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我的一切

晚餐已经完美地准备好了。

考伯沙拉、油炸西葫芦片、腌渍小竹荚鱼、砂锅炖牛肉、表面烤得微焦的法式面包、小山一样堆在小篮子里的“艾许”黄油块……九鬼梗子戴着兔子花纹的联指手套,笑容满面地将刚烤好的焗烤通心粉端上桌。表面的芝士滋滋作响,九鬼梗子像哄小孩一样,将“塔巴斯哥”辣酱轻轻地洒到上面。围坐在餐桌旁的丈夫和女儿,都安静地注视着她的动作。

“老师,别客气,多吃点。刚刚真的吓到我了。我还以为是快递员跟我老公一起回家了呢,没想到是老师。”

几分钟前,她在玄关门口迎接了浑身湿透、快递员打扮的我。当时,她迅速用一条床单般巨大的毛巾裹住我,又递给我一条干净的连衣裙,还往我身上拍了些不明粉末—— 应该不是除臭粉。我还没有缓过来,就已经坐在这里用餐了。不该是这样的。这和我的设想不一样。可是,面对满满一桌美味佳肴,早已习惯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此时正饥肠辘辘的胃,却向我发出嘶吼:“先给我坐下,吃饭!”

我的身体对食物的渴望是如此真切,围坐在餐桌旁的这家人,却有一种格外虚假的感觉。不过坦白讲,这份虚假的感觉也多少勾起了我的一些食欲。难道就像被窝里的欲望需要一点虚假的幻想那样,餐桌上的欲望也需要提前准备好“幸福的家庭”这一幻想吗?

“虽然有点儿意外,不过,能和老师一起吃饭,我好开心。早知道老师要来,我就提前问问你爱吃什么了。”

“你太客气了,都怪我突然登门……”

“今天是我的生日派对哦。”

旁边的沙罗插嘴。经她提醒,我才注意到,她今天确实一副主人公的打扮。薰衣草色的娃娃领连衣裙,小巧玲珑的指甲上甚至涂着同色系的指甲油。

“生日快乐……”

我隔着桌子瞪了一眼九鬼青磁,对方却完全不与我对视。他的脸上挂着一抹虚伪的微笑,依次望了望妻子和女儿。

“一直到去年为止,”沙罗的目光落到桌上,“小百合都会来给我庆生……”

“是啊,小百合也和沙罗一样,超爱焗烤通心粉。老师呢?”

“我也很喜欢焗烤通心粉。不过,我不知道今天是沙罗的生日。对不起,这么重要的日子,突然打搅你们……那个,其实我还有些话不知当讲……”

“沙罗。你看老师坐在这里,像不像小百合也来了?”

九鬼梗子停下分通心粉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身上这件白底浅蓝色格子的连衣裙,究竟是九鬼梗子的,还是去世的百合的呢?我不敢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老师冷不冷?我给你拿一件衣服披着吧?淋得那么湿,可别再感冒了。”

正要说不用,沙罗却再次从旁插话:“老师,你不会是在装病吧?”我一时哑口无言。

“喂,怎么跟老师说话呢?”

沙罗望向立刻出言喝止的母亲,目光有些凉。在一眼就看透事实的孩子本能的智慧面前,讲道理的大人显得非常可怜。今后,在成千上万次类似的交锋中,疲惫不堪的孩子们终会放弃这些大人,只会提及他们能够理解且接受的层面的过错。比如今天的便当盒里忘记放筷子啦、体操服没有干透之类的……

沙罗的聪慧令人心疼,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有如此强烈的感觉。家里有一个这么聪明伶俐的女儿,父亲却被年轻女人迷得神魂颠倒,母亲至今仍然对亡姐有着过度的依赖。她应该有更温馨的家,更合格的监护人,而不是被关在动物园一样的家庭的牢笼里。在我眼中,沙罗好像将自己最自然的样子,藏在了那套华丽的衣装下。在回家的路上,九鬼青磁在车里吐露的那些话,不知道有几分真、几分假。不过,既然他说自己选错了路,会不会连这孩子也生在了一个错误的地方呢?今天在她身旁微笑的那个人,或许本来应该是语文老师如月百合。

“老师,沙罗不会说话,你不要见怪。这孩子今天过生日,太高兴了,所以有些没大没小。对吧,老公?”

突然听到她的询问,九鬼青磁已经开始僵硬的脸上重新扯出一个笑。

“是啊,也难怪嘛。本来就挺高兴的,老师又来了,这叫喜上加喜。”

“爸爸。”沙罗又冷冷地看向父亲,“蜡烛呢?我记得爸爸不是去接老师的,而是去买蜡烛的。”

“啊?哦,对对,蜡烛。买了买了,被我落在车里了。我去取,你们等我一下。”

九鬼青磁慌慌张张地起身,奔向玄关。临走之前,突然向我投来带有警告性质的锋利的一瞥。不过,我当然视若无睹,起居室的门一关,我立刻把椅子往九鬼梗子身边挪了挪。

“其实,我有话想跟你……”

“老师,等等。我也有很多话想跟你说,等蜡烛来了,吃过饭之后再说吧。啊啊,真幸运呀,本来是让我老公去买蜡烛的,没想到他不光带回了蜡烛,还把老师也带过来了。今天下着这么大的雨,老师还出门散步,当心淋坏身体呀。哪怕是再调皮的不良少年,下雨天也绝对会打伞哦。”

“老师,你真的是在散步吗?”

沙罗再次目光凉凉地转向我。

“喂,沙罗,不许找碴儿。”

“可是,今天又不是星期三!最近一直都没来,为什么突然来了?和爸爸在路上偶然遇到,也太假了吧!”

没错,你说得都对。不过,现实总是比脑海中想象的更复杂。我很想以此为开场白,向这位聪慧的少女一一揭露她父亲的丑态。但是很显然,一旦那样做,庆生宴就泡汤了。我的胃和舌头已经结成同盟,无论如何都想享受这一盛宴。就像女主人说的那样,其他事暂且不管,先把口腹之欲赶走再说。胃的怨念传递到舌头上,使我的面部肌肉松弛下来,浮现出傻乎乎的讪笑。

“沙罗。”九鬼梗子的手伸向装考伯沙拉的碗,温柔地侧着头,对女儿说,“这肯定也是小百合的礼物。小百合应该是觉得她不在了,沙罗和妈妈会很寂寞,所以就把在路边散步的老师带来了。”

“明明是爸爸带她来的。”

“不,是和爸爸合二为一的小百合哦。”

我的心口因为这句危险的发言微微一震,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确认九鬼梗子的表情。她依然面带微笑,用大夹子将碗里的沙拉从上往下翻搅均匀。这时,九鬼青磁抱着一个小号的纸箱跑了进来。“拿过来了。”他从纸箱里取出一支红褐色的粗蜡烛,上面刻有部落图腾似的花纹,放在餐桌正中央。

“是家居卖场的人推荐给我的,听说是公平贸易制造商生产的非洲有机蜡烛。”

“爸爸,公平贸易是什么?”

“就是说这些蜡烛是在合格的劳动环境里,由拿着合理工资的当地劳工,用真心制造出来的。”

“工资和真心有关系吗?”

“好了好了,别讨论这些了。快吃饭吧。”

九鬼梗子从围裙里拿出打火机,点燃蜡烛。

“老师,最近有档电视节目上说,北欧国家的冬夜很漫长,所以,人们会和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像这样点燃蜡烛,悠闲自在地聊天。前几天晚上,我们也试了一次,沙罗和我老公都很喜欢。所以,最近我们每天晚上都会点蜡烛。是吧,老公?”

“是啊,最近彻底迷上点蜡烛了,摇曳的烛光好像可以舒缓人的心情。”

“不过,今天是庆生嘛,所以就换成了这个特制的非洲大蜡烛。”

“一会儿非洲,一会儿北欧的,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了。”

面对夫妇俩的一唱一和,沙罗的唇抿成一条直线,无动于衷。这个家果然配不上这孩子高洁的灵魂。面对正钦佩地望着她的我,沙罗脸上露出一个沮丧与绝望交织的复杂微笑,仿佛我是和她勾肩搭背、亡命天涯的同伙。我的心里骤然涌出一股冲动,想要抛下等会儿必然会发生在这个家的一切麻烦,带这孩子踏上没有目的地的旅途。我怕这个令人惊讶的渴望会化为邪恶的表情流露出来,努力面无表情地盯着非洲蜡烛的小火苗看。

“不管是非洲、北欧还是日本,思念珍贵之人的心情都是相通的。”九鬼青磁揽住再次把脸别过去的女儿的肩膀,“别忘记小百合。我们还能像这样在一起吃饭,就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让我们心怀感恩,珍惜每一天吧。”

沙罗没有应声,母亲出言催促:“好了,吃饭吧。”

焗烤通心粉热乎乎的,美味至极,腌渍小竹荚鱼和甜醋无比适配,考伯沙拉里的水煮虾非常有嚼劲,牛肉入口即化。这顿饭我吃得心无旁骛。尤其是最近,我满脑子都是没有进展的烂稿子,吃饭能对付就对付,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别人亲手做的饭菜了。想到这里,我莫名感到浑身滚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险些泪洒当场。我还这么年轻,这么健康,怎么能因为这么点家常菜就感动得差点儿流泪呢?难道我是一个这么孤独的人吗?我人生中真正追求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在客人悄悄地忍住眼泪,治愈空腹和孤独的时候,餐桌旁的母女俩一直在聊百合。小百合一吃多唇上会起泡啦、曾经用腌泡汁抹手指上的割伤啦、误以为考伯沙拉是芜菁沙拉[27]啦等等……在此期间,九鬼青磁要么配合地哈哈大笑,要么主动附和几句,卖力地营造其乐融融的氛围。我一边动着筷子,一边时不时地瞪他一眼。不过,他好像一直当我并不在场。在九鬼梗子询问我的意见,所有的都目光聚在我身上时,也只有他一个人低着头,将盘子里的油炸西葫芦拨来拨去。

把全部餐盘清空以后,九鬼梗子又端来了洋甘菊花茶、冰镇苹果派。

“这款苹果派姐姐也特别爱吃,经过充分冰镇,在结冻之前拿出来……我们家一直都用水果派代替生日蛋糕。”

这块冰镇生日苹果派,同样可口得无以复加。我的心口更加滚烫,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迅速升温,连心脏都跳得更加剧烈。

“好吃到让人无法呼吸。”

“好吃。”

“好吃。”

“好吃。”

一家人隔着桌子相视而笑的幸福光景,被泪水氤氲成一片。房间里不知何时播放起古典音乐。低沉的钢琴声,像是不安和寂寞的碎块在海底碰撞……是肖邦的《雨滴》。小学的供餐时间会播放这首曲子,所以,旋律中有盒装牛奶的味道。听着听着,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温暖,不由得闭上眼睛……

力气从手上开始流失,我听见叉子砸到盘子里的脆响。

“老师,你没事吧?脸怎么这么红?”

我感觉九鬼梗子冰凉的手贴上我的额头。那片凉意太舒适,我既没有侧脸闪躲,也没有拂开她的手。

“糟了,好像真的发烧了。沙罗,去拿体温计。老公,搭把手,扶老师去沙发上睡吧。”

我被二人搀扶着安置在沙发上,又被从领口塞进一个貌似体温计的东西。我感到一家三口的目光都专注地集中在我的腋下。我想看看他们分别是什么表情,眼皮却重若千钧。是刚刚的洋甘菊花茶里放了强力安眠药吗?还是在茧子那里喝的卷心菜茶果然有毒?……对了,茧子,茧子怎么样了?她不会还在那里等我吧?我对她说三分钟内就回去,连衣服都没换就出门了。她应该很担心我吧?

“茧子,得给茧子打电话……”

我试图寻找压根儿不在这里的手机,手却被一双比苹果派还凉的手握住了。这究竟是谁的手?梗子?青磁?沙罗?还是已经不在此处的亡者的手呢?……

我梦见自己去买冰激凌,店员却是一条巨大的明太鱼。

惊醒以后,刚深吸一口气,有股握着脆皮筒的滑溜溜的鱼鳍的味道呛入鼻腔。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眼睛睁不开,我弓着背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连支气管都拧成了麻花。浑身是汗,嗓子眼儿干得冒烟。好想吃梦里想买的冰激凌呀。

巨型明太鱼的轮廓渐渐淡去。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被烛火照亮的小房间里。

从身上的倦怠感判断,我好像是因为高烧失去了意识,被搬到了这张床上。照亮房间的蜡烛放在枕边的床头柜上,是和九鬼青磁从家居卖场批发、拿到餐桌上的那根蜡烛一模一样的非洲有机蜡烛。望着它的火焰,我的眼睛慢慢适应,房间里的细节也逐渐清晰。

面积估计有八叠左右,一面墙边放着我目前躺的这张床,对面墙边放着一张书桌和一把看起来很舒适的大椅子,旁边的书架上塞满大部头的书。靠近床尾的那面墙上,有两扇形状几乎一样的门。靠近床头的那面墙上方开着一个正方形的小换气口。房间里没有窗,昼夜难辨。

我晃晃悠悠地撑起身,先试着从床上起来了。一打开两扇门中右边的那扇门,天花板上的白色顶灯就自动亮了。原来这里是装有白色浴缸、坐便器和盥洗台的浴室。我先去解决了内急,洗了把脸和手。挂在毛巾杆上的白色厚毛巾无比松软。映在盥洗台的镜子里的我,身上已经不是那件格子连衣裙,而是被换上了一条粉色的蓬蓬袖睡袍。我打了个寒战,准备从另一扇门走出去,被握住的门把手上却传来钝滞的声音。门是锁着的。这时,鼻尖再次掠过握着脆皮筒的明太鱼滑溜溜的鱼鳍的味道。

“梗子小姐!我起床了!”

没人应声。

“我退烧了!已经没问题了!”

我一边咳嗽,一边扯着嗓子喊人,却依然没有回音。

“我已经好利索了!开门呀!”

外面阒无人声,也没有任何物品的动静。咳嗽一直停不下来,我只好先回床上调整呼吸。隐约觉得视野里好像有样东西,散发着一种讨厌的感觉,我忍不住朝那里望去。只见九鬼青磁之前抱着的那个纸箱,正放在枕畔的小床头柜旁边。我战战兢兢地往里面瞄了一眼,发现里面码着几十支散发着肉桂香气的蜡烛,好像正好少了放在外面的那一支。我决定视而不见。在床上躺下后,又注意到小床头柜的蜡烛旁,放着一瓶标签被撕掉的五百毫升的矿泉水。我很想缓解一下喉咙的干渴,又忍不住担心里面放了什么东西,没敢乱动。

折腾了一会儿,咳嗽终于有了止住的迹象。我仰躺在床上,双手交握放在肚脐上方,气沉丹田,尝试客观地审视这一莫名其妙的状况。浑浑噩噩的脑海中转瞬浮现出“囚禁”两个大字,其他可能性悉数消失在这两个字掀起的烟尘中。

“咚咚。”陡然听见敲门声,我条件反射般坐起来。一阵轻微的响声过后,只见九鬼梗子的脸从门缝探进来。

“老师,早呀。感觉好些了吗?”

“好得不得了……”

九鬼梗子立刻带上门,顺手将开着的浴室门也带上了。她把手中的托盘放在书桌上,朝我走过来,突然在我的枕边弯下腰,目不转睛地端详我的脸。她的目光一错不错,手却伸向地上的纸箱,从里面拿出一支蜡烛,用口袋里的打火机点燃后,起身将它放在书桌上。

“我熬了粥,喝一点吧。”

“我不饿。”

“可是,你已经睡了将近半天,肚子肯定饿了。”

“半天?现在是几点?”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时间里。”

“你说得没毛病。不过,我问的是,根据明石子午线制定的日本标准时间[28],现在是几点?”

“是老师的肚子应该饿了的时间。”

我盯着俯视我的九鬼梗子的面庞。被烛光从下往上照亮的双眸中,漾着一汪平静与温柔的光,完全不像穷凶极恶的歹徒。

“真的好像姐姐回来了……”

“什么?”

“这里是我给姐姐留的房间。姨妈去世之后,她住在那么大的房子里,我觉得怪冷清的。”

“这里是哪里?是你家的地下室吗?”

“不,是车库的地下室。我好多次邀请她搬过来住,姐姐却说什么都不肯来……我当然不用说了,沙罗和我老公也都很欢迎她,可她……”

“或许吧,可我并不是你姐姐。”

“虽然老师这么说……”

“不仅是我,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这个家里只有我、沙罗和我老公。”

“不,不仅是你的家人,我说的大家里也包括外面的人。”

“外面的人什么都看不到,他们根本分不清老师和姐姐。”

“恕我不敢苟同。退一百步讲,就算其他人分不清我和你姐姐,但是在家人眼中,在你这个妹妹眼中,我和你姐姐的差别应该一目了然才对。”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把老师当成姐姐,老师和我姐姐就是同一个人了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越看越像同一个人。”

“我还活着,你姐姐已经死了!”

听到这句话,九鬼梗子湿润的眸子瞬间枯竭,表面急速硬化,仿佛变成了两个覆盖着一层薄玻璃的圆窟窿,失去了全部情绪。

“老师,记得喝粥。”

“我要回去了。”

“回去?回哪里去?”

“回家。不,回家之前要先去我朋友家一趟。钱包和手机都忘在她家了。所以,你得付我回程的电车费。”

“电车费?”

“这件事请你去问你老公。没错,你老公赌上茧子的心脏发誓,说会付我电车费!哦,顺便一提,茧子是你老公念念不忘的大美女,他的前出轨对象。你老公也把百合小姐和其他女人搞混了哦。再顺便一提,我也有一次没禁得住诱惑,和你老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只有这件事,我真心向你道歉,对不起。”

“老师,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肯定是烧糊涂了。你先休息吧,刚刚都险些烧到三十九度了。”

“我的感冒已经彻底好了!”

我想起床,却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尽管我不想承认,但我好像真的发烧了。

“瞧瞧,我没说错吧?总之,老师需要静养。”九鬼梗子将毛巾毯拉到我的下巴底下,笑吟吟地说,“现在什么都别想了,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养足精神以后,就开始写吧。老师需要一个可以专心写作的环境。最近你完全没动过笔吧?”

“写?是指传记吗?你为了逼我写传记,打算把我囚禁在这里吗?”

“囚禁这个词真不好听呀,我们只是想为老师提供一个理想的环境。”

“既然你提到传记,我正好想跟你谈一谈……”

“你让我老公转交的稿子,我已经看过了。”

“啊?那些稿子吗?”

“嗯,我看过了。请务必保持那种风格,继续往下写。当然,有几个地方希望你稍微修改一下……”

“可是……我正准备向你辞职……”

“老师。”九鬼梗子蹲在枕边,手探进毛巾毯内,“不可以贬低自己的天赋哦。老师有讲故事的天赋,请不要轻言放弃。我不能没有老师的故事。”

“不,那些都是我瞎编的。别看我写得跟真的一样,其实都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中途我已经隐隐感觉到不对,却鼓励自己别多想。可是,最近我终于想通了。坦率地说,我胜任不了这份工作,不配当小说家。”

“老师。”九鬼梗子在毛巾毯内,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不许说这种话。”

我盯着九鬼梗子近在咫尺的眼睛。刚刚还如玻璃般坚硬、空洞的双眸,此时却像两座小小的球状火山,仿佛只要轻轻戳一下,就会有滚烫的熔浆流出来。

“我爱老师写的文章,爱老师的想象力,也爱老师的长相和声音。”

“文章、想象力、声音?你干脆说你爱我的一切得了。”

“没错,我爱老师的一切。而且是深爱。”

“我从……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话……”

九鬼梗子像一阵微风覆在我身上,轻轻地揽住我的上半身。本来就热的身体瞬间滚烫,我不由得发出低低的呻吟。

“所以,写吧。”九鬼梗子在我烙铁般僵硬、滚烫的耳边呢喃,“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不过,老师只能听我一个人的话。管理员先生和以前的熟人的话,都不可以听。只有总是在姐姐身边,比任何人都了解姐姐的我,才能讲述真正的姐姐。所以,乖乖听我的话,好吗?”

“可是……梗子小姐,只要我按照你的意思写,你就满意了吗?你打算把百合小姐真正的人生抹去吗?”

“怎么会是抹去呢?我只是想要读到姐姐的—— 我们的故事的后续而已。如果姐姐还在世,会写什么样的故事呢?我想让老师替姐姐写那些故事。在我无助的时候,姐姐总是像预言家一样,帮我把未来的故事写在笔记本上,我只要照做就好。”

九鬼梗子说完,起身从床上离开。

“纸和笔都在书桌的抽屉里。”

回神时,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床上的我就像是被钎子串起来,架在炭火上烤一样,身体无法动弹,越来越烫。可是,身体核心的温度却极低,整个人像是在经历冰火两重天。我扭动着身躯,不住地呻吟,睡意突然像神出鬼没的歹徒,再次将我拽入深不见底的梦中。

也不知道我睡了多久。这次,我不是被噩梦,而是被饥饿唤醒的。

我终于耐不住口渴,毫不犹豫地捞起枕边的矿泉水,喝了半瓶左右。水分丝毫没能缓解饥饿感,我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一口气吃光了盛在砂锅里的凉粥,又一口气把剩下的矿泉水喝光。

五脏庙暂时得到安抚后,突然又闻到脸上油腻腻的味道,于是,我去浴室的盥洗台洗了把脸,然后拉开镜子后面的柜子,想看看有没有化妆水或者乳液之类的保湿用品,里面却空空如也。我又抱着侥幸心理拉开书桌的抽屉,却在里面看到一沓崭新的稿纸,以及一把削好的HB铅笔。

我的内心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抽出一张稿纸,一支铅笔,放在桌上。

不知是不是因为一夜无梦的缘故,头脑比上次清醒很多。体温好像也降了下去。现在的我起码能进行两位数以内的加减法。来吧,让我看看人在这种情况下,究竟能写出些什么呢?和身体状况一起复活的好奇心越烧越旺。我将铅笔夹在指间转来转去。

要听九鬼梗子的话,继续写如月百合的传记吗?不过,想要继续往下写,我必须看到之前的稿子。否则我就会疑神疑鬼—— 那些内容真的存在吗?会不会我只是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并没有真的写下来?

后来,我一边转着笔,一边将那些自己绞尽脑汁虚构的她的人生故事,在脑海中从头到尾温习了一遍。过了大约一个小时—— 我想这么说,可惜没有表,无法把握时间。说不定只过了三分钟,也说不定过了整整三个小时。床头柜和书桌上的蜡烛,高度看起来都没有明显的变化。难道距离九鬼梗子送粥离开,其实连三分钟都不到吗?还是说这根蜡烛是不会熔化的特制蜡烛?那些断断续续地在脑海中苏醒的故事的群落,逐渐变得像积雨云一般浑浊。这样下去不行。总之,必须先写点什么。

房间纵深较长,面积约八叠,无窗,有一个正方形换气口;纵墙旁边有张单人床,横墙旁边有张书桌,书桌左侧立着一个占据整面墙、高达天花板的书架;床尾那面墙的右手边是第一扇门,通往浴室,左手边的另一扇门通往外廊……不断有文字涌现在脑海中,可是一旦我想要握住铅笔,把它们写在纸上,语言的水流就会戛然而止。我不知道从何处写起。写什么,怎么写,用什么口吻写,从什么视点写?到昨天为止还理所当然的事,突然之间令我无所适从。似乎连“写作”的感觉,也伴随着高烧从体内彻底消失了。

我放下铅笔,仰面倒在床上。魔法解除了。仔细想想,或许之前理所当然地写作时才是异常的。获得新人奖这仅此一次的幸运,砸得我晕头转向,不停地写着糟糕透顶的文章,还认为写作是自己的天职,并为此沾沾自喜。我就是这样一个愚蠢、浅薄、厚颜无耻的人。我当然无法接受这个难堪的事实。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这一次我既没有犯困,也没感到饥饿,反倒是脑袋撕裂般疼了起来。

“我要喝咖啡!”

明知不可能,我还是躺在那里,不管不顾地号叫起来。

“咖啡!我要喝热乎乎的咖啡!现在就要喝!”

叫着叫着,心里逐渐涌起一丝苦涩的滋味,我愈发觉得自己是个可怜虫。自怨自艾的情绪像是开了闸的水一样汹涌而来。我像小孩一样发出号叫,手脚并用地在床上撒泼打滚。眼泪哗哗地滚落下来。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怕被谁看到了。我暂时接受了自己不体面的样子,并且放任这个不体面的自己大吵大闹。

没人来送咖啡。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退行性行为,赶走了成年后的各种附体邪魔,只觉得身体变得前所未有地舒畅和轻松。我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感觉手和脚都可以伸展到任何地方。我在床上盘腿而坐,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始冥想。

心绪乱归乱,但是在这样的状况下,我竟然可以做到这般冷静。心血来潮地离开茧子家时,我万万没有想到会陷入这种境地。不过,“做事全凭直觉,不计较后果,明知会后悔,还是会去做”是我的基本生活模式,所以这种状况也在意料之中。

没关系。尽管我被囚禁了,这里好歹还有干净的浴室和厚毛巾,饭菜估计到时候也会送过来吧。只要待在这里,就能远离人世喧嚣,也不用再一周去一次那个让人心累的写作班,还能逃避各种公共费用和税金的支付。只要换个思路,这里对于想要集中精力搞创作的人而言,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求之不得的环境。对了,这不正是我梦寐以求的雇佣作家的生活吗?只要听九鬼梗子的话,写就是了。只要不停地写啊写,让雇主满意,就能获得职业尊严,心里充满无可替代的喜悦,还能获得一笔可供自己独立生活的丰厚报酬,再次元气满满地回到原本阳光灿烂的世界。

这个即兴的励志小故事,带给我许多动力。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深呼吸。没关系,天无绝人之路。

坚定信心后,我立刻举着蜡烛走到书架前,决定从过去那些伟大的文学作品中寻找灵感。粗略一看,这里好像收藏了各种文学全集。世界文学全集、日本近代文学全集、古典文学全集、爱情文学全集、战争文学全集、少男少女文学全集、神怪文学全集、悄悄话文学全集、小巷文学全集、模仿文学全集、野生动物园文学全集、鸡蛋料理文学全集、面包店文学全集……我打算取出最下层的分身文学全集,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边角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没能顺利将其从书架上抽出来。我把蜡烛拿近,仔细一瞧,发现在书和书架的缝隙间,好像卡着什么东西。我把蜡烛放在地板上,手指塞进缝隙里,强行将它拉了出来。原来是一个带有水珠印花的方形布包裹,我对它有印象。打开一看,果不其然。里面装着的正是我以前看过的百合的素描本。

我从一大摞素描本中,找到小尺寸的那本,聚精会神地往下翻阅。在烛光中,百合身上的所有细节,从上半身开始,由眉毛到眼睛再到嘴唇,都以素描的形式依次出现。翻到胸部那一页后,我比九鬼梗子在我身边时看得更久,更如痴如醉。独属于十来岁少女的娇嫩的胸,仿佛散发着浓郁的青草芳香。我知道,如果继续往下翻,随着素描目标逐渐下移,甚至会出现吓人一跳的性器官。这会不会像山冈先生推测的那样,只是姐姐给妹妹上的美术课的一部分呢?

我停止翻页的手,回到从正脸开始的肖像页,静静地与在画中微笑的百合对视。她确实很像我。就像首次拜访这个家的那一天,我在客厅的照片里看到的那样,无论是单眼皮的线条、鼻梁的高度、嘴唇的宽度与形状,还是微笑时浮现在左脸颊的小酒窝,都跟我一模一样,简直像是在照镜子。这两个月来,我满脑子都是已经不在人世的她,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比起鲜活的、会说话的委托人梗子,我跟不会说话的百合的共鸣更加强烈。我感觉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呼唤她,听到她真正的声音。百合,你到底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呢?你的妹妹为什么对你如此留恋?你和我真的像同一个人吗?……

我起身,走到浴室的镜子前。镜子里映出那张刚刚在素描本中看过的脸,是比画中稍微年长一些的少女的脸。不过,少女眼中都是恐惧。我的眼睛从少女的眼睛里摄取了满满的恐惧。为什么?我不断地问那双眼睛,问那双眼睛里的眼睛,问更深处的眼睛。然后,少女的恐惧变成了我自己的恐惧。因为,她一直被注视着。不是注视,而是被注视着。

就在这一刻,我骤然意识到,我的眼睛所看到的情景,与面包店的圣人看到的情景截然不同。我回到房间,捡起摊放在床上的素描本,再次定定地注视着百合的肖像。虽然晚了一步,但我终于明白我正在看的是什么了。这幅画并不是百合让梗子画的。我看到的是百合被梗子勒令脱掉衣服的画面,是梗子凝视着赤身裸体的百合,正准备将她原原本本地烙印在纸上的画面。

“我送咖啡来了。”

我大惊失色,不小心把素描本掉到地上。九鬼梗子没敲门就进来了,她看着书桌前的我,瞪圆了眼睛。

“怎么了?”九鬼梗子瞥了一眼掉在脚边的素描本,再次露出微笑,“抱歉,让你久等了,这是用咖啡豆现磨的咖啡。附近有家很棒的烘焙工坊。”

九鬼梗子将热气腾腾的咖啡和托盘一起,轻轻地放到书桌上。我忙趁机捡起素描本,打算从九鬼梗子进来的那扇门逃出去。

“那里是自动锁,需要指纹确认。”

我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试着转了一下门把手,确实打不开。

“要加牛奶吗?”九鬼梗子将小牛奶壶拎起来,示意了一下,“这款咖啡和那须高原产的浓牛奶很配。”

我抱着那本可疑的素描本,不作声地瞪着九鬼梗子。对方放下牛奶壶,带上浴室的门,将电灯的光源隔绝在外。

“老师,不要用那么凶的表情看着我。咖啡让你等这么久,是我不对,可我不是故意磨蹭的。其实,磨咖啡豆的时候我正好接到一通电话。”

“这种事不用告诉我。”

“当然要告诉你,因为是你妹妹打来的电话。”

“妹妹?谁的妹妹?”

“当然是老师的妹妹呀。她很担心老师。”

想到已经被我遗忘很久的妹妹,突然有一道光射入我心里。对啊,我还有个妹妹!这个世界上唯一会喊我小律,小时候总是陪在我身边,为我指明安全且正确的方向的可靠的妹妹……我怎么能把妹妹忘在脑后这么久呢?像现在这样深陷危机的时候,真正能依靠的不是薄情的好友,也不是渣男,而是从诞生在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就陪伴在我身边的妹妹啊!

“什么时候?刚刚?现在?让我和我妹妹说话!”

“可是,我很好奇她为什么会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所以冒昧地问了一下,原来是老师的朋友联系了绿灯书房的人。就在她问东问西的时候,你妹妹也因为联系不到老师,找她打听情况。然后呢,那位……是叫东小姐吗?考虑到是你的家人,就多管闲事地把我的联系方式告诉你妹妹了。好像有点儿复杂呢。”

“一点也不复杂。然后呢,我妹妹说什么了?”

“她问我知不知道她姐姐的情况。”

“你是怎么回答她的?”

“我告诉她老师非常好,只是想要专心致志地搞创作,所以暂时切断了和外界的联系。”

“又满嘴跑火车!我妹妹就这么相信你了吗?”

“是呀。她说:‘啊,是吗?那就好。’”

“你胡说!”

“不,是真的。我帮你问了一下她,找你有什么事。她说,《风之谷》第五卷还在你那里,让你赶紧还给她。”

“胡说……”

“所以呀,请老师喝完你点的咖啡,努力创作吧。”

话音刚落,九鬼梗子突然蹲下去,发出一声闷哼。刚刚还在我手里的素描本躺在她的脚边。

“好痛……”

没错,瞄准九鬼梗子的腰窝砸过去的人正是我。

“这不是百合小姐画的吧?”

“好痛,好痛……”

“请说实话!这些画不是她本人的自画像,而是梗子小姐画的吧?”

“姐姐明明不是爱拿东西撒气的人……”

“我已经知道了。那天被赶走的山冈先生,误以为是百合小姐在给梗子小姐上美术课。可是,真正的情况恰恰相反吧?你并不是被逼着画的,而是自己主动画的。为了宣泄不能靠写字来宣泄的感情,你把你姐姐巨细无遗地画在了画纸上!”

“老师,你冷静一点。”

“应该冷静的是梗子小姐。请你清醒一点,说出真相!这些是你画的吧?你姐姐只是在服从你的命令吧?”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姐姐并不愿意呢?”

九鬼梗子仍然捂着腹部,直不起腰来。她抬头望着我,目光宛如旧教堂中褪色的圣母像,散发出浓浓的宽容与慈爱。就在这时,房间里突然响起《雨滴》的旋律。声音是从“圣母”的围裙口袋里传出来的。隔着一层布料,手机屏幕的光透了出来。

“是我妹妹!”

在这个直觉的怂恿下,我猛然撞向九鬼梗子,从她的口袋里抢出手机。刚按下通话键,就听见妹妹令人怀念的声音:“喂?”

“喂!是我!”

“喂?咦?是小律吗?”

“是我!小律,我是小律!”

说完这句话,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的妹妹,我想要求助的妹妹……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小律,工作怎么样?”

我想不起我心爱的妹妹的名字了。大脑瞬间被成千上万无法阅读的文字填满。我惊恐万状,竭尽全力继续与她对话:“别管工作了。听着,我现在出大事了!我被人绑架了,需要你的帮助……”

“《风之谷》第五卷不见了,是不是在小律那里?”

“别管那种破事了!快救我!帮我报警!”

“小律,你冷静点。你从刚刚开始就好奇怪。”

“奇怪的不是我!你赶紧过来,救我出去!”

“姐姐。”妹妹的声音突然变得含混不清,“你已经别无选择了。”

就在这一刻,脑中的一切无法阅读的文字都融化了,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疙瘩。

“姐姐。”声音从那个黑疙瘩中传来,“别再逃了。你必须写。写我们的故事,我们真正的故事。写吧。写吧写吧写吧写吧写吧写吧……”

我忍不住将手机砸在地上。终于,连妹妹这根救命稻草都变得反常了。九鬼梗子手疾眼快地捡起手机,突然像个芭蕾舞者一样,身姿摇曳地离开房间。两根蜡烛的小火苗在气流中剧烈地晃了晃。

“等等!”

我追到门边,恰好在我视线的高度,开了一扇狭长的窗。出现在那里的眼睛,竟有一瞬间像是烙印在纸上的那名少女的眼睛。

“好了,写吧。只有迄今为止的事完全不够,请你将从今往后的事也写下来,否则,我要伤脑筋了。因为,我无论如何都需要姐姐的故事。没有姐姐的故事,我连该往右走还是该往左走都不知道。没有姐姐写的故事,我就活不下去。”

“够了,我已经说过无数次了,我不是你姐姐!”

“那你又是谁呢?”

飘浮在黑暗中的双眸迅速膨胀,占据整个窗户,从那里溢出来,慢慢地吞噬这扇门、这个房间……

“好了,写吧。”

“我已经不知道该写什么了。”

“你的意志无关紧要。你只需要写我和我姐姐的故事。”

“我已经做不到了。”

“别找借口。因为,你就是为此而生的。”

“等等!等我一下!”眼泪再次沿着脸颊滑落,我抱着脑袋尖叫,“我想不起来妹妹的名字了!”

“你还没意识到吗?那是因为你忘记给她取名字了呀。”

“我?什么意思?”

“你忘记给不存在的人取名字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看来你走神了呢。因为在上一行之前,你都没想到她会在这里给你打电话呀。”

“听不懂!听不懂!”

“总之,你必须履行你的职责,认真地完成你的使命。因为,你就是为此而生的。在完成使命之前,可不许随心所欲地消失哦。”

然后,那道目光从缝隙间消失了。那里只剩下一片黑暗。

“你是为了写作而生的,写作就是你的天职。”

此刻,我坐在烛光下,握住削好的铅笔,面对白色的稿纸。

应该写的事堆积成山。我确实必须写作。我一直明白,这是一项永无止境的工作。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不写作,我将无法在这里存在,一旦写作,我的存在将会消失。我都明白。因为,我就是为写作而生的。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盏烛火,渐渐觉得在这个摇曳的小火苗中,蕴含着自从生命诞生在这个星球以来的全部时间。在那悠久的历史里,我存在的时间只是须臾中的须臾,短暂到微不足道。

我闭上眼睛,房间立刻吹来一阵初夏潮湿的风。

远处能听到鸟鸣啁啾,还能听到携细雨而至的风拂动葱茏绿叶的声音。那是我第一次回应这个世界呼唤的日子,第一次为这个世界的色彩瞪大双目的日子,第一次亲手确认这个世界形状的日子……

然后,文字便从握住的铅笔笔尖,自动流淌出来了。

今年夏天一定会发生超棒的事。

这个猝不及防的预感袭上心头,将我从睡梦中惊醒。

* * *

[27] 日语中的考伯为“コブ”,芜菁为“カブ”,发音相近。

[28] 日本的标准时间是依据东经135°子午线制定的。这条子午线经过了兵库县明石市,故称明石子午线。——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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