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赞成和埃文

1

两年前赞成失去爸爸,迎来了暑假。赞成的爸爸在岔路口出了事故。赞成从奶奶那里听说,爸爸的卡车翻了,和爸爸一样葬身火海。

有一段时间,很多陌生人来来往往。赞成躺在廊台上,假装抚摸塑料警车,偷听大人们的对话。每次转向两侧都会嘎吱嘎吱作响的电风扇慵懒地传来“条款”“故意”“证据”之类的词语。门外是蝉鸣。有位吊唁的客人说爸爸“不是死于偶然”。原话并不是这么说的,不过这是赞成的理解。保险金一分也没有拿到。

那是漫长而炎热的夏天。

赞成住在K市一个高速公路服务区附近。那是个很小的社区,称得上邻居的只有稀稀落落分布在山脚下的几户农家。赞成奶奶在服务区的面食摊工作。每到假期学校不提供配餐的时候,赞成就常去服务区填饱肚子。小学生的步伐需要四十分钟才能到达,仅用五分钟就把饭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再走回家。奶奶每天给赞成2000元,作为餐费和零花钱。天气不好或者不想直接回家的时候,赞成就坐在紫藤树荫下的长椅上,假装自己是游客。这样一来,他感觉自己也变成了在这里短暂停留和休息的人,变成了刚刚从远方归来或者即将远行的人。有时,他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天气闷热,假期漫长。那年夏天,不知为什么,一切都令人厌倦。

在服务区领工资之前,赞成奶奶在疲劳驾驶休息站卖了几年咖啡。那是个岔路扩张形态的停车空间,有移动式卫生间和生锈的健身器材。哪怕高速公路因为连日的暴雨而被水雾笼罩,哪怕黄沙遮挡视野,奶奶也总是坐在同一个地方等待客人的到来。那时候,赞成收获了几条重要的人生经验,那就是赚钱需要耐心,而耐心并不能保证带给你什么。赞成听着鸟鸣和风声,吃着汽车尾气和大人们的哈欠长大。光天化日之下,在汽车里睡觉的人们看上去就像惨遭疲惫杀戮似的。或者说,疲劳驾驶休息站本身就像汽车墓地。赞成耍脾气或大声哭闹的时候,奶奶就把手放在唇边,狠狠地批评他。当时赞成最重要的任务不是健康成长,也不是快乐玩耍,而是别吵醒正在睡觉的大人。

傍晚时分,红色的光芒弥漫在无尽延伸到地平线另一端的柏油路上,奶奶拿出香烟叼在嘴里,仿佛在告慰一天的劳苦。奶奶动作熟练地低下头,点燃香烟说,主啊,请饶恕我……

——奶奶,什么是饶恕?

正在装冰柜的手推车旁玩土的赞成问道。

——当作没有发生吗?

奶奶没有回答,而是重重地吸了口烟,两腮深深地凹下去,品味烟雾犹如劣质谣言般瞬间占领肺部的感觉,又像谣言制造者似的带着些许的愧疚和愉悦。

——要么,就是想要忘记?

赞成追问道。奶奶用干枯的手指弹落烟灰,毫无诚意地回答:

——就是求主高抬贵手。

每天傍晚,两个人就在院子角落的水管前清洗身体。手上搓出足够的肥皂沫,擦洗掉后颈、耳垂、鼻孔里的煤烟。奶奶往长了雀斑的脸上擦过护肤霜,到卧室铺上两条厚毯子,然后坐在被子上数当天赚的钱,问尚未上小学的赞成:

——你不会上大学的,是吧?

赞成躺在被子上,哼着动画片的主题歌,回答说:

——那是什么?

奶奶悄悄地看了看赞成,顾左右而言他:“谁说不是呢。”

乡村的夜漫长而无聊。为了节省电费,一到傍晚奶奶就关掉所有的灯睡觉。赞成听着奶奶的鼾声,望着天花板,直到眼皮变得沉重。偶尔也会因为太无聊而在黑暗中独自蠕动小手做什么东西。拇指直竖起来,另外的手指每两根一组,紧贴着做出小狗的形状,是酷似杜宾犬或牧羊犬的警犬。

“这种时候要是有个智能手机就好了。”

赞成记得爸爸曾用手机自带的手电筒照亮过天花板。映在墙上的狗的影子就是用手电筒做出的效果。赞成的两对手指展开、聚拢,模仿狗叫的样子。因为没有光而无法形成影子的小狗在赞成的手腕之下无声地吠叫。

一天又一天过去。围墙外青蛙的叫声换成蝉鸣,又换成蟋蟀的鸣唱。奶奶偶尔会把脸贴在赞成的脸上说,我的小狗狗。奶奶向来吝啬于身体接触,她的拥抱尴尬而又令人欣喜,赞成含糊地笑了笑。

——我的小狗狗,快快长大,你要快快长大,孝顺奶奶对不对呀?

睡不着的时候,赞成经常凝视着黑暗中空荡荡的墙壁胡思乱想。这种时候他总会想起奶奶说过的“饶恕”。发生过的事情不可能变成没有发生,忘不掉的事情以后会怎样呢?都去了哪里?主怎么总是对奶奶高抬贵手?他们关系很好吗?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奶奶的工作从疲劳驾驶休息站换到了服务区,赞成也长大了,长成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哭泣的少年。话虽这么说,其实他也只有十岁,爸爸去世的时候还是不能不哭。

爸爸去世一个月左右,赞成第一次遇到那条狗。遇到那条狗是在奶奶工作的高速公路服务区。狗被拴在男卫生间旁边花坛的铁丝网上。这是一条白色的混血小狗,很难准确说出是什么品种。四条腿直挺挺地站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公路尽头的某个点。好像这样就能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铁丝网和狗之间的锁链绷得紧紧的,仿佛马上就要断开。赞成瞥了狗一眼,漫不经心地从它面前经过,去奶奶工作的面食摊吃午饭。

那天傍晚,赞成在服务员快餐厅里吃了暑期青少年特价套餐。平时,他很少一天来服务区两次。今天是奶奶让他出来买药,他突然对奶奶感到歉疚,所以买给奶奶吃。赞成吃完汉堡,拿着装有可乐的纸杯走出快餐厅。走到紫藤长椅后面的时候,他看到白天见过的白狗仍然拴在花坛旁边。仅仅过了半天,狗已经全然没有了白天的气势,完全没有了威风凛凛凝视远方的样子,闷闷不乐地耷拉着耳朵和尾巴,趴在地上。黑色的瞳孔里流露出的不是对主人的憎恨或埋怨,更多的是对“我做错了什么”的疑惑和自责。以前赞成也见过这样的狗,深夜被扔在路边,朝着前面的车拼命猛冲。

“拴在这里,大概是觉得至少要比被车撞死强。”

赞成知道留在服务区的狗将去向哪里,也知道运气不好的话会怎么样。虽然很遗憾,不过赞成还是想把狗交到大人手里。

“在此之前……”

赞成低头看了看伸着舌头喘粗气的白狗。

“先给它点儿水喝。”

赞成的视线停留在狗身上,把杯子里剩下的可乐吸了个精光,然后扔掉塑料盖和吸管,把手伸进杯子。

——……?

白狗抬起头,呆呆地看着赞成。眼神中带着轻微的戒备,却没有力量。赞成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步。白狗围着赞成转圈,闻着他的体味,然后像下定决心似的,鼻子贴在赞成掌心上嗅了嗅,伸出舌头舔起了冰块。瞬间,某种软乎乎、冰凉凉、暖融融,柔软又痒痒的东西掠过赞成的全身。那是平生从未有过的感觉。赞成眨了眨眼睛。不一会儿,狗把冰块含在嘴里,咔嚓咔嚓嚼了起来。咔嚓——咔嚓——冰块粉碎的清爽声音传到赞成耳边。赞成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冰块不见了,只剩下淡淡的水痕。与此同时,赞成的内心深处也冒出奇妙的痕迹,只是不知道是什么。狗抬起白色的长睫毛,注视着赞成。赞成急忙又把手伸进杯里。这是两年前的事了。

——埃文。

赞成这样叫那条狗。

——怎么了,埃文,哪儿不舒服吗?

如果按照人的年龄计算,埃文已经是年过七十的老犬了,赞成在它面前却像大哥。不知为什么,赞成总觉得埃文是比自己活得更久的弟弟,一位饱经沧桑的弟弟。赞成第一次叫“埃文”的时候,埃文在看别的地方。这也难怪,因为那不是它的名字。赞成没有失落,他抚摸着埃文,努力承认埃文曾经有过自己不知道的生活和历史。即便这样,有时他还是很好奇埃文的过去。以前它叫什么名字?主人是好人吗?都去过哪里?应该比我去过更远的地方吧?会不会像电影或电视剧里那样,跟着主人在海滩上欢快地奔跑?埃文还记得那时候的事吗?知道这些会不会是好事?如果知道的话,它现在想要去哪里?

奶奶看到埃文就不耐烦。她摇着头说,养一条狗和养一个人同样费功夫。

——也难怪,你没养过人,当然不了解。

奶奶用嫌恶的目光看了看埃文。

——再说它也太老了吧?

——它老吗?

——是的。你看它的牙齿,不管人还是牲畜,只要开始脱毛和掉牙齿,那就算完了。你连这都不知道,还想要养狗?

“是吗?”赞成面带疑惑,抚摸着埃文的后背。埃文的毛又短又硬,一点儿光泽都没有。

——什么都别说,明天你把它送回去。

赞成的脸上掠过失望的神色。

——不送回去不行吗?

奶奶根本不去看赞成的眼睛,而是用透明胶带粘走了堆在地板上的狗毛。

——家里有狗,不会来小偷,奶奶。

——闭嘴,我连我孙子都养不活,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要伺候狗……唉,更不要提它的屎和尿了。

奶奶不同于有着柔软脸颊和清澈口水的赞成,她知道衰老是什么。衰老意味着肉体渐渐液化,意味着汗水、脓水、口水、泪水和血水不断地从失去弹力而变得软塌塌的身体里渗出。奶奶不想在家里养一条老狗,一天天真切地感受这个过程。

——只要把我们吃剩的饭给它就行了,嗯?

奶奶往地板上用力地按着透明胶带,发着牢骚:“这讨厌的狗毛,清理不完了!”眼看奶奶无动于衷,赞成心里着急了,最后说出来的话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他说的是……埃文由他自己“负责”。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

那时候,赞成经常被噩梦折磨。自从奶奶让他住进爸爸住过的房间,跟他说“现在你也长大了,一个人睡吧”之后。赞成每次都做相似的梦,梦见一辆小型冷藏卡车朝自己驶来。卡车里装满拔了毛的食用鸡,在漆黑的公路上疾驰,发现站在中央线的赞成之后来了个急转弯,随即失去重心,倒向路旁的悬崖。悬崖底下发出爆炸声,伴随着冲天的火焰。赞成在路边焦急地徘徊。那里,还有人呢,好像是我认识的人。周围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他们说“怎么总是传来好闻的味道”。赞成冲着人们高喊救命。奶奶不知从哪儿赶来了,手放在唇边,发出“嘘”的声音,亲切地哄着赞成,别哭了,别哭了,宝贝。

——你要是哭……

——……

——客人们会被吵醒的。

带埃文回家那天,赞成难得什么梦都没做,睡得很沉。他觉得是埃文在保护自己。赞成暗下决心,如果哪天埃文出了什么事,自己一定要保护埃文。从那之后,赞成和埃文经常一起睡觉。赞成第一次知道和别人紧紧抱在一起睡觉是什么感觉。埃文温暖的小身体随着呼吸平和地起伏,这让赞成感觉心情平静。他经常揉搓着埃文柔软的脚掌,喃喃自语:

——是这样的,埃文,你看看,攒了很多吧?3万多元呢。你问我用来干什么?嗯,以后我长大了要离开这里,我也去服务区喝杯咖啡。

埃文用腿撑着下巴躺下,眼皮慢慢地开开合合,先睡着了。赞成独自唠叨了整夜。

——你知道什么是骨癌吗?听起来像仙人掌的名字是吧?听说有这种病。如果不是我爸爸得过这种病,我也不会知道的。

一天又一天过去。用人类的时间来算是两年,用狗的计时方法则过去了十年。不知不觉间,赞成和埃文都成了彼此最有力的依靠。虽然行动迟缓,耳朵也不灵了,但埃文还是像其他狗一样喜欢玩球,喜欢散步。赞成把起了毛的网球扔到远处,埃文就从赞成眼前消失,然后必定带着球一起回来。找回东西,放到原位,这是埃文的拿手好戏。有时赞成感觉埃文叼给自己的不是球,而是别的东西。他知道,那个是球又不是球的东西改变了自己。

不过,埃文最近有点儿反常。

奶奶晚上十点多才回家,一手提着黑色塑料袋。

——用微波炉转一下再吃。

赞成往袋子里看了看,看到了包在锡纸里裹着白糖的烤马铃薯。赞成跟在下班的奶奶身后团团转。

——奶奶,埃文有点儿不对劲。

——如果你现在不吃,就放到冰箱里。

奶奶把平时装手机的手提包扔在卧室地板上。

——奶奶,埃文不吃东西。

——因为它老了,老了。

——我抛球,它也不动,走着走着就趴下了。

——我说过,因为它老了。

奶奶连连摇着胳膊,对一切都不耐烦的样子,然后哼哧哼哧地在地上铺褥子。

——你看它,总是舔自己的腿,从早到晚都这样。刚才我摸了摸它的腿,它突然要咬我。

奶奶正要躺在褥子上面,抬起上身,看了看赞成。

——不,不是真咬,只是做出要咬的动作。

奶奶闭着眼睛,胳膊放在额头上。

——奶奶,我们是不是应该带埃文去医院呀?

——少废话,快去睡觉,把灯都关掉。

奶奶的半袖衣服上沾了淡淡的泡菜汤。赞成在奶奶旁边踱来踱去,坐立不安。

——奶奶,我觉得应该带埃文去医院。

奶奶勃然大怒。

——带狗去什么医院,连人都去不了。我说没说过,让你把那个狗崽子送回去?趁奶奶没被你气出病来,赶紧去睡觉。别让我把大白卖给狗贩子,快去!

——不是大白!

赞成用从未有过的大嗓门喊道。

——什么?

最后赞成的话音变得模糊,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是埃文。

奶奶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让赞成赶快出去。赞成没再说什么,回自己房间了。他躺在黑暗的房间里,望着天花板。过了很长时间,他拿出藏在塑料警车里的3万元,放进钱包。

——哪儿不舒服吗?

宠物医生问道。

——埃文好像生病了。

——这家伙叫埃文吗?

——是的,《魔幻车神》里的车神名字。

——是吗?

医生露出职业化的微笑。在地方新城公寓商圈里,最重要的就是评价和传言。

——是的!我最喜欢的人物。埃文本来是一辆魔幻车,只要调动神斗卡,就会变成魔幻车神。

医生几乎听不懂赞成的话。他看着表格,老练地转移了话题。

——那么你是……卢赞成?

——什么?是的……

赞成用细弱的声音回答。姓和名同时被叫出来的时候,几乎没有好事。在教务室是这样,在爸爸住院的综合医院也是这样。

——所以呢,你到底是赞成,还是不赞成?

赞成经常听到有人这样跟自己说话,现在已经听腻了。他耸了耸肩膀,一副懒得回答的样子。

——如果说您的玩笑没意思,这点我赞成。

医生干笑一声。

——嗯……狗的主人是卢赞成?你一个人来的吗?父母呢?

埃文流露出明显的紧张情绪。大概是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和冷清气氛让它感觉不舒服。看到埃文的腿,医生大吃一惊,哎哟,应该很疼吧?他说像这种程度,很可能肿瘤已经扩散到其他部位了。

——肿瘤?

——是的,癌症。

——癌症?狗也会得癌症吗?

——当然了。

赞成知道癌症是什么。是和癌症相关的气味、尖叫,以及失魂落魄的脸?

——详细情况要看检查结果才能知道,不过情况的确不太好。

——检查?

——嗯,要抽血,还要拍照。

——那……都做完需要花多少钱?

——那要看做什么检查,不过要彻底检查的话要花很多钱,明天和父母一起来好吗?

赞成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裤兜里的钱包。

——什么检查要做,什么检查可以不做,是您来决定吗?

——可以这么说。

——那么……3万元,不,请您给它做2.5万元的检查。

回家的路上,赞成的脸色很暗淡。车窗外,八月无情的翠绿正在悠悠地摇曳。阳光和风一如往常,赞成却突然感觉自己来到了另外的世界。几分钟的时间,同样的风景变得截然不同,这个事实令他吃惊不已。

“爸爸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吗?”

赞成低头看了看埃文。埃文坐在赞成的膝盖上,感受着公交车轻微的震动,点头打着瞌睡。赞成回想着从医生那里听到的每一句话:“可以手术,也可以不做手术。”这是什么意思呢?赞成冥思苦想。他不知道这种时候该做什么。猛然间,赞成感觉到某种冰凉而潮湿的东西,低头往下看,看到乳白色的大短裤上沾染了网球大小的古铜色污痕。污痕画出不完整的圆,越来越大。

——你怎么了,埃文,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啊。

赞成趴在埃文耳边窃窃私语。与其说是责怪埃文,倒不如说是跟周围人辩解。因为是夏天,腥臊的气味很快就在车里蔓延开来。赞成本想稍微坚持一会儿,最后还是在距离目的地两站远的地方提前下了车。他把埃文放在田间小路上,温柔地说:

——埃文,走一会儿吧,嗯?

埃文紧贴地面,一动也不动。赞成不得不把埃文抱在怀里,走过夜幕降临的田间小路。三伏天抱着狗走路,没过几分钟衬衫就湿透了。

——快到了,再坚持一会儿。

听医生说埃文的听力下降了,赞成比平时提高了嗓音。医生还说,它总是到处撞头,视力肯定也变弱了。赞成突然对埃文心生怜惜,轻轻抚摸它的头顶。埃文的嘴角轻轻上扬,眼角却微微下垂,看起来像是在笑。赞成抬起头,打量剩下的距离。成群的蜉蝣在水田里温热的水面上飞行,仿佛在虚空中荡起时间的浪花。马上就到给埃文喂食的时间了,赞成加快脚步。

那天奶奶下半夜才回来。刚坐上廊台,奶奶就从口袋里拿出用保鲜膜包着的黄油烤鱿鱼,递给赞成。

——你自己吃,别给大白。就算给,也只给它鱼头。

——奶奶你喝酒了吗?

赞成从奶奶身上闻到了酒气和香水味儿。奶奶没有回答,而是从尼龙布包里拿出香烟盒,只剩一支烟了。点燃之后,奶奶像叹息似的小声自言自语:

——主呀,请饶恕我……

赞成犹豫着要不要把独自带埃文去医院的事告诉奶奶。

——明天是星期天,怎么能喝酒呢?不去教会吗?

——嗯。

——为什么?

——就是不去。

——和谁喝的酒?

——和元老牧师。

赞成听奶奶说过很多次了,知道元老牧师是多么好的人。他帮忙办了爸爸的葬礼;保险公司拒绝支付保险金的时候,也是他帮忙起诉。面对印花税、送达费等拗口的词汇,奶奶战战兢兢,牧师给了她巨大的力量。虽然保险费诉讼请求被驳回,但是“能够为之战斗,都是牧师的功劳”,这句话奶奶说过多次。奶奶的话,赞成连一半都听不懂。

——牧师说他以后不想见到奶奶了。

——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都没有。啊,对了,这个。

奶奶转移话题,从口袋里拿出一件东西。

——你以前就说想要吧?

——什么?

——服务区区长换了手机,这个给我了。液晶屏有点儿破了,不过可以通话。他说我要是想要就拿走,我想到要给我们家的小兔崽子,就拿回来了。听说只要把什么芯片还是卡片装进去就行?

赞成眨了眨眼睛,接过老式智能手机。像奶奶说的那样,左侧边缘有一道蜘蛛网状的细缝,不过没关系。

——饭锅里还有饭吧?

赞成眼睛盯着智能手机回答道:

——嗯。

——奶奶先睡了,你玩会儿就去睡觉。大白碗里有酸味了,你洗一下。

奶奶往空烟盒上吐了口水,然后把烟熄灭,一扭一扭地走进漆黑的卧室。

2

赞成躺在小房间里,久久地抚摸着没有充电的智能手机,脑海里浮现出班里每到休息时间就聚精会神打游戏的同学们。他曾经在同学背后偷看过那些不知是机械还是生物的小东西,在方形屏幕里拥挤着粉碎的样子。赞成常常对那里的世界充满好奇,尤其是同学们只顾用短信聊天,或者赞成鼓起勇气搭话对方却眼睛盯着手机屏幕的时候。赞成被同学之间的交流疏远,又被那些词汇抛弃了。突然之间,他也有了手机,这真像个谎言。虽然还没有和通信公司签约,也没有开通账号,但他觉得只要有手机,自己好像随时都可以和想要的世界取得联系。赞成猛地意识到周围好安静,于是四处张望。哼哼了一整天,拖着病痛后腿的埃文在赞成旁边沉沉地睡着了。赞成的脸上笼罩着淡淡的阴影。宠物医生说,“如果不手术会有危险”,不过“因为是老犬,手术之后也可能更不好”。这么两句简单的话,赞成却无法理解,不停地眨着眼睛。

——这么说,我什么都不能做了?

医生调整呼吸,平静地说:

——也有人选择最后的方法……很少见的,安乐死。

——那是什么?

——先把生病的动物朋友哄睡,再注射让心脏停止跳动的针,为了让它们轻松。

医生没有忘记补充说,因此后悔或痛苦的人也有很多,所以一定要慎重做决定。他首先想到的是要好好照顾埃文,在它支撑着活下去的日子里会非常痛苦,所以自己要在旁边好好鼓励。赞成并不知道怎样才算对它好,也不知道埃文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正在这时,对面房间里传来奶奶的叹息:“哎哟,死了才能摆脱所有痛苦,死了才会没有忧愁。主啊,静静地把我带走吧。”赞成转过身,死死盯着埃文。他和埃文离得很近,鼻子都快碰到一起了。

“我看你脸的时间比你看自己的时间更长……知道吗?”

埃文潮湿的睫毛轻微地抖动。赞成仔细打量埃文,从嘴角到胡须,从鼻翼到眉毛,上面凌乱地覆盖着“支撑着”“活下去”“非常”“痛苦”之类的词语。

——埃文,我一直不明白,痛到想死的程度,究竟会有多痛呢?

——……

——埃文,很痛吧?我不了解,对不起。

——……

——埃文,如果你真的忍不了……以后如果真的太痛苦,一定要告诉哥哥,听懂了吗?

埃文哼了哼。赞成翻身平躺,在黑暗中久久注视着墙壁。

赞成在筒子楼的各个门前贴了A4纸。每40张分为一组,每个角都事先贴好透明胶带。“高中国语家教”“比家教更强大的1对3,精英团队”“备战高考特别教材,大幅改变你的期末考试成绩单”。除此之外,钢琴、跆拳道机构和美容院、健身中心、炸鸡、比萨外卖的广告也很多。参加传单面试的时候,赞成稍稍提高了自己的年龄。幸好没要求看学生证。够不到的地方,他就踮起脚,或者原地跳起来解决。尽量避开需要按门禁密码的新建公寓,偶尔也会跟在业主身后偷偷溜进去。满脸稚气背着书包的赞成几乎从未引起怀疑。即便这样,当他正往别人家门上贴传单,有人推门出来的时候,他还是会忍不住怦怦心跳。

分配的工作量并不像想的那样容易完成。很多低层建筑和单间公寓都没有电梯,有的人警惕心很强,有的过于冷漠或者神经质。打工第一天,赞成就意识到自己把分发传单这件事看得太简单了。有生以来还从来没勉强做过这么吃力的事情。第一天就两腿僵硬,上下楼梯都很困难。每当想到要放弃,他就会像念咒语似的自言自语,一张20元,一千张就是2万元……这样他就有力气支撑下去了。连续几天没去服务区,晚上睡得像昏厥。奶奶却没有觉得可疑,只问过一次,你的脸怎么晒得那么黑?

工作有时是独自一人,有时也会几个人组成小组集体行动。有一次,同组的中学生哥哥坐在公寓楼梯上喝电解质饮料,问道:

——喂,你为什么做这个?

赞成掩饰住慌张,转移了话题。

——哥哥你呢?

——我嘛,就是为了赚钱买烟。

——哦,好的……

——你呢?小学生都有零花钱的呀?

赞成犹豫片刻,坦率地回答:

——为了……治病。

——啊……

那中学生用和善的语气问:

——这些钱够吗?

赞成垂下眼皮,忧郁地说:

——我的狗很小,需要10万元左右。

——啊?什么?狗?

中学生有些混乱,转而又像老练的成年人那样发起了牢骚,现在宠物医院的费用也贵得很呢。

——不,不是的,听说狗安乐死需要这么多钱,可是我没有钱……

中学生认真想了想,突然骂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简直是个疯子。

每当转完了规定的区域,赞成经常到小区游乐园里休息。他背着装有透明胶带、剪刀、传单、毛巾、水瓶的书包,坐在树荫下,看小区的孩子们玩耍。观察三三两两坐在长椅上分享育儿信息、谈天说地的妈妈们,看她们用饱含担忧、关注和爱意的目光注视自己的孩子。赞成悄悄地瞥向她们,“啊,原来妈妈是这样看自己的孩子”“原来是用这样的目光对待孩子”。奇怪的是,每当这时赞成脑海里浮现出的并不是素未谋面的妈妈,而是埃文。他为埃文感到可惜,“如果埃文也能在这里散步就好了”“如果把这些零食给埃文,它一定很兴奋”。最近就算赞成走到身边,埃文也不看他了。它目光模糊,呆呆地凝视着虚空。赞成往它的饭里打上生鸡蛋,或者瞒着奶奶偷偷把金枪鱼罐头放在它的饭里,埃文也置之不理。“是不是最近我总不在家的缘故?”赞成心生愧疚,可是必须尽快攒够钱,所以也没有办法。

攒够既定目标的那天,赞成趴在廊台上,做起了简单的算术题。一周时间发了五千多张传单,赚了11.4万元。平生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钱。抚摸着真真切切的劳动所得,赞成意外地感觉到了自豪和意义。获得了最初没有想到的成就感,赞成感觉自己长大了。最后一天,因为太累他把四十张传单偷偷扔到了别人家的屋顶上。除此之外,这些钱真的是一尘不染。他把十一张万元和四张千元的纸币整齐叠好,装进钱包,然后走进卧室,悄悄地找到奶奶的身份证。签署安乐死同意书的时候,或许需要大人的身份证。

第二天,赞成起床比平时早,准备去宠物医院。奶奶不在家,已经去服务区上班了。赞成把盆子放在院子角落连接的水管旁,给埃文洗澡。他抓住埃文的耳朵,不让水进到里面,又往埃文身上打肥皂,每个部位都洗到。也许埃文还不知道这次洗澡意味着什么,乖乖地把身体交给赞成的小手。

——舒服吧,埃文?

赞成小心翼翼地揉搓着埃文的耳朵,它的血管透出淡淡的粉色。

——我没想到这样的部位也需要清洗,所以医生批评我了。以前你是不是很难受?

赞成从衣柜里拿出最显端庄的衣服穿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只是觉得应该这样做。赞成的表情很平静,扣上黑色半袖衬衫的纽扣,又确认了钱包里的现金,坐在廊台上穿运动鞋。他开始莫名其妙地担心,万一在路上遇到日进会的哥哥们该怎么办呢?赞成用怜爱的目光望着洗澡之后变得蓬松的埃文。他抚摸着埃文的后颈,从仓库里拿出手推车。这是很久以前奶奶在疲劳驾驶休息站工作时用来拉冰柜的车。车子上面落满灰尘,赞成用橡胶水管冲洗干净,摘下棚子,里面铺上毛巾。他没有往里面放冰块,而是把埃文放到里面。赞成没有忘记在埃文身旁放小碗和水桶。想到这是最后的时刻了,心情难免有些奇怪,但是想到最后能帮帮埃文,也算谢天谢地了。今天要做非常重要的事情,一切都由他自己准备,想到这里,虔诚的紧张感油然而生。

真爱宠物医院位于小区内部便利设施密集的商街底层。这是新建的医院,外墙是清爽的奶油色,安装了明亮的落地窗。印有商号的黄色招牌上画着黑色的狗脚印,整体上给人以温暖的感觉。玻璃窗上写有“蜱病集中预防期”以及“寻狗启示”的印刷物,这让赞成产生了莫名的平静和信任。

——到了,埃文。

进入医院之前,赞成回头看后面。他弯下腰,想要和埃文对视。如果这样的话,他可能会改变主意,于是忍住没看埃文的眼睛。一手抓着手推车扶手,赞成在另一侧肩膀上用力,推动医院的玻璃门。刹那间,某种力量猛地把赞成推向外面。

——啊?

门上的金属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玻璃门却纹丝未动。赞成一头雾水,后退了一步,这才发现贴在玻璃门上的告示:

“服丧期间,停业至周末。”

赞成不太明白“服丧”的意思,不过直觉告诉他,这个词和死亡有关。赞成的心里踏实了许多,这种感觉妙不可言。

赞成在商街周围徘徊良久,然后去了附近的小区游乐园。以前发传单的时候来过这里几次。他坐在紫藤树下休息。从一大早开始,整天都处于情绪紧张状态,疲惫感潮水般涌来。冰柜里的埃文睡醒了,抬起头,瞟了一眼正在担忧地望着自己的赞成。几个男孩子闹哄哄地走过赞成面前,他们看着手机自顾自地说笑着,打闹着。赞成畏畏缩缩地看着那些孩子,摸了摸自己鼓鼓的裤兜,站起身来。

回家路上,赞成走过公交车站附近的手机代理店门前。等公交车的时候,他看了看展示在柜台里的最新款智能手机。黑宝石般闪闪发光的光滑机器上映出赞成失魂落魄的脸。赞成觉得那些手机真的好美。

——你看,埃文,好美啊。

赞成的视线从柜台转移开来,看向冰柜里的埃文。埃文身体蜷缩,像个球,头埋在身体里面,沉沉地睡着,像死了似的。赞成摸了摸埃文,然后从裤兜里拿出老式手机,在角落裂了细缝的液晶屏上照了照自己。这时,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才想起来,还能剩下点儿钱。

除了要为埃文花的钱,还剩1.4万元,这个事实让他心潮澎湃。不一会儿,回家的公交车进站了。赞成没有上车,而是推开了手机代理店的玻璃门。

起先他只是想问问SIM卡的价格,却又不知不觉地坐到了店员面前,在店员递来的文件上清楚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还把奶奶的身份证递给对方。赞成看了看往自己的旧手机里装卡片的店员,然后转头去看停在代理店玻璃门前的手推车。虽然没看到在冰柜里睡觉的埃文,不过它肯定在那里。

——SIM卡1万元,充电器5000元,本来还要收3万元的开通费,不过现在搞活动,免费开通。

赞成拿回自己的手机,从钱包里拿出1.5万元递给店员。从埃文的医疗费里拿了1000元,这让他多少有些介怀,不过在宠物医院关门期间只要节省零用钱,应该能补上。在公交车站前,赞成无数次按下手机按钮。裂缝的液晶屏上亮起光,就照不出自己的脸了。赞成按了相机按钮,第一次给在脚下睡觉的埃文拍了照片。“咔嚓”,一辆冷藏卡车箭一般从赞成背后驶过。

埃文一口水也不喝,只是静静地睡觉。它没有像往常那样磨人或呻吟,也没有舔自己的腿。赞成整天都在玩手机,只有充电的时候才偶尔看一眼埃文。

——嗯,很乖,我的埃文。

赞成抚摸着睡梦中的埃文的后背,又把手机放到手中,下载各种应用程序,消磨时间。

——话费要是太多的话,就从你的零花钱中扣除,你自己看着办。

奶奶威胁也没用。那天夜里,赞成躺在被窝里,像很久以前爸爸做的那样,用手机的光做出狗的影子。

——埃文,你看,我把你的朋友们叫来了。

赞成大声说道。埃文一动不动。

——埃文,你看啊,我好像比爸爸做得更好,真的是狗,真的是狗,是你的朋友。

埃文还是没有反应。

两天后,午休时间快结束的时候,赞成去了服务区。当时是暑假,又恰逢周末,服务区里人山人海,都没有停车的空间了。奶奶疲惫地端着盛有喜面的托盘朝赞成走来。

——你找我要钱说是要买午饭的。

——啊,那个呀,现在好了,奶奶。

——好了,什么好了?

——已经用昨天拿到的钱解决了。

——我问的就是,什么解决了?

——就是有件事。快把面条给我。

赞成呼噜噜地吞着面条,注视着在里面洗碗的奶奶的背影。奶奶每次弯腰或伸腰的时候,昨天晚上赞成帮她贴的白色膏药就从腰间忽隐忽现。赞成把托盘放到餐具回收台,然后走到加油站旁的藤木长椅边坐下,玩起了智能手机。他希望有很多人看到自己玩手机,可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们有的去卫生间,有的在禁烟标志牌前吸烟,拿着饮料和别人简短聊天,每个人都在埋头做自己的事。赞成混在周末的人潮之中,用手机一遍又一遍地看《魔幻车神》。突然,他想起三天来还没和任何人通过电话。他不知道任何人的电话号码,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号码。要不要打电话到教务室,问问同班同学的电话?他思忖片刻,想到要和老师通电话,还是不太情愿。

“要是爸爸还活着,我就可以打给爸爸了。”

思考了很长时间,最后赞成从钱包里拿出宠物医院的名片。“服丧期间,停业至周末”,他想起这句话,却还是按了医院的电话号码。

“说不定已经开门了呢,如果有人接电话,我该说什么?”

手机里传出熟悉的信号音。明明没有做错什么,赞成却心跳加速。长长的信号音接连响过几次,还是没有人接电话。宠物医院里没人接电话,这个事实带给赞成莫名的安心感。他把名片放回钱包,数了数剩下的钱。10.3万元,这个数字不够带埃文去医院。只要过了今天,那么一定……赞成暗下决心,站起身来。这时,放在膝盖上的手机掉落到柏油路上。赞成脸色苍白,慌忙捡起手机,先看裂缝的左角。他把手指放在蜘蛛网状的细纹上,慢慢地揉搓。漂亮的玻璃颗粒沾上了指尖。赞成的眼睛沉重地闪烁。

回家路上,赞成伸出手,左右摇晃手机,在阳光下仔细观察。光芒到达黑色的液晶屏幕,像浮在水中的油脂似的顺滑地荡漾,同时也在赞成心里荡起了微小的满足感。液晶屏上贴了保护膜,看起来像新的一样,边缘的裂痕似乎也不那么明显了。他对自己多少有些失望,但还是为自己辩解“那是无法避免的状况”。怀着过过眼瘾的心情,赞成走进服务区的电子商品卖场。他在装饰品柜台前停留了很长时间,抚摸着一尘不染的透明保护膜,情不自禁地嘟哝着“三天……”三天左右……埃文应该可以等待吧?像以前那样再坚持一下,不用多,只要三天,不行吗?赞成计算着身上已有的钱和可能攒到的钱,不知不觉就站到了收银台前。回过神来一看,钱包里转眼只剩下9.5万元了。

那天夜里,埃文开始惨叫,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好奇怪。埃文望着天空,发出狼嚎似的咆哮。赞成被惊醒了。他站起来,双手捧起埃文的脸。

——怎么了,埃文?出什么事了?

埃文用力抵抗,往地板上撞头。仔细一看,它眼睛周围粘满了眼屎,嘴里也发出难闻的臭味。这一刻,赞成捂住嘴巴和鼻子,转过头去。

——哎哟,这条讨厌的狗!

奶奶在卧室里大声喊道:

——总是叫什么叫,讨厌死了!哎哟,怪吓人的,赶紧把它扔出去。

为了不惹奶奶生气,赞成代替埃文压低了声音:

——埃文,对不起,我们再坚持三天,就三天,到时候大哥我一定……你乖吧?再坚持一下,就一下……

两天过去了,赞成在睡梦中听到奇怪的声音,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埃文正在舔自己的脸。它的双脚放在赞成胸前,脑袋在赞成的脸上蹭来蹭去,好像是提前告别的样子。感觉和摇着尾巴露出肚皮的时候不太一样。很奇怪,赞成有点儿想要流泪。最近埃文总是睡觉,哪来这么大力气?难道是奇迹般有了好转?心底里无谓的希望犹如装在杯子里的水,轻轻颤抖。大概是无力再动下去了,埃文的头深深地埋进赞成腰间。赞成在黑暗中窃窃私语,“好的,好的”,声音中夹杂着困意。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赞成急忙去了市中心。今天他打算直接去医院,签署安乐死同意书,预约时间。这样就不会再动摇了,也可以防止乱花钱。走到宠物医院之前,经过大型文具店的时候,赞成停下了脚步。柜台里展示着花花绿绿的手机壳,赞成发现了画有《魔幻车神》人物的商品。下意识地看了看价格,3.4万元。猛然间,赞成脑海里产生了从未有过的疑问。关于安乐死,是不是从开始就想错了?比起促成埃文的死,趁埃文活着的时候度过更有意义的时光,那或许才是“对我们俩都好”的事?

回家的路上,赞成脸上充满忧虑。不知不觉间,手里只剩下6.7万元了。感觉一切好像都很妥当,都是必需的过程,可是很奇怪。赞成拖着沉重的脚步,摇摇晃晃地走在似乎格外漫长的田间小路上。现在不同于手里有9万多或10万多的时候,6.7万元距离10万太远了。要想重新攒够10万元,还需要发出两千张传单。两千张,想都不敢想。他没有勇气直接回家,于是去了服务区,坐在藤木长椅上抚摸着新买的手机壳。直到傍晚,他才起身离开,去服务区饰品柜台买了喂给埃文的鱼糕棒。

“要不要再买一个,我自己也吃?”

闻到油香味儿,饥饿感油然而生,但他忍住了。赞成本能地知道,这种时候付出小小的牺牲,稍微克制欲望,心情会更好。提着装有鱼糕棒的黑色塑料袋,赞成摇摇晃晃地走了四十分钟,终于到了家。所有的灯都关了,家里比平时更暗。赞成打开大门走进院子,故意大声说道:

——埃文!哥哥买了零食,过来,是你喜欢的鱼糕棒。

赞成脱掉鞋子,走上廊台。

——埃文!快看呀,回来的路上我也很想吃,但为了给你留着,我强忍住了。你肯定不知道我忍得有多么辛苦吧?

想象着埃文开心的样子,赞成推开了小房间的门。埃文不在。

——埃文!

赞成提高嗓音。家里安静得吓人。他对自己熟悉的世界产生了违和感。

——埃文!你在哪儿?

赞成的声音在夜晚湿漉漉的原野上荡起回声。

“眼睛看不清楚,腿也有病,这个家伙会去哪儿呢?”

赞成感觉到了不安,担心埃文会出什么事。早知道这样,应该拴条狗链。因为埃文身体柔弱,他就掉以轻心了。

“走不了太远的。”

赞成打开手机手电筒功能,一步一步拓宽搜索范围。埃文是小狗,所以要仔细观察脚下。

——埃文!不要搞恶作剧,嗯?

赞成按捺着蹲坐在地放声痛哭的心情,加快了脚步。当务之急是找到埃文。

赞成望着远处亮灯的高速公路服务区。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那里。也许是因为那个时间能去的只有那里了吧。要么就是因为太害怕了,想去找奶奶。赞成调整呼吸,尽可能理智地做出判断。万一埃文是凭借自己的力量去了某个地方,那很可能会去以前去过的地方。这个地方极有可能是他也知道的地方。赞成心存期待,或许埃文要比预想中离自己更近,而且非常近。赞成打算去面食柜台问问奶奶,埃文有没有来过。当他经过加油站门前的时候,突然被不祥的预感团团包围了。瞬间,他满脸通红,心跳加速。因为他在加油站垃圾桶旁看到了熟悉的袋子。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袋子下面鼓鼓的,袋口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

“不会的,不可能。”

赞成心里打着小鼓,假装没看到,径直走了过去。殷红的鲜血从袋子下面慢慢流出。赞成以前见过相似的场面。一群野狗守护着倒在高速路边的同伴。爸爸在驾驶席上连续闪了几次远光灯,可是那些野狗依然围着死去的同伴,虎视眈眈地看着这边。

“可是我的狗不是流浪狗啊……”

赞成转身往餐厅方向走去。这时,他听见几个哥哥的叫嚷声。他们胸前印着加油站的标志。

——哎哟,我都说不是了,你还这样。

——唉,怎么可能呢?

——哎呀,真的,那条狗好像故意冲过去的,好像在等着汽车经过。

赞成在那个袋子前面伫立了许久。几度冲动想要解开绳子看看,最后却又没有。更多的鲜血从袋子下面流出。摸起来应该还热乎。不一会儿,赞成转身走了。最终他也没去看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右手紧握着手机离开了。

周围更黑了。赞成拖着僵硬的身体,走上高速公路旁的泥土路。几辆车响着吵闹的喇叭声,从赞成身边呼啸而过。赞成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手电筒功能使用太久,手机已经发热了。看到凝结在手心里的汗珠,他突然想起第一次遇见埃文的日子。那在手心里闪烁的冰块和某种软软的凉凉的却又暖暖的痒痒的东西、现在再也摸不到的东西揪住了他的心。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称呼这种东西,就这样走在黑夜的路边。几辆大型货车呼啸着驶过赞成身边。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饶恕”这个词,只是说不出口。仿佛他的脚下不是路,而是薄冰,不知从哪儿传来“咔嚓咔嚓”的缝隙开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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