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未来

1

我有一个陈旧的名字。那个名字很长。为了念完这个名字,需要某个人的一生。有人说,这个时间其实也很短暂。几百几千年不停地呼唤才能叫出这个名字。如果有人全部念完,就会发现我的名字加倍变长了。听过我的名字之后,我也忘了我的名字。每当我想知道自己名字的时候,我就会在可能是我的名字也可能是我名字的局部的记忆里搜索。这样我就会模模糊糊地想起几条线索。

我是谁,我几岁?

我出生后的第一次啼哭,或许那就是我的名字。临终之际对着虚空说出莫名话语的某人的绝望,或许那就是我的面孔。承载在复杂语法里的单纯的爱,或许那就是我的表情。宛如濒临泛滥的水库,被话语充斥翻滚的悲伤,或许那就是我的性情。我记不住我的名字。但是我可以解释我是谁。不论你是谁,我的话都会被听成你的语言。

今天我出生了。我马上就要消失。我们所有的人都公平地活上一天。出生为老人,再老一天之后,便以老人的身份死亡。这一天漫长得就像某个物种的历史,短暂得又像某个物种的哈欠。我们一出生,就一口气习得了自己的履历。我们出生于前世,死于前世。我们用我们固有的单词发出声音,远处的深渊里就有好几个时间像打水漂儿,“嘭嘭嘭”一鼓作气飞跑而来。时空蜂拥而至。恐怕你说的话也会如此。只要是陈旧的话,就会这样。

我是谁,我几岁?

我是灵。一个单词从这个世界消失的瞬间,从单词里脱离的呼吸和气息就构成了我。我是大大的眼睛和嘴巴,我是只有一天寿命,在短暂时间里俯视前生的语言。我是单数,也是复数,我以雾气般的凝块存在,也以粒子的形式存在。我是帮助我成为我的所有事物的集合,又是这些集合抹掉自我时制造的沉默的重量。我是不存在的体积,我是丧失的密度,我是某种火光忽明忽暗地撑到最后即将熄灭的瞬间散发出来的力量,我是动物尸体或食物腐烂时自身散发的热量。

我是谁,我几岁?

我轻盈如云,奔放如风,随时随地都在移动。我轻而易举地与相仿的事物结合。与其他的灵相遇,合二为一。我的身体变大,在地上投下影子。我用这个影子为单词披上寿衣。我是起源,亦是终结。我是未知,亦是知。我是几乎算作所有,同时又什么也不是的歌。除此之外我无法说明自己。即使借助其他部族的几种语法,也还是无济于事。我们没有清晰的面孔和身躯。但是,我们知道我们是谁。

今天我离开了用世界唯一语言说话,迎来唯一死亡的某人。他是患喉头癌的老人。他有着黑色的皮肤和洁白而茂盛得令人吃惊的睫毛。他的声带有个小孔。他通过那个孔说话。那个小小的圆形器官是我最后的家。当然,我也在他的胸或头、瞳孔里停留。我必须借助他的呼吸、肌肉和意志在外面闲逛才能以我的方式移动。我要频繁地被污染,与他人交流,还要经常失败,才能变得健康。尽管偶尔也会发生无法恢复的失败,不过据我所知,没有哪个灵未曾经历过这些事情。小时候他是擅长跑步的少年。少年的梦想是用自己的双腿竭尽全力走到最远的地方。后来他真的做到了。那时他已经梦想了整整二十年。但在那个时候,距离他最远的地方,跑上几天再走上几天,然后再跑,反复多次终于到达的地方……是他的故乡。他在九十二岁迎来生命的终结。临终前,他朝着虚空吐出急促的呼吸,仿佛还有最后的话必须要说。没有人听懂他的话。唯一的说话者和倾听者就是他自己。戴在老人脖子上的辅助装置连续发出不稳定的怪异机械音。即使同一语言圈的人,也要发挥高度集中力才能听懂这样的声音。他不停地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像一台调错频道的收音机。不过他对自己说的话全部理解。合上双眼之前,他期待身旁有人听懂自己的话。年龄、性别、职业和性格都无所谓。哪怕对方是十恶不赦的罪犯也没关系。我最后的话者,拥有黑色皮肤和优雅睫毛的老人期待有人侧耳听他说话,和他目光对视,用“很久未曾和别人分享”“平凡而亲切得令人流泪”的母语做出回应。哪怕是“嗯”和“是啊”这种非常简单的话,哪怕仅仅这两句话也好。

这里有很多身体不方便的人。大部分是因为衰老。既有眼睛看不到,却有超常记忆力的老妇;也有每天用小时候学过的多种语言胡说八道的痴呆老人。有曾经是出色的萨满法师,现在却得不到尊敬的中耳炎患者;也有梦想去城市里成为酷帅消费者,现在却没有任何梦想,只等待碳酸饮料作为饭后甜点的战士。他们都是在世界上驾驭唯一语言的“最后的话者”。他们大多独自生活。他们知道,自己早在很久以前就被抛弃在响亮的母语中心,宇宙的中心。在喧闹的市场里和妈妈走散,再怎么哭泣也没有用了。死了之后留下来的,只有自己和美丽而精致、一个人根本无法消受的“话”……这个事实他们终究要接受。他们试图在深不可测的黑暗和沉默中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有的人到死还没有放弃希望,以为情况可能改变。期待有人奇迹般开门进来用母语跟自己说早上好,脸上没有怜悯,没有轻蔑,也没有好奇,滔滔不绝地说着没用的话。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这里的人们一遍遍抚摸“独自”这个词语,直到它消磨殆尽。像是服用有利于身体的毒药,每天都品尝一点悲观。在痛苦和忍耐中,在孤立和恐惧中,在希望和怀疑中,洁白如盐,结晶的孤独……味苦而咸涩的孤独,这个结晶过于独特,以至于不敢对任何人说明。万一说错,很可能被迎面扑来的感情和话语的洪水席卷,甚至被淹死。

这里是限制与外界接触的特别区域。这里是以规模巨大和景观秀丽著称的纪念馆,同时也用作学习场所、研究所和民俗村。正式名称是“少数语言博物馆”,宗旨是保存和研究世界上即将消失的语言。博物馆建在陌生的地方,连“中央”的人都连连摇头的无名之地。这里是一片原野,贫瘠的红土地望不到尽头。博物馆建设计划公布不久,装载着各种重型装备的车辆就掀起一路灰尘聚集而来。叮叮当当,转眼间就结束工程回去了。

目前有一千多名话者住在这里,守着一千多种语言。他们遵守制定好的规则和方式,白天在博物馆工作,晚上住在宿舍。一间展览室代表一种语言,各间展览室都是依各部族从祖上传下来的样式建成。一间展览室至少常驻一名身穿所属部族传统服装的话者。大部分是一个人,极少数是两人以上的展览室。大概可以称其为由陌生人、夫妻、老幼组合构成的“标本”吧?从早到晚独自看守展览室的人们非常羡慕有搭档的人。哪怕搭档之间关系糟糕,只是几乎从不说话的“样本”。相对感情好的夫妻因为担心对方会比自己先死而面色苍白。这里面有人因为孤独,有人因为预想孤独的孤独而渐渐疯狂。

一千多间展览室都是按照各个地域的气候和风景、建筑材料和传统方式多元化复原。大多并不自然,而且破烂不堪。在泡沫上面毫无诚意地涂上油漆做成的石头,塑料材质的椰子树,柱子、方鼎和廊台,每个连接处都粗糙地留下水泥痕迹的帐篷,这些就无须多说了,还有无视各部族特征而随处置放的白人人体模特。设计者认为,部族和部族之间应该拥有充足的空间。哪怕所剩成员不到三人的共同体,也需要为几千年的历史和文化提供呼吸的物理空间,需要距离来保证时空不发生冲突。哪怕是为了给人以“保存”的印象,也应该这样设计。虽然大家都知道不是实物,而是模型,可也不能让人产生太假的感觉。

展览馆根据地理特征分成几个大的版块,沿着人工湖、山坡、竹林和小径稀稀落落地分布。岔路之间适当地排布着管理室、小卖店、宿舍和公共卫生间。售票处免费提供的地图上面,各个建筑物都标了号码。慢慢转一圈需要几天时间,大多数游客只能看完局部。这里最值得看的是中央喷泉。说是“喷泉”,其实是独特的雕塑,孔里喷出的不是水柱,而是“话语”。充当雕塑支架的金属柱上放着透明的大球,那是个表面刻着六块半透明大陆轮廓的地球仪。各种形态的文字在玻璃支撑的透明球体里闪烁,自由飘浮。这是利用全息图并以光的形式把多种语言加以形象化。人们喜欢盛在球里的话语像跳舞似的快活移动的样子。整个上午,它们在明亮的灯光下愉快地漂游。到了正午,它们会暂时停下来。玻璃球绽开成花瓣形状,瀑布般向下倾泻。

中央为这里的少数语言博物馆投入了大量金钱。本来预计可以通过旅游收入弥补这部分费用和负债,可是这么远的地方,不是火箭或恐龙化石,只是即将消失的语言,长途跋涉赶来的人并不多。如果这里是动物园或火箭展览馆,哪怕是寄生虫博物馆,情况也会有所不同。博物馆在慢性赤字中逐渐凋零。先不提一千多名居住者的吃住费用,仅是税金都难以招架。最后中央决定把票价提高两倍。游客更少了,现在几乎没人来。就算有,一天最多也就几十人。为了这几十个人,需要一千多人在这里工作,尽管只是坐在似是而非的展览室里茫然等待游客的到来。他们默默地守着自己的位置。所有的人都是纪念邮票的表情,从早到晚,偶尔有两三名客人,他们会猛然站起,用自己的母语说几句话,然后唱歌跳舞。展览室的角落里摆放着他们的语言活字模型、图书、民俗用品。刻有几何图案的刀和带五彩穗的发饰,利用植物枝茎做成的篮子,等等。收录咒术、历史和歌曲的光盘在现场特价销售。

中央设立这个园区是为了保护濒临危机的语言,唤起人们的警觉,结果却适得其反。这恰恰是中央真正期待的结果。他们为了忘记而哀悼,为了蔑视而标榜,为了杀死而纪念。也许他们从开始就是这样计划。今天在这里,又有一种古老的语言谎言般消失了。这样的事每半个月都会发生一次,现在没有人感到吃惊了。我就是这样离开最后的话者而升天的存在。我回忆着前生的片段,低头俯视被人遗弃的门票。门票被风掀翻,四处乱滚。劣质的纸上,身穿华丽传统服装的人们挥手微笑。我也用微笑作答。因为这是我们的职业。笑,再笑。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笑,仿佛永远都不会死。

2

这里从上午八点到下午六点开放。晚上博物馆关门,所有的灯都熄灭。此时的风景宛若深夜退潮的沙滩,宁静而漆黑。住着一千多名话者的宿舍以雅致的山坡为界,位于园区最深处。博物馆向导手册和地图上没有标记这个位置。一千多名话者以不存在的形态存在着。

每个住在宿舍里的人都要遵守共同的规则。最基本的就是要遵守熄灯时间和就寝时间。他们只有在展览室的时候才表现得像是独自一人,太阳落山后,他们就在中央式建成的宿舍里中央式就寝。吃饭也是用规格化的餐盘取餐,中央式进餐。大小便也是在规定场所中央式解决。你能说他们就是“中央”吗?不是。他们就像集体合影中渐渐暗淡的幽灵,模模糊糊地存在着。园区里不会系统教他们中央语言,也不会强求他们使用。因为中央认为,如果沟通体系统一,就会发生问题。管理者以语言传统为借口,禁止不同部族之间发生交流。

现在,聚集在这里的大部分都是孤儿。不仅博物馆,走到世界任何地方都是孤身一人,从这点来说,他们的确是孤儿。地球上还存在着很多少数民族,他们使用的语言也分散各地,然而这里并非谁都可以进来。中央只允许实际使用者不超过十人的语言入驻。媒体大肆宣扬说征得了所有语言的同意,不过来这里的很多人都没能准确理解中央所说的“同意”的含义。有的稀里糊涂被强制入驻,有的根本就没见过所谓的同意书。还有人疾呼,说得好听是召集,其实是收集,是征集,甚至是狩猎。不过没有人听得懂这些话。曾经血气方刚抗议的人年龄增长,成为浸泡在浓重沉默中的老人,成为最后的话者。博物馆确定了方针,即使某种语言最后的使用者离开世界,展览室也依旧保留。所以每隔半个月就空出一个房间。话者生前坐过的地方换上了人体模特。掉漆的嘴唇,脸上尴尬的微笑,看起来总是大一号的衣服。展览室前像贴了封条,印着含义为“灭”的红色中央语。

看守展览室的人们每天的日程都差不多。他们呆坐在展览室的角落里,看到游客进来就站起身,端正姿势,说几句话,主要是“您好”“我叫某某某”“爸爸给我取的名字”之类简单的寒暄语。每间展览室的重复性语句多少有些不同。有的说“大地精灵许可了各位的访问”,也有的话者会给游客来个虚假的下马威,“要想通过这个地方,您必须用我们祖先的语言说话”。游客们耳朵里插着小型器械,把他们的话接收为中央语,然后跟随导游的指引,形式化地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偶尔提几个冒昧而愚蠢的问题就离开了。少数游客会从耳朵里摘掉那个小小的仪器,专心致志地“参观”。当展览室门前没有对相应语言做任何介绍,只是贴着写有“无法翻译”或“研究中”的标牌时,这种情况就会出现。贴有这种标签的展览室,里面的话者沉默端坐,像关在动物园里的动物,脸色比其他部族暗淡得多。他们像在车里望向彼岸似的注视着这边。这时,他们就像装在试管里的青铜时代的稻种。只因为存活时间久,仅仅因为这个事实就给人留下干枯而肉麻的印象。游客们伸出一只手,以他们为背景拍照,让照片上露出自己的脸。

有些部族的问候方式包括贴脸,或者亲吻头顶和脚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博物馆里禁止话者和观众们有直接接触。十年来只说“今天天气真好!”“今天天气相当不错!”的话者用锋利武器划破了游客的脖子。这件事我很清楚,因为他就是患了喉头癌的那位,我最后的话者。当时他手中握着半月形的发光物体。起先管理者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经过仔细观察才知道,那是收录了他所属部族的传说和歌曲的光盘。游客捂着脖子倒下,鲜血从亮闪闪的光盘上啪嗒啪嗒滴落。

就像掀起石头时被光线吓跑的虫群,这里拥挤着密密麻麻的语言。只有神灵能全部理解和为之喜悦的语法、时态、旋律、女性型和男性型、单数和复数、主动和被动、平语和敬语之类各国固有语法充当五线谱,人们发出的众多声音,牙音、舌音、唇音、齿音、半齿音、鼻音、喉音等成为音标,演奏庄严的交响乐。当然还要加上语调、手势和表情。这丰富的和声中包含着神灵对无聊零容忍的性情和人类讨厌与别人相似的性格。要是举例子的话,简直多到没有止境。我就介绍几个我从其他灵那里听来的例子吧,大概是这样的。某个部族的语言有几十个声调。他们像生活在热带地区,长着皱巴巴红色喉咙的华丽而珍奇的鸟类那样鸣叫。在外国人听来只是“咳、咳咳、呵、呵呵”的声音,如何扩展为几万种句子的呢?我也想不清楚。某部族的时态中加入了前生和来世。这是谁制定的,又是怎样说服人们去遵守,别的部族简直毫无头绪。某个国家的动词有150多种变型,宛如碰到三棱镜的光线折射成多条。词语遇到声音发生反射,精神映出彩虹。对于有的民族来说,爱是连词,而对邻国来说却是助词。但是在其他部族,这个词并没有被赋予自己的名字,因此也就不具备任何名签。对于有的民族来说,“想念”的意思用一个音节就足以表达,而另一个部族却需要用十多个句子才能表现。不仅如此,寒冷地带只用几个口气的形状就能发挥词语的作用。

住在这里的人们有着和语言同样丰富的故事。有位老妇不识字,却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几万年前的叙事诗,仿佛是在用心地逐一摸索刻在心底的盲文。她生来就背负着即将消失的命运,正如只因为“美丽”而成为收集目标的阿拉伯羚羊的角。这里年龄最大的某位老人,小时候曾经是追随语言学家,背着货架搬运货物的少年。少年用肩膀扛着学者从海外带回的庞大“录音机”跨过江河,经过崎岖的山谷,爬上高山。少年知道自己背的东西不同寻常。因为里面偶尔会流出他认识的人的声音。当时,学者为了录下几个部族的叙事诗而用了相当于一袋米重的铝制光盘。茫茫原野,深山老林,不管走到哪里,少年都带着这些东西。那时候,少年还想不到那些歌曲和语言会那么快消失。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自己竟然以“活着的磁带”的形式被展示出来。

有一次,园区里诞生了新生儿。这是开馆以来的第一次。孩子的父母是使用不同语言的少年和少女。大家都很吃惊,监视和管制那么严格,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有智慧的老人点头说,这种事无论何时何地都有可能发生。分娩很顺利,所有的人都喜欢那个孩子。孩子的哭声生机勃勃地在园区里回荡,那是使用一千多种语言的一千多个人都可以马上理解的语言。望着柔软温暖的小生命,老人们的双眼瞪得比任何时候都大。得知这对夫妻生孩子的事情后,中央决定记录孩子的成长过程,留作样品。没有受到严厉制裁的孩子,将会在一两名保护人身边学习那个部族的语言,长大成人。孩子的父母却不希望这样。不仅自己的孩子,任何人都不能这样生活。最后,两个人把孩子送出了园区。他们把婴儿篮偷偷地放进了观光车,把孩子送到了自己也不知道的世界。尽管很心痛,然而和孩子在博物馆里遭遇的绝望相比,这样的痛苦也就不算什么了。

我的话者,小时候擅长跑步、老年患喉头癌的话者,曾经是个勇敢的青年,逃出过园区。他十五岁来到这里。一个夏夜,喝完外地人给的酒之后睡着了,醒来就到了这里。开始几天,他抓住过路人试图解释自己的处境,然而没有人听他诉苦。因为没有人理解他的语言。激愤、抵抗、哀求、意志消沉,反复几次之后,渐渐地也和其他人一样封闭在浓重的沉默里。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展览室里,从早到晚一声不吭。有一天,他的心境似乎发生了变化,看到游客进来立刻起身,用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快活语气说:“你们好!”“很高兴见到你们,今天天气真好!”

在园区里迎来三十五岁生日的时候,他在食堂里用勺子挖着罐头盒底。罐头里不明种类的鱼混合着中央式传统香料和化学调味料,味道就像煮了一锅花儿,很倒胃口,起先他连碰都不碰。舔着沾在勺子上的鱼油,鬼鬼祟祟地环顾四周。逃跑计划进行得顺畅而自然。脱离返回的队列,在假竹林里换好衣服,然后混入旅行团的队伍,悠然自得地从出口离开。跨越“生活”和“似是而非的生活”的界限非常简单,时隔二十多年再次来到外面的世界,风的触感和夕阳的质感令他感到空虚。凭借自己的双腿和耳濡目染学到的几句中央语寻找故乡,看着星星辨别方向,跑跑走走,走走跑跑,终于拖着血淋淋的脚到达故乡的时候,经过峡谷,越过山脊,穿过茂盛的灌木丛,终于到达村口的时候,他看到的是连只鸟都没有的茫茫荒野,尘土飞扬。不知什么原因,很多树木只剩了树桩,像围棋子似的无尽排列于这片不毛之地。

园区管理员用不夹杂任何感情的公务式表情望着衣衫褴褛归来的男人。这种事大概不是第一次了,管理员熟练履行了行政程序。男人用加了消毒剂的水洗澡,服用医生开的药,然后回到宿舍。高烧多日,胡言乱语。他的喉咙就从那时出现了异常,像出了故障的收音机,每天吱嘎作响。刚才那台收音机电源耗尽关掉了,他的身体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里的人们除了中耳炎、关节炎、老年痴呆和白内障之外,还患有心理疾病。那是因语言而生,对语言的乡愁。从前不会产生任何感情波动的普通而简单的词汇,也会让他们颤颤巍巍。有人用自己国家的语言随口说句“油桃”就泪流满面,有人说完“棕榈树”之后感觉撕心裂肺。有人因为莫名其妙地想起“兜兜风”而喉头发热,有人在“年初”或“亲亲”这些单词前深呼吸。这些消息都来自其他的灵。我最后的话者为了不被这些话操纵而尽可能闭口不语。但是正如失踪多日突然浮出江面的尸体,正如无言的主张,即使不用开口,内心浮现出来的各种想法也会不时涌向他的喉咙。对他来说,母语是呼吸,是思想,是瘟神,并不会因为突然“想要不说”而轻易抹除或者放弃。他在和语言分手的过程中失败了,也没和语言友好相处。不说话孤独,说话更孤独,这样的日子一天天继续。他把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怀念语言。不是一个人的语言,而是两个人说,三个人说就更好了,五个人更好。吵吵嚷嚷的废话,诱惑,欺骗,玩笑,发怒,安慰,责怪,辩解,控诉的话语……他想随时随地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唤我,想矗立在由我名字的回声和回声的回声制造的凹陷磁场里。就因为这个朴素的愿望,他经常承受撕心裂肺的感觉。到死也忘不了那些表现声音、品尝味道、分辨颜色、代指感情的丰富词汇。临死前他这样想。虽然他只能像动物那样发出“咳、呵、嘿”的声音,可是在那个瞬间,我知道他呼唤的是我的名字。

我想起他闭眼之前的样子,像个有感情的机器人发出机械音的同时身体颤抖。我想起那张黑色的脸庞。他“呜、呵”地嘟嘟哝哝的时候,那情景类似于冰河坍塌。表情就像严肃而庄严地存在了几百万年,却在瞬间塌陷的冰川。宁静而庄严,却又显得泰然自若。怎么说呢,就是目睹不会引起丝毫反抗的灭亡和沉没的心情。最后他没能说完一句完整的话就撒手人寰了。他闭上眼睛,世界就被无法言说的寂静席卷。至少我的感觉是这样。与此同时,我的内心升腾起巨大的思念,或者说是欲望。那是想去看看出生地的念头。

以前曾听说过“因为太冷,连神灵都无法生活”的行星。听说在那个星球的周边,最后的语言的梦和悲鸣荡起回声,形成层层条带。一个部族的语言像浮在纸面的水彩,在五颜六色的宽阔环带上面刻下灵魂的花纹。如果我们死了,里面的黄色尘土也会变成冰粒。想到我会变成那么美丽而冰冷的东西,感觉好奇怪,不过在离开此地之后依然可以存在于某个地方,这倒是不错。今天离开我的话者的时候,我明白了一个重要的事实。那个谣言是假的。我们的终点站并不是连神灵呼出的气都会结冰的寒冷行星。我们死后再死一次的地方并不是遥远的来生,也不是宇宙,而是地上的工厂。

那边有几个巨大的灵乘着风流向某个地方。不,不是流,而是被吸走。流啊流,骤然被吸入某个细长的金属管道,荡起旋涡消失了。我竭尽全力朝相反方向转身,却无法躲开像磁石般强烈吸引着我的力量。接着,我被下面的风景震撼了。团团包围着园区的小丘陵后面,放射状的公路无尽延伸。同样规模和样式的工厂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公路上。意外的是,少数语言博物馆竟然处于它们的中心。平时充当围墙的山坡呈圆形环绕在博物馆周围,后面却是一家工厂连着一家工厂,蔚为壮观。

我是谁,我将会怎么样?

我出生的时候被画在树上,刻在石头上。我的第一个名字是“误解”,但是人们根据自己的需要逐渐把我变成“理解”。我喜欢这个或许是我名字、或许是我的部分名字的词语。我是承载在复杂语法里的单纯的爱,我是单数,也是复数,我是起源,亦是终结,我是几乎算作所有、同时又什么也不是的歌。我是只有一天寿命,在短暂时间里俯视前生的语言。我的身体渐渐膨胀,名字也逐渐变长。漫长的岁月之后,谁也无法一次喊出我的名字。但是现在,我消失了。我只是让这个世界运转的动力,是有用的死亡,仅此而已。我走向那个巨大的金属管道,想起少数语言博物馆的骄傲,想起中央喷泉。我想起各种形态的话者在玻璃球里奔放地飘浮着的、地球仪状的雕塑。整个上午,话者在明亮的灯光下跳舞似的透明地漂游。到了正午,它们会暂时停下来。玻璃球展开成花瓣状,瀑布般向下倾泻。我常常觉得这个场面好美。这是噩梦般的美丽吗?今后地球的漂亮梦想恐怕也不会轻易结束。死后还要再死一次,可是我仍然无法轻而易举地让视线离开那个夺目的场面。

小说后半部分出现的“吟诵叙事诗的老妇”的情节和“录音机”信息,参照《马语者》(尼古拉斯·埃文斯著,金基赫、胡正恩译,书坛出版社,2012)中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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