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面包店的圣人

刚把他递过来的马克杯送到唇边,我就被烫得缩了缩。

我闭上双眼,用下唇内侧贴上杯沿。奶茶里添加了肉桂、小豆蔻之类的异国甜香料,香喷喷的。我深深地吸一口,用力到鼻子都快翻过去了,又吐出来。鼻息在奶茶表面吹出水鸟振翅般的声响。重复了二十次左右,突然有阵温柔的风从我的体内穿过,我终于明白我应该做什么了。

“必须去见见那个面包店的男人。”

面前的雪生左手握着马克杯,右手握着苹果手机,正在搜索美味又正宗的印度奶茶店。

“雪生,我绝对要去见见那个面包店的男人。”

“啥?”

“我绝对要去见见那个面包店的男人。”

“那个面包店是指哪个面包店啊?”

“从明天开始,我打算挨家挨户地走访世田谷区和目黑区的面包店。”

“为什么?”

“我决定从此时此刻起,挣脱一切虚伪,只为真实而活!”

“随你的便吧。”

“听我说呀!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在写传记吗?因为这份工作,我无论如何都要见一个人,听听他的说辞。那个人的说辞至关重要,关系到我能否真实地完成工作,也关系到我和我雇主之间的信赖关系。”

“这和面包店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那个人可能就是面包店的员工呀。”

然后,我将前几天突击采访公寓管理员的成果,还有今天下午与九鬼梗子之间的交锋,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刚刚的愤怒明明是源于感情上的失败,以及茧子甩给我的“休书”,可是说来也怪,在怒火被奶茶浇熄以后,残留在我心里的竟然不是对不如意的人生的怨恨、心酸、嫉恨、诅咒,而是想要与命运抗争的远大抱负与激情。

“雪生,你明天有空吗?”

“没空。”

“明明就有空吧?对了,你怎么在我家?”

“当然是想让你尝一尝直接从印度进口的超赞奶茶啊!”

“什么?你去印度了?又去拍摄了吗?”

“去采访一个在斋浦尔开乌冬面馆的日本人。你知道吗?印度的粮食自给率可是有百分之九十五哦!”

“话说回来,你的喜事呢?”

“办过了。”

“你老婆呢?”

“问我老婆干什么?”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只拥有一个人就满足呢?”

“啥玩意儿?”

“为什么我们会把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搞混呢?或者说,为什么一个人会认错另一个人呢?……”

“你胡言乱语什么呢?喝多了?”

“够了!”我放下马克杯,用温热的手掌拍了三下自己的脸颊,“干活干活。我搜世田谷的面包店,你搜目黑的面包店,搜完后汇总发我!”

接下来的时间,我一直在一言不发地搜索面包店。片刻后,雪生的大拇指在苹果手机上操作着,左手却开始抚摸我的大腿。不过,我的胯部骤然发力,并拢双腿,不留一毫米的缝隙,拒绝了肉欲的入侵。现在我可没工夫做那档子事。曾经是我身体一部分的雪生的手,像是在硬邦邦的肉块上跳伦巴舞一样,在我的腿上来来回回,却没再有别的动作。

我搜索着面包店,脑海中有一瞬间闪过九鬼青磁和茧子的事。不过,就只有那么一瞬间。只要我愿意,估计能像放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幻想出他们相处的详细场景吧。从二人在跨行交流会上相遇的场景开始,到第一次约会的场景,再到在城市酒店过夜的场景,最后到难堪的分手场景。不过,我不会那么做。使我投身工作的,才不是失去的激情和友情呢。无论是把不如意的人生归咎于工作,还是把工作当作逃避不如意人生的途径,对我而言都是不堪忍受的屈辱。

听说,生长在澳大利亚山林里的桉树为了繁衍生息,会故意用树叶里的油脂引发山火。熊熊燃烧的大火,会让散落在地上的种子的外壳爆裂,然后,便会有无数新生命发芽。灰烬将成为树木的养分。发生在我身上的大概就是这样的事。重要的是,燃烧的桉树的树皮很厚,只有树干最外层会在燃烧中剥落。也就是说,引起火灾的第一棵树绝不会彻底烧焦,之后也会泰然自若地活下去。我就是那第一棵树。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子孙后代的繁荣,我现在必须将需要烧掉的东西烧掉。

我带着这个信念,对着电脑屏幕上的面包店网址不停地复制粘贴,时而泪眼蒙眬,连字都看不清了。

然后,我便开始了寻访面包店的日子。

关于我要找的那个男人,只有两条线索。其一是九鬼梗子的话—— 他姓“山冈”。其二是轰太太的证词—— 大约二十年前,他在世田谷或者目黑的面包店工作。不过,既然轰太太说过,那是一家经常上杂志的著名面包店,所以,找到的可能性并不是零。工作的热情恢复了,还能逐家探访超棒的面包店,这样的双重喜悦,使我前所未有地斗志昂扬。毕竟我平时吃的都是超市卖的那种蒸蛋糕。为了缩短时间,我很需要人手,但雪生自那晚之后就杳无音信了。估计正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在正宗的印度奶茶店里,开开心心地喝奶茶吧。

世田谷和目黑都是面包店龙争虎斗的地区。虽说我的目标只限定在人气店铺,但是,在整理好的名单里,两个区域还是分别有两百多家面包店。我首先按照媒体曝光量和网上的评论数,按照一星到五星的标准,将这些面包店做了分类。听轰太太的口气,山冈先生工作的面包店,应该是三十二家最高等级—— 五星级面包店中的一家。倘若当真如此,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一半。所以,接下来只要一边享受逛面包店的乐趣,一边优哉游哉地找人即可。可是,正式开始之后,我却始终步履匆匆。因为,梅雨结束后,突然迎来酷暑,连续好几天的气温都超过三十摄氏度,我想尽可能早一秒逃进空调房里。

无情的烈日炙烤着柏油路面,汗水“呲呲”地往外冒。在这样的酷暑中,我不停地擦着汗,走进面包店。“不好意思。”进店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锁定店里最年长的店员,询问对方,“冒昧地向您打听一件事。请问大概二十年前,这家店里是否有一位山冈先生?”对方则会回答:“山冈先生吗?唔……不认识。”接下来大抵会有三种模式。要么是:“我去年刚来。”要么是:“我帮你问问店长。”要么是:“后面的客人。”最有希望的就是第二种模式。不过,店长基本上不在,即便在也会说不记得。偶尔也有这样的模式:“山冈?会不会是……”不过,对方在热烘烘的麦香中,模模糊糊地回忆起来的山冈,要么是打工妹,要么是高中生,并不符合我在找的山冈先生的形象。

最初几天我非常投入,可是,找完了世田谷区域的十九家店,却没有任何特别的收获。继续找完目黑区域的十三家店,我难免心灰意冷。“我不认识什么山冈。”“不记得。”“这里没你说的那号人。”每次听到这样的回答,我都觉得对方好似在说:“这世上不仅是山冈,连你这号人也不存在!”而且,这还不是一次两次,我足足被否定了三十二次。

没有任何人记得的山冈先生固然可怜,正在寻找这号男人的我自己也挺可悲的。五星店铺全军覆没。接下来,我开始探访二十六家四星店铺。不过没多久我就觉得,好像连摆放在店前的牛角包、肉桂卷、培根麦穗面包,也都在拒绝我。于是,我开始频繁地跑进超市,像是婴儿吮吸母亲的乳房一样,不由自主地嘬住那令人怀念的、松松软软的蒸蛋糕。

星期三又如期而至。

“稿件没有进展。”我致电九鬼家,取消这周的拜访。其实,这周我专注于找面包店,稿子还一页都没写。就连上周对方命令我重写的部分,也一字未动。九鬼梗子自然很不满意。就在我连连道歉,准备糊弄过去时,突然听到对方问:“老师,你不会又在打什么歪主意吧?”我的心紧了一下,但还是撂下一句:“写作有时候需要冷静,我先挂了。”然后,单方面地挂断电话。

收拾停当之后,我将一缕希望像缠头巾一样缠在脑袋上,前往区民集会所。在那些电视、杂志和互联网都不会记录的无名市民的声音里,有时也藏有真相。家庭主妇奋斗在一家人饮食生活的第一线,她们的情报网绝对不容小觑。

一走进活动中心的“休息室”,我就扬声开口:“今天我遇到一些困难,想向大家请教一下。”

嘈杂的教室顿时鸦雀无声。平时总是沉浸在聊天中,对普鲁斯特赞美山楂花的美文都毫无反应的十四个人,二十八只耳朵,全都察觉到了我的窘境。尽管这个写作班的成员不能像热爱毛线、仙贝或超市传单一样热爱文学,可她们毕竟都是善良的女性,无法对遇到困难的年轻人见死不救。

“怎么了,老师遇到什么困难了?”

坐得离我最近的田丸太太,率先停下织毛线的手。连日来被面包店拒绝、渴望被别人接纳的我,只听见这一句话,就已经有种想哭的冲动。

“老师怎么了?快跟我们说说。”“放松点,坐下说吧。”“脸色怎么这么差?”“失恋了吗?”“谁欺负你了?”“老师好像瘦了。”“哪有,胖了。”“有些心病医院可没辙。”

妈妈!我努力咽下差点儿脱口而出的呼唤,向围着我的十四个菩萨心肠的女人求助:“大家知道世田谷或者目黑一带,有没有什么别人不知道的面包店呀?”

我的计策非常英明。接下来的九十分钟,在她们的七嘴八舌当中,我茅塞顿开。原来,还存在这样一类面包店。哪怕曾经具有超强魅力和超高人气,也有可能无法逃脱盛极必衰的定理,如今这类面包店只能靠极少一部分常客带来的营业额维持经营。这类面包店,就是所谓的没落面包店。反过来说,它们哪怕被善变的大众传媒从神坛上推下去,也依然坚守着自己的面包之道,不迷失方向,不回首过往,步履不停,赤着伤痕累累的脚,默默地走在荒原上。如今,还存在这般令人肃然起敬的面包店。在这个追名逐利、为了曝光量无所不用其极的信息社会,这种面包店巧妙地隐藏着自己的存在。就像为了保护自己不受天敌伤害,而进行拟态的昆虫一样,它们把自己埋在面粉和酵母菌中,日复一日、艰苦卓绝地活下去。我要找的山冈先生如果还在烤面包的话,这样的面包店不是正适合他吗?

于是,第二天我立刻转换策略,决定按照主妇们给我的信息,去逛一逛那些“拟态面包店”。

拟态面包店的外观,可能乍一看并不像面包店,也没有自己的网站,最重要的是很多都没有固定营业日。我有时像无头苍蝇一样,从最近的车站步行一个小时,好不容易找到目的地,迎接我的却只有“暂停营业”的牌子,一切辛苦付之东流。而且,曾经饱尝心酸的拟态面包店的人们,对外人有很强的戒心,对人名也十分敏感。有两家面包店咬紧牙关,说什么都不肯开口。不过,愿意跟我说话的店员,大都对“山冈”这个名字无动于衷,甚至冷漠到令人诧异的程度。我由衷地觉得,他们的无动于衷并不是因为他们没头绪,而是怕给自己找麻烦,所以过度谨慎。

不过,开始寻访拟态面包店的第五天,我刚在某家店提到“山冈”的名字,就注意到立在收银台后的中年女性,目光明显闪烁了一下。

这一刻终于来了!我的心里充满无凭无据的自信,等待对方开口。

“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圣人’山冈先生?”

“什么?”

“‘圣人’山冈先生……哎,老公,你还记得山冈先生吗?”

店员走进后厨,向正在烤面包的“老公”确认,回来以后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柜台后走了出来,站到我面前。她的双手在身前交握,像是一位即将向乘客做紧急逃生演示的机舱空乘,表情虽然和和气气的,却无端让人有些提心吊胆。

“如果你问的是‘圣人’的话,我认识他。”

然后,她告诉我—— 很早以前,他们夫妻年轻的时候,在目黑的一家如今已经不存在的面包店工作时,确实有个名叫山冈的同事。他是个非常认真、厚道、热爱工作的男人,大家都很喜欢他,亲切地称呼他为“圣人”。不过,“圣人”有一天却突然辞职了,事前连声招呼都没打。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是不是工作太拼、精神压力太大了?同事们都很担心他。不过,几年之后,有人听说“圣人”在埼玉的什么地方开了家小面包店。兼职的女收银员说她去埼玉体育场时,好像在看台上见过很像“圣人”的人。面包师傅的老婆也曾在去赛艇场的时候,在堤坝上跟牵着柴犬的“圣人”擦肩而过。

“您知道那家店的名字吗?”

“圣徒。”

“什么?”

“我记得很清楚。叫‘圣徒’。他应该很喜欢我们给他取的外号吧……”

女人说到这里,像机舱空乘结束演示一样,对我鞠了个躬,又回到柜台后。

终于要起飞了!我的体内突然充溢着明亮的预感,有些胀得慌。曾经那么靠不住的一线希望,此刻像安全带一样,将我的胃越勒越紧……

三日后,我终于来到“圣徒”面包店。

在已经摸过底的几个车站附近,我从早到晚不停地打探和搜查,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我顶着满头大汗,向每一个过往行人打听,每次得到冷漠的回答、遭到无视或者明显被当成可疑人士时,我都感觉那是我正在寻找的“圣人”,在对我的德行、忍耐力以及对工作的忠诚度进行考验。事已至此,我绝对不会气馁。只有耐得住酷暑、缺水和冷漠,才能治愈受伤的自尊心。我带着这样的信念,给自己加油打气。

结合那些通过走访获取的不靠谱证词,我总算找到了“圣徒”。它位于距离某个车站四十分钟脚程的住宅区里。从桃树林立的小学校园拐过去,有一个长长的缓坡,缓坡尽头的Y字路的正中央,伫立着一座独栋小楼,那里就是“圣徒”。乍一看好像是普通的民宅,但是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在两个入口中较小的入口旁边,挂着一块刻有“圣徒”字样的木招牌。

看到这块木招牌时,我由衷地萌生了一种满足感。我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彻底痊愈了。然后,疲惫感猝不及防地涌上来。后续的过程好麻烦,要不回家吧,我想。实际上,我也这么做了。但是,刚抬脚往回走,就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不属于这个季节的黄莺的鸣叫,顿时如梦初醒。

我走到门前,透过上方的采光窗向内窥探,没有见到客人的影子,摆出来的面包(从形状判断,有夹心面包、羊角面包、巧克力螺旋面包等)也屈指可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意是完全面向常客的,就连写有面包名称和价目的标签牌都看不到。我鼓起勇气推开门,既没有听见迎宾铃的“丁零”声,也没有听见谁说“欢迎光临”,在这家要什么没有什么的店里,唯有室温无比舒适。店内像钟乳洞一样凉爽,闻不到热烘烘的麦香,反而飘荡着一缕薰衣草的幽香。

“有人吗?”

进门右手边,往里面走,有张中学教室里常见的褐色木桌,上面放置着一台小型旧式出纳机。我走到木桌前,隔着长长的珠帘,试探地打了声招呼:“有人吗?”

后面隐约传来像是在用力挠纸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是猫呢。谁知就在下一刻,伴随着哗啦哗啦的声音,一个眼下浮着黑眼圈、脸色苍白的男人,双手撩开珠帘出现在我面前。

“请问……”

我只说了两个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出现在我面前的男人,出乎预料地死气沉沉。外面是超过三十五摄氏度的高温,他却穿着厚实的羊毛大衣,不知是为了时髦还是为了御寒,脖子上还围着条羊毛围巾。

“欢迎光临。”男人低声说道。

接下来的足足二十秒,就连店里的面包都集体被沉默侵吞。我的大脑莫名混乱,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只好盯着桌上的木纹。气氛很尴尬,但是,我总觉得对方正在等待我找到开口的时机。他身上散发的气息,和我二十年前上幼儿园的时候,在第一次钢琴演奏会上把颤抖的手放在键盘上时,那位坐在我旁边的老师很像。我和当时一样,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告诉自己“你能行”,然后突然抬起脸,问:“请问您是山冈先生吗?”

“是的……”男人好像更冷了,将羊毛大衣的领口拢了拢,说,“我就是山冈……”

我心中并未涌现出和看到“圣徒”招牌时一样的感动。只是想—— 不是他还能是谁呢?刚才我嫌麻烦,差点儿打道回府,或许并不是因为成就感。恰恰相反。我或许只是想要一生困在这个夏天,将真正应该做的工作不断延后,不停地寻找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山冈先生。坦诚地说,我有一点失望吧。不过,终于被找到的山冈先生是无辜的。山冈先生就是山冈先生,没道理承受我这个外人的失望。

“我今天来,是有些事想问。”

“抱歉,敝店只是一家小店,采访就……”

“不是采访。啊,估计也跟采访差不多吧。不过,我不会让您介绍面包之类的。”

“你的意思是……”

含胸驼背、略显局促的山冈先生脸上并无紧张之色。不知道是不是黑眼圈的缘故,他看起来健康状况欠佳。但是心平气和地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脸虽然坑洼不平,实则慈眉善目,好像周围有一堆爱撒娇的透明孩子正抱着他似的。我想起他的前同事称呼他为“圣人”,突然产生一股想要膜拜他的冲动。

“是世田谷的面包店介绍我来的。”

“世田谷……请问是哪家面包店?”

“就是之前喊您‘圣人’的人开的面包店。”

圣人的眼睛里,立刻浮现出寂寥和喜悦交织的复杂情绪,那是拥有过去的人所特有的情绪。

“圣人……真是一个令人怀念的称呼啊。”

“我想问的就是跟当年有关的事。”

“是吗?什么事啊?行吧,别站着说话了……”

圣人再次消失在珠帘后,气喘吁吁地搬出两把折叠椅,一副很吃力的样子。我们隔着桌子在椅子上坐下。

“抱歉,可能有点儿唐突,其实我是如月百合的朋友。”

我说出百合的名字,山冈先生却没有特别的反应,依然维持着慈祥的表情。这个山冈先生确实是山冈先生,但是也有可能并不是我在找的山冈先生。要是那样的话,我的寻人之旅今后就要继续下去了。

“如月百合小姐……您不记得吗?”

“如月——百合小姐吗?”

“是的。”

“……你说的这个人,是以前在目黑店的前台上班的女孩吗?”

“不是的。”

“那就是制造部那个戴眼镜的小年轻的女朋友……”

“也不是。您不记得了吗?”

“不好意思。过去的事,我记不太清了……”

“那么,您认识小宫尚子女士吗?”

山冈先生的表情陡然一变。只见他的眼睛逐渐湿润,脸颊浮现出红潮,深陷的眼窝骤然鼓起,皮肤愈发显得坑洼不平。山冈先生好像受到了强烈的感情冲击,比刚才强烈无数倍。

“……您认识她吧?”

“认识倒是认识……”

“你们曾经好过一段时间吧?”

“尚子……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去世了。”

山冈先生骤然陷入沉默,目光落到桌子上。这次轮到我等待他找到开口的时机了。足足沉默了三分钟,山冈先生才说出一句“太遗憾了”。

“好像是去年的事。详细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估计是因为某种疾病……”

“这样啊。”山冈先生脸上浮现出微弱的笑意,突然站起来,说了声“抱歉,稍等”,便又消失在珠帘后。回来的时候,他的手中多了两只不锈钢平底酒杯。

“进来说吧。”

平底酒杯里装的是热可可。我把酒杯拿到嘴边,很烫,甚至令人怀疑它是不是刚刚在小锅里烧开的。山冈先生将这杯烫嘴的热可可,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一左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请问,您……没事吧?”

“没事,不好意思。我已经做好这一天会来的心理准备了。”

“这么冒昧地通知您噩耗,实在不好意思……不过,有些事我想请问一下,可以吗?”

“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不过,尚子和刚刚的那个,呃,谁来着?”

“如月百合小姐。百合小姐是尚子女士的外甥女。”

“啊啊。”山冈先生“啪”地将酒杯放在桌上,“原来是小百合啊!”

“您认识她吧?”

“嗯,不好意思。原来你是小百合的……在家的时候,大家都喊那丫头‘姐姐’……原来如此。被你这么一说,那对姐妹好像确实姓如月。然后呢……小百合怎么了吗?”

“小百合也去世了。”

“啊?小百合吗?怎么回事儿?她的年纪应该还没到……”

“据说是遇到了山难,是去年秋天的事。享年三十五岁。”

“三十五岁……怎么会呢?……还有那么长的人生……”

山冈先生说完这句话,将剩下的可可一饮而尽。望着他湿润的眸子,我渐渐觉得自己只是沉默地坐在这里,就给山冈先生的喉咙和精神带来了不可估量的打击。像是为了肯定我的这一想法似的,山冈先生的眸子再次慢慢地被泪水濡湿。

“告诉您这种噩耗,还向您瞎打听,真的很不好意思……其实,我想问的就是山冈先生和那家人同居期间的事。”

“……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那个,就是……”我将酒杯贴到嘴边,用热可可稍微润了润喉咙,“我刚刚说,我是小百合的朋友,怎么说呢……我们模样长得很像,所以慢慢地要好了起来……您看出来了吗?”

“嗯?模样吗?”山冈先生身体稍微后撤,目不转睛地端详我的脸,“好吧,被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挺像的……不过,距离我跟她们一起生活,已经有将近二十个年头了。”

“小百合成年后,您一次都没有见过她吗?”

“没有。她们家的人,我都没有见过。”

“那个,呃,接下来的话可能有些复杂……小百合去世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 她曾跟我聊到一段往事。当时,我们一边喝酒,一边闲扯工作之类的话题,她突然提到姨妈面包店的相好,曾经跟她们同居过一阵子……毕竟喝了点酒嘛,很多地方都说得含糊其词的……总之,小百合中途突然开始抹眼泪,说那个人毁了她的人生,直到现在她都难以忘怀。她还说要是有可能,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够从那天起重新来过,所以我……”

“你说什么?”

“呃,她太痛苦了,所以,无论我怎么逼问,她都不肯告诉我剩下的事,那件事就那么稀里糊涂地翻篇了。可是,小百合去世之后,我却始终耿耿于怀……我忍不住想,要是小百合有什么牵挂的话,必须由我这个还活着的、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代替她,怎么说呢,做个了断……”

“不好意思,容我确认一下。那丫头说我毁了她的人生?”

“啊?嗯,是的,她是这么说的。”

“胡说八道!”

山冈先生突然站起来,握着酒杯,再一次消失在珠帘后面。很快,他又接了满满一杯可可回来了。

“不可理喻,完全是胡说八道。”

刚刚的那股沮丧不见了,圣人的脸上浮现出苦涩至极的表情,我只是看着就觉得牙根隐隐作痛。

“人生被打乱的那个人明明是我。”

“请问,您的意思是……”

“既然你能找来这种地方,估计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吧,我之所以离开那个家,就是因为她。”

“啊,果然……”

“我是被赶出去的。那丫头已经去世了,我不想说她的坏话,可是,我有段时间非常恨她。”

“什么?恨小百合吗?”

“是的。我一直想忘记她……可是,我对尚子却……我的灵魂还一直活在二十年前的那一天,那永远无法结束的一天。”

“请问,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尚子现在会在这里吗?”圣人突然眯起眼睛,“哪怕是尚子灵魂的百分之一呢……她会留在曾经和她相互扶持、共同生活了一段时光的我身边吗?……”

“我觉得会的。”本能告诉我,在这伤感的波涛尽头,有一座真相的岛,“尚子女士一定就在这里看着您呢。”

山冈先生的眼睛猛然张大,里面亮起一片微光。

“对,她在,她肯定在。”

“没错,尚子女士和我都会在这里认真听您倾诉的。您能跟我说说吗?”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跟你说说吧。那天……那天早上,说是早上,其实是凌晨三点左右,我感觉自己有点儿感冒,但是没有发烧,我寻思今天一天应该能挺过去,于是就像平时一样,去目黑的店上班了。刚开始的一两个小时,我还觉得没什么问题,但是到中午就挺不住了……我们店里有规定,哪怕戴了口罩,也严禁咳嗽和流鼻涕。所以,我趁着还没有严重到那个程度,提前请假回家了。”

“嗯。”

“本来应该没人在家。尚子当时在打零工,孩子们也都在学校。我想赶紧喝点葛根水,上床休息,所以急匆匆地打开家门。没想到,就这么坏了事。”

“嗯。”

“我穿过短廊,走进起居室。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呢,南侧有两扇可以出入阳台的大窗户……透过那两扇窗户,暖融融的阳光洒进房间……有张长沙发沐浴在阳光里……尚子和我经常坐在那里谈天说地……可是那天,小百合却坐在那张沙发上。”

“嗯。”

“全裸。”

“什么?全……全裸?”

“然后,她妹妹……叫什么名字来着?……”

“梗子。妹妹叫梗子。”

“啊,对。当时梗子也在。”

“两个人都全裸吗?”

“不。梗子倒是衣衫齐整。衣衫齐整,面前摊着一个素描本。”

“您说什么?”

“素描本。我也有些措手不及,很久才反应过来究竟是什么情况……当时她正在画画,画她的姐姐。”

“容我理理……您是说,梗子正在画小百合的裸体?”

“对,没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竟然脱、脱成那样……在平时聊天吃饭的地方,突然看到人的裸体,是个人都会丧失思考能力吧?她们看到我之后,也都僵在了那里。”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最先动的应该是小百合。她的表情夸张极了,就那样光着身子站起来,发出地动山摇的号叫,吓死我了……虽然挺没出息的,但我还是惊慌失措地夺门而出,一口气从楼梯上跑了下去。当时的小百合真的很恐怖,就像小时候梦见过的魔鬼岛上的恶鬼。明明只有一个人,看起来却像有无数个人……我拼命地跑啊跑,不知不觉地跑到了车站。可能我当时脑子太乱了吧,习惯性地坐上电车,又回目黑的店里了。”

“哦,哦……”

“我整理好情绪以后,去经常就诊的内科医院,开了点感冒药。然后,就在公园里一边转悠,一边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应该带着什么表情回家呢?回家后要对那两个丫头说什么呢?最重要的是,我该怎么向尚子解释呢?还没琢磨明白,天就黑了。不过,我冷静地回忆了一下,当时肯定是爱操心的小百合,在用自己的身体让梗子练习画画,那应该是叫人体素描吧?没想到,我回去的那么不是时候。情况估计八九不离十吧。平时小百合就像梗子的私人教授一样,总是盯着她练字和画画。”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呢。我横下一条心,打算回家以后实话实说。可是,当我回到家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了。起居室的桌子旁,只有尚子一个人坐在那里。我的行李已经被打包扔在了门口的换鞋区。我万万没有想到,她一句解释都不肯听,当天就要把我赶出去。我只是偶然看到了小百合的裸体,绝对不是故意的,我是因为害怕才逃跑的。可是,她根本听不进去我的解释。尚子态度坚决地认为,事情会变成这样,一切责任都在我,让我再也不要接近她们,还说她以前就是太信任我了。我解释了一晚上,但是无济于事。我又累又绝望,天一亮就直接走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进过那个家。”

“请问……您的意思是,小百合没有说实话,而是说了一些贬低山冈先生的话……”

“肯定是的。不过,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是尚子,估计也会相信小百合的话吧。一个正值多愁善感的年纪的女孩,被一个跟自己非亲非故的中年男人看见裸体,会陷入恐慌也是人之常情吧。托她的福,我失去了这辈子的最后一段恋情。不过,现在再说这个也无济于事了。”

我像是被金属洗脸盆砸了一下,脑袋里响起一阵剧烈的轰鸣,眼前一片惨白,桌子上的木纹扭曲成巨大的旋涡,稿纸上那些塑造了想象中的如月百合的语言,都被这个旋涡形成的龙卷风吹得七零八落。

等我缓过来时,酒杯里的可可又冒起了热气。

“我帮你重新倒了一杯,喝一口吧。”

山冈先生像很怕冷似的,又将身体往羊毛大衣里缩了缩,双手一张一握地焐着酒杯,像是在拼命地从中汲取暖意。

“这次轮到我吓到你了吧?你还好吗?”

“嗯……”

“你好像挺乱的。”

“确实……挺乱的。”

“难得有小百合的朋友过来看我,我却跟你说这些,对不住了。”

“没有……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刚才见你没说话,我又好好地琢磨了一下。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错呢?我猜……小百合对你说她忘不掉我,会不会也有可能是出于负罪感呢?她是不是一直想向我道歉呢?……”

“唔……”

“要是这样的话,其实,我早就原谅小百合了。既然在面包店工作,感冒本来就是不对的。这份工作健康是首位。是我太缺乏自我管理了。我是一个意志薄弱,总是敷衍对待自己的男人。就算没有发生那种事,尚子迟早有一天也会嫌弃我吧。”

“不,不会的……”

“不过,当时我真的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其实那件事之后,我的身体一下子就垮掉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找不到出口,整天以泪洗面,在绝望和失落中彷徨。可是,哪怕是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尚子也依然坐在我心中最干净的房间里的那张最干净的椅子上。为了不让我的气息污染那个房间的空气,我每天都在门外呼唤尚子的名字。哪怕听不到她的声音,只要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就够了。出了那样的事情,我已经没脸再去见她了。可是,我又忍不住自恋地想,说不定尚子哪天突然想通了,自己会来找我呢?”

“没想到您这么痴情……今天我唐突地跑过来,感觉更过意不去了。”

“你不用自责,我反倒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山冈先生从羊毛大衣的衣袖里伸出手来。我握上去,发现那只手又小又柴,像是放在冰箱角落里的硬邦邦的枪乌贼。

“握着你的手,让我有种小百合在你体内的感觉。逝者的新家或许不是坟墓,而是亲近之人的身体吧……”

他将面包架上的所有面包都装进塑料袋里,硬塞给我,我拎着那些面包离开了面包店。

原本以为我跟他顶多聊了三十分钟,可是一看表,从进店算起足足过去了三个小时。在此期间,一个客人都没有。无论是店里的空间,还是山冈先生,好像都有些脱离现实。或许一回头,发现那家店本身都消失了也不足为奇。我怀着这样的念头回过头去,发现“圣徒”面包店依然寂静地伫立在Y字路的中央。

他一直在等待的尚子,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如今得知这件事的他,能够受得了没有任何人可以等待的人生吗?不,比起同情孤独的面包店老板,我现在最应该认真考虑的是今后的改稿方案。

不过,九鬼梗子为什么会那么歇斯底里地否定山冈先生的事呢?而且,假如山冈先生的话是真的,那么,那件事发生的当天,百合让妹妹画的裸体肖像,肯定就收录在我之前在九鬼家看到的那个小号素描本里。怪不得笔触完全不一样呢!九鬼梗子竟然恬不知耻地说那些画是她姐姐画的。

百合和梗子都在说谎。就连我自己,也在写与这样两个人有关的谎言。这么一来,山冈先生的话也未必就是实话。生者暂且不论,逝者也未必就会因为死亡,便被剥夺了撒谎的权利。如今,除了自己身上那摆脱不掉的怪味,我好像又背负起了属于别人的怪味。

夕阳炙烤着后背,胃里的可可好像都要咕嘟咕嘟地冒泡了。

真相好远。车站好远。人生好远。

我一边感慨,一边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前走。前方有栋独门独户的老房子,沿墙种着排排青竹。从这户人家拐过去之后,蓦地有道身影闯入视线。那个身影朝我走来。随着距离的拉近,对方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立体。那是一个中年女人。她迎着夕阳,像是被光芒晃得眯起了眼睛,手里还提着一个大大的草编包。擦肩而过时,她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塑料袋上,问:“去面包店是这条路吗?”

“嗯。就在这条坡道的尽头,Y字路正中间的那栋房子就是……”

她微微一笑:“好长一段路呢。”我心中鼓声大作。这张温柔的圆脸,我好像在哪里见过。难道是我看错了?九鬼家客厅里的某张照片上,那个坐在两个外甥女中间、面带微笑、穿红毛衣的女人,是不是就长着这样一张脸呀?……

回神时,只有我孑然而立。她已经走上通往面包店的坡道,彻底变成一片黑影,逐渐被岩浆般的夕阳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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