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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一边叠毛巾一边说,今年圣诞节一起去鹭梁津水产市场。

——鹭梁津?

桃花在厨房里择菠菜,转过头来。说是厨房,其实距离客厅只有几步远,不过跟另一个人说话的时候,还是要稍微提高嗓音。

——哦,水产协会在那里。

桃花忧心忡忡地把菠菜泡在冷水里。成长于严冬暴雪的草停留在城市的自来水中,像花一样绽放。

——去那儿也没用,乱糟糟的,只会被宰。

桃花从水中捞出菠菜,双手满是绿意。李修坐在客厅地板上,看着搞笑节目哈哈大笑,眼睛盯着电视屏幕,慢吞吞地叠着毛巾。按照桃花的模式,横向折三次,纵向折一次,方方正正的毛巾层层摞起的时候,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我们家都是卷成圆形的”,不过这里毕竟是桃花的家。虽然李修花了些钱,但这就是事实。

——哦,我有个哥哥在那里,以前他就让我去他店里,还说给我优惠。

这天两人睡得比平时香甜,这要归功于晚餐桌上的蔬菜。桃花整夜都感觉到绿色的碳长久燃烧的气息。感觉像是低亮度闪烁的植物能量清幽地照亮黑暗的身体,灵魂也朝那个方向伸出手,让光芒照亮自己。睡梦中变换姿势的时候,桃花几次都觉得胃里好舒服。

——可能因为这是应季蔬菜吧?

桃花讲述着前夜的舒适,李修翻身抱住桃花。桃花觉得这种说法很奇怪。因为职业的缘故,桃花对降雨概率或者风的强度、积雪量比较敏感,对她来说,“应季”近年来已经消失了。就拿今天来说吧,虽然距离圣诞节只有一天,但是天气预报的最低、最高气温却都在零上。听说日本某市的樱花已经盛开,纽约白天气温也超过18度。总之今年的冬天不像冬天的样子。春天从未来漏出来了,像水从管子里漏出来。

——明天休息吧?

李修把被子卷到腋窝下,看了看桃花的脸色,太阳还没升起,眼角带着困意,意识还有些恍惚。桃花“嗯”了一声,从梳妆台镜子里看了看李修。他头发间又添了很多白发。

——不过后天要出去。

桃花摇晃着头,检查眼角皱纹里有没有沾粉。她用身体感受到自己已经过了盛年。盛年已过,懂得了蔬菜的味道,也懂得了水的味道。谁能想到活着活着就会懂得水的味道?职场上思恩经常说,“三十来岁是人生中体力、资历和经济等综合实力最好的时候”,不过桃花知道,自己和李修都迎来了“吃草”会让胃舒服,“年纪大了”会脱毛的时期。

——我走了。

桃花怔怔地注视着李修伸出被窝的光脚。以前出门,她经常亲吻李修的脚背。一手握住他的脚,抚摸长有汗毛的脚趾,再放回被窝。桃花凝视着那只脚,那是陪自己去过很多地方的恋人的脚。然后什么也没做,直接转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打开卧室和厨房之间的半透明推拉门,跨过门槛。李修从枕头上移开头,大声说道:

——对了,我今天要出门。

——去哪儿?

——泰安。

——做什么?

——元德的婚礼。

——啊……是今天呀,晚了吗?

——不,婚礼结束我就回来,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知道了。桃花应了一声,关上推拉门。脚伸进整齐摆放在玄关门口的黑色牛皮短靴,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雾霾口罩。和大多数职场人一样,她抵抗着困意和寒冷,走进被雾霾淹没的城市。外面的空气进入肺部,感觉血液在体内流淌的速度更快了。不是身体状态发生变化,而是换了身体的感觉。桃花走下6号线地铁站的楼梯,用手机查看地铁时间,心里暗自决定,今天晚上一定要提出分手……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到第二个月。

桃花工作的地方在高楼大厦林立的城市中心。她在位于首尔市钟路区的首尔地方警察厅交通安全和综合交通信息中心工作。第一次来到总部五层的时候,桃花被几百台监测屏幕吓坏了。那是灾难片中见过的现代系统的现实版吗?她感觉自己好像进入了螳螂或蜻蜓的眼睛,不,更像是坐进了“行政”这个高等生物的大脑。

在首尔,每天有400万以上的车辆来来往往。交通信息中心对每条公路的情况进行分析,传递给广播或网络电视台。负责这件事的是二十四小时常驻交通信息中心的解说员和警察。除了电视台记者,还有三名进行现场直播的警察厅职员。将近十年兼做制片、剧务和播音员的崔警卫,广播资历八年的朴警司,以及刚做警长没多久的桃花。

12月24日,全国微尘浓度极高。“以天为友,以国民为天”的气象厅是这样预报的。市民根据当天的天气确定交通方式,调整业务。暴雨、高温或其他极端天气出现的时候,保险公司会格外紧张,电视购物编制表会重新调整,大型卖场的策划组变得忙碌。综合交通信息中心也要竖起触角。像一片雪花的意志汇聚起来变成暴雪,监控里的风景汇聚起来就成了“信息”。桃花背诵着木、桥、津、浦、川、谷、窟等名词,掌握各条道路的特征和来历,再把自己的理解简明扼要地概括出来,传达给外界。桃花尊重自己所处组织的规则,信赖那些没有修辞、没有夸张,也没有歪曲的真实语句。比如,“内环路弘济入口到弘智门隧道车辆增加,预测会发生拥堵”,或者“奥林匹克大道升水大桥附近发生车辆碰撞事故,请注意安全驾驶”之类。这些话对人们是有帮助的。不是出于善意或温情的分享,而是以技术和制度为依据的公益。自己也参与了这个过程,她感觉很骄傲。何况是在所谓的首尔中心的中心,首尔地方警察厅办公楼就在李氏朝鲜时代王宫之一的景福宫附近。计算从首尔到地方距离的时候,起点也是在光华门。

直播开始五分钟前,桃花用温水润了润嘴唇,习惯性地“哼”了一声。整理衣服,拿好提示卡,站到镜头前。卡片背面是一只头扭向旁边的黄色虎头海雕,正瞪着眼睛。桃花舔了舔嘴唇,倒吸一口气。不一会儿,兼任制片和剧务的崔警卫发出信号。

——下面报道五十五分交通信息。

一大早,桃花明朗而健康的声音在市内各地扩散开来,宛如雨滴,宛如钟声,零星而又接连不断。镶嵌在桃花肩膀上的无穷花蕾图案的银章在灯光下发出清冷的光芒。

晚上九点多,李修到达首尔南部汽车站,下了新郎方面租来的大巴,跟朋友们告别,然后转身去往地铁方向。这时,几个大学朋友抓住他的胳膊,说好久不见了,到附近喝杯酒吧。李修借口说家里有事。有人发出了不知是撒娇还是炫耀的牢骚,“我们也喝不了太久”,“还得早早回家给孩子们送圣诞礼物呢”。李修不想在敷衍的对话中无聊地度过平安夜。漫长的岁月里,大家各自奔忙,友情和回忆都变淡了,现在哪个朋友都不如桃花让人放松。他又找不出理由推脱,只好稀里糊涂地跟在呜里哇啦的人群后面。

“就喝一杯”的酒局接连持续了三轮。凌晨三点多,桌子上只剩李修和东宇了。他们两个关系并不是很好。李修知道东宇最近开了家咖啡厅,但是倒闭了。无须直接联系,这样的消息也会传入耳朵。李修猜测自己的消息也会这样传播出去,最终以这样的方式成为话题,伪装成担忧的乐子,伴随着罪恶感的愉悦。提到某某出轨,某某离婚,某某没落的时候,李修也表现出过这种方式的关心。为了不显轻薄,还要掺杂适度的叹息,表达自己的遗憾。那小子学习很好的,谁想到会这样呢;人生要往远了看;某某已经当上部长了;谁都没想到他会这么有出息。一张张嘴巴先是回顾同样的起跑线,然后寻找教训,还原线索。如果出现沉默,很快就会有人找到新的话题。说不定其他同学早已对别人的生活漠不关心了,只有李修独自做出这样的猜测。李修从第三轮酒局离开,和东宇肩并肩去了海鲜大排档。菜刚上来,东宇就瘫倒在桌子上面。望着年近四十的朋友荒凉的头顶,李修独自喝了一个多小时。凌晨五点左右,感觉有人摇晃自己的肩膀,他才醒过来。李修,起来,该回家了。上学时只说过几句话的同学扶着他,拍着他的后背。不,不,我有钱,我来买单。知道了,臭小子,刚才就是你买的。争吵一番之后,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走上街头。

——师傅,去新寺洞。

——新寺洞?

——对,不是江南新寺洞,是恩平区的新寺洞。

李修坐上出租车的后座,装出安然无恙的样子。换在平时,他会为了节省交通费而撑到首班地铁时间,但是今天喝了太多的酒,身体不听使唤。

——到哪条路?

——请送我去江边北路。

李修眨了眨惺忪的睡眼,额头靠在车窗上。远处路灯下飘浮着灰蒙蒙的尘土。今年冬天的温度异常是因为什么厄尔尼诺吧?厄尔尼诺还有个名字叫圣婴,因为经常出现在圣诞节前后,所以遥远国度的渔夫们这样称呼。这是从国外远海开始,波及韩国的现象吗?李修想到了人生小小的偶然和无法挽回的结果,没有任何教训的失败。过去的十年里,留在自己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呢?想着想着,他终于奈何不了沉重的眼皮,晕厥般睡着了。没过多久,他猛地打了个寒噤,醒来看了看四周,又打起了呼噜。

同一时间,桃花在家里注视着电视屏幕。客厅里灯也没开,她跪坐在地,不停地换频道。狭窄的客厅里,四十七寸壁挂式平板电视独当一面,那是几年前李修纪念自己通过公务员考试而买的,不过也包含着庆祝就业的意思。下班后,桃花流露出不解的表情。李修说,反正结婚也要买,索性就买了好的。因为是装饰品,价格很便宜。“用我的卡买的,别担心。”

——在哪儿?给我打电话。

桃花给李修发了短信,心里想着“总是这个样子……”每次桃花准备分手的时候,两人之间都会发生点事情。要么是李修将要去新单位面试,要么是桃花升职,要么赶上李修的生日,要么有人生病。喜欢预测未来、下结论的桃花早就清楚地预料到了今天的状况,因而郁郁寡欢。饮酒过量的李修将会痛苦一整天。被子沾满烟酒的味道,他大汗淋漓地睡到下午,嚷嚷头痛。这样一来,今天又不能分手了。

桃花呆呆地注视着电视屏幕上正在转播的UFC比赛。这是李修喜欢的节目。身穿闪亮战靴的韩国选手向对方做个手势,示意对方进攻。臀部打了大号字的贷款企业广告。“真是的,没有一天不播贷款广告。”她想起李修发牢骚时的面孔。桃花机械地换着频道。大概是冬天的缘故,某销售机构在卖窗框。另一个频道说,雅马哈三角钢琴每月只需79917元。大屏幕发射出来的电波把桃花的身体照得花里胡哨。以前和李修去水族馆的时候,两个人的头上也有类似的花纹闪烁。那是水影,还是光影呢?当时李修伸出一只手自言自语,“光也会结冰吗?”桃花像是在欣赏美丽的座头鲸,观看着资本和商品懒洋洋游泳的样子。显而易见又枯燥无聊,她偶尔也会像丢了魂似的盯着不放。桃花面无表情地继续按着遥控器。屏幕上,一位中年男性正在讲解自动冲洗马桶的原理,同时擦去夹在手指皱纹间的巧克力酱。正在这时,当当当,外面有人敲门。

桃花一打开门,李修就一头栽倒下去。半截身体撞在门上,另一半跨进了厨房。桃花双臂交叉,低头看着李修。皱巴巴的西装前襟沾的呕吐物已经干了。桃花蹲在门口,先帮李修脱掉鞋子。那是四年前李修进入房地产咨询公司时桃花送的黑皮鞋。桃花把李修的胳膊搭在自己头上,长长地垂下来,然后拉着他走向客厅。被女朋友的手抓住,有气无力的李修闭着眼睛,嘻嘻地笑。桃花在李修脖子下面放了垫子,从卧室拿来细纱被子,盖在李修身上,然后看着他的呼吸变得均匀、平稳。桃花斜躺在李修身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相爱多年的恋人沉睡的脸庞,仿佛就算分手也不会忘记。一根线头从被子边缘露出来,跟随李修的呼吸轻轻颤抖、弯曲,然后又飞走了。

八年前,两个人在鹭梁津江南教堂第一次见面。那是个耳朵都要冻掉的寒冷日子,好像早晨七点钟左右。江南教堂以给鹭梁津备考生提供餐食而闻名。桃花和李修两人都不信仰宗教,那天却都拿着同样重量的白色自助餐用塑料碗,站在同一个队伍里。每次回忆起初见李修的瞬间,桃花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充满潮湿餐厅的饭味、煮牛杂碎的酱汤和辣萝卜的气味,而不是花的芬芳和风的气息。前来教堂吃饭的人们,几乎没有人互相打招呼。每个人都专心吃着碗里的饭菜,眼睛盯着教材。那天桃花也是戴着耳机,坐在餐桌最边缘的位置。看着印有“通奸”“暴力”和“强盗”等英文单词的印刷物,舀着酱汤。她担心自己的背诵能力会不会下降,其实并没有听任何音乐。这时,李修主动跟桃花说话了。桃花拿下一侧耳机,露出“刚才你说什么”的表情,泰然自若地抬头望着李修。

——我说我可不可以坐在这里。

桃花缓缓点头,然后又把视线移回“警察英文单词总结,犯罪篇”。

桃花是个整洁而端庄的女子,好像叠好的毛巾。她有着很强的忍耐力,也正因为忍耐力强,所以知道快乐是什么。李修喜爱桃花的身体。冷冰冰的皮肤上像毛巾线头似的冒出鸡皮疙瘩的时候,李修就会变得喜悦而急迫。桃花也喜欢李修平淡而干瘦的身体和散发出淡淡米酒香味的腋窝,以及恶作剧似的轻轻一碰就会立刻变硬的红豆般的乳头。退伍之后,李修立刻埋头于公务员考试。桃花从体育大学毕业后先在国立体育中心做游泳教练,后来才去参加警察公务员考试。住在鹭梁津的两年里,桃花从不放松任何零散时间。她像叠毛巾一样,把属于自己的时间折叠起来使用。书面学习自不必说,每天还要通过握力器锻炼手劲,上午两次,下午两次,每次十五下。专注力下降的时候,她会毫不犹豫地在女性专用休息室里练习倒立。桃花的顽固经常成为读书室里的笑料。

经过复读,桃花终于在二十九岁那年拿到了合格证。那年夏天,李修在七级公务员考试中落榜。遇到桃花之前,李修已经有过两次落榜经历,起初并不是很沮丧。前辈们都说“七级或五级本来就需要三年起步”,所以他以为这很正常。过了四年、五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焦虑了。桃花通过警察公务员考试之后,李修仍然独自留在鹭梁津学习。遇到桃花之前两年,和桃花在一起两年,桃花离开之后两年,共计六年。对于李修来说,也算是竭尽全力,尽己所能之后甩手离开。

李修放弃学习的契机就是“桃花”。他希望桃花提出要去什么地方的时候,自己可以坦然出门,毫无愧疚感;朋友们出去玩的时候,他希望可以不用为钱担心。不过这都属于琐碎的纠结。当时最让李修痛苦的是远远地目睹桃花独自成熟起来的过程。看着桃花的语气和表情、话题发生变化,看着桃花的世界越来越大,这种扩张的力量将自己推远。桃花是得到国家认证,有国家做担保的市民。自己算什么呢?不是学生,也不是职场人,只是个模棱两可的成年人。工作之初,桃花每天都倾诉集体生活中遇到的困难,甚至有些烦。然而从某个瞬间开始,她不再在李修面前谈及职场生活了。意识到这点之后,李修结束一切,离开了鹭梁津。怀着告别的心情,他头也不回,为了“头也不回”而咬紧牙关,乘上了1号线上行地铁。

在那之后,李修辗转在几家公司做过实习生,然后去了一家房产资讯公司。这里进入门槛比较低,但是对业务要求很高,压力很大。每次被初见的人拒绝、侮辱或者蔑视,李修就注视自己“差点儿就进入的地方”“本来应该去的地方”,阴沉着脸,回顾自己的人生是从哪里开始扭曲的。放弃学习当然也有好处。至少可以在欲望,也就是吃穿用方面宽松了。不过他需要练习才能适应这样的“自由”。

——几点了?

李修皱着眉头问。

——三点。

——外面下雪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这么黑?

——不是雪,是霾,雾霾。

李修一只手捧着腹部。

——哎哟,肚子疼。

换在以往,桃花会发出带着爱意的唠叨,递上一杯水。今天,她的神情很忧郁。

——李修。

——哦?

——今天我们不要出门了。

——怎么突然这么说?

——没什么,外面空气也不好,懒得出去。

——我昨天喝酒,回来得晚,你是不是生气了?

——不是,我看你状态也不太好。

——不,我可以出门。我这就去洗漱,今天我想和你一起吃美食。

桃花动了几下嘴唇,说道,如果真的想这样,那就在家里点比萨吧。

——不要这样,我们出去吃点儿好的,我有钱了。

——钱?

——嗯,元德给我打了50万,是付给我的司仪费。

——50万?那你给自己买件衣服吧,不是每天都抱怨没有衣服嘛,要么就存起来。

——不,这种钱就应该花掉。我们吃什么呢?比目鱼?石斑鱼?啊,两样都吃。

李修在浴室洗漱的时候,桃花收到一条短信,来自楼上的房东阿姨。还没看内容,桃花的身体就僵住了。这是经常搬家的租客常有的自然反应。这几天,桃花瞒着李修独自看房子。等这个房子租期结束后,她想把部分担保金,也就是500万元还给李修。楼上找她有什么事呢?桃花一边严肃地猜测着各种可能性,一边上了楼。房东阿姨说出来的话完全出乎意料:“明年春天我儿子结婚,他们夫妻俩要住这个房子,想请你们尽快搬走。”然后问她怎样算账比较好,从剩下的担保金中扣除三个月的租金如何。

——租金?

桃花瞪大眼睛问道。房东阿姨说,今年年初李修拿回了部分担保金,把全租方式改为半全租方式。对于做房产生意的人来说,像现在这样低利率的情况,没有理由拒绝半全租的提议。

——他拿走了……多少?

——嗯,1000万,先从中扣除一年租金,他拿走了850万。

——……

——新郎没说吗?

——……

——唉,看来你真的不知道。他把印章和身份证都带来了,我还以为你都知道呢。

2

鹭梁津地铁站周围雾气笼罩。桃花和李修经过与地铁站相连的超市阴暗的过道,走上天桥。桥上很多地方都掉了漆,水产市场低头可见。密密麻麻的店铺上面排列着圆灯,发出明亮的光。两人都在鹭梁津生活了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来水产市场。原本心情压抑的桃花,一下子就被新鲜而喧闹的风景吸引了。满眼都是或蠕动或蹦跳或游来游去的生物。迎合客人视线斜放的摊位,有的是阶梯式鱼缸,有的是装有冰块的泡沫箱子和红色盆子,里面扑腾着各种鱼类和甲壳类生物。菜板上的鱼用力扭动,喷着血。不过兴奋很短暂,李修找不到目的地,接连在原地打转。桃花终于不耐烦了。

——你打过电话吗?

——我觉得事先打电话,只会给别人添麻烦。

——像今天这种日子怎么也该预约才对呀,毕竟是圣诞节。

李修犹豫一会儿,拿出了手机,然后从口袋里拿出名片,慢吞吞地拨完号码,按了通话键。

——怎么了?

——啊?

——你的表情怎么这样?

——哦,因为……拨打的是空号?

李修在同一个区域又转了一圈。桃花的脸色已经僵硬了。

——嗯,奇怪,好像就是这里呀?

李修察言观色,猜测着桃花的心情,不得不向附近的商贩打听。戴着塑料围裙,穿着橡胶长靴的男人伸出握着名片的手,皱着眉头看了看李修的地图,最后他面露喜色。“啊,青海水产?”李修的脸上掠过希望和安心的神色。

——这里就是。

——什么?

——这里就是你要找的那家。

男人仰着头,示意李修看自己家写有“南海水产”的招牌。

——你认识以前的老板吗?

李修没有回答,神情复杂。男人说他前不久刚刚接手青海水产,还说前老板好像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走得很匆忙。

——如果你找的是这家,那就来对了。既然来了,那就请好好享用吧,我会好好为两位服务。

桃花从家里到现在,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对讨价还价毫无兴趣。李修则很矛盾。他想慢慢看看其他地方,拿手机比较价格,掌握还价要领之后再交易。不过,如果他再转几圈的话,桃花恐怕会爆发。

——那是什么?

——这个吗?

——是的。

——这个是鲷鱼。

——鲷鱼?

——对,岩鲷。

李修顿时紧张起来。虽然不知道鲷鱼究竟是什么鱼,但是很贵,这点他还是知道的。男人凭借商人特有的爆发力迅速接话道:

——两位用餐吗?

——啊,是的。

李修不由自主地点头,却是不一定要买的意思。

——那要多少钱?

——称重才知道。每公斤10万元多点儿,我今天给你们优惠价,9万元。

李修快速地眨着眼睛,暗自担心刚才的想法被男人发现。

——鲷鱼是应季的吗?

男人迟疑片刻,回答说:“夏季捕捞的鲷鱼最多,不过冬季的鲷鱼味道最好。”

——哎哟,那又怎样,最好吃的时候就是最应季的时候,不买也没关系,先称一称吧。

李修一边想着快点儿离开,一边却又情不自禁地点头答应。万一称重之后不买,会不会看起来不是买不起,而是不想买呢?他想摆出“购买的姿态”。男人生怕客人改变主意,急忙拿起捞网,熟练地捞出一条岩鲷,放到绿色的天平上。

——我看一下,差一点儿3公斤……25万就行了。

李修犹豫了。老板说每公斤9万元的时候感觉还不真切,听说这一盘就要25万元,顿时有些发蒙。

——我再送你们两三条活章鱼。

桃花不明白李修“反正也不想买”,为什么还要犹豫不决。这时,李修说了句出人意料的话:

——这个我要了。

桃花拉着李修的胳膊,窃窃私语:

——你疯了?

——这条鱼我要了。

男人急着促成生意。

——带回家吃吗?

——不,在附近吃。

男人的动作多了几分兴致和速度。他翻过捞网,毫发无损干干净净的鱼在水泥地上用力扭腰。青灰色身体上是淡淡的黑色花纹。男人把鱼放在操作台上,划开鱼腹,大胆又小心地去除内脏,剥下鱼肉。李修怀着尊敬和恐惧注视着男人工作的样子。

——头和内脏也要吗?

——是的,要。

也许是鱼比较贵重的缘故,男人连片鱼皮都没扔掉,全部装进了一次性盘子。李修知道自己现在有点儿轻微的激动。这是第一次花重金吃饭。心里七上八下,同时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不是房子,不是汽车,只是一条鱼而已。李修当然知道,“只是一条鱼而已”,却曾经是自己一个月的生活费。事实上,他曾经用比这更少的钱度过冬天,直到夏季。桃花似乎放弃了一切,噘着嘴后退了几步。男人递过黑色的袋子,李修从旧羽绒服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信封。他用心数着一张张万元纸币,愧疚和兴奋同时凝结在他的指尖。

两人提着黑袋子,走进阴暗的胡同。他们要寻找只收餐位费和酒水钱的饭店,这样的饭店在水产市场里很常见。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直接去了南海水产老板推荐的店铺。从脱掉鞋子走进大厅开始,两个人就魂不守舍。

两个人目瞪口呆地跟着服务员坐到大厅中央。餐桌间隔很小,前后左右都是喝醉酒的客人。环顾四周,足有两三百人坐在宽敞的大厅里,咀嚼或者吞咽,或者喋喋不休。桃花和李修刚坐下,桌子上就放好了盘子、筷子、勺子和调料,也没漏掉装着生菜、胡萝卜、尖椒的小筐。桌子上面铺着半透明的塑料桌布。不一会儿,他们买的岩鲷鱼片整齐地摆放在塑料盘子里,端了上来。刚刚断气的鱼,像丢了魂儿似的凝视着虚空。李修努力做出沉静的表情,把芥末酱挤在小小的酱油碗里。如果是鲜芥末就更好了。25万元的生鱼片,难道不应该搭配鲜芥末吗?李修按捺着心头的遗憾和失落,动起了筷子。

——尝尝这个。

李修朝桃花伸出手,和蔼地说。桃花看了看放在自己盘子里的厚厚的半透明肉片。李修夹起一块生鱼片,放入口中。为了不对自己的选择失望,他慎重地品尝起来。

——……不错啊。

李修尴尬地点头。虽然算不上惊人的美味,但是的确比其他鱼更嫩滑。

——是啊。

桃花缓慢地移动着颚关节。看上去两人很习惯这样的消费。

——您好!来一瓶初饮初乐。

桃花还点了平时不喝的酒。

——没事吗?

——嗯,一杯没事儿。

——明天不是要录节目吗?

桃花耸了耸肩。

——没关系……今天不是圣诞节吗?

李修身旁的男人突然提高了嗓门儿:

——这里!喂,这里,这里!

李修感觉到了身边男人的存在,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往桃花杯里倒了酒。男人责怪稚气未脱的服务员:“刚才我就让你们给换个玻璃杯,说了好几遍,到现在还没人理。”服务员面无表情地说“对不起”,然后转过身,用中文小声嘀咕了几句。虽然无从确定,不过应该是骂人话。看到此情此景,李修亲切地对桃花说道:

——现在走到哪儿都是外国人的天下,是吧?

桃花机械地点了点头。李修突然察觉到气氛不对。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应该云淡风轻地冲掉这种不祥的感觉。

——昨天在去泰安的汽车上也有很多外国人。

——包车上吗?

——不,高速巴士。我要做司仪,所以早点儿下车了。蒙古吗?还是乌兹别克斯坦?有些看上去像中亚人的男人,好像是来韩国打工的。

——唐津有很多工厂。

——哦,不过那些人一路上都很吵,偏偏坐在我的前排和后排,用他们的语言吵吵嚷嚷,我连觉都没睡成,好累。

桃花夹起一块南海水产赠送的活章鱼,放入油碟。

——那你应该让他们安静点儿。

身体碰到盐的章鱼剧烈地扭动身体。

——我觉得他们可能听不懂我说话,再加上他们人多,我就忍了。不过呢,某个瞬间车里突然安静下来,他们好像约好了似的。

——为什么?

李修卖了个关子,似乎在等待戏剧性的效果。

——因为大海出现了。

——……?

——从西海大桥经过的时候,依稀的涟漪闪闪发光。生活在内陆的人们没有机会见到大海吧?几个人索性换到靠窗的座位,严肃地盯着大海,拿出手机拍照,大概是想到家人了,或者怀念起了什么,谁都不说话。不过这不是普通的宁静,而是巨大的喧闹中间突如其来的寂静,所以印象很深。

桃花用筷子翻着活章鱼,应了一句:

——是啊。

李修脸上隐隐掠过一丝失望。桃花又往自己杯里倒了酒。李修想要劝阻,又怕桃花嫌他唠叨,于是转移了话题:

——不再多吃些生鱼片了吗?

——吃腻了。

——啊……是吧?我们两个人吃这些有点儿多,对吧?

李修也早就吃饱了,却还是继续往肚子里塞剩余的肉。

——那也不能把这么贵的东西放进辣汤里啊。桃花,再吃点儿吧,就算硬塞,也得吃。

桃花冷冰冰地喝下第三杯酒。

——李修,我们认识有八年了吗?

——当然,都快十年了。

桃花没有正视李修的眼睛,压低声音嘀咕了一句:

——十年,跟狗的寿命差不多。

李修宛如全身缠满电线的圣诞树,灿烂地笑了。这是他感到不安时本能做出的举动。

——刚才我见到房东阿姨了。

李修这才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你用那些钱做什么了?

桃花刻意保持着礼节。

——家里需要钱吗?

李修摇头。

——有人生病了?

李修再次摇头。

——不会是打游戏了吧?

李修第一次直视桃花的眼睛,深邃的瞳孔里摇曳着羞愧和惆怅。

——我很快就会补回来的。

桃花的语气宽厚却又严厉。

——今年年初的事吧?

——我会尽快的,很快就补回来。

——不,不用。

——嗯?

——我最近在寻找独自居住的房子,你也……

李修又急又怕。

——桃花呀。

——钱……可以慢慢给我。房东要求明年三月份之前搬走,在此之前你可以收拾东西。

——桃花,对不起我没有事先跟你说,我会解释给你听……

桃花摇了摇头,似乎什么都不想听。这时,有人朝李修走过来,跟他打招呼。

——哦,大哥!

李修脸上掠过一丝慌张。

——大哥,你怎么来这儿了?

——啊,明学君。

刚才的气氛本来就不太好,桃花也不想跟陌生人打招呼,于是垂下眼皮。

——这周你怎么没来?这是本年度最后的学习时间,大家都等着呢。

桃花抬起头,看着李修。李修避开桃花的视线。明学这才悄悄地看了桃花一眼,似乎在问这个人是谁?明学温厚的眼睛里充满善意和好奇。桃花在心里自语,这是一双还没有经历过失败的眼睛……很久以前曾经见过拥有这样眼睛的人,自己也拥有过这样的眼睛。明学感觉到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息,机敏地做出反应。

——啊,打扰二位约会了。你们先聊吧,我今年得到了哥哥很多帮助。一月初你能来学习室吧?到时候我把真题集还给你。谢谢你,大哥。我过来就是想跟你说这句话。

李修慢慢地抬头看明学,然后点了点头,露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微笑,怪异而凄凉。明学离开后,桃花首先打破长长的沉默。

——公司呢?

——辞职了。

——每天穿着西装,又去鹭梁津了?这一年?

李修凝视着透明的杯底。

——为什么?

李修欲言又止,动了动嘴唇。

——怎么不说话?

——……因为这是最后一次。

——什么?

——只有不告诉任何人,我才能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

——……

——不过,这次我就是毫无来由地感觉良好。应该会成功的。四年前我也说过是最后一次,不过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所以桃花,再等一等,真的就这一次。拜托了,就到明年夏天。

桃花冷静地注视着李修。想起很久以前,李修出门的时候,她会感觉心痛,“如果这个人就这样消失了,那可怎么办?万一他路上遭遇车祸该怎么办?”

——李修。

——嗯。

——我和你分手不是因为你没有钱,没有成为公务员,也不是因为你拿回了保证金。

——……

——只是我心里的某种东西消失了,好像没什么办法挽回。

——……

李修握着酒杯的手在微微颤抖。客人继续拥入饭店。在饭店角落,头戴军帽的老人们不悦地唱着歌,旁边的考生们在闹哄哄地干杯。辣鱼汤在燃气炉上沸腾,孩子们在周围大呼小叫地蹦跳,挂在墙上的大电视上脱北者正在批判朝鲜的体制。寂静的夜,神圣的夜,就算有人找也会因为雾气笼罩而认不出来的夜晚,在几百人熙熙攘攘的生鱼片店里,所有人都在大声喧哗,只有李修和桃花默默无语。

12月26日,空气质量下降到了“差”的水准。桃花到了交通安全科综合交通信息中心,换好衣服,分析昨夜积压下来的交通信息,准备广播稿。年龄跟桃花大姐差不多的朴警司看到桃花就问,你的脸色怎么那样?桃花一笑而过。市民收听最多的七点新闻由崔警卫负责,八点钟的节目由朴警司主持,桃花负责九点五十五分的节目。三人轮流主持,互相帮忙。

直播五分钟前,桃花用温水润了润嘴唇,然后站到摄像机前。她像往常一样整理着装,“哼、哼”地清了清嗓子,看了看提示卡。军绿色卡片背后,黄色虎头海雕凶狠而威风地瞪着前方。接着,崔警卫向桃花发出开始信号。桃花露出明朗而健康的微笑,开口说道:

——下面报道五十五分交通信息。今天交通量较小,空气质量较差。雾气和尘土混合,可视距离较短,请驾驶员朋友打开前灯。接下来是鹭梁津……

那么短暂的片刻,桃花没能说出话来。人们大多察觉不到,只有电台老前辈崔警卫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桃花。说出“鹭梁津”三个字的瞬间,她感觉有沉重的东西涌上喉咙。她知道这个单词混杂了多种回忆,相互交缠。在首尔市铜雀区鹭梁津洞度过一个个春夏秋冬,却从未真正体会过任何季节,渐渐凋零的恋人的脸庞浮现在脑海里。他在教会食堂里说:“我觉得你会喜欢就夹了满满一盘”,炫耀着装满白色塑料盘的煎肉饼;书脊发黑的韩国史教材,沾在枕套上的白色发丝,眼角的皱纹,肌肤的气息,一切的一切都扑面而来。寒冷的冬日里,桃花瑟瑟发抖地打开家门,他用温暖的双手帮她缓解冻僵的耳朵;夏天,他调节电风扇角度,让更多的风吹到桃花这边。桃花这才明白,昨天下午见到房东阿姨之后,她感觉到的不是背叛,而是安心。仿佛早在很久以前,自己就在期待李修能够犯一次大错了。现在李修……去哪里了呢?桃花艰难地按下卡在声带上的往昔,咽了口唾沫,赶在崔警卫站出来之前,迅速地继续往下说,说着交通广播中常说的话,桃花信任的话,没有夸张、没有修饰,也没有歪曲的话:

——从鹭梁津站到鹭得站方向发生小轿车碰撞事故。目前事故已经处理完毕,双向行驶畅通。

桃花背后的大屏幕上播放着奥林匹克大道的实时路况。正在这时,一只鸽子飞过镜头,挡住了画面。屏幕上播放的不是路面风景,而是鸽子白花花的翅膀如同幻影般忽隐忽现。视频镜头追随着鸽子摇摇晃晃,像是在摇头。桃花呆呆地看了会儿,把视线转移到提示卡,准备播送下一条消息。不再寂静,不再神圣,悠久的庆典之后,永远的平日,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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