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想象自传

在姨妈这个老好人的呵护下,我们两姐妹和和睦睦、健健康康地长大了。

或许跟父母早逝也有一些关系吧,随着青春期的到来,我们逐渐将热情倾注到绘画与诗歌中。我的创作基本上都是保存工作。映入眼帘的万物,经记忆的棱镜折射或反射,会形成奇妙的图案。我执着于将这些图案永远保存下来。在数学课上,我会写数学的诗;在历史课上,我会将教科书上出现的伟人们的眼睛单独临摹下来;在夜晚,为了不让梦逃跑,我会把笔记本当枕头,手里攥着笔入眠。

“小百合最近好奇怪。”看到在课间和打扫时间,依然沉迷于作诗和素描的我,也有人感到讶异。不过,只要在对方问出“小百合怎么了”之前,冲他们笑笑,他们的担心就会立刻烟消云散。我那千锤百炼的明媚笑容,无论是对大人还是对小孩,都具有十足的魅力。街坊邻居只要和我聊上十分钟,都会喜欢上我,向我献殷勤,渴望见到我的笑脸。

于是,我的身边常常会悄悄多出一些东西。比如铅笔盒那块我钟爱的牛角包形状的橡皮、一盒本来买给星期天过来玩的孙子的果冻、一封表白信,甚至是装在礼袋里的一万日元钞票。但是,这种区区十分钟就能让别人发现,并且迷恋上的“魅力”,不过是玻璃盒中的蛋糕上的装饰物。人人都只是被蛋糕的颜色、精致繁复的奶油雕花、点缀在上面的新鲜水果所吸引。可是,想要亲自用舌头品尝到它真正的味道,感受到它的绵软口感,就必须自掏腰包,将实物从盒子里取出来,拿到自己面前。这时所要花费的钱财,自然不是礼袋中的区区一万日元,当然,橡皮或果冻也派不上用场。对于那些为了赢得我的友情,蜂拥而至的崇拜者们,我发自内心需要的东西,是他们对我的诗作或画作的真挚评价。可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连看都没有好好看过,便轻浮地说出乏味的溢美之词。所以,我的内心总是很空虚。

那段时间,每当我远离人群,独自打开笔记本,都会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这份孤独使我焦虑、沮丧。但是,正如加入吉利丁就可以让牛奶凝固一样,这份孤独也让艺术家的自我在我体内凝结。现在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时候!也不是臭美的时候!更不是和朋友分享甜甜圈的时候!我决心完成上天下达的使命,于是,在教室里只维持最基本的礼节性的微笑,不和别人起冲突,却渐渐不再倾听同学和老师的声音。

可是,只有一个人,让我无法将她从这份孤独中赶走。梗子。我最最珍贵、可爱的梗子。

梗子从小就是个沉默寡言、胆小内向的少女。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们之间的对比也愈发鲜明。开朗机灵的姐姐,阴郁笨拙的妹妹……虽然这是一个随处可见的组合,但是,中规中矩、单纯明快的性格,天然更讨人喜欢。一个是小老太太似的含胸缩背的妹妹,一个是牵着她的手昂首阔步、开开心心地散步的姐姐。每次看到这样的光景,应该都能勾起生活在附近的大人们的怀旧情绪吧。这种惨烈对比的记忆,应该会像不断翻涌的海潮一样,在每个人心里留下永恒的潮声。

有一天,我突然厌倦了独自写写画画,便把自己的作品拿给梗子看,询问她的感想。无论是诗还是画,原本沉默寡言的梗子都看得如痴如醉,她时不时用食指指着秋田犬背部的线条,或者ひょんな[23]这样的连体词[24],对我说:“我喜欢这里。”尽管我一直对棉花糖般的甜言蜜语失望,但常常被她那具体、简短的评论打动。梗子指给我看的她“喜欢”的部分,要么是我自己很满意的部分,要么就是在创作者自身尚未理解的层面,决定作品质量的部分。

我在梗子那猜不透情绪的黑眸里,看到了和艺术对峙的我自己的影子。自从父母在车祸中去世,为了让这个妹妹打起精神来,我一直在磨炼讲故事的技术,给她讲过好几百个故事—— 因为父亲的睡前童话都很短,所以,我会恣意地把故事切割或嫁接,甚至将上学路上看到的蚯蚓、青蛙、街角香烟店的老奶奶,都编进我的故事里。于是,我的故事越来越丰富。每次看到梗子在笔记本上,指出她喜欢的字句,我都感到无比欣慰。因为我觉得自己之前拼命组织的语言,在这一刻彻底融入妹妹的体内,化为具体的感受。好似两只相距遥远的小狗听到警笛,同时吠起来一般,妹妹亦通过我的作品,和我的灵魂产生了共鸣。因此,我更加珍惜梗子。不过,坦白讲,梗子身上有个哪怕我再爱她、也接受不了的缺点。她虽然有理解绘画和诗歌的才华,却完全没有创作的才华。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地让梗子讲童话故事,梗子却羞得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逼着她讲些什么,她的嘴唇却瑟瑟发抖。我打开图鉴劝她画美洲野牛,她也握着笔一动不动。每次看见梗子赶作文或速写作业时的磨蹭样子,我都非常焦虑,忍不住向她伸出援手。无论是读后感,还是存钱罐,都是我帮她做的。为了不让老师怀疑,我会故意做得潦草一些。可是,这样完成的作品实际上是我的作品,只是挂着梗子的名字而已。终于有一年,我写的作文在县里主办的作文比赛中,获得了县知事奖。

颁奖典礼那天,我坐在观众席,心情复杂地望着台上的梗子。她的肩膀缩得更圆了,泫然欲泣地从知事手中接过奖状和奖杯。为了参加典礼,姨妈给我们姐妹各自买了一条羊毛连衣裙。连衣裙是我选的,大大的蕾丝领,漂亮得像是公主裙。但是,此刻站在台上的梗子却像戴了一条开衩的围嘴。妹妹好可怜。都怪我,妹妹才会这么可怜。远远地望着妹妹的自己也很可怜。自从父母出车祸,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会暴露在怜悯的目光里。那些蜜色的阳光般的目光,突然又在我的眼前复苏。为了对抗那样的目光,我曾训练自己—— 必须时刻面带笑容,必须保持开朗,必须给妹妹安全感。可是,此时此刻,妹妹站在明亮的舞台上,却因为负罪感而狼狈不堪,宛如一只戴着围嘴的、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小羊羔,正在瑟瑟发抖。望着这样的妹妹,我再次向天堂里的父母发誓:我会保护妹妹,绝不会让她遭受这世间的一切苦难。然而没过多久,除了保护妹妹以外,我还不得不学会保护我自己。

在都是女人的小宫家,最近有男人进进出出。初夏时节,这则传言在街坊邻居间流传开来。当时我念高二,梗子念小学六年级。不晓得那个男人是我们的亲戚,还是常来常往的管道工,邻居们众说纷纭。其实,男人在面包店上班。当初姨妈向我们姐妹介绍他时,说他是一个“朋友”。后来,他开始以一周一两次的频率露面。不知不觉间,男人彻底赖在了我们家。上班的日子,男人天不亮就出门了,傍晚会抱着满满一袋面包回家,说是店里卖剩下的。葡萄干面包、夹心面包、德国面包、奶油面包、培根麦穗面包、牛角面包、肉桂卷、咖喱面包、明太子法式面包……下午茶、晚餐、早餐,餐桌上总是摆放着男人的面包。就像面包侵占了餐桌一样,换洗衣物里,也多出一些灰色或蓝色的贴身衣物,盥洗室里则摆放着发胶、剃须刀、像是用来给马刷牙的巨大牙刷。

就这样,“男人”和“面包”突然闯入了我们的生活。但是,这个面包店的男人和姨妈是在什么地方、怎么认识的呢?我对此有浓浓的兴趣,可又莫名觉得这件事超越了时空,和我父母的死有所关联,所以怎么都问不出口。男人始终以“朋友”的身份,与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正在与同班男生尝试危险游戏的我,立刻意识到这个面包店的男人和姨妈睡在一张床上。晚上,我会在双层床的上铺侧耳倾听。每三天就能听见一回榻榻米嘎吱嘎吱的声音,还能听见闹钟打翻的动静。要是能听得更真切就好了。尽管我颇为遗憾,可是,如果妹妹听见了,我就会告诉她那是小地震。所以,或许应该感谢姨妈他们的克制吧。不过,有一天早上,我起床后去客厅的时候,却看见沙发旁掉着个瘪掉的水气球一样的东西。我的心口猛然一跳。不巧的是,梗子正好从厨房出来了。她捏住它打结的地方捡起来,问:“这是什么?”我慌忙把它夺过来,丢进垃圾桶里,又将好几张纸巾盖上去,把它藏到下面。原来那件事不仅能在被窝里,还能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做啊,我暗道。

那是几天后的事。我有些发烧,所以第五节课早退了。回到家时,那个面包店的男人正在客厅沙发上喝酒。姨妈好像出门买东西去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和面包店的男人在家里单独相处。不知为何,我的眼底竟然再次浮现出几天前看到的那只瘪掉的水气球。它好像就掉在那个面包店的男人邋遢地躺着的沙发旁。强烈的厌恶感骤然袭来,我打算赶紧回自己房间。谁知,那个面包店的男人却用虚弱的声音喊住我,招手示意我过去。他面色通红,或许是身体不舒服吧。于是,我听话地走到沙发旁。我站得很远,面包店的男人却说他看不清楚,命令我再走近一些。见我迟疑,他又表示自己会闭上眼睛,叫我放心。这是什么游戏吗?我心里直打鼓,确认对方确实闭上眼睛后,才往前挪了一步。对方却让我再走近一些。在面包店的男人不停的要求下,我的膝盖几乎跟他的脸碰到一起。这么近的距离,只要他睁开眼睛,就可以将我的裙底看个精光。男人却没有睁开眼睛,而是伸出粉色的舌头,突然舔了一下我的膝盖。

我下意识地叫了出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嘴巴张得滚圆,发出不成调的尖叫声。面包店男慌忙起身,伸手要来捂我的嘴。我死命反抗,对他拳打脚踢,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将他赶到了玄关。这个人是个窝囊废,力气小得完全不像一个成天揉面的人。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赶出家门。

我钻进浴室,用莲蓬头冲洗被他舔过的膝盖,不禁泪如泉涌。尽管我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男人赶出家门,仍然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那个人是幽灵)我第一次不是为了妹妹,而是为了自己,像是要徒手将沉在海底的船锚拉上来一般,咬紧牙关,用力站稳,拼命地将需要的语言拉上来。(因为那个人是幽灵,所以,无论他对我做了什么,都是假的。无论他对我说了什么,我都没有听到。无论他舔了我哪里,我都没有真正被他舔到。已经没事了。那个人已经回他原来的世界了,他已经不会再出现在这个家了……)

“这是什么?”

九鬼梗子将稿子放到桌上,抬起冰冷的眸子看向我。

“这长篇累牍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九鬼梗子双唇颤抖,半张着的嘴里黑漆漆的一片。我已经在稿子里写过这样的表情,没什么好怵的。少女时代的九鬼梗子,突然从姐姐手中接过讲故事的“接力棒”时,肯定也像现在这样双唇颤抖吧。

我极度镇定、从容不迫地挺起胸膛,回答她:“是你姐姐的想象自传。”

“自传?这算什么自传!你是在开玩笑吗?”

“不。我想了很多,还是觉得一个人的一生应该用她本人的语言来讲述。所以,我决定化身为你姐姐,让她附在我身上……”

“你的精神状态还正常吗?读到这种荒唐的剧情,我觉得很不舒服。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并不荒唐。我可是认真地做了采访—— ”

“采访?”九鬼梗子的目光更加尖锐,“你到底是从谁那里听说山冈先生的事的?”

“山冈先生?”

“啊,”九鬼梗子轻呼一声,慌忙将红茶的杯子拿到嘴边,“没什么。”

“你说的,莫非就是那个面包店的男人?”

“他叫什么不重要。总之,蛋糕、面包店的男人这些有的没的,你到底是从哪里打听到,并写出这种东西的?”

“其实,前几天我去你姨妈的公寓采访了。擅自行动,我很抱歉。不过,为了确保百合小姐的传记更加真实,我觉得必须从各种渠道收集信息……所以,就去向管理员先生打听了一下。”

“管理员?”

“就是内山先生。”

“他叫什么不重要。”

九鬼梗子的面颊因愤怒浮现出红潮,黑玛瑙一般的眸子里满是寒光。雇主的焦躁让我胆怯,也让我莫名感到一丝兴奋。

“恕我直言,我对你失望透顶。老师,你的感冒是不是还没完全好?不会是感染了什么恶性病毒吧?要是这样的话,挺让人过意不去的。但是,这种荒唐又无聊的文章,我是绝对不会让我老公和沙罗读的。”

“可是,荒唐中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实成分吗……”

“你说什么?”

“呃,我是说,我采访完以后,三天三夜都没有出门,一直在回忆之前你给我看过的百合小姐的照片和诗画作品,经过深思熟虑才写出这篇文章。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百合小姐的声音,在脑海中描摹她的画和文字的线条,揣测百合小姐的想法,猜测她会采取的行动,试图和她融为一体。所以,对于你‘荒唐’的评价,我实在无法苟同……真的百分之百是错的吗?哪怕往少了估计,应该也有百分之零点一的真实成分吧?”

“当然百分之百是错的!这样的‘我’没有任何地方像姐姐。这是一篇彻头彻尾、冒名顶替的假自传。姐姐从来没有收到过装在礼袋里的一万日元,我也从来没有被秋田犬背部的线条感动过。最重要的是!关于作文比赛,你犯了一个无法原谅的错误!”

梗子用做了乳粉色美甲的指尖,插进那沓稿纸里,将她说的地方推到我面前。

“看,就是这里,你写了姐姐帮我做作业之类的吧,还说姐姐代笔的作文获得了县知事奖,简直可笑!那篇作文的的确确是我写的。”

“可是就连轰太太……就是公寓的邻居,她也相信那是百合小姐写的。她说大家都是这么想的,还说百合小姐曾经公开宣称,梗子小姐平时的作文都是她代笔的。”

“胡说八道!”

突然被她大声呵斥,我不小心把送到嘴边的红茶给洒了。

“那个长舌妇,净爱说三道四!用不了多久,她会遭天谴的!”

然后,九鬼梗子以手扶额,站了起来,开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没有一个人相信我……没有一个人……姨妈是这样……老师也是这样……”

我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喃喃自语,一边沉默地抿着红茶。果然一提到作文比赛,九鬼梗子的情绪就会异常激动。

“我说的明明是真的……作文明明就是我写的……可是就连姐姐也不帮我澄清……澄清真相。”

九鬼梗子瘫软地坐进钢琴前的椅子里。她的上半身伏在键盘盖上,半晌都没有动静。我的瓜崽绘本仍然陈设在乐谱架上。趴在它面前的九鬼梗子,就像是在向瓜崽叩拜似的。墙上的报时钟指针指向两点。直到浅蓝色的鸽子开始在台座上骨碌骨碌地转圈,九鬼梗子才一言不发地起身,静静地走回沙发旁。刚刚还像黑玛瑙一样的眸子,已经彻底失去了光彩,仿佛变成了软乎乎的流心蛋,只要轻轻地戳上一下,白眼珠便会黏黏糊糊地流出来。

“老师。比起我的话,你也更愿意相信那些老人的话吗?他们可能连自己有几根手指都数不过来。”

“不,那二位看起来还很健康,能吃下两盒凉粉,头脑也相当清醒……”

“老师!回答我,你是相信我,还是相信他们?”

“……如果我说我相信你的话,你会跟我说实话吗?”

“会。我发誓我说的都是实话。”

“请不要误会,我不是出于庸俗的好奇心才问的。我只是想把百合小姐的传记写得更好而已。作为一个无名作家,我只是想要尽到自己的责任。”

“我明白。”

“那么,我就相信梗子小姐。”我做了次深呼吸,盯着九鬼梗子,“那篇作文,真的不是百合小姐,而是梗子小姐写的吗?”

“是的,我发誓是我写了那篇作文,获得了县知事奖。”

“那其他作文呢……”

“姐姐确实帮我写过作文。其实,那次的作文比赛,姐姐也在我没有求她帮忙的情况下,硬塞给我一篇她只花了五分钟,写在超市宣传单背面的作文,让我抄下来交上去。那是一篇以对姨妈的感谢为主题,中规中矩、老套又无聊的文章。”

“啊?那……”

“我跟平时一样感激地收下,把它抄写在了作文纸上。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提交那篇作文。说句不该说的,姐姐写的东西,的确充满了讨大人喜欢的天真和勇敢,却完全不具备独创性。姐姐却很得意,所以,她很喜欢帮助我。可是,我却想用自己的语言,写自己的真情实感。我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语言,被华而不实、乖巧懂事的文章碾碎了。所以,我把那篇作文扔进了垃圾桶里。在上语文课之前,我蹲在图书馆的角落里,用自己的语言写了一篇自己的作文。”

“就是那篇作文……入选了县知事奖吗?”

“没错。可是大家—— 朋友、老师,估计连姨妈也认为,那是姐姐的作品……明明只要读一下那篇作文,就会发现风格迥异。可是,我们身边却净是一些迟钝的人,连这种差别都发现不了。”

“所以……关于这件事,百合小姐她该有多么……”

“姐姐说:‘恭喜你,写得真好,我都不知道梗子也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你比我有天赋呢。’可是,我非常清楚姐姐她在生气!受伤的姐姐既可怜又可怕!如果我知道这样做会让姐姐露出那么可怜又可怕的表情,我宁可不要自己的语言。所以,我哭着对姐姐说:‘我以后再也不写了,这次只是心血来潮。我没有自信,已经什么都写不出来了。’我决定把自己的语言,无利息、无限期地存在姐姐那里。”

梗子一口气说完,用面巾纸轻轻地拭去花掉的眼妆。我却因为知晓了现实的百合与传记上的百合相差悬殊,一时间呆若木鸡。现实中那个掌控欲更强、更幼稚、更自私的百合,仿佛正在嘲笑那个我所相信的善良的百合。

“那……关于作文比赛,我就按照你说的修改……”

“不只是这里。”九鬼梗子再次严厉地盯着我,“关于面包店的男人的段落,也有问题。”

“啊……”

“你肯定是直接相信了那些老人的闲言碎语吧。可是,那些事跟我姐姐的人生没有任何关系,完全没有写下来的必要。请全部删掉。”

“可是,那个面包店的男人和你们同居过的事,是真的吧?”

“管他是真是假,反正跟我们姐妹没有任何关系。”

“我要重申一次,身为一名传记作家,我想认真地尽到自己的职责。我想将百合小姐走过的人生,尽可能真实地留存下来。所以,请告诉我真相!”

“我也要重申一次,那个面包店的男人,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不过,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真相的话,告诉你也无妨—— 那个面包店的男人,确实和我们一起在姨妈家生活过一段时间。可是,就像羽化的蝉终于能够歌颂地表的生活一样,那段时间稍纵即逝。他确实曾经是姨妈的相好,可他沉默寡言,几乎没有跟我们姐妹有过什么交流,所以我对他一无所知。”

“是吗?好吧。既然你说真的跟这个人没关系,我就把这一段删掉吧。”

“好的,请务必删掉。”九鬼梗子说着,突然抓了抓垂在脸侧的浓密鬈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啊啊,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吧。”

“那下周……”

“抱歉,一聊到姐姐的事,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工作的事就到此为止吧。对了,有样东西想让老师尝尝呢,是很好吃的威士忌酒心巧克力。”

“不用了,我该告辞了。还得回去改稿。”

“哎呀,那可不行。沙罗也一直盼着跟老师一起吃酒心巧克力呢。她马上就回来了,你必须得尝尝。我再去沏壶茶来。”

九鬼梗子起身,去厨房烧热水。我将稿纸的四角摞齐后,听了一会儿雇主哼唱的小曲儿,思绪却逐渐纷杂,呼吸也沉重起来。

“不好意思,我还是……”

我回头,发现本来在厨房的九鬼梗子立在我身后。

“老师,我老公今天好像会回来得很晚。”

不知何时,她的唇上已经重新涂上珊瑚色的口红,唇角挑起优美的弧度,露出整齐的牙齿。

“所以,老师今天不如直接在我们家吃晚饭吧?”

“不好意思。”我有些破音,舌头像是滑不溜秋的鳗鱼一样不听使唤,“今晚我有……有别的安排……”

“哦,是吗?”

九鬼梗子仍是一副从容的表情,将手里的威士忌酒心巧克力的金箔纸剥下来,恭恭敬敬地送到我嘴边。

“那就下次吧。”

那块心形的酒心巧克力,轻轻地抵在我的上下唇之间,不容分说地撬开我唇齿之间的缝隙,冰冷、恭敬地送入我的体内。巧克力外壳被嘴里的温度无声地融化,黏稠的威士忌糖浆缓缓地缠绕在舌头上。

“我老公最近好像很忙,晚上经常不在家,半夜才回来……”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落在九鬼梗子的笑脸上。她的睫毛和鼻子被光镶上金边,凹陷的地方蒙着淡淡的阴影,整张脸宛若一张渐渐远去的静物画。

出现在约定的茶餐厅的九鬼青磁,脸上挂着与妻子一模一样的温柔笑意,朝坐在里面的我走过来。

无论看多少次,这张精致的脸都令人心动,一见到这张脸,与有妇之夫幽会的内疚感就立刻烟消云散。

“抱歉,让你久等了。”

邻座那位一直对着苹果电脑的年轻女性,偷偷地瞄了一眼我的情人。她穿着一件青苹果色的露肩上衣,莫名带着一种刚出浴般的风情,让人有种想要帮她宽衣解带的冲动。看来我下次必须得去茧子家,物色一件差不多的性感上衣。

“怎么样?今天的工作。”

他知道我每个星期三都要去九鬼家,但昨晚还是约我今天出来幽会。

我自然二话不说,就激动赴约。我一边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收集传记所需要的情报,一边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动机不纯。自从上上个星期与他度过了如梦似幻的一晚,我便夜夜沉沦在对九鬼青磁的性幻想中,百爪挠心般怀念他的肉体。

“怎么样,我太太满意吗?”

“不,其实不太顺利……需要重写。”

“重写……是我太太这么拜托的吗?”

“是的。与其说是拜托,倒不如说是命令。不过,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是我太莽撞了。”

“莽撞吗?”九鬼青磁笑着补充,“我懂。我也经常专注于一件事,一不小心就失控了。”

九鬼青磁说话时,一直含情脉脉地注视我的眼睛。就是这种眼神!这种露骨又柔情、暗示了肉欲的眼神,彻彻底底地俘获了我。改稿和收集情报的事被我抛到九霄云外,我只想尽快与他到二人世界去,缠绕住他的手臂,攀上他的后背,尽情地品尝他萦绕着香气的肌肤。

“我们先去意大利面餐厅吧。”

在九鬼青磁的提议下,我们决定今晚去我偏爱的意大利面餐厅,吃海鲜番茄酱意面。这话可能稍嫌啰唆了,不过,无论什么时候吃,都能令我获得蓬勃生命力的海鲜番茄酱意面,是做爱之前最适合吃的食物。

我们走进杂居楼的负一层,在迎宾铃的“丁零”声中推开门,发现只有吧台区坐着一个玩手机的上班族。

“很棒的餐厅呢。”

我带着环视店内装饰的九鬼青磁,在离门口最远的用餐区,找了一张悬挂着风铃草吊灯的餐桌就座。

这是茧子最中意的位置。要是在附近公司上班的茧子去联谊会之前,打算先找个地方垫垫肚子,偶然间走进这扇门,看见我和这样一个美男子坐在一起的话,一定会大吃一惊吧。要是再知道这个男人是我雇主的丈夫的话,她肯定会立刻过来把我骂哭。不过,哪怕是哭,也肯定是得意的哭。

我向身穿纯白色厨师服的店员,要了两份海鲜番茄酱意面。平时点完餐,我会认真地欣赏菜单上的意面照片,提振自己的士气。这次,我借着灯光,认真地欣赏起九鬼青磁的俊脸来。

“律小姐。你是这里的常客吗?”

“嗯?啊,是啊,朋友在附近上班,和她吃饭的时候,我们基本上都会约在这里。”

“啊,是吗?是认识很久的朋友吗?”

“是啊,是我高中时代的好朋友。她这个人外冷内热,看着冷冰冰的,其实吃软不吃硬。这个手提袋就是她在纽约买给我的。”

我将装稿子的印有“I ? NY”的环保袋拎到桌上,轻轻摸了摸表面。

“她是个职业女性,经常去国外出差,前阵子去新加坡出差了,不过这次没有给我带特产。”

“新加坡……吗?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秘书。”

九鬼青磁的脸瞬间变得像石膏一般苍白、僵硬……就在这时,服务员把冒着热气的意面端了过来,九鬼青磁的表情隐在热气之后,辨不分明。

“啊啊,看起来很好吃。”

热气散去以后,再次出现的九鬼青磁的脸,又恢复了原来的温和。一定是我的错觉。我松了口气,将第一口—— 无论何时,第一口肯定是裹着热乎乎番茄酱的虾夷扇贝—— 塞进口中。虾夷扇贝筋道的口感,与红色酱汁微带蒜香的浓郁味道,扩散至口腔中的每一个角落。九鬼青磁的嘴也被红色的酱汁弄脏了,脸上洋溢着笑意。除了味蕾的快乐,面前还有一个能在其他方面取悦我的男人。我幸福得仿佛整个人都要从嘴巴开始融化了。这份幸福我连一丁点儿都不愿放过,慎之又慎地将意面卷在叉子上,刚要往嘴里送第二口,门口的迎宾铃就响了。

“茧子!”

走进餐厅的茧子很快就看到了我,当即瞠目结舌。如果你问我最想让谁看到这份幸福,那个人不是父母,不是祖先,也不是世界上的任何人,正是茧子。在这里看到她,我立刻兴冲冲地高呼她的名字:“茧子、茧子!”

本来以为她会一脸不情愿地走过来呢,谁知,茧子却定在原地。我朝她招了招手,她也仿佛完全没有看见我似的,一动不动地盯着某个点。她的脸因为恐惧和绝望而微微扭曲,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接受的东西。所谓的诅咒来了!茧子好像即将失声尖叫,整个餐厅的镜子都面临着被震碎的危险。她视线尽头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坐在我对面的男人。那个男人也一动不动地盯着茧子。

“我说……”

两个人仿佛彻底忘记了我的存在,目光片刻都没有从彼此身上离开。就这样僵持了几十秒,吧台区的上班族突然站了起来,去门口的收银台结完账,像是嫌茧子碍事似的绕过她,在清脆的铃声中推门而出。茧子的瞳仁里总算恢复了生气。

“你过来一下。”

一走到我面前,她就猛然钳住我的两只手腕,将我从座位上拽起来。我就这样被她生拉硬拽着到了外面。

“你干什么呀?茧子,我只是和朋友来吃意面……”

“朋友?”茧子用折叠刀一般锐利的目光睨着我,“你说的朋友是指那男的?”

“等等,茧子。我现在一头雾水,你能不能解释一下?”

“我才一头雾水呢。”

茧子停下脚步,双手抱臂,再次不客气地睨着我的脸。

“那男的为什么会和你在一起?”

“呃,他是我正在创作的传记主人公的妹妹的老公……”

“传记?就是那个跟你一模一样的人的传记?”

“是啊。对了,我今天被勒令改稿了。”

“这种事不重要。所以呢,你为什么会跟那男的在一起?”

“因为,呃,我想听他说说百合小姐,哦,就是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的事……”

“你不会跟那男的睡了吧?”

我心道糟糕,立刻噤声。

“真是服了。”

茧子退后一步,眼中浮现出一抹发自内心的轻蔑,与我平时看惯的失笑神情截然不同。

“等等,茧子,你不要误会。我现在有点儿搞不清楚状况,可能我真的是个傻瓜吧。但是,你千万别不理我!”

“你知道那男的什么德行吗?”

“虽然我不太了解他,啊,不,其实我完全不了解他。但是,你也看到了嘛,他很有性魅力……啊,不过,茧子为什么会认识九鬼先生?”

“在跨行交流会上认识的,约过五六次吧。”

“什么?也就是说你们交往过?”

“光速分手。知道他有家室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搭理过他。但是,这男的一直对我死缠烂打。有一次还带着玫瑰花追到我家,说我很像他以前喜欢的女人。”

到刚才为止还充满兴奋的身体,瞬间像是被拔掉塞子的浴缸,水位从脑袋开始下降,逐渐渗进柏油地面。刚刚吃进胃里的虾夷扇贝,好似也即将乘着水流,从脚趾缝里晃晃悠悠地爬走。

“你也长点心吧。回去转告那男的,以后再在我周围一百米以内出现,当心保不住他的事业和家庭!”

“茧子。”我双手死死抓住茧子的手臂,“不知者不为罪嘛。我只是鬼迷心窍,一时昏头,才犯了点错。我们还是朋友对不对?”

“能轻易跟那种人上床,叫我还怎么相信你?赶紧回去,吃你的意大利面吧。”

“茧子,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谁都有偶尔犯错的时候。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想和你一起吃意大利面!其他人都不行。”

“那你干吗跟那男的来吃啊?!”

我死死抱住茧子,手臂却被她无情地挥开。然后,她扭动着被紧身裙勾勒成心形的臀部走远了。

我含泪目送她的背影消失,才带着悲凉的心情回到餐厅。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大概就跟十一岁那年的秋天,被告知没通过笛鼓队的入队考试时一样吧—— 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彻底完蛋了。

风铃草的吊灯下,九鬼青磁正盯着餐桌的一点出神。盘子已经空了,连一点酱汁的痕迹都看不到,光可鉴人。要是刚才一切凄惨的状况都没发生的话,他看起来简直像是一个贵公子,正在地下贮藏室里精挑细选晚宴要用的餐盘。

“你跟茧子认识吗?”

九鬼青磁抬起黯淡的眸子,询问在对面坐下的我。

“你们的事,我刚刚在外面听说了。她就是我刚刚提到的好朋友。”

“啊啊—— ”九鬼青磁长叹一声,两只手肘撑在桌子上,抱住脑袋。

“命运太残酷了。无论是遇见你,还是遇见她,都是偶然,今天来这里也是偶然。都怪这偶然,一切,一切都乱套了……”

我静静地将变凉的海鲜番茄酱意面卷在叉子上,送入口中。幸运的是,这盘意面哪怕凉了也不失美味。九鬼青磁从捂住脸的指缝中瞥我一眼,嘴里又发出一声长叹。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穿那身衣服出现在我面前呢?为什么偏偏……”

我突然想起来,在酒店举行派对的那天晚上,我身上的整套衣服都是从茧子那里借来的。我心头升起一抹不祥的预感。“那套衣服,其实都是从刚刚的茧子那里……”

我刚开口,九鬼青磁就突然抬起脸,含泪吼道:“当然了!不然还能怎么样?!连衣裙、高跟鞋、包包都是我送给茧子的!所以我才会把你当成茧子啊!可是你又顶着百合的脸!我好不容易才忘记她……我整个脑袋都很乱!”

我不小心松开了手中的叉子。也就是说那天晚上,在这个男人眼中,我既像百合又像茧子吗?和这个男人互相凝望、在床上缠绵的我,严格说来其实没有和任何人发生关系吗?……无论如何,今天我已经不愿再动脑子了。清空意大利面的盘子后,我盯住仍然抱着脑袋的九鬼青磁,对他说:“我要走了。从白天开始就一件事接一件事的,突然觉得好累。”

九鬼青磁什么话都没说,像个犯困的高中生一样,猛然将脸埋进餐桌里。

走出餐厅时,已暮色四合。

柏油路上还残留着白天的暑气,犹如无形的带子一样,紧紧地勒住我的肋骨。起初我还以为是胃胀气。可是,在我下了电车,强忍住想哭的心情,从车站走向公寓的途中,却突然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才不是什么胃胀气,而是我的怒气。我怒不可遏。九鬼梗子凭什么否定我竭尽想象力写出的稿子!九鬼青磁凭什么把我和过去的女人搞混!茧子凭什么置身事外地指责我的轻佻,将我们珍贵的友情弃如敝屣!

意识到自己在生气的瞬间,我彻头彻尾地被愤怒的感情支配了,看什么都觉得又晦气又傻气,比如空荡荡的信箱、晾在邻居家阳台上的星星图案的袜子。我委身于憎恶,诅咒这世上的一切。我的灵魂深处确实存在一座地狱,每一次呼吸,煤气灶上的热锅都会咻咻地冒热气,每上一级室外楼梯,愤怒的不协和音就会回荡在天花板上。

我低低念着要把魑魅魍魉放出来的咒语,打开家门。

“哟!你回来了。”

一身运动服的雪生正煮着印度奶茶,在家里等我。

* * *

[23] 这个词的意思是:奇怪的、奇妙的;意想不到的。

[24] 连体词是日语中的一类单词,作用是连接在体言(名词等)前面,用以修饰体言,说明体言形态或程度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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