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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已过,妻子提出要贴壁纸。

——现在吗?

——嗯。

我迟疑片刻,说了声“好吧”,就从沙发上起身。妻子已经很久没提出要做什么了。我去了阳台,从收纳柜里取出壁纸。这是前不久从大型超市里买来的“自粘壁纸”,一卷的价格是两万几千元,有我肩膀那么宽,10米长,拿在手上很有分量。我手拿壁纸,看着说明书,总感觉有点儿不对劲,于是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客厅的灯光。我的眼睛仍然盯着说明书,大声喊道:

——真的要现在贴吗?

上个月,妈妈来家里住了几天。我们两个人都有些神情恍惚,妈妈说要来帮我们做家务。第一天刚刚放下行李,妈妈就劲头十足地打扫家里的角角落落,整理邮件,拆开落满灰尘的风扇,逐一擦拭扇叶,又给枯萎的橡胶树浇水。她把猪肉和鹌鹑蛋混合,拿酱油腌制;炒凤尾鱼和螺丝椒,家里满是辣味;烤紫菜,腌苏子叶,整理冷冻室。妻子常常用无可奈何的目光看着妈妈的身影,好像是在忍受老人并无恶意的干预和唠叨。不,与其说是忍受,倒不如说是根本没往心里去,或者说不愿放在心上?我不知道怎么说合适。一方在不遗余力地做出各种动作,想要批评对方不成体统,一方却根本接收不到这样的信号。这是一件让人痛心的事情。

妈妈来我们家十天了。一天夜里,厨房里发出“砰”的响声,我跑过去一看,妈妈坐在地上,身上满是黑红色的液体,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像偶然出现在恐怖分子身旁,却遭受了血与肉的洗礼。妈妈手里拿着圆筒形的瓶子,那是前不久门口的儿童之家送来的覆盆子汁。想着要还回去,就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碰都没碰。可能是妈妈突然打开盖子,里面的东西喷涌而出。黑红色的液体溅满了妈妈白色的内衣,也凌乱地溅落到餐桌、壁纸、饭锅和电水壶上面。餐桌和对面的墙壁尤其严重,清清爽爽的橄榄色壁纸上沾满了黑红色的斑点,就像有人为了侮辱邻居而故意在墙上胡乱涂抹。

——天啊,太可惜了,这可怎么办啊。

妈妈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

——哎呀,我只是口渴……看你们都不喝……

我赶忙把妈妈扶起来。

——妈,您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我老了,不中用了”“这些人也真是的,要卖就卖能吃的东西,这样怎么能行”“瓶子里都是气”,妈妈反复说着这些话。她没有直接去浴室,而是撕开厨房纸巾,擦起了地板。换在平时,她肯定会责怪我们,说用抹布就行了,为什么要浪费纸。

——放下吧,妈,我来擦。

我犹豫着弯下腰,悄悄地看了看妻子,不动声色地征求妻子的意见,“是吧,亲爱的?我们来擦可以吧?”妻子在旁边纹丝不动,还用低沉而粗鲁的语气说出了让人意想不到的话:

——真是的……

妈妈正在擦地,抬头看了看妻子。短暂的寂静流过,墙面上黏稠的黑红色液体仍然啪嗒啪嗒地滴落,留下长长的竖痕。妻子对尴尬的气氛置若罔闻,继续说道:

——这是怎么搞的?

——美珍啊。

我轻轻抓住妻子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再说了。妻子的神情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是发怒还是寻求理解,随即发出凄惨的尖叫。

——彻底毁掉了。

我们是去年春天搬到这里的。建筑面积24坪,实际使用面积是17坪,房龄二十年。现在人们都认为举债买房是疯狂之举,不过这是拍卖品,价格便宜,当然很难舍弃。很多时候,售价和整租保证金的差异并不大,寻找合适的整租房并不容易,而且当时搬家也很头疼。经过漫长的考虑,我们决定买下这套房子。一半以上的钱都是贷款,只要想到连续几年都要按月归还本金和利息,心情就会变得沉重。不过,想到自己的钱没有进入别人的腰包,而是换来了属于自己的空间,也就不那么委屈了。即使有人告诉我,这房子并不是你的家,而是别人的大腰包,我也不介意。妻子很开心,因为荣宇以后不用再换托儿所了。她说这是最开心的事情。附近还有很多便利设施,空气也比首尔清新,妻子对这点也很满意。

——我也喜欢这里。

荣宇玩积木或者看图画书的时候,经常会插话,那天也不例外。

——为什么?你为什么喜欢这里?

那段时间荣宇经常会冒出惊人而荒唐的话,妻子还是充满期待地问他。大概是觉得身为父母总算为孩子做了些什么,妻子还没听到答案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荣宇像往常一样,嘴里含着清澈的口水,摆动着鲜红色的舌头,天真地回答:

——嗯,有好多嘀嘀,好酷。

这样说的时候,他注视着阳台外面八车道上排成长队的上下班车辆。

很长时间,我们都被有房子这个事实搞得迷迷糊糊。尽管只是名义上属于我,其实并不是我的房子。漂泊二十多年,终于有了在某个地方扎下细根的感觉。一棵刚刚钻出种子的根穿透黑暗破土而出,弥漫四周的微热和叹息如数传入我的体内。下班后洗完澡躺在床上,奇异的自豪和不安同时向我袭来,感觉好像历经千难万险到了某个地方。尽管不是中心,却也没有被赶到外面,安心感犹如叹息般油然而生,又有些疲惫感,疲惫感中夹杂着今后可能遇到的疲惫和懂得什么是疲惫的疲惫。即便这样,我还是极力不往坏处想。我努力让自己相信,我选择的不安是全世界所有家长都要承受的不安中相对较好的不安。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事实。至少我还拥有选择的自由。在购房协议书上签完字回家,我打开电视,娱乐节目上的艺人们正在玩“报纸游戏”。落脚地逐渐减少的空间里,更多的人支撑更长的时间,就是这样的游戏。参与者的身体互相纠缠,龇牙咧嘴地做出滑稽的表情。有人抵挡不住对方的重量,终于被挤出报纸而惨遭淘汰。那时候我只是坐在电视前喝着罐装啤酒呵呵傻笑,现在我却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一半的一半”,然后是“一半的一半的一半”,单脚站在不断缩小的报纸上,抱着家人瑟瑟发抖,却又因为坚持到最后而冲着摄像机露出笑容。“这么快就买上房子了?”大学同学们向我祝贺,语气之中不无羡慕。每当这时,我总是难为情地辩解:“那又怎样,不过是个房奴罢了。”一个家伙回敬道:“我只是个奴,而你是房奴,多好啊。”入住之后,我们举行了好几场乔迁宴,招待双方父母、朋友和同事,亲近的人说说笑笑,吃吃喝喝。这样的时候,我们是债务者的事实让我感觉很虚幻。写在购房协议和银行贷款协议上的名字像是假名。凌晨时分感觉到尿意去卫生间的时候,我会久久地站在浴室门前,注视熄了灯的客厅。我检查了所有的东西是不是都在原位,需要妥善保存的东西是否安然无恙,然后就离开了。

妻子用了半年多时间装扮新家。搬家之后,有空就查看“小面积自助装修”和“家具重修”“DIY”信息,并且付诸实践。一直以来,妻子对“定居”的执念就比我强烈。整个大学时代妻子都生活在宿舍里,毕业后做课外辅导教师的时候,每天带着锡纸垫子出入学习室,而不是毯子,就是别人烤肉或郊游时铺的那种。因为便于携带,丢弃也容易,所以每天铺着锡纸垫子睡觉。妻子三次参加九级公务员考试,三次落榜,结果是没能成为公务员,却到鹭梁津公务员考试辅导机构做了文员。婚后先是治疗不孕症,接着经历两次流产,终于生下荣宇,搬家五次之后终于买上了房子。这些都是在过去的十年里手忙脚乱地完成的。买房之后,每到休息日,妻子就在阳台上剪剪切切,涂涂抹抹,拼接组装,重修我们用了将近十年的床和椅子、餐桌和收纳柜。她把褐色椅子漆成乳白色,或者把旧桌子涂上柑橘的颜色,变成亮丽的色调。为了不让荣宇靠近锯、钉子和锤子,妻子干活儿时总要锁紧阳台的门。荣宇把鼻子贴在阳台的玻璃门上,哭泣,闹脾气。每当这时,我就抱起荣宇,带他去游乐场。搬家之后的几个月里,家里从来没断过油漆味、胶水味和增光剂的气味。这是妻子了解过“北欧风家具”和“斯堪的纳维亚布艺”,对价格失望后选择的自救之路。妻子需要的不仅仅是定居的事实,还有现实感。她似乎厌倦了仅有需要和必要构成的空间,厌倦了和丑陋的事物生活在一起,妻子想要从空间中寻找去除功能的形象,从生活中寻找去除了生活本身的形象。

妻子在室内装潢方面倾注心血最多的空间当然是客厅和厨房。她把网购的双人沙发放进客厅。这是一套布艺沙发,填充物是废旧木料和压缩海绵。我对妻子的选择不做评论。偶尔妻子询问我的意见,我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回答“不错啊”“还好吧”。我不反感让简陋的公寓变得舒适,何况还喜欢妻子散发出来的明朗气息。妻子在沙发旁放了一棵漂亮的橡胶树。这也是因为荣宇不再吸花盆上的石头,也不撕咬花叶了。妻子在亲手制作的木托盘上放了许多用途不明的暖色调罐子,罐子上写着“LOVE”或“HAPPINESS”之类的单词。一侧墙上挂出全家合影,用铁丝和小巧的木夹展示出来,像晾衣服。妻子好像还觉得缺了什么,又在木托盘上贴了三只鸟图案的夜光贴纸。

厨房对面的小房间装饰成了荣宇的房间。这是荣宇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空间。荣宇平时喜欢藏在角落里,为此妻子特意从市场买来布,做成印第安帐篷。荣宇从小就经常爬进某个地方,用手指挖土吃,或者死死盯着落在地上的头发。妻子在荣宇房间的窗户上挂了画有变形警车的卷帘,门上贴了韩文字母表。“ㄱ”栏里有“小狗”,“ㄴ”栏里有“蝴蝶”的放大图片。那时荣宇正在学习识字。他好像在学习方面毫无天分,或者是因为年龄太小,往他手里塞上粉笔或蜡笔让他写字,他却到处涂画看不出形象的曲线,把妻子好不容易打扫干净的地板弄得一团糟。平时很少大声说话的妻子,每次看到自己辛苦营造的空间被孩子弄乱,都会忍不住大声喊叫,有时甚至很过分。荣宇对妈妈的干涉置之不理,往各种物品上面吐口水,撕图画书,听到音乐就摇摆上身,钻到餐桌下面狭窄的空间里玩耍。偶尔钻进圆锥形的印第安帐篷里,嘀嘀咕咕地胡说八道,直到进入梦乡,脸上带着和谁打架都打不赢的表情。静静地看上去,真是既无辜,又令人心痛。神奇的是,哪怕只睡片刻,睁开眼睛时却像换了个人,仿佛长了肉似的。孩子的成长速度真是快得令人惋惜。只有在面对孩子成长的时候,我才能明白季节和时光的用途,明白三月是做什么的,七月有什么用,以及五月和九月。

第一次来看这套房子的时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厨房墙面。在简陋而凌乱的家具中间,只有它在宣扬“美丽”,却又奢华得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格外引人注目。壁纸是很久以前的流行花纹,上面印着一堆堆的红色郁金香,艳丽得近乎肉麻。白底溅上了黄色的斑痕和分不清是苍蝇屎还是什么东西的黑点。妻子神情严肃,挑剔而凝重地盯着壁面,然后小声说:“如果我是这个房子的主人,我会贴简单而清爽的壁纸。”她说重要的是收纳、布置和配色。妻子摆出行家的派头说,这就是对室内装修的误解。其实,她还要照顾孩子和做家务,都没时间去美容院。

——我们家不是也很乱吗?

妻子瞪大了眼睛反驳道:

——那是因为我们家有小孩子。

在家务和育儿方面,只要我稍微流露出责难的意思,妻子就会表现得格外敏感。

——这家看起来也有孩子啊?

我指了指贴在厨房夜光开关上的臭屁虫贴纸,妻子愤愤不平地说道:

——我们家不是比这里小嘛,小房子怎么整理也看不出效果。

入住之前,妻子最先修理墙壁。她去了社区装潢店,把厨房和客厅的壁纸全部换成白色,洗手池对面的墙壁换成橄榄色。在白色的空间里,橄榄色理所当然地成了“亮点”。用妻子的话说,既美观又显得宽敞。妻子在那面墙下摆放了四人餐桌。桌腿是没有光泽的米黄色,桌面是淡橙色,给人以温暖的感觉。餐桌兼做茶桌和书桌。妻子在餐桌一侧放了电水壶、绿茶、薄荷茶包、复合维生素,以及坚果。当然没忘了摆放盛在透明容器里的咖啡豆和看着就让人扬眉吐气的咖啡磨豆机。我们每天围坐在这张四人餐桌旁吃饭。偶尔有客人来,我们会在客厅用餐。我们一家人大多使用这张餐桌。我们俩使用没有靠背的板凳,荣宇坐在折叠式儿童餐椅上面,拿着勺子。琐碎而无聊的日子一天天积累下来成为四季,四季积累下来就是人生。插在浴室玻璃杯里的三支牙刷和挂在干燥台上尺寸不一的袜子,小巧的儿童马桶盖,看到这些东西,我明白如此平凡的事物和风景恰恰就是奇迹和事件。妻子和我在餐桌旁喂荣宇吃饭,批评他,为他荒唐的辩解忍俊不禁,还要为了维护权威而迅速做出严肃的表情。荣宇在这里学习用筷子,撒落食物,耍脾气,爬到椅子下面哭泣,用他粉红色的舌头嘀嘀咕咕说出可爱的胡言乱语。这张四人餐桌旁边,餐桌对面清爽的橄榄色壁纸之下,门前的儿童之家送来的覆盆子汁就溅落到了这里。

妻子和我没再提洒落覆盆子汁那天的事。第二天妈妈就回老家了,我们努力像往常一样生活。和昨天一样的日子,很长的一天,用妻子的话说“彻底毁掉”的一天。偶尔我会感觉被人们称为“时间”的东西像“快进”的电影,转瞬即逝。风景、季节和世界仿佛都在自转,唯独抛下我们,渐渐地缩小幅度,制造出旋涡后把我们吞噬。鲜花盛开,微风吹来,冰雪融化,新芽萌发,大概都是这个缘故。时间似乎在单方面偏袒某个人。

今年春天,我们失去了荣宇。儿童之家的车在倒车时撞倒了荣宇。荣宇当场就没了呼吸。52个月,完整的五次春夏秋冬都没有看到。偶尔他会不听话,闹脾气令人恼羞成怒,不过像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大多都是这样。不知道是从哪儿学来的,拥抱爸爸妈妈的时候,他会用软乎乎的小手帮我们捶背。以后再也抱不到,摸不到他了。不管想什么办法,都不可能再去批评他,喂他吃饭了,不能哄他睡觉,逗他开心,不能再亲吻他了。在火葬场送走荣宇的时候,妻子双手抚摸照片,说的不是“走好”,而是“好好睡觉”,仿佛还能再见面。

儿童之家的院长购买了营业赔偿责任保险。肇事车辆也买过汽车综合保险,所以我们通过保险公司得到了民事赔偿。世界上没有尺子或者单位能衡量这样的赔偿是多还是少,儿童之家方面似乎觉得这件事就此结束,司机换人了,在场的幼师也开除了,你们还想怎么样?虽然没有亲口这样说,可他们对待我们的表情和态度就是如此。因为我在保险公司工作,所以附近传出了令人难以启齿的谣言。最开始我难以相信,浑身颤抖。可怕的是,有的孩子竟然相信那些谣言。妻子辞了职,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如果可能,我也想放弃一切。每个月公寓贷款和高额利息都会从生活费的存折里扣除,物业费和各种税金、医疗保险费和手机费也不容小觑,仅凭我的工资很难支撑。就在这个时候,儿童之家车辆保险公司的职员来找我了。他用冷静的语气安慰我,用专业词汇说明了保险金的支付过程,然后小心翼翼地递过一份文件。姓名栏和账号栏是空的。无须别人告诉,我已经知道这种格式。以前我也和他一样,以职业化的表情直面别人的悲伤。文件放在面前,我久久没能说话,到外面接连吸了三支香烟。纠正错误,修理故障,这是家长的责任,我从小就是这么学的。可是当我在文件上写下账号的瞬间,我突然产生了某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个动作的结果将是我对儿童之家院长的宽恕。

之后的日子过得稀里糊涂。唯一能想起的是黑暗。下班后,咔嗒,打开开关时在厨房角落啜泣的妻子的脸;咔嗒,开灯时在客厅角落里肩膀颤抖的妻子的轮廓,仅此而已。冰箱里长了白毛的辣白菜,刚刚磕破放进方便面里就发出恶臭散开的鸡蛋,落在客厅地板上的褐色橡胶树叶子之类,只有这些。偶尔,妻子望着阳台窗户,反反复复地说:

——老公,荣宇在的地方,可能比这里好,因为那里有荣宇。

有一次,妻子推着带轮子的购物篮出门,十分钟就回来了。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有人看她。我问怎么回事,她说人们总是看她,想看看失去孩子的人怎样穿衣服,失去子女的人是不是也会在试吃柜台品尝食物,偷看她买什么菜,怎样讨价还价。我说不可能,是你太敏感了。从那之后,妻子主要在网上购物。出门越来越少,凝视阳台的时间越来越多。我很担心,感觉自己会连妻子也失去。

——亲爱的,我们搬家好不好?

咔嗒,我再次按下开关,灯光亮起的时候,看到妻子蜷缩在小小的印第安帐篷里。我问妻子。妻子满脸泪痕,默默地点头。第二天下班路上,我走进了社区的房产中介公司。公寓市价比去年我们买房时降了两千多万。从中介公司出来,我在家门前的胡同里接连抽了两支烟。最后我放弃了卖房,跟妻子说“房子一直卖不出去”。当然,我们有一张保险金存折,里面的钱一分都没动。那是不能花的钱。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件事,只是我和妻子都默认了这个约定。

2

儿童之家送来的包裹到达门口的时候,我和妻子像对待不祥之物似的打量着箱子。究竟是什么东西?猜不出来。包裹表面印有“长寿食品”的商标和“国产覆盆子原汁百分百”的字样。撕掉箱子上的透明胶带,里面露出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例行性的祝福:“感谢您的支持,祝您度过丰盛的中秋。阳光儿童之家”。以前中秋节,儿童之家把孩子亲手制作的松糕精心包装起来寄给家长,不过像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直觉告诉我们,他们送错了。大概是想以这种方式扭转荣宇事件带给他们的负面评价。不知道是新老师的失误,还是没有更新通信录的缘故。妻子很气愤,说这些人怎么可以这么麻木,这是什么地方。如果他们明明知道还寄来包裹的话,真的很恶劣。如果不知道,那就更恶劣了。我想应该把覆盆子汁箱子放到看不见的地方,然后寄回去。这是两个月前的事情。

渗透进墙里的液体很难消失。拿湿抹布擦,用魔力擦揉搓,或者用化妆品蘸洗甲水小心翼翼地拍打,还是无济于事。多次擦拭的地方相对变淡了,然而斑痕不可能彻底去除。越是想要消除痕迹,反而越伤害壁纸。看来只能重新粉刷了。

妈妈回老家不久,我和妻子去了大型超市。已经很久没和妻子一起出来买东西了。我抓着空购物车的把手,陪妻子上了扶梯,来到卖荧光灯、电池和工具的区域,站在堆放着各种壁纸的柜台前。隔板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普通墙纸、自助墙贴纸、磨砂贴膜和韩纸。我从中拿起一卷“带胶的自助墙贴纸”,读起了说明书。我看到了“放在水里五分钟即可”“粘贴轻松而愉快”“无须工具”“无须揭掉原来的墙纸”等语句。不知为什么,感觉读着说明书,好像已经把壁纸贴完了。

——买这个怎么样?

妻子皱起了眉头。

——要是没有花纹就好了。

——这还不够干净吗?

——没有别的吗?

——这种款式你不喜欢,是吧?

——哦。

——这已经算是最简单的了,花纹很小,看不出来。

——……

——以后再来?

妻子突然避开我的视线,坐立不安。

——随便,就买你喜欢的吧。

我拿着壁纸,盯着妻子。以前装修方面的事都是妻子独自决定,这次突然把决定权交给我,真是怪事。妻子好像要马上离开。我突然有种不祥的感觉,转头一看,一位年轻女人正抓着购物车扶手,眼睛打量着壁纸。购物车里坐着一个五十个月左右的男孩。孩子湿漉漉、黏糊糊的手里拿着荣宇平时爱吃的动物形饼干。

在那之后,妻子就忘记了壁纸的事,仿佛从来没去过超市。我不知道是因为没有了兴趣,还是意志消磨的缘故。早早下班的日子或者周末,我问“今天贴壁纸啊?”她每次都回答“以后再说吧”“下次吧”。对于平时绝对不会把餐具堆放在水池里的人来说,这样的态度有些反常。妻子是那种洗干净碗后还要把碗里的水擦干的人。无论做什么事,她都喜欢“马上就能开始的状态”。她说只有这样才有心情做事。哪怕洗一粒葡萄,她也先用苏打水浸泡,然后冲洗多次。至于抹布和毛巾,也会定期用加入什么过氧化氢还是碳酸钠的粉末煮到发白。这样一个人,面对被黑红色液体溅得面目全非的壁纸,面对像血迹一样越来越黑的斑渍,却无动于衷。“别的事我自己做就可以了,贴墙纸需要你帮忙”,这样劝说也没用。后来我也感觉疲惫和厌倦了,不再问她。可是今天,星期六,我在客厅里看电视看到午夜已过,眼皮都耷拉下来,正想要去睡觉的时候,妻子却提出要贴墙纸。

——美珍,你帮我按一下好吗?

——这里?

——嗯。

妻子把卷尺一端轻轻按在地上。卷尺一端是“L”形,无法紧贴地面,弄不好中间会弹出来。妻子跪在壁纸上,拿铅笔在2.3米附近做了小小的记号,预留出比实际尺寸多3厘米的空余。

——需要几张?

——三张。

——三张就够吗?

——嗯,足够了。

三张同样尺寸的壁纸在客厅地板上铺开。端庄的米黄底上印着白色的小花。妻子似乎对我挑选的壁纸不太满意,却又流露出无所谓的表情。我先提起橄榄色壁面底下的四人餐桌,和妻子一起搬到客厅。板凳和儿童餐椅也挪到旁边,只留下妻子坐的辅助椅兼收纳箱。我和妻子面对面站着,抓着壁纸两端,朝浴室走去。我们把壁纸放入盛有温水的浴缸,等待胶水膨胀。不一会儿,我和妻子又抓着壁纸两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朝厨房移动。我们必须控制力量,不让吸水的壁纸撕裂。这是名副其实的“合作”。我们踮着脚,抓住壁纸两侧,壁纸边缘碰到了顶棚线。妻子在我的怀里抓住壁纸下端,抬头看着我说:

——我老公个子真高。

久违的微笑,只是看起来有些凄凉。壁纸贴到一半,妻子迅速后退,为我腾出可以移动的空间。把壁纸下端紧贴在墙面,再用擦洗碗池水渍的小玻璃擦涂抹表面。家里没有墙刷,只好寻找合适的工具。玻璃擦往返运动的时候,吸水膨胀的胶哗啦哗啦落到厨房地上。四周弥漫着胶水的气味。地上已经铺了报纸。我一丝不苟地贴壁纸,妻子用湿抹布勤快地擦着溅落在地板上的胶水。接着,一张壁纸整齐地贴上了墙面。我和妻子稍微后退,注视前方。相比沾满黑红色斑痕的脏兮兮的墙面,现在是纤尘不染的整洁空间,我的心头升腾起莫名的自信,那感觉就和换荧光灯或疏通下水口差不多。

——很简单啊,这么快就完了?

在水池里简单冲了冲粘了胶水的手,然后和妻子合作抬起第二张壁纸。现在,只要重复前面的过程就行了。先把壁纸放入盛有温水的浴缸,等待胶水膨胀。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荣宇赤裸的小身体和屁股上淡蓝色的胎记,微挺的小肚子,柔软温暖的皮肤和令人愉悦的气息。妻子分明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我们都默不作声。

——要不要打开厨房窗户?

——嗯。

妻子打开水池前的小窗。猛烈的风打着旋儿吹进方形的窗户。妻子蜷缩起身体。

——风好冷。

——把窗户关上?

——不,开会儿吧,放放味儿。

我的手仍然放在壁纸上,眼睛注视着妻子。妻子已经熟悉了贴壁纸的顺序和要领,自然地进入我的臂弯,抓住壁纸下端。只有坐着和站着的差异,姿势还是一模一样。

——十一月了。

妻子冷漠的语气透出丝丝的凉意。

——是啊。

——得快点儿把冬被拿出来了。

——嗯,凌晨有点儿冷了。

——你发现了吧?

——哦。

——生活在四季分明的国家,好像注定要多花钱。

——是啊。

——老公。

——嗯。

——你一个人工作很辛苦吧?

——一直都在做,有什么辛苦啊。

——我连饭都没好好做。

——你自己吃好就行。

——老公。

——嗯。

——今天贴完壁纸,下周我们……

——……

——把那个钱用了吧,债总是要还的。

——……

我的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好容易才忍住了。我想起那些因为束手无策而睡不着觉,担心我提出用那份钱而被妻子当成怪物的日日夜夜。

——嗯?那就这么办。

我努力调整呼吸,淡然地回答:

——好。

我用玻璃擦认真地涂抹壁面,抹平皱了的地方,心里想着,今天是妻子站起来的日子,她马上就要振作起来了……无论是对我,还是对荣宇来说,今天都是重要的日子。我提着壁纸的双臂顿时有了力量。我用玻璃擦扫过壁纸,到达中间的时候,妻子又退到我背后,为我腾出移动的空间。壁纸贴得差不多了,妻子用湿抹布和干抹布擦掉壁纸上的胶水。

——搬到这里真好,你也喜欢吗?

——嗯。

——这是我们住过的最好的地方,是不是?

是的,高兴得失眠。好不容易到达某个地方的感觉。尽管不算市中心,至少没有被赶到圆圈之外,安心感油然而生。对我们来说,这样的结果已经很好了,不要贪心,心怀感激地生活。仿佛就在昨天,我还这样跟自己说。荣宇走后,这个房子突然变得出奇地安静,我和妻子托着好像马上就要裂开的壁纸,心里不由得产生疑惑,我们到达的地方“就是这里吗”?是陡峭如悬崖的壁面之下吗?我们租房漂泊二十年,好不容易扎下了根,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然而这个地方却如虚空。

——老公,那里好像有点儿皱,要不要重新贴一下?

——哪儿?

——那儿。

——没事儿,过几天就吸附好了。

——那里呢?好像歪了?

——哪儿?

我后退几步,观察壁纸的花纹和竖线。

——我没看出来啊?

——不,有点儿偏这边。

——哦,是啊。

我轻轻揭掉第二张壁纸,找准平衡后重新贴好。幸好胶水还没干,这才能修正。

现在只要贴上第三张壁纸就完成了。我和妻子提着剩下的壁纸,走向浴室。

——我们应该一起泡好之后叠放在角落。

——怕胶水会干。

——等一下,把这个拿走。

妻子把紧贴在墙边的收纳箱推到后面。那是个方形的盒子,一面镂空。我们把它放在荣宇的餐椅旁,用作辅助椅兼收纳箱。往客厅里搬餐桌的时候想着一起挪走,又怕贴壁纸时够不着可以用到,所以就没动。拿起收纳箱,地上露出方形的尘土痕迹。妻子去洗抹布,我把第三张壁纸贴到第二张旁边。妻子擦着灰尘,瘦小的后背微微颤抖。我等着妻子快点儿擦完灰尘,来到我内侧,帮我抓住壁纸下端。忙着擦灰尘的妻子突然不动了。

——亲爱的?

——……

——荣宇妈妈?

——……

——美珍,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拿着壁纸的双手仍然放在墙壁上,低头看着妻子。

——这里……

——嗯?

——这里……有荣宇写的字……

——……你说什么?

——荣宇写了……自己的名字。

妻子用颤抖的手指了指墙壁下面。

——可是还没……写完……

妻子的肩膀微微颤抖。

——现在只写了姓和……

——……

——姓和荣,还有……

——……

——荣,还有,不,只写到荣……

妻子发出嗝嗝的奇怪声音,最后放声痛哭。我从来没见过荣宇写自己的名字。我知道他偶尔会在地板或素描本上涂鸦,画些既不算画也不算字的歪歪扭扭的东西。原来那个不会坐也不会爬的孩子,转眼间突然长大了,竟然会写“金”和“荣”。好了不起啊,我真想摸摸他的后脑勺。荣宇的黑发又是多么滑腻和柔软。我好想再拥抱他,只要一下就好。只要可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十一月的风穿过厨房窗户的缝隙,恶狠狠地吹进来。

——我还记得。

——什么?

——荣宇的眼神。

——……

——我的宝贝看到火时的眼神。

——……

——我过生日的时候,你给我买了蛋糕,我们一起在餐桌边点蜡烛。那是荣宇第一次看到蜡烛,好像看到了多么奇妙的事物,盯着看个不停。当时荣宇还不满两周岁,我开玩笑问他,荣宇啊,今天是妈妈的生日,你想为妈妈做点儿什么?你知道荣宇做了什么吗?这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孩子想了一会儿,突然用力拍手。荣宇给我鼓掌,祝贺我出生……

妻子哭了,像结束演奏接受几千名观众起立鼓掌的钢琴演奏家,被人们抛出来的鲜花包围、淹没。她像在屋檐下避雨的人,在我扶着的壁纸下面啜泣,顶着米黄色底上密密麻麻镶嵌着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儿的壁纸。那些花儿,好像肆意抛向妻子头顶的花圈,又像被恶意抛向活人的菊花。我们知道,起初向我们表达叹息和遗憾的邻居后来又是怎样对待我们。他们躲着我们窃窃私语,仿佛会被我们巨大的不幸传染。当我看到躲在画着对对白花的壁纸下的妻子时,我感觉妻子正在承受邻居们的“花圈攻势”,仿佛看到很多人用长长的花枝抽打妻子,“我已经为你哭过了,你就不要再哭了”。

——别人不懂。

我呆呆地重复着妻子的话。

——别人不懂。

说完,我感觉自己似乎彻底理解了妻子的话。妻子怔怔地抬头看我。空荡荡的瞳孔如同熄灭的荧光灯那样暗淡。妻子抚摸着荣宇亲手写下,不,是未写完的名字。刹那间,我感觉荣宇仿佛从某个地方哒哒哒哒地跑来,伸开双臂抱住我的腿,也不知从哪儿学会的,好像在默默地拍打妈妈的后背。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以后也绝对不可能发生了。这个简单的事实痛苦地啃噬着我的心。我终于垂下头去。啪嗒啪嗒,大颗的泪珠掉落到厨房地板上。即便在这个瞬间,我也无法放开手中的壁纸,却又无法不放开,只好端着双臂,像罚站似的站在那里。吸了水的胶如同我身体里的脓水向下滴落。距离寒流来袭还有很长时间,可是我全身都在发抖。两只胳膊也在剧烈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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