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丁香爆炸

派对会场人山人海,每个人头上都戴着五颜六色的发带。

东小姐在电话中好像提到过“HAIR BANDS”[21]什么的。还来不及细想,就有个胸前别着紫藤胸花的女人走过来,递给我一个香槟杯和一条柠檬色的发带,说:“请把这个戴上。”她头上也戴着和胸花同样颜色的紫色发带。

“啊,铃木小姐!”

我闻声回头,看见头戴艳粉色发带的东小姐一边挥手,一边朝我走来。

“快,戴上戴上。这条发带是给来宾的礼物,可以直接戴着回去哦!”

东小姐从“紫藤小姐”手中接过香槟杯和发带,立刻帮我戴到头上。

“既然是派对,那就把额头露出来吧。哇,简直像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一样!”

“为什么要戴发带?”

“哎呀,我没跟你说吗?Vivant君的乐队就叫作‘HAIR BANDS’啊,在现在的年轻女孩中火得一塌糊涂。”

我小口抿着香槟,环视会场。视野里确实有很多年轻女孩,从穿制服的高中生,到白领打扮的女性,都戴着色彩各异的发带,怀里紧紧抱着同样的书。那肯定就是Vivant君的烹饪书。这么难能可贵的豪华自助餐,就摆在后面巨大的“口”字形餐桌上,她们却视若无睹,一个个望眼欲穿地等着主角登场。后方的舞台上像是在烹饪节目里那样,装设着锃光瓦亮的厨房设备,周围还架着几台坚如磐石的摄像机。

“对了,东小姐。今天的流程是什么?大家好像都拿着书,等会儿有签名会吗?”

“今天没有签名会。毕竟今天的主要活动是Vivant君亲自下厨嘛。”

“等我一下。”东小姐留下这句话,就消失在人群中。我趁这个空当,快步走到自助餐桌旁,打算大快朵颐。谁知,我的手刚刚伸向前方的餐盘,她就从旁边猝不及防地递来一本书。

“给!铃木小姐也拿一本吧,是《跟Vivant君学做鸡蛋》。”东小姐把书塞给我,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已经是第七次印刷了哦。这可是累计销量二十万册的爆款书!”

封面上的英俊青年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面带微笑,穿着不合时令的毛茸茸的针织衫,抱着满满一筐鸡蛋。这位好像就是Vivant君。不过,他头上并没有戴发带。

“说起鸡蛋,可不只能做煎鸡蛋哦,还有五花八门的做法。这本书就送你了,你可以在家慢慢看。对了,今天他要现场展示的是西班牙煎蛋卷。”

我被她拉回前方的人群里。这时,会场突然掀起一阵骚动,相机的快门声响了起来。人群中旋即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从后门进场的Vivant君挥着手回应大家的欢呼。他身穿一件到处垂着流苏的翡翠绿拿破仑夹克,脖子上围了条铺满佩斯利花纹[22]的围巾,几何花纹的短裤底下是一双蛇皮短靴。他给人的感觉非常贵气,但是,横看竖看,都不像一个稍后要在众人面前展示制作西班牙煎蛋卷的人。而且,他本人也并没有戴发带。

Vivant君刚在舞台上的灶台前站定,就有一个穿白色西装的女人,握着麦克风跑到他身边。

“晚上好。”

他刚对着递过来的麦克风说了一句话,底下就响起一阵热烈的欢呼声。穿西装的女人心满意足地把手抬到脸的高度,鼓了鼓掌,然后将麦克风拿到自己嘴边。

“感谢诸位拨冗参加《跟Vivant君学做鸡蛋》的畅销纪念庆祝派对!Vivant君的这部处女作在大家的热情支持下,已经第七次印刷了,是可以载入敝社史册的爆款书之一。下个月敝社将发行第二弹—— 《跟Vivant君学煲汤》,也请诸位多多支持。闲话不叙,马上就是大家翘首以盼的环节了。让我们有请Vivant君,亲自为大家烹饪人气菜谱中的西班牙煎蛋卷!敬请期待!”

在观众们的掌声中,Vivant君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从篮子里取出一个鸡蛋,在桌角轻轻一磕,打到碗里。“啊,他打鸡蛋了!”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接着,旁边的女性开始详细地对他的动作进行实况解说,花样百出、感情充沛地继续做书的宣传。包括东小姐在内,周围的女性都心无旁骛地注视着舞台上Vivant君的一举一动。Vivant君刚开始切西红柿,就再次响起热烈的欢呼声。被欢呼声吞没的我艰难地拨开人群,走到后面冷冷清清的自助餐桌旁。

我端起刚刚差一点就碰到的白色大餐盘,思考着吃什么、按照什么顺序吃,慢悠悠地绕着“口”字形餐桌转了一圈。

由于身体欠佳,这周我一直在吃食盐粥。所以,望着满满一桌子珍馐美馔,不禁双目放光。这么多豪华的菜可以随便挑选、任意品尝,简直是天赐的堕落派对嘛!站在装饰餐具台的“L”“O”“V”“E”形状的冰雕前,我做了次深呼吸,以平复兴奋的心情。正当我决定从赛美多龙虾开始饕餮之旅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律小姐?”

猝不及防地听见有人喊我的本名,我不禁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更加惊愕了。立在我身后的人竟然是九鬼青磁。是头上戴着橘色荧光发带、玉树临风的九鬼青磁。

“律小姐,果然是你。”

对方的眼睛迅速在我身上打量了一圈。我绝对不可能看错,他的眸中浮现出惊艳之色。虽然一切都会被头上的柠檬色发带毁于一旦,但是,今天的我打扮得比成人礼时还要隆重,堪称盛装。此时此刻,绝对是我最具女性魅力的时刻。

“九鬼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我还想问律小姐呢,你怎么在这里?”

九鬼青磁走到我身畔,站在LOVE的冰雕前端详我。九鬼青磁的美貌一如既往地动人心魄。哪怕戴着傻乎乎的发带,他本人的魅力也丝毫未打折扣。柔中带刚的面容、宽阔厚实的肩膀、挺拔舒展的脊背,就连身上的西装,都在天花板的枝形吊灯下,散发着很有质感的光泽。

他用奔驰送我的那天,分别时不太愉快。但是,再次见到他本人,我的胸膛中依然不受控地激荡着仿如初见般的新鲜悸动。

“是出版社的朋友喊我来的,说是Vivant君要现场下厨……”

“律小姐也是Vivant君的粉丝吗?”

“不,我并没有特别……不过,就当是来见见世面嘛。”

“听我太太说,你这周没来家里,是身体抱恙吗?”

“啊,是的,我确实身体欠佳。真不好意思,下周我会过去的。”

“我太太一直盼着律小姐来,女儿沙罗也是。律小姐会写出什么样的故事呢?我也非常期待。不过,你的原稿我太太还一页都没给我看过,说是在完成之前不许我看……对了,发带跟律小姐很搭,非常漂亮。”

“啊,谢……谢谢。跟九鬼先生……也挺搭的。”

“哪里哪里,这副样子太羞耻了,让你见笑了。我也是因为工作关系来这里的。承办这次活动的是我们公司。我们算是空间制造业吧,所以,平时跟绿灯书房也有挺多来往。”

听他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九鬼梗子以前好像说过,她为了和在电视上见到的我接触,动用了丈夫的人脉。“律小姐。”九鬼青磁突然后退一步,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脸上蓦地掠过一抹痛色,偏过头去,视线尽头是LOVE的雕塑。

气氛好像有些尴尬。

“那个,我还什么都没吃……”

“律小姐。”

九鬼青磁再次转向我,问:“要跟我开溜吗?”

“这种偶然也是一种缘分吧。上次,我的行为太欠妥了……我一直希望能有机会和你悠闲地聊一聊。”

“呃,那个,可是……”

舞台上,Vivant君似乎终于将平底锅放在电磁炉上了,会场掀起巨大的欢呼声。接下来肯定要进入最精彩的环节了。

“你要是饿了,咱们找个别的地方吃吧。这里太吵了。”

我在九鬼青磁的目光里,莫名感到一丝迫切。那目光幽怨潮湿,仿佛在看着与他相恋多年、行将弃他而去的恋人……他或许是把我当成别人了吧。不过,被酷似年轻时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的美男子这样注视着,感觉并不坏。就连赛美多龙虾也完全不值得可惜了。

我把手中的餐盘放到LOVE冰雕前,和九鬼青磁一起离开宴会厅。

我被他带到酒店顶层昏暗的咖啡酒吧。

他约莫是这里的常客。站在门口的黑衣侍者一看清九鬼青磁的脸,就露出和煦的笑容,将我们引到窗畔的一张半圆形餐桌旁。餐桌与餐桌间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左右两边各有一对关系令人想入非非的男女,正依偎在一起眺望夜景。

“律小姐,点你喜欢吃的东西吧。这里的正餐也很好吃。”

由于半圆形餐桌的直线边是贴墙而置的,所以,九鬼青磁和我只能沿着餐桌的曲线边坐下,这个角度说不上是并排,也说不上是面对面,是一种十分别扭的角度。灯光昏暗,我的眼睛还没有适应。黑衣侍者将我手边的蜡烛点亮以后,九鬼青磁不动声色地将它往餐桌里面推了推。

“我很推荐这里的凤尾鱼风味炸薯条,很好吃哦。还有意大利面之类的东西。”

在等待上菜期间,我们举起名为“丁香爆炸”的鸡尾酒,干了个杯。它是用什么材料、怎么调出来的,我毫无头绪,不过尝起来像是蓝色夏威夷刨冰和苏打水勾兑而成,有一种格外高级的口感,冰凉清爽,沁人心脾。窗外是大都市东京的繁华夜景。我用指尖摩挲着鸡尾酒杯的细长握柄,瞄了一眼身边的男人,九鬼青磁脸上挂着含蓄的微笑。我莫名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不错的女人。对方光滑的额头上,还依稀残留着刚刚在电梯中脱下来的发带的痕迹。

“总觉得心跳有些加速呢。”九鬼青磁说,“和平时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是吗?你说平时,可是我们好像只见过两次……”

“是啊。这次是第三次呢。不过,我感觉自己认识律小姐很久了……最近写作还顺利吗?”

“啊?嗯,还行,慢慢写吧……不过,这周我一直卧床,所以……”

“啊,也是。你大病初愈,我不该带你来这种地方的。”

“没事,我挺开心的。谢谢。”

刚刚的回答是不是过于中规中矩了?像是为了把我的悔意按压下去一样,服务员恰好送来了香喷喷的凤尾鱼风味炸薯条。空鸡尾酒杯被撤下去后,又有满满一杯装在铜制酒杯里的啤酒送了上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点的。

“好了,吃吧。我的肚子也有点儿饿了。”

九鬼青磁修长的手指拿起一根炸薯条,送到嘴边。我用凉涔涔的铜酒杯冰着嘴唇,时而看看窗外的夜景,时而看看吃炸薯条的九鬼青磁。

“上次的事,对不起了……”

“嗯?”

“开车送你那天,吓到你了吧?”

“啊……”

我的记忆陡然复苏。那天,在夕阳照射下的奔驰车中,九鬼青磁的脸突然凑近。他的面庞、银色腕表的走针声、带着薄荷清香的吐息……

“没关系。我才应该道歉,是我太大惊小怪了,对不起。”

“我还担心你不会再来了。”

“不会不会,尊夫人真的对我非常亲切。何况,我自己也有私心。”

“私心?”

“嗯,书写真实存在过的人的一生,对我来说难度虽然挺高的,却是一份很有意思的工作。我觉得这次的经验一定能让我获益匪浅。”

说完这句话,一直定定地看着我的九鬼青磁,身体突然往后靠去。他低垂下眼眸,喃喃道:“啊,原来如此……”

刚刚的发言会不会过于像优等生了?“说来惭愧,”于是,我换上略微沮丧的嗓音,“其实,从我出道到现在,除了那部绘本以外,还一部作品都没有……”

九鬼青磁一言未发。前几天在车上聊天时,他还身体前倾,表示对我的小说很感兴趣,怎么突然间像变了个人似的?不过,当时聊到小说的话题时,是我先不高兴的。或许九鬼青磁当时也隐隐察觉到了这件事,所以这次学乖了吧。

就在沉默的气氛陷入尴尬时,海鲜意面送了过来。

“啊,好像很好吃。”

九鬼青磁将一大盘意面完美地分成两小盘,将其中的一盘递给我。

“谢谢。我特别喜欢意面,尤其是这种海鲜类的意面。”

“我也很喜欢。”九鬼青磁说完,再次露出笑容。聊不下去的时候,看来还是得靠天气或者食物来救场啊。我用叉子把意面卷成小卷,吃了一口,发现这里的海鲜意面跟我钟爱的海鲜意面天差地别。首先咸度就有所不同,虾是带壳的好东西,贻贝的分量也足,西芹是生的。好吃是好吃,但是太高档,反而缺了点滋味。最重要的是,里面没放我钟爱的热乎乎的虾夷扇贝。

“这里的海鲜意面很上档次、很精致呢,感觉和我平时吃的截然不同。”

“哦?你有常去的店吗?”

“嗯,在我朋友上班的写字楼附近有家很棒的店,我超喜欢他们家的海鲜番茄酱意面。”

“是吗?说得我都想跟你去尝尝了。”

“好啊,有空可以一起去。不过,那家店在杂居楼里,店面不太干净。说实话,我都不好意思带人去……”

“没关系。其实比起这种高档餐厅,我更喜欢那种小饭馆。这种地方让人有点儿紧张呢。”

“这里……你也会带尊夫人和沙罗来吗?”

九鬼青磁灼热的目光立刻冷下去,弧度优美的上下唇瓣微微颤抖。

“嗯,沙罗喜欢星期天过来吃午餐。”

九鬼青磁垂下眼帘,唇畔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是吗?一家人在这里热热闹闹地聚餐,感觉挺棒的呢。”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一家人热热闹闹的……以前,和你很像的那个人也会在。”

我的心跳陡然加快。和我很像的那个人……自然是已经去世的如月百合。

“原来百合小姐也会一起来呀,你们家的关系真好。”

“嗯。我太太和百合她们姐妹的感情,比一般的姐妹都要深厚,毕竟她们一直相依为命。”

“梗子小姐也对我说过,她姐姐从小就很疼她。”

“……我太太对百合的感情很深。去年她突然去世的时候,我太太简直像是丢了魂一样,好像一个没看住,她就会消失似的。她的心病应该还没有痊愈吧,所以才会那么依赖律小姐……不过,律小姐真的和百合很像,连我也分不清了。”

“我真的那么像百合小姐吗?”

“嗯,太像了。律小姐也看过照片吧?”

“看过。我也觉得我们挺像的。不过,在长期共同生活的人眼里,应该不至于一模一样吧……”

“可能因为这是我们的心愿吧。太需要一个人的时候,见到与对方相似的人,就会希望那个人彻底变成对方,眼睛会自动把觉得不像的地方删除。如果是和我们完全没关系的人,看了律小姐和百合的照片,说不定会觉得你们完全不一样吧。”

“是吗?……”

“律小姐,”九鬼青磁将手肘撑在桌上,就像在夕阳映照下的奔驰车中一样,突然凑近我,“我可以仔细看看你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瞬间被九鬼青磁的目光俘获。这次我没能逃掉。我被那直接、迫切的视线钉住,无法眨眼,亦无法动弹。

“真的很漂亮。”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便产生一个直觉—— 这个人肯定在这里,对很像我的某个人,说过同样的话。

那个人—— 如月百合,究竟会怎么回复心爱的妹妹的丈夫呢?是冷冰冰地拒绝,还是屈服于这个男人的美貌与脆弱,接纳他的一切呢?……在男人黑黢黢的眼眸里,我仿佛能够看到含苞待放的百合的花蕾。

“……在这里,你对百合小姐也做过同样的事吗?”

九鬼青磁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抬起修长的手指,轻轻蹭了蹭我的额头,柔声道:“还有印子呢。”

我试图抵抗,但是没能做到。我也伸出手,轻轻地蹭了蹭九鬼青磁额上残留的发带印子。

九鬼青磁的脸缓缓靠近。

在这里,他和她之间,肯定也发生过同样的事。

她以前肯定也没有抵抗,我想。我屏住呼吸,任由他吻上我的唇。

我有了秘密。

星期三,写作班下课后,我在公园吃着蒸蛋糕,磨磨蹭蹭地纠结着到底要不要去九鬼家。

星期六早上分别时,九鬼青磁小声叮嘱我:“昨天的事,就留在我和律小姐心里吧。”不然呢?倘若让九鬼梗子知道这件事,我就会失去当前这份重要的工作,九鬼家也会迎来一场腥风血雨吧。目前我或许应该佯装不知,继续登门拜访。但是,昨夜的事还历历在目,让我若无其事地和九鬼梗子见面,实在太尴尬了。

周末,当我和九鬼青磁滚上床,一同沦为罪孽深重的人时,九鬼梗子在我心里就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纯洁的圣女。

九鬼青磁那矛盾又缠绵的眼神告诉我,生前的如月百合,肯定和九鬼青磁发生过关系。如此一来,遭到心爱的姐姐和丈夫背叛,如今又以同样的方式再次遭到背叛的九鬼梗子,实在太无辜、太可怜了。现在回想起来,记忆里她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一尘不染的纯洁气息。不过,每个人都是多面体吧。如果九鬼梗子作为纯洁的圣女,却对姐姐和丈夫的背叛一清二楚呢?倘若如此,九鬼梗子迄今为止的话就无法信任了。和背叛自己的姐姐一模一样的人—— 只是看见这个人,她应该就很痛苦吧,遑论是让这个人给姐姐写传记?倘若这是真的,那么她的目的就很可疑了。她说如月百合死于山难,但是,如月百合究竟是和谁一起登山的呢?一个满腹妒火的女人的手,缓缓伸向站立在斜坡上的另一个女人的后背……这样的画面像电影预告片一样,在我的脑海中一帧一帧地播放起来。这时,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喂,老师?”

九鬼梗子甜美的嗓音,瞬间吹散了危险的想象。

“是我!怎么了?”

“今天你几点过来呀?我想配合老师来的时间烤面包布丁。”

“面包布丁……”

如今,有两个九鬼梗子正在电话那头向我招手。一个是一无所知、准备烤面包布丁讨我欢心的九鬼梗子,一个是知晓一切、准备烤面包布丁毒死我的九鬼梗子。虽然被人谋杀很令人痛苦,但是把罪行藏在心里、狼吞虎咽地吃面包布丁的自己,也像个令人不忍直视的小丑。

“抱……抱歉,我的感冒好像复发了。刚刚正准备出门,但是感觉有点儿发烧……”

“哎呀,那可不行。老师,千万不要勉强。”

“对不起……今天我能再请个假吗?两周都请假,实在是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不用在意。绝对不可以勉强。今年夏天的感冒好像挺难缠的。”

“下周,我一定会准备好稿子给你看。”

“好的。不过真的不要勉强哦。那就下周三见了。面包布丁等那天再烤吧,到时候我再打电话给你。”

挂断电话后,我叹一口气,走到身后的栀子花丛旁。总觉得身心俱疲。我好想就这样闭上眼睛,忘记从出生到现在的所有罪孽,闻着栀子花的馨香,懒洋洋地度过下午时光。可是,却又感觉体内像是有人正在不停地踏着步子,令人心烦意乱。

梅雨暂歇,晴空万里。我想一直静静地待在这里,却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

于是,我走向最近的车站,跳上了正好进站的下行电车。

郊外的公寓楼群,沐浴在午后灿烂的阳光里,带着古代遗址一样的气势,耸立在高岗上。

在这片面积挺大的住宅区里,我凭借上个月的记忆,总算找到了百合和梗子姐妹生活过的肉粉色公寓楼。但是,接下来该当如何呢?

为了让雇主九鬼梗子更加满意,也为了写出更好的传记,我想要从别的角度探索如月百合这个人。这种温暾的冲动,是源自我对与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死者的共鸣,还是源自我身为无名作家的使命感呢?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将九鬼梗子的讲述视为独一无二的真相,仅仅依照它来记录如月百合的生平。写作这件事,本就可以有不同的立足点。

我提心吊胆地推开门厅的门,立刻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从管理员室的窗口探出头来。这位肯定就是前几天因为内镜检查不在的管理员内山。

“您好。”

我没与他对视,装作住户的样子,低下头准备从他面前走过。谁知,对方立刻喊住我:“喂!喂,说你呢!过来一下。”

老管理员目光锐利,额头上的一道道深褶,散发出饱经世故的压迫感。我只好乖乖走过去。对方站起来,瞪大眼睛死死盯住我。

“啊啊,吓我一跳。对不住了,以前这里住过一个跟你很像的姑娘。”

他说的肯定是如月百合。尽管这个老头儿看起来不太好对付,但是,好好打听一下,说不定能获得一些情报。

“您说的是……如月百合小姐吗?”

“哦哦,你认识她啊。对,就是小百合。你是她的朋友吗?”

“嗯,是的。去年她突然过世……”

“对啊,年纪轻轻的,可怜哪。她从小就住在这里,真的是个好孩子。”

“嗯……小百合真的很好,她是我最喜欢的朋友。”

“那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头一次来吧?这里的访客就没有我记不住的。”

“今天是第二次。上次来的时候管理员先生不在,这里贴了张纸条,说是去做内镜检查来着……”

“哦,那天啊。那你来得可真是时候。”

“检查结果还好吗?”

“哦,没啥事。对了,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啊?”

进入决胜局了。我回忆着《泰坦尼克号》里莱昂纳多沉入冰冷海水中的场景,蓄出一汪眼泪。

“对不起,小百合的事太突然了……我忘不掉她……小百合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每天都很痛苦,想去一个能感受到她气息的地方,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这里……”

“哦,原来是这样。她是你唯一的朋友啊……行了,别在那里哭了,会吓到其他住户的,你先进来吧。”

老管理员打开侧门,将我招呼进屋。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忙噙着泪坐到他招呼我坐的椅子里。

“喝一杯冰可可吧,今天热死人了。”

老管理员从冰箱里取出利乐包装的可可,倒进玻璃杯里递给我。

“那里有纸巾,擦擦泪吧。”

“谢谢。对不起,我情绪有些激动……”

对于干燥的喉咙而言,冰可可简直太好喝了。我用纸巾轻轻拭去脸颊的泪珠,为了尽可能显得楚楚动人,含着胸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唉,总觉得小百合就坐在那儿。你和小百合是在哪里认识的?除了她妹妹,倒是很少见到有人来这里找小百合呢。”

“嗯,我和小百合是在那个……瑜伽教室认识的。因为我们两个长得很像,所以不知不觉间就要好了起来。”

“也难怪哪。人就是容易被与自己相似的人吸引。”

“可是,我们刚成为好朋友,连一年都不到。我本来还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今生的挚友呢……我还想多了解小百合一点,现在也没机会了。小百合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孩子呢?”

“小百合啊,总是乐呵呵的,很开朗,是个很讲礼貌的孩子。刚来这里的时候,总是牵着她那个老实巴交的妹妹的手到处跑。小宫……哦,就是她们的姨妈。你知道她父母出车祸的事吗?”

“嗯,我大概听她说过,小时候父母在国外去世,她们是被姨妈拉扯大的。”

“是啊,小宫很照顾她们。在听说她父母的事情之前,我甚至以为她们是亲母女呢。那么小就没了父母,她应该很辛苦吧……啊,你等等。轰太太!”

管理员透过窗户,喊住一个拎着超市塑料袋、正准备穿过门厅的老奶奶。

“轰太太,你过来一下。”

被他招呼到近前的轰太太,隔着窗看到我的脸,立马发出一声惊叹。

“你也觉得很像吧?轰太太,这孩子跟小百合这么像,但她不是小百合哦。”

“啊啊,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小百合回来了呢。”

“是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啊。哦,我叫柏木。柏木茧子。”

电光石火间跑到嘴边的名字,并不是一个假名,而是我深爱的、还在人世的挚友的名字。

“柏木小姐,这位是一直住在小百合隔壁的轰太太。轰太太,这位是柏木小姐,小百合的朋友。她说很想念小百合,就跑到这儿来了。”

“是吗,小百合的事真的太突然了……年纪轻轻的。”

“她想打听一下小百合的事。你要是有时间,就把你知道的跟她说说呗。”

管理员一打开门,轰太太就侧身进了屋,把塑料袋放到桌上,打开折叠椅,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

“唔,乍一看挺像,仔细看就不像了。小百合更有风情,眉形也更漂亮。”

我心里十分不爽,但还是回忆着《泰坦尼克号》里沉海的莱昂纳多,挤出眼泪。

“小百合不在了,我真的又寂寞、又难过……您能跟我说说小百合的事吗?什么都可以。”

“这可难为我了……我们只是在走廊遇见了打个招呼的关系。不过,那丫头小时候是个小话痨,又活泼又健谈。在路上看见我,老远就‘奶奶’‘奶奶’地喊我,还总是跟我讲她遇到的趣事。她对她年幼的妹妹也很照顾,是个特别懂事的丫头。”

“是吗?……小百合确实很开朗,像个小太阳一样。”

“是啊,真的是个小太阳一样的丫头。学习也很优秀,考满分的时候,还会专门跑来我家炫耀呢。而且,她擅长写作文,还喜欢画画,说长大之后想去画绘本。不过,最后她不是去中学当语文老师了吗?小百合擅长编故事,又很有孩子缘,这个职业简直像是为她量身打造的一样。我本来以为妹妹梗子也会追随姐姐,去当老师呢。不过,她好像大学没毕业就结婚了。”

“啊,她妹妹的事我不太清楚……她妹妹是个什么样的人?”

“梗子呀,和她姐姐恰恰相反。你不认识她吗?那丫头从小就很老实,说难听点就是不起眼。总是跟在活泼的姐姐屁股后头,像她姐姐的影子一样。啊,我突然想起来,梗子有一回好像在作文比赛中得过县知事奖呢。”

听见这句始料未及的话,我不禁抬起头来。作文比赛。不就是让九鬼梗子瞬间花容失色的作文比赛吗?

“县知事奖应该是个很厉害的奖吧?大家都很惊讶。因为擅长写作的是小百合嘛。街坊四邻在背后议论纷纷,怀疑是姐姐代笔。明明拿了那么大的奖,却被人家这么议论,梗子也怪可怜的。不过,说句不该说的,我也觉得那篇作文是小百合写的。因为她本人跟我说过好多次:‘梗子不会写作文,都是我偷偷帮她写的。’”

我终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形式,明白了之前因为一句“作文比赛”而花容失色的九鬼梗子的心境。让姐姐代笔的作文荣获了那么大的奖,她肯定因为罪恶感备受煎熬吧。没能以自己的名字获奖的真正的作者百合,又是何种心境呢?这件事对姐妹俩异常亲密的关系,又有何种意义呢?……

“当时我惊讶极了,所以记得很清楚。那件事之后,梗子那丫头就变得更老实、更不起眼了。小百合反而越长大越活泼开朗了。那丫头模样并不惊艳,可就是莫名有魅力。高中时代经常有男生把她送到那边的门口。是吧,内山先生?”

“是啊,各种各样的男生都来过呢。最多的一周,每天都有不同的男生送她回家。”

“不过,太惹眼也不是什么好事。否则,怎么会连小宫也……”

“轰太太,这话可不好说。”

“什么意思?”我不肯放过秘密的气息,“告诉我吧。跟小百合有关的事,我都想知道……”说到这里,我不失时机地挤出眼里的水分,潸然泪下。

“不好说啊,都是过去的事了……”轰太太的身子突然往桌子这边倾了倾,压低声音,“其实,小宫曾经有一个跟她同龄的相好,还同居过一段时间呢。两个人除了没登记以外,就跟夫妻一模一样。不过,那个男的好像对小百合,做过什么不干不净的事……”

“话不能这么说哪,轰太太。那只是你的推测吧?”

“可是,那天我确实听到了尖叫声。那么大的动静,肯定发生了什么可疑的事。再说,小宫当时不在家,那天晚上又一直能听见乱糟糟的声音,更何况从第二天起那个人就不见踪影了。”

“真的吗?”我也身体前倾,低声问道,“后来呢,小百合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那倒没有。那天之后,小百合还是一如既往地开朗。反倒是小宫很久都没什么精神头儿。”

“她也怪可怜的。从那以后,她就一直单身。虽然她可能不缺男人,但是再也没有往这里带过。”

我连哭都忘了演,拼命在脑海中整理二人的话。明艳动人的姐姐和影子一样的妹妹。作文比赛。姨妈突然逃跑的情人……

“好了,内山先生。先不说这些了。”

轰太太摇了摇头,身体后撤,靠在了椅背上。

“老年人就爱讲些乱七八糟的话。姑娘,对不起呀,我也想心平气和地跟你说一说,但是那丫头成年后就不怎么跟我们来往了。为表歉意,我把凉粉打开吧。”

轰太太窸窸窣窣地解开超市的塑料袋,我忙站起来。

“不,不用了。谢谢你们。听了你们的话,我的心里轻松多了。”

“真的吗?那就好……”

“我得告辞了,真的很感谢你们。”

“要是寂寞了,欢迎随时过来坐坐。给,回家路上可别再哭了,拿着吧。”

内山先生从纸巾盒里抽出三张纸巾,塞到我手里。两位都是好人。他们无偿的善意令我感动,险些真的潸然泪下。不过,要是再在这里待下去,说不定很快就露馅了。

我深深地低头道谢,离开管理员室。就在马上要走出门厅时,我突然顿住脚。有件事实在令我在意。我感觉要问的话只能趁现在了。于是,我果断返回管理员室,对刚把手伸向凉粉的二人说:“不好意思,能再打扰一下吗?”

“啊,你怎么又回来了?正好,凉粉刚控完水……”

内山先生站起来,准备给我开门。

“不用不用,您坐着吧,我在这里就可以了。嗯,我有个不太恰当的问题。就是,刚刚提到的那个,跟姨妈同居过一段时间的相好……他是做什么的呀?”

“你问那个人啊?”内山先生皱起眉头,“他是做什么的,我也不清楚。不过模样倒是记得很清楚……虽然已经人到中年,但是还挺英俊的。轰太太,你认识那个人吗?”

“那人我记得。”轰太太说完,立刻用一次性筷子的顶端敲了敲太阳穴,颇有深意地说,“那个人啊,是面包店的。”

这是一个令人意外的回答。女人、少女、中年面包店师傅。我一时想象不出任何画面。

“面……面包店吗?”

“是的,面包店。他在面包店上班。我记得他经常把卖剩下的面包分给我。自从他消失以后,我就收不到面包了,还挺失望的。”

“面包店……哪里的面包店,叫什么名字,您还记得吗?”

“记不太清了。不过,好像不是郊区这一带的面包店,而是一家开在市中心住宅区里的面包店,在世田谷或者目黑之类的地方吧。那家店貌似经常上杂志,在面包爱好者之间很有名。对了,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不,那个,呃……”我张口结舌,在心里拜了拜谎话之神,“其实,是因为小百合是坚定的米饭党,从来都不吃面包。所以,我想她会不会是有什么跟面包相关的难言之隐……”

“啊,肯定要怪那个男的。”轰太太剪开醋酱油的小袋,转着圈浇到凉粉上,“全都要怪那个面包店的男的。”

轰太太用一次性筷子搅拌起凉粉,随着她手上的动作,杯子里逐渐产生一个湍急的旋涡,仿佛随时会形成龙卷风。桌子上的笔记本和传单沙沙作响。

“绝对要怪那个面包店的男的。”

轰太太斩钉截铁地说完,将打着旋儿的凉粉一口气吸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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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HAIR BANDS直译为“发带”。——编者注

[22] 一种历史悠久的印花纹样,灵感来源于花卉,整体形似腰果。——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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