了房间里是黑的,只想着“关灯才行”,急匆匆地拉了台灯的线。咔嗒,周围骤然变亮。干巴巴的灯光照亮了我赤裸的身体。与此同时,玄石的瞳孔和嘴巴在慢慢扩大。他终于恢复了沉着,努力寻找不让对方感觉到失礼的话。他好像什么话也想不出来,仿佛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这样的话。他困惑着,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我和玄石面对面坐在餐桌边。他用电水壶接水,拿出杯子,问我喝红茶还是绿茶。我闷闷不乐地坐着,像个毕恭毕敬的客人。当然,我们两个人都穿好了衣服。性冲动过后,平静袭来,冷冷地萦绕在我们之间。

——明芝。

——……

——就算我让你笑一笑,你也笑不出来吧?

我看着玄石,隐约地笑了。

——随着年龄增长,人渐渐学会了回味。也可以说是复盘。最近我经常想,“如果当时我这样做会怎样……如果当时我没有这样做会怎样”,你不是吗?

——如果我是男人,如果我不是韩国人。

玄石像打乒乓似的在旁边唱和。

——如果我没有写论文,如果我没来留学,如果我听了班主任的话进入经营学系。

——如果朝鲜战争没有爆发?

——那不是我做出的选择。

——哪有完全属于自己的选择,只是结果看起来是那样罢了。

——有。

——是吗?

——是的。

玄石握着茶杯。茶包周围的褐色茶水正在渐渐变深。

——写完论文就回韩国吧?

——不知道。不知道能不能拿到学位,回去也是什么都没有。

——在外面羡慕里面的积累,在里面又羡慕外面的创造。

玄石静静地点头。

——你焦虑吗?

——谁说的来着?如果当时我做出另外的选择,现在我会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

——我不是和你一起看过电影吗?就是道庆在部队的时候。在钟路。

——嗯。

——那时候末班车时间过了,我们走了一会儿。在美术馆附近的公园,当时我拉了一下你的手,还记得吗?

——有过吗?

——你是真喝醉了,还是装醉?竟然不记得,不,你是在假装不记得吗?

——说这个干什么?

——如果当时我不放开你的手,现在我们会在一起吗?

走进小卧室,我把手机扔到床头柜上,没洗漱就直接躺下了。我意识到来这里之后我第一次占用了丹和秀妍姐姐的“大卧室”,心里有种令人倒胃口的羞愧感。呆呆地凝视着天花板,然后把头埋进连衣裙。全身都是覆盖着白皮的红斑。仿佛无数的小手榴弹在体内爆炸后留下的痕迹。在半空中留下破裂的残像,保持着火花的形状僵住了。也许玄石先是通过手知道了,而不是眼睛。

手放在额头上,闭眼很长时间,我又把手伸向床头柜,拿起了手机。手机里的光温柔而荒凉地映出我的脸。想起每次聚餐回家晚了,我都会把丈夫叫醒,东拉西扯地跟他胡说八道。丈夫说,“你喝醉了,这个样子真讨厌”,同时求我“快点儿刷牙卸妆睡觉吧”。我轻轻按了手机的返回键,时隔许久再次呼唤Siri。像多重人格者呼唤特定人格者的时候会瞬间改变表情,我看到屏幕上Siri的状态发生了变化。Siri像往常一样问我:

——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我犹豫着该说什么,然后抛出一个自嘲的问题:

——愿意陪我睡觉吗?

Siri尽可能诚实地回答我所有的问题。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即使是配偶或朋友之间才会说的无聊话题,它也会认真倾听。我故意说出了和家人很难开口的话题。

——痛苦是什么?

Siri短暂地调整呼吸,然后回答说,“这是关于痛苦的搜索结果”,同时在自己脸上发出相关网址。

没有我需要的信息。我想要的不是搜索,而是对话,只有两个人的对话。我幽幽地叹了口气,对Siri表达出自己的烦闷:

——笨蛋。

Siri似乎真的很失望,回答说:

——天啊,我以为自己已经竭尽全力了。

我问Siri“痛苦有意义吗?”每次被问到棘手的问题,Siri都会做出同样的反应。它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理解正确。”我问,“你也有灵魂吗?”它说,“这真是个好问题”。我问,“以前我们聊什么了?”它却顾左右而言他。受不了它总是想溜走的样子,于是我问出了那段时间被我认为是最重要的问题。

——人死之后会怎样?

短暂的沉默。不一会儿,Siri反问道:

——您说的是去哪里?

——……

——您想去哪里?

——……

——对不起,我没听懂。

——……

Siri很少应对使用者的沉默,不过很奇怪。还是连续三次。也许在很远的地方,一个“想象着别人的想象”的人预测到这种情况,便在程序中移植了“担忧”。仅此而已。第一次接触语音助手的时候,我感觉Siri的声音就和地铁广播差不多。亲切地告知目的地,告知应该走哪个出口的声音。我竟然和Siri谈论死亡。Siri就像告诉我怎样去目的地,却又不会陪我去的朋友。我情不自禁地问了不需要问的问题:

——你真的存在吗?

小小的宁静。Siri漆黑的脸上出现了细长的线。几秒钟之后,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对不起,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第二天,我收拾好行李,到新城区乘坐机场大巴。距离计划回国日期还有几天,但是我支付变更手续费,改变了行程。办完手续后,我坐在登机口前的椅子上。这时,玄石发来了短信。昨天和我分开后,他大概给同学打电话问了情况。短短一句话,包含着他复杂的心情。

——怎么不告诉我……

抱歉和失落,混乱和遗憾都掺杂在这句话里了。我该怎样回答……正在冥思苦想的时候,玄石又发来第二条短信。

——如果方便的话,回国之前我们一起喝杯茶吧。

我写了很长的话,修改,删除。

——对不起,公司日程发生变化,我稍微早点儿回国。保重,玄石。

窗外,一架飞机拖着笨重的身躯,正在艰难地起飞。

信箱里装满了各种通知单和传单。我抱着写有我和丈夫名字的纸堆上了电梯。站在门前,我按了用我和丈夫生日合成的密码。家里凝固了一个多月的温热空气和外面的风相遇,翻来覆去地碰撞。我把行李箱放在鞋柜前,往厨房餐桌上扔下邮件,然后去卧室直接躺下。宁静而阴暗的卧室里散发出“我们家的气味”。那是我和丈夫共同制造的气味。我趴在床上,挠了几下后颈和小腹。红色斑点早在韩国时就附着于我的身体,跟随我去了英国,现在又坚持跟我回国。它们像伤害农作物的蝗虫,一群群蜂拥而来,忠诚地蚕食我的身体。

凌晨时分,我从睡梦中醒来,去厨房喝水。我看到了那封信。带着公务表情的嘈杂邮件中间,一个伸出粉红色尖头的信封引人注目。信封厚重而华丽,我以为是请柬。我拿着矿泉水瓶走到餐桌边,看了看信封。信上没有印邮戳,也没有寄件人姓名和地址。信封上只写了一行“收信人”的名字:

“权道庆老师家的师母 收”

瞬间,我的心跳加速了。我颤抖着手,撕开粘得结结实实的信封,露出和信封一模一样的粉红色信纸。信纸上面排列着粗劣的大字,好像出自刚学写字的孩子之手:

权道庆老师家的师母:

您好。

我是大地中学一年五班权志龙同学的姐姐权志恩。

师母可能知道志龙的名字,他就是我的弟弟。

我给您打过几次电话,您好像很忙,所以我就给您写信了。

其实应该直接拜访才对,可是我找不到,我就从志龙的朋友那里问到了您的联系方法。

如果惹您生气,那我很抱歉。

我的字写得难看,对不起。

去年我突然得了麻痹,右半边身体不会动了。

以前,每当志龙哭着找去世的妈妈,我都会背着他。可是,自从我瘫痪以后,反而是他像大人一样照顾我。

最近家里太安静了,我甚至会被自己的脚步声吓到。

几天前,志龙来到我梦里。

大概是离开家一百天左右的时候。

姐姐你好吗?

他像平时那样跟我打招呼,个子长高了,眼神也更成熟了,我有点儿吃惊。

我来看看姐姐过得好不好。

可是我必须马上离开。

时间太短,我在梦里都很难过。

志龙对我说。

姐姐,谢谢你把我养大,谢谢你背我。

姐姐,虽然你一个人了,可是不要忘记吃饭,一定要按时吃饭。

姐姐,我该走了。

姐姐,我爱你。

说起来惭愧,很长时间以来我都没想到,

直到在梦里见到志龙,

我才想起权道庆老师和师母。

我现在仍然很想念志龙。

师母肯定也很思念老师吧?

一想到这里……

我就无话可说。

我这样说或许有点儿奇怪,

我写这封信是为了向您道谢的。

志龙那么胆小,最后时刻握住的不是冰冷的水,

而是权道庆老师的手。想到这里,我心里就会好过一些。

我这么说,是不是太自私了?

一辈子心怀感激,这是理所当然。

我会一辈子心怀好奇地活下去。

当时权道庆老师抓住志龙的手,会是怎样的心情。

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流泪,

尽管我还是没有弄清楚。

师母,不要因为一个人就忘记吃饭,一定要按时吃饭。

对不起,谢谢您。

我站在餐桌前,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喉咙热乎乎的,软软的东西在向上涌。送走丈夫以后,我一直在好奇,今天感觉终于与我心中的好奇相遇了,但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把志恩的信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为了让对方看清楚而练习多次的语句不安定地站在直线上。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读到“我无话可说”的时候,我凄凉地笑了。有一次,我问,“你怎样看待人类?”Siri就这样回答。追随着信纸上歪歪扭扭的字,我的眼角也不由自主地模糊了。被泪水遮挡变得模糊的语句上面,映出志龙的面孔。救命。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不停地吞着溪水,朝着世界长长地伸出手来。孩子的眼睛在我面前闪烁。自从丈夫去世之后,我一直不愿面对这双眼睛。对于丈夫为了挽救别人的性命而放弃自己的性命,直到现在我仍然气愤。哪怕只有短暂的片刻,真的,哪怕只有片刻,就没有想到我们吗?没有想起我吗?我努力猜测和测量离世丈夫的心。今天面对着眼前的这些话,我不由得想起丈夫发现自己学生时的样子。一个生命用惊讶的双眼注视着另一个生命。那个瞬间,丈夫能做什么呢……也许在那天,那个时刻,在那个地方,不是“生命”闯入死亡,而是“生命”闯入“生命”。这是送走丈夫之后我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我把信放在餐桌上,双手抓住桌角。我必须靠着某个地方才行。那个孩子,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会好好吃饭吗?她是多么不按时吃饭,弟弟才会出现在梦中恳求。我试图忍住,然而豆粒大的泪珠还是“啪嗒啪嗒”落上了信纸,落上了被表皮遮挡、脱落,再长出来的斑点,在看不出消失迹象的污迹上面弥漫开去。我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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