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的另一侧

我站在店铺的屋檐下,望着在玻璃窗里面忙活的姨妈,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姨妈头戴三角巾,系着红色格子围裙,先用夹子将巧克力螺旋面包夹到边上,再往腾出来的地方整整齐齐地摆上新的螺旋面包。她的眼神专注,好像面对的是新生儿。为了配合架子的高度略微压低的后背却平坦坚硬,令人联想到永远寸草不生的荒原上的悬崖峭壁。

工作日的傍晚,店里很热闹。络绎不绝的客人在迎客铃声中进进出出。姨妈总是会停下手上的活计,向对方露出慷慨的笑容。为了不打扰客人,我站在长方形窗户的边缘,吹着萧瑟的寒风,将脸埋在羊毛围巾里。从路边的水杉树上飘落的细叶,在脚下堆了厚厚一层。等客人再少些就进去吧。我等待着时机,已经超过十五分钟没挪过地方。

在外面望着姨妈手脚麻利地干活的样子,我渐渐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幽灵。其实,店里没有任何一个客人看向我。我趁着无人注意,仔细地观察姨妈。她一笑,眼尾的纹路就会慢慢加深,小巧的唇往水平方向拉长,仿佛要从脸上溢出去……一个月前,见到偶然来这里买面包的我时,她的脸上也是一模一样的笑容。

姨妈当时也是和现在一样的打扮,不停地用夹子将托盘上的面包摆到货架上。

一开始我还以为她只是一个和妈妈很像的人。妈妈比她年轻一些,但是,眼角的纹路和笑起来时唇角的弧度都很像。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妈妈的笑脸了。再过几年,妈妈估计也会变成这样吧。我的目光忍不住追随着她,突然有股阴暗的感情涌上心头。为了不被那阴影吞噬,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摆在面前的面包上。“相信我,把那里的法棍面包在砂糖、牛奶和鸡蛋的混合液里浸泡整整十二个小时,你就会得到这世上绝无仅有的法国吐司!”公司的前辈告诉我,附近有家超赞的面包店。在点评网站上搜不到,只有内行人才知道。我换乘了四次电车,才来到这家位于远郊的面包店。

周末,我无所事事。尽管因为连续加班疲惫不堪,却像老年人经常感慨的那样,总是睡不长。一晚上会醒来好几次。失眠的夜里,我要么将琼脂泡在热水里,望着它渐渐凝固,要么用抹布裹住酸奶,望着它被一点点拧干。我原本打算在这样的夜里,盯着浸泡在甜蛋液里的法棍面包片发呆来着。

“沙罗?”

突然被人搭讪,夹子里的法棍面包险些掉下去。我回过头,发现刚刚那个我觉得很像妈妈的人,正单手端着堆满葡萄面包的托盘,定定地望着我。

“这不是沙罗吗?你是沙罗吧……哎呀……你都变成大姑娘了……还记得我吗?……”

“小百合。”

我终于耐不住寒冷,走进店内。与上个月相反,这次轮到我从背后唤姨妈的名字了。

姨妈回头,确认是我以后,眼尾立刻再度挤出皱纹,唇角向两边扯开。可能是灯光的缘故,姨妈脸上比我在外面看的时候,多了一些疲态。不仅是眼尾,纵横交错的细纹像抓伤一样遍布她的全脸。

“对不起,突然来找你。”

“道什么歉呀。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不好意思,我来得有点儿晚。”

“一点儿也不晚。你能来我就很开心了。我还有三十分钟就能下班了,等我一下,好吗?”

姨妈跟收银台的女孩打了声招呼,拿来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随手将摆在货架上的待售面包装进去。袋子装满后,又用金色的扎线带封好口,在其他客人看见之前,递给我:“拿回去吃吧。”我有些难为情,连声谢谢都说不出口。姨妈揽住我的肩,指了指行道树的对面。

“马路对面有家小茶餐厅,看到了吗?在那里喝点什么等我吧。我忙完以后马上过去。”

“如月姐,打扰一下。”听见收银台的女孩喊她,姨妈立刻保持揽住我的姿势,拍了两下我的肩膀,说:“一会儿见。”

喊姨妈的女孩,好像是在更换小票卷纸时遇到了问题。姨妈开始教她怎么弄,听见她口中蹦出“小律”的名字,我有些愕然。顺利地更换完卷纸以后,姨妈又给我递了个“一会儿见”的眼神,单手拿着托盘消失在了珠帘后。

我走到收银台的女孩身旁,问她能不能再给我一个塑料袋备用。笑着回答“当然可以”的她的胸牌上,用圆润的手写字体写着“园州律”。

我和姨妈已经二十年未见,自从上个月在这里重逢,今天是我们第三次见面。

阔别二十年,我在一家进口家居卖场当销售员,姨妈则成了面包店的店员。

姨妈可以说就是我的童年回忆。失去她的同时,我也失去了童年。不,我感觉自己虽然还是小孩,却变成了一个和以前截然不同的小孩。睡觉时,我经常梦见自己的身体被撕裂、抽空,然后被塞进一些像肥猪肉一样暄软的东西。醒来以后,我会拼命地用手摸索后背和屁股之间,确认那里有没有缝口。醒着时,还是小孩的我总觉得,我只是在伪装自己。在巧妙地伪装自己的过程中,它逐渐变成我的一个人格,被身边的人公开认可、评头品足。而我冷眼旁观。

在姨妈还经常出入我们家,我还不用伪装自己的时候,我总是眼巴巴地盼着周末的到来—— 因为星期六早上,爸爸妈妈各自出门以后,姨妈会过来照顾我,还会留宿一晚。

当时还是中学语文老师的姨妈很擅长朗读。我们会躺在沙发上,一边吃曲奇,一边轮流朗读姨妈挑选的几本书。从《小狐狸阿权》《白鹤报恩》,到生物图鉴、阿加莎·克里斯蒂、六法全书、姨妈最喜欢的奥斯汀、《源氏物语》,甚至还会朗读中国的汉诗。其实我完全不解其意,只是在阿姨的帮助下,将那些我认识的字和我不认识的字念出来而已。其中我们最喜欢的一首诗是《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们一起背过无数次,所以至今都能张口就来。从语言到意义到故事,都像碳酸泡泡一样咕嘟咕嘟地跑掉,嘴里只剩下酸酸甜甜的声音。我无比迷恋这种感觉。

而且,姨妈是个优秀的说书人。晚上,我的床会变成各种故事的舞台。在姨妈的故事里,白雪公主没等王子殿下到来,便独自醒来,当上了海盗。人鱼公主没有自杀,而是和海里的朋友们组了个合唱团,环游世界。白天已经高高兴兴地扔掉的、像菌丝一样缠绕在语言上的错综复杂的意义体系,晚上却令我神魂颠倒。可是,只要听到窗外低沉的汽车引擎声,那个世界就会瞬间支离破碎。我一边听着姨妈的声音,一边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爸爸或妈妈洗手的水声、冰箱门开合的声音。

那个星期天,我本来也应该像往日一样,迎接这种痛苦的别离时刻。可是,意外却发生了。那天,我们吃完三点钟的下午茶,背诵着《桃夭》离开了家。然后,我们搭上开往山中的电车,三日未归。

我还记得,那天我们手拉手下了电车,在不知名的车站的茶餐厅,喝了热乎乎的可可。正巧赶上亮灯的时刻,看到窗外的霓虹同时亮起,我和姨妈兴奋地直拍手。那是我们去山中寻找桃花的途中。虽是萧瑟秋日的傍晚,我们却相信一定能找到灼灼盛开的桃花。既然三千年前诞生在大海另一侧的诗人眼中的桃花,如今还被人们这样鲜活地吟咏着,那么,哪怕存在三千年常开不败的桃树,也不足为奇吧?我们两个都对此深信不疑—— 不,有可能只有姨妈相信,也有可能只有我相信,还有可能我们只是被《桃夭》的声音吸引,恍然回神时已经在这里喝可可了。

距今已经二十年了。姨妈指定的茶餐厅里除了我,没有别的客人,靠窗的座位能够清楚地看到外面道路两旁栽种的水杉。

我和那天一样点了杯可可,等着姨妈。本来打算慢慢喝的,却一口气将热可可灌进嘴里,然后将空杯子在手中转着,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不知何时,“绿灯”面包店的插电广告牌亮了,在水杉的枝叶后透出一抹绿意。错过了广告牌亮灯的瞬间,令我觉得很惋惜。

面包店的门终于开了,身穿深蓝色粗呢短大衣的姨妈走了出来。她含胸缩背,迎着凛冽的北风,穿过一排排水杉,径直往这里走来。白色的街灯照在她身上,为她蒙上金属般的光泽,令她看上去像一个来自不远的未来的亡灵。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姨妈在“丁零”声中走进茶餐厅,没有脱外套,反而像是比在外面还冷一样,将外套的领口往胸前拢了拢,在我对面的座位坐了下来。总是藏在三角巾下的长发,刚才被风吹乱了,此时仍然紧紧贴在脸颊上。

“沙罗,饿不饿?这里的意大利面很好吃,要尝尝吗?”

我点点头,姨妈立刻向过来送水的中年男服务员说:“麻烦来两份海鲜番茄酱意面。”两个人好像很熟。服务员穿着厚实的白色厨师服,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问她:“这位是令爱吗?”姨妈含笑回答:“是外甥女。”

她喝了口水,却仍然没有脱掉外套的意思,像是怕面包店的人会突然叫她,令我也跟着有些惴惴不安。意大利面很快上来了。料足到惊人,冒着腾腾热气。和我预想中一样,酱汁是红色的。关于眼前的意大利面,我心里已经有谱了。

“那些人吃的,也是这种意大利面吗?”

姨妈停下叉子,轻轻地将缠绕在上面的小面卷拨下去。

“……你看过了吗?”

“‘会让人心里涌现出活着的真实感’。你在故事里写的,就是这种意大利面吧?”

姨妈好像有些不知所措,她笑而不语。所以,我便专心地吃意大利面了。就像她写的那样,真的很好吃。这就是那个小说家最爱的意大利面。是让她感觉“有一股活着的真实感涌上来。小说难产的事先放在一边吧,以后我也会好好活着,比每个人都要活得更久,更厚颜无耻,更顽强,一直活到世界末日给人瞧瞧”的意大利面。

“我去找了。”我默默地吃完半份,说,“因为你描述得很好吃,所以我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吃到差不多的意大利面,但是没有找到。”

“……看来你看过了呢。”

“对不起,我私自看了。”

“你妈妈呢?她看了吗?”

姨妈的视线落在软趴趴地放在窗边的托特包上。包里隐约露出三周前她托我转交的褐色信封的一角。信封是A4尺寸,相当厚实。

“我挺开心的。”我刻意回避了姨妈的问题,“自始至终你都把我描写成一个聪明的孩子。”

“因为沙罗本来就聪明呀,从小就是。跟故事里写的一样。”

“小百合,那个故事……真的只是故事吗?”

“是的。是故事。是小百合和小梗子的故事。”

“可是,那……”

“你觉得是在胡说八道吗?”

我不置可否。

“当年的事,”姨妈继续问,“沙罗还记得多少?”

“我都记得。”

“也包括和我一起去山中寻找桃树那天的事?”

“嗯。我们一起喝可可的时候,霓虹灯亮了。虽然不知道是哪里,但我记得是一家比这里更宽敞的茶餐厅。”

“你当时怕吗?”

“不怕。”我回答。姨妈脸上再次浮现出微微的笑意。“要凉了,快吃吧。”她说着,开始往叉子上卷意大利面,却又蓦然间停下动作,再次开口,“沙罗或许觉得是胡说八道吧,可是我觉得,我在里面只写了真正的故事。”

“明明就是编出来的故事。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奇怪的小说家,从来没有遇见过那号人。况且,小百合根本没死。你明明就在这里跟我一起吃意大利面。”

“你说得没错。可是,只有靠那种方式,我才能说出真正的故事。”

“什么是‘真正的故事’?”

这句话令我心口一惊。我记得这个问题。姨妈故事里的小时候的我,也向那个小说家问过同样的问题。

“沙罗,”这次轮到姨妈回避我的问题了,“告诉我,你妈妈看了吗?”

我果断地摇头。

“没有,她让我还给你。”

姨妈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我决定把剩下的意大利面打扫干净。确实是哪怕凉了也不失美味的意大利面。至少关于这盘意大利面,姨妈没有撒谎。

“刚刚那个收银台的女孩……”用汤匙把剩下的酱汁清空后,我问出这个一直惦记的问题,“名字一样来着……”

“啊啊,你说园州小姐呀。”一直沉默的姨妈脸上,瞬间亮起一道光,“她是小律。园州律小姐。很怪的名字吧?我借用了她的名字。听说她一直在写小说,但从来没有写完过。”

“可是,那样的女孩,那样的小说家,其实根本不存在吧?”

“现实中确实不存在。可是,我的故事里却必须有一个这样的女孩。身上有股干劲儿,可以满世界跑,帮我记录死掉的我的人生。我需要一个这样的年轻女孩。”

“所以,那就是小百合编出来的故事吧?小百合这么迫切地想让我妈妈看,到底想做什么呢?你把我妈妈写成那样,是希望我妈妈怎么想呢?还有我爸爸的事……”

其实,我爸爸很早以前就离家出走了。应该是我和姨妈失踪事件不久之后的事。尽管我不知道理由,但是猜也猜得出来。不过,读了姨妈的“故事”,我在某种程度上有一种终于释怀的感觉。或许,那才是发生在爸爸身上的事吧。我终于以能够接受的方式,亲手触摸到爸爸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了。

“喂,小百合是怎么看待我爸爸的?难道小百合真的和我爸爸……”

“沙罗,我呀,只是写了一个屡见不鲜的故事而已。”

姨妈垂着眼,好像不打算告诉我更多的事。我从托特包里取出褐色信封,放到桌上。

“我是来还你这个的。”

姨妈没有应声,沉默地将脸转向窗外。她的神情并不严肃,反而像是带着微微的笑意。

穿得很厚实的服务员撤下空盘子,往玻璃杯里添满水,在此期间,姨妈也一直静静地望着窗外。

在面对面地坐在陌生街道的茶餐厅里一起喝可可的那一天,我也有片刻像现在这样望着她的侧脸。明明刚刚还和我一起为霓虹灯欢呼的姨妈,倏然间的沉默,令年幼的我感到一丝朦胧的不安。在窗的另一侧,是不是有什么只有姨妈才看得到的东西呢?会不会也有一种可能,那些在我眼中理所当然的东西,姨妈其实看不到呢?这样的疑虑突然出现,压倒了一切可能性。说不定这个小百合,并不是我认识的小百合。一念顿生,我突然感觉自己的皮肤由脚底开始向外翻卷,直至整个人都内外置换。

“这个,还是你拿着吧。”

姨妈终于转向我,口吻坚决。然后,她用双手捏住褐色信封的两端,将它推回我这边。

“因为还有后续。”

“……后续?”

“是的。还没有结束。还有第二版。”

“第二版……像那首诗一样吗?”

听我提到那首诗,姨妈面带微笑,轻声念诵:“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你的意思是,要把同样的事情,从头到尾重写一遍吗?”

“不。不是重写,是用不同的方式写。”

我下意识地握住水杯。姨妈的手从褐色信封上伸过来,覆上我的手,宛如劝告淘气的孩子一样,温柔地握住了它。

“小百合,我其实害怕过你。”

姨妈只是轻轻地歪了一下头,像是在假装没有听到我的话。

“那天,就是去山里寻找桃树的那天……小百合变得让我有些害怕。在小百合像刚刚那样望着窗外的时候,突然变得很陌生。我忍不住想,是不是有一个和小百合一模一样的人,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取代了真正的小百合呀?不仅仅是那个时候。会不会早在小百合在我家为我读书的时候开始,我就擅自把那个和小百合一模一样的人,当成了小百合呀?我害怕得不得了。”

“所以,你就给你妈妈打电话了?”

我沉默地点头,姨妈也没有说话。我一直在期待姨妈向我道歉。动身那天,最开始说想看桃树的人明明是我。姨妈拒绝我以后,向她大发脾气、跟她闹别扭的人也是我。这样的我,居然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都希望能够得到姨妈的道歉。

“我们走吧?”

姨妈从放在桌上的透明圆筒中抽出发票,站了起来。直到最后她也没有脱掉外套。我将褐色信封收进托特包里,也追了上去。

姨妈推来停在面包店旁边的自行车,把我送到行道树尽头的地铁口。她说,想让我天气暖和些再来一趟,自己会一直在那家面包店上班。

“暖和些是指春天吗?具体是几月?”

“几月都行。只要沙罗觉得,今天好暖和,一大早就暖洋洋的,也没什么别的事要做,不如就去面包店看一眼小百合吧。那么,就是那一天。”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一天。”

姨妈轻轻地碰了碰我的手腕,叮嘱我不要回家太晚。明明我已经不是九岁的小孩了,就算回家太晚,也没有人会担心我。正准备走时,她却突然抱了一下我,轻轻在我耳畔说:“那时,我真的觉得你是我的女儿。是梗子替我生下的、我的女儿。我是个很过分的姨妈吧?”

街边的水杉树上勉强挂着几片叶子。在街灯的照射下,宛如不合时令的蝉翼一样,闪烁着淡淡的银光。

***

梗子:

这二十年来,我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与你恢复联络。沙罗的事,我直到今天都很抱歉。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你憎恨我、厌恶我也是应该的。

那件事之后,你迅速离开我,疏远我,把我一个人留在我们的故事里。这二十年来,我好像一直被关在那个故事——我们的《瓜崽姐妹物语》里。无论我做什么,遇见什么人,都有种“这件事早已被写在那个故事里”的错觉。可是,你却彻底将我拒之门外。信件被盖上拒收邮戳退回来,电话也打不通。可是,我却一直没有勇气直接去家里找你。所以,我抱着与你偶遇的渴望,在各个街区游荡。就像那个女孩在盛夏的天空下,大汗淋漓地到处寻找面包店一样。这样的举动很愚蠢吧?我如此渴望与你相见,却一次都没有去过你可能会去的商场或美容院。或许,我的内心深处一直害怕与你重逢吧。可是,哪怕如此,我也无法彻底死心。

去年,我终于在荒川的河堤上找到了你。你孤身一人,怀里抱着一条老年可卡犬,穿了件粉色羊毛大衣,被河面反射的朝阳刺得眯着眼。老年犬黑溜溜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开始不安地抖动。你一把将它抱紧,将脸埋进它拖布一样的后背里面。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这二十年的岁月便在我的体内掀起狂风巨浪。我的脚使劲抓紧地面,生怕自己会在河堤上跌倒。

我唤你的名字时,你好像不认识我了。可卡犬暴躁地从你的怀中跳到地上,开始朝我狂吠。“不好意思,你好像认错人了……”听到这句话时,我仍然没有死心。因为,面前的女人与这二十年来我想象中的中年的你一模一样。眼泪不知不觉地顺着脸颊滑落。明明可以不理睬我,直接走开,那位女士却非常善良。她报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亲切地告诉我,她是这条街上开照相馆的那家的独生女,就在这条街上长大。和高中同学结婚后,夫妻俩继承了照相馆,可惜后来经历了一些波折,如今夫妻俩合开了一家便利店。因为没有孩子缘,他们将这条狗当成孩子养。礼貌地道别后,我没有离开,而是悄悄地跟在她身后。她回到的地方是一栋位于公路干线沿线的三层公寓。在一楼街角的便利店里,有个貌似她丈夫的中年男人,正在一个人慢慢悠悠地炸薯条。

就是这个时候,仿佛有一记希望的铁锤当头落下,砸得我头晕目眩。

我触碰到与你一模一样的她的生活的一部分,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安宁。从她那双注视着我,充满怜悯与慈爱的眼睛里,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你。最后一次相见时,你的脸上只有轻蔑和愤怒,可是,在我和你作为姐妹共同度过的那些亲密时光里,你分明也常常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

我忍不住想象了一下某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你面前的场景。彻夜地想象你当时的震惊的模样。我期待地想,你会不会也会在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身上,看到我的影子呢?

可是,我并没有为了将这个念头变成现实,去寻找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而是选择亲手创作一个这样的人。我要用我们多年来给彼此讲故事时用的语言——不是吵架、互相表达爱意、商量今晚吃什么时用的语言,而是故事的语言,创作一个一模一样的我,把她送到你身边。因为,我们以前就总是像这样乘着想象的翅膀,亲自设计我们自己的样子呀。

为了让我和你在那个世界重生,我选择了无比拐弯抹角的方式。为了找到最符合我和你的真实的故事,这一年来,我一次又一次推翻重写。你对我做过的事、我对你做过的事、我害怕的事、你渴望的事……只有用这种故事的形式,我才能够把它们讲出来。不,或许我只是想让你开心而已。或许我只是想让你缠着我再多讲些而已。

可是,我好像陷得太深,迷失了方向。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我创作的那个与我一模一样的人,事先没打招呼,就擅自开始了她的人生。她又倔强又顽强。对于写作,也比我拥有更强大的觉悟和责任感。她对我说,虽然她这次失败了,但是下次能做更好,她一定能找到其他更好的方式。

原谅我通过沙罗联系你,我把电话号码告诉她了。

百合

***

稿纸用黑色订书绳固定成册,最后用回形针夹了一页信纸。我在地铁上专注地读完上面的手写文字。

姨妈的长篇“故事”我只看了一遍。可是从今天早上开始,我却将这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

上个月在面包店偶然重逢的那天,姨妈说她今天的班排到了打烊时间,所以不能慢慢地跟我聊天,让我最近抽空—— 最好是工作日的傍晚再来一次。那次,她也和今天一样,塞给我满满一袋面包。

我本来没必要再跟她见面,第二周却在莫名其妙的义务感的驱使下,再次来到系着围裙的姨妈面前。然后,她将这个褐色信封交给我,让我转交给妈妈。信封没封口。我往里一瞄,发现是一沓厚厚的稿纸。肯定是封长信,我寻思道。说不定她会在信里倾诉这二十年的离别之苦,又说不定会为她带我失踪的那几天道歉。

可是,妈妈却拒绝接受这封信。当我说出小百合名字的时候,她的眼神好像在看精神病一样,仿佛女儿收到了一封来自幽灵的信……很久以前,爸爸打着工作的幌子,准备离开家的时候,妈妈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的。昨天我去看她的时候,这个褐色信封依然纹丝不动地放在三周前我放的老地方。“你不看吗?”我问。“你拿走吧。”妈妈回答。

我本来可以直接将退回的信还给姨妈。可是,又不禁觉得姨妈太可怜了。如果信封里那沓沉甸甸的稿纸当真是姨妈的信的话,那么,信里应该有为那次短期旅行致歉的内容吧。就是那次旅行造成了我们天各一方。倘若如此,我也有权利看。不,我才是最应该看的人。我为自己找借口。

可是,当我回到独居的公寓,翻开那沓封面是白页的A4纸时,很快发现自己猜错了。不过,我还是忍不住看了下去。看完最后一段,又看完紧随其后的手写信,天都快亮了。

我很疲惫,也很凌乱。大脑的一部分却像充了血似的,沸腾不已,完全无法入眠。

这究竟是什么?包括我自己在内,有几个人确实是真实存在的。可是,在他们身上发生的事却非常荒谬。不合逻辑的剧情,好像直接映射出姨妈内心的混乱。可是,其中也含有一些事实。我们以前的家,如今妈妈一个人住的那所大房子,确实有一个攀爬着络石的气派围墙,春天会飘荡着令人陶醉的清香。而且,墙边的碗柜上,确实摆满了家人的照片—— 就像小说家看到的那样,有海滩照、青葱时代的妈妈的婚纱照、姨妈的和服照,还有跟养育她们的“小宫姨妈”其乐融融的三人合照。

我过生日的时候,确实穿过一件薰衣草色的圆领连衣裙。妈妈穿过的那条很显身材、漂亮的玫红色连衣裙,我也有印象。“小宫姨妈”曾经居住过的那套公寓,也确实在郊外一个特别大的小区里,跟我记忆里的样子差不多。不仅如此。里面描写的一些风景和妈妈的装扮,比现实还要栩栩如生,具有压倒一切的力量。有时文字的力量过于强大,甚至会令我不由得泪流满面。

可是,我家却从来没有来过这么莽撞的年轻小说家。姨妈本来就没有死,爸爸更是一点也不像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毕竟爸爸……记忆里的爸爸,跟好莱坞明星完全扯不上边,反而长着张海狸般搞笑的脸,是个胖墩墩的男人。他确实经常穿着西装,开着奔驰到处转悠,不过,将啤酒筐倒过来坐在鱼塘边,显然与他的相貌更加相称。

在这个“故事”里,姨妈杀掉自己,安排了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小说家,让她遇到妈妈,也遇到我和爸爸。还试图让她创作已经死掉的自己的故事,但是以失败告终。

我将这封信反复看了无数遍,依然想不通,为什么姨妈只能通过这种形式,才能跟我妈妈说话?为什么她不得不耗费这么多虚构的语言,来代替质朴的道歉?我甚至想,这会不会只是如实地描绘了姨妈所渴望但没有实现的另一种现实,只是一种幻想呢?会不会只是她在快醒时做的一个自私又漫长的梦呢?

我恍然抬头,看到地铁黑漆漆的窗户上,映出自己的脸。脸颊红扑扑的,眼下浮现出很重的黑眼圈。气色很差。要是知道这就是未来的自己的话,在姨妈的故事里出现的美少女应该会立刻痛哭流涕吧。我将自己抽离出来,站在稍远的地方,望着正在阅读姨妈的信的自己。既然已经看了,并且被那样写了下来,或许,我已经成为姨妈的故事的一部分了吧。这么一来,小时候在我睡着的时候被彻底抽离出来的真正的我,说不定被保存在了这个故事里呢?

下地铁后,我换乘了前往市中心的线路。

雕刻在花岗岩上的“KUKI”这四个字母的凹槽里,黑乎乎的,积满细沙。

以前密密麻麻地铺在小道上的白色碎石,如今也变得稀稀拉拉,到处都裸露着乏味的混凝土地面。虽然每个季节都会请一次园丁,院子里的风景不至于太寒碜,但是树木都失去了美观和规整,树冠都奇形怪状的。我以前最爱的那棵丹桂树,也因为几年前的超强台风,从接近根部的位置折断了。请园艺师傅连根刨出后,如今只有那里的土裸露着。无论是曾经总是像烤瓷牙一样洁白的墙面,还是巧克力色的玄关门,都已经好几年没有重新粉刷过了。

从一楼客厅的窗帘缝隙间,漏出一线橙黄色的灯光,落在庭院里。自从姨妈不再上门,爸爸离家出走,只剩下我们两个在这里生活以后,妈妈的家务能力就直线下降。她不再端出亲手做的点心,曾经天天都用的吸尘器,也变成了一周用一次,便当盒里也渐渐都是速冻食品。可是,我完全无所谓。比起以前那个完美的妈妈,我反而更喜欢这个不再好好修剪指甲、身材臃肿、不修边幅、不再絮絮叨叨地管着我的妈妈。找到工作后,我开始独自生活。从此以后,妈妈更加不拘小节。她不再将窗帘拉得不留一丝缝隙,不再仔细扎好垃圾袋的口,也不再用抹布将散落在桌子上的垃圾收拾干净。

我没有家里的钥匙。不过,我根本就没必要带钥匙。因为,可以帮我开门的妈妈永远在家。但是,哪怕看见家里亮着灯,知道妈妈肯定在家,我按门铃的时候,仍然会有些忐忑。要是开门的人不是妈妈怎么办?灯虽然亮着,可是如果一直听不到脚步声,永远没人过来开门怎么办?只要一往下想,我的眼底就会骤然黯淡下去。可是,门总是会开。妈妈的脸永远像平时一样,也永远会像平时一样对我说:“你回来了。”我每次都会双腿一软,由衷地松一口气。可是,我又隐隐有些气馁。好像有件事一直以来都错了,而我今天再一次错过了纠正的时机。

“怎么了?来得这么勤快。”

今天为我开门的妈妈没有说“你回来了”。仔细想想,我已经很久没听妈妈说“你回来了”这句话了。这里已经不是我们的家,而是妈妈的家,妈妈一个人的家。

“正好来附近。”

我胡诌了个很假的理由,脱掉鞋子。换鞋区没有一双鞋摆在外面。难道妈妈打算再也不出门了吗?我突然想要打开鞋柜看看。还记得以前,里面总是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高档高跟鞋和长靴。可是,打开之后呢?我是想要看到里面还像以前一样,摆放着一排排鞋子呢,还是想要看到里面空空荡荡的呢?到底在期待什么,我也不知道。

“吃过饭了吗?”

“嗯。刚刚吃过了。”

要是她问我吃了什么,和谁一起吃的,我打算乖乖告诉她,我和小百合一起吃了海鲜意大利面。可是,妈妈什么也没问,就开始用“特福”牌热水壶烧热水。电视正在播放中文的宫廷剧。电视剧没有字幕,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妈妈学中文。或许妈妈根本不在乎意思吧。有人,有很多声音,顺便再有些哭戏或吵架的戏,或许就够了。我和姨妈曾经沉溺在失去意义的甜美的语言世界里,或许,妈妈现在也一个人沉溺在那里吧。

“我和小百合一起去吃海鲜意面了。”

妈妈给我端了杯白开水,在桌子对面坐下,我主动打开话匣子。妈妈的表情毫无波澜。她什么也没说就偏过头去,再次回到没有意义的宫廷剧的世界。

“妈妈。”我望着妈妈的侧脸,唤她,“我和小百合,刚刚一起去吃饭了。”

妈妈没有反应。就像不小心被抽掉空气的塑料娃娃一样,面庞毫无生气,仿佛对任何结果都不会感到愤怒,也失去了反抗欲。用橡皮圈扎起来的花白头发,已经失去了曾经像两栖动物一样的光泽,宛如一把老了的根茎类蔬菜的纤维。我起身关掉电视,回到桌前,妈妈依然盯着映在漆黑电视屏幕上的自己的脸。我从托特包里取出褐色信封,将里面的稿子抽出来放在桌上。

“这封信,我觉得妈妈最好看一下。”

妈妈终于转向我,目光落到稿子的第一张白页上。

“就是之前放在这里的那封信。今天我本来打算还给小百合,但是,又被她塞了回来。”

“我不看。”

妈妈果断地说。我很久没有见到说话这么果断的妈妈了。

“为什么?”

“我不看,不是说过了吗?你带走吧。”

“可是,小百合相信妈妈肯定会看,她肯定是想跟你和好。虽然有点儿麻烦,但是,小百合好像只能想到这种跟妈妈和好的方法。你们都是大人了,过去的事有什么过不去的?那次的离家出走事件,我已经不怨她了,反而觉得很对不起她。当时我没敢告诉你,其实是我说想要出去玩的。小百合只是陪着我一起任性而已。”

“……这封信,沙罗看过了吗?”

“嗯。”我的目光落在白页上,“我想着既然妈妈不看,那就由我看吧。”

“那不就得了?”

妈妈说完,又准备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我夺走遥控器,扔到沙发上。这个举动好像吓到了妈妈。“妈妈,”我依然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不看也可以,至少告诉我一件事吧。《瓜崽姐妹物语》是什么?”

妈妈托着腮,闭上眼睛,一副准备睡觉的样子。可是,我没有放弃。

“说呀,那是什么样的故事?是小百合创作的故事之一吗?”

“不是小百合。”妈妈闭着眼睛,说,“那是妈妈和小百合,我们两个一起创作的故事。”

“你们两个?妈妈和小百合一起创作过故事吗?”

“是啊。一开始是。一开始……”

“你把小百合留在那个故事里了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故事啊。”妈妈好像正在忍受剧烈的痛楚,眉间突然皱成一团,“本来是我和小百合为了给自己加油打气创作的故事。”

“为了加油打气?……怎么加油打气?”

“一开始,那是一个失去爸爸妈妈的小野猪姐妹,踏上漫长的冒险之旅,认识很多朋友,变得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漂亮的故事。在旅行途中,她们险些被旋涡蚯蚓吃掉,还险些被老虎大王夺去声音……可是,两头小野猪齐心协力,克服了难关。这两头小野猪,当然就是我和小百合。一开始是我们两个一起创作的,但是中途我把故事让给了小百合。从此以后,我就变成了单纯的读者。”

“难道是因为信里写到的作文比赛吗?妈妈没有提交小百合代笔的作文,而是提交了自己写的作文,获奖后就再也不写作了。这件事是真的吗?”

“嗯,或许也有这个原因吧。总之,从某一天开始,写故事成了小百合的任务,而我成了督促她的那个人。小百合为了给我看,一直在不停地写啊写。我总是对她说,我想看到更有趣的后续,不停地催促她。饿着肚子的小野猪姐妹,为了娱乐我,不得不外出探险好几百次。如果我这个读者觉得探险过程太无聊,就会一次次逼她重写。我总是说‘这样完全不行’,将小百合逼到绝境。也就是说,我只让她写能哄我开心的故事。野猪姐姐找到一位优秀的野猪青年,离开两姐妹的家时,我也立刻逼她推翻重写。故事里的青年很快就移情别恋,迎娶了被独自留在地洞里,每天以泪洗面的妹妹。其实,你爸爸一开始是小百合的相好。或许你本来应该是你爸爸和小百合的孩子。可是,我却让她修改了情节。”

“也就是说,妈妈你们是按照《瓜崽姐妹物语》行动的吗?妈妈和小百合,都在按照你们创作的故事行动吗?”

“很荒谬吧?可是,当时对于我们来说,那个故事就是一条路。是它让我们觉得,我们的人生之路是由我们自己亲手打造的。其实你之所以会出生,也是因为我让她在故事里写,成年后的野猪妹妹生了个可爱的野猪女儿。”

“什么呀?难道是因为妈妈让她那么写,我才出生的吗?太奇怪了。我的出生应该跟你们的故事毫无关系。”

“可是,我们需要那样的故事。我们就是这样活过来的。我们很早就失去父母,只能由我们创作的故事牵着手才能活下去。否则,我们将永远封闭在暗无天日的地洞里。”

“但是,妈妈不是一直随心所欲地把小百合的故事改得面目全非吗?你不是只让她写对自己有利的故事吗?只有妈妈一个人去了明亮的地方,却把小百合一个人留在地洞里……因为妈妈没有像小百合帮你写故事那样,帮小百合写故事,所以小百合才不得不在这个故事里,创造一个可以帮她写的人,不是吗?”

妈妈什么也没有回答。

“可是,小百合非常害怕自己被写进这个故事里。我不知道妈妈是不是真的曾经逼她全裸,让自己画下来。那是一件很粗暴、很屈辱的事情吧?可是,小百合肯定只会在妈妈面前全裸。为了让妈妈理解这份感情,她只能用这样的语言来表达。”

不知不觉间,我好像变成了姨妈,开始为这个“故事”撑腰。能守护这个“故事”的人只有自己了。姨妈想要通过这个庞大的虚构故事,直接呼唤妈妈。想要跨越别离的时光,实现真正的重逢,她们之间只剩下这条迂回绕远的小道。

“可是,”妈妈再次开口,“野猪姐姐拐走野猪妹妹的孩子去旅行这种事,我们的故事里压根就没有写。那天,带着你消失的小百合从故事里逃出去了。我被背叛了。那一天,我将之前的《瓜崽姐妹物语》全扔了。所以你明白了吗?被留在故事里的不是小百合,而是我,是妈妈。不仅是小百合,还有你爸爸和你,你们全都抛弃了我。”

“妈妈,分清故事和现实吧。无论是爸爸离家出走,还是我离开这个家,都和小百合的故事毫无关系。我们都有正当的理由。妈妈,求你了,过自己的人生吧。不要总是浑浑噩噩地把自己关在家里了。你应该试着亲手把自己拉出去。就算没有让别人写的情节,你也有很多事可以做呀!我和爸爸都是这么走出去的。无论遇到多少厄运,外面的世界都有它的价值。所以,我想要去一个比这里更明亮、更自由、更开阔的地方。”

沉默骤然笼罩整个房间,气氛前所未有地压抑。说出口的这些话,把我后面想说的话都赶走了。我和爸爸,都没有选择留在这个足够三个人生活的明亮、宽敞的家。而且,我也并没有找到那个无论遇到多少厄运,都有它的价值的世界。自己追求的“外面”具体是什么样的地方呢?我连这一点都不知道了。

我抓起托特包,走出客厅,直接穿上鞋走了。

妈妈当然没有追上来。我忍住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的眼泪。我才没有理由掉眼泪呢。应该伤心和难过的是妈妈。是丈夫和女儿都离她而去的妈妈。是失去了人生情节的妈妈。是不愿意倾听想与她和解的过去的声音的妈妈。是被剥除了意义的语言环绕,把自己困在声音的世界里的妈妈。

我跑向车站。我想要远离这样的妈妈,有多远就跑多远。可是,无论我多么气喘吁吁地奔跑,那个家永远在我身后不远处。

在我痛苦地喘息的间隙,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缕不属于这个季节的络石花香。就是那个小说家来到这个家时闻到的、令人怀念的清甜的络石花香……难道我也在不知不觉间,迷失在姨妈写的故事里了吗?无论是这缕香气,还是置身此地的身体,都只不过是姨妈的故事里的一个场景吗?

我蓦然驻足。突然有股莫名其妙又滚烫的抗拒感,从体内涌上来。

这才不是谁写的故事呢!如果这个故事以嘲讽和放弃收尾的话,活着的我坚决拒绝这样俗气的结局!我绝对不能把这个不知道属于谁的故事,当作一个无法挽回的崩溃的隐喻,让给那个家,让给妈妈!

我转身折回。要是妈妈还困在故事里的话,就由妈妈生下的我来撼动那个牢笼,将她从里面拉出来吧。直到妈妈能够用自己的语言书写自己的故事为止,直到她找回倾听过去的声音的能力为止,直到有一天她能够再次睁开眼睛,接受这个世界的光为止—— 在此之前,只要我牵着她的手就是了。

家里的客厅还亮着灯,一线橙黄色的灯光落在庭院里。

在按响门铃之前,我走到窗户旁,透过窗帘的缝隙偷偷往里面瞧去。我想要确认,哪怕没有我,妈妈也存在于那里。我想要确认,并不是一个摘掉妈妈的面具的陌生人,静悄悄地在那里休息。

在窗的另一侧,妈妈伏在桌子上,正在写字。她握着铅笔,在一沓厚厚的稿纸上,运笔如飞。

此时此刻,我终于意识到—— 根本用不着女儿强迫,妈妈当然看了那个故事。她知道,只要沉默地将它退回去,姨妈就会继续往下写。而且,从今往后,连妈妈也会一直这样写下去。

写满最上面的一页稿纸,妈妈一刻也没有停歇,就开始写下一张。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速度极快。她不停地在写啊写,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她的侧脸,和我今天以及二十年前在茶餐厅里看到的姨妈的侧脸一模一样。妈妈和姨妈眼中的世界,果然和我不一样。她们能够看到我看不到的东西,而我理所当然看到的东西,她们都看不到。跨越漫长的时光,姐妹俩就这样再次开始了她们的游戏。

在妈妈写作的书桌旁,除了那个装有姨妈的故事的褐色信封,还放着一个虽然还很薄,但是颜色、尺寸几乎一模一样的信封。

我开始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为了寻找答案,我抬头仰望昏暗的天空。天空有无数文字交相重叠,彼此碰撞,被巨大的力量涂抹开来。

我阅读天空上的文字。

或许用不了多久,那个信封就会厚起来,由我送到姨妈手上吧。然后,我会从她那里收到新的信封。由我运送的文字会无限繁殖,被密密麻麻地揉进这方天空,渐渐地扩张到地平线吧。

我想象了一下那个信封的重量,手臂突然开始发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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