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涂浅蓝色的少女

第一章 姐妹之声

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正躺在榻榻米上数掌纹,一回头就看见年迈父亲的脸。从他耷拉的眼角流露出一丝喜悦。

“听说是个健康的女孩。”父亲喃喃道。

生产足足用了十四个小时。一九八一年六月最后一天的清晨,坐落在山岗上的妇产医院打来电话,为父亲带来长孙女出世的喜报。父亲开心地在起居室里走来走去,突然很有气势地拉开纸拉门。院子里那株漂亮的虎皮百合开花了。父亲精心照料三十年的百合,年年花苞还未打开,便掉在了地上。这天早上,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它终于开花了!

“爸爸,百合开了呀。”我的话音刚落,就看见父亲皱纹密布的脸上流下一行清泪。

妹妹和妹夫为孩子取名百合。百合生得眉清目秀,跟我这个姨妈也很亲。百合五岁的时候,她母亲的肚子又挺了起来,第二个女儿梗子出生了。我经常眯着眼睛,欣赏寄到老家来的照片,感谢上苍送给妹妹两个这么可爱的女儿。

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午后,我坐在外廊清理肚脐眼时,接到妹妹打来的电话:

“姐姐,最近还好吗?”

“这个星期六下午,你能来我家一趟吗?”

究竟找我什么事呀?我心里直犯嘀咕。星期六下午还是应妹妹的请求,去了她家一趟。

“我家百合说她担心梗子,不肯去幼儿园,生怕有人趁她们分开的时候,把梗子带走。今天顾问要来,可是我家那口子出差去了,所以想让姐姐陪我一下。”

来的是区儿童中心派来的临床心理顾问。对方是个中年女人,斑白的头发盘了个西式髻,脖子上戴一条长长的玛瑙项链;侧脸棱角分明,像是刚刚被刨子削出来似的,漂亮中透着威严。

妹妹准备端茶倒水说明情况,却被顾问阻止了。顾问和百合一起站在婴儿床旁边,探头看向宝宝的小脸。

“是个可爱的宝宝呢。”顾问回头说道。然后,她蹲下身子,跟旁边的百合说了几句悄悄话,就回去了。姐妹俩的母亲好像很欣慰。从此以后,百合就不再去幼儿园了。

妹妹从小体格弱,不能长时间陪孩子在外面玩,只好教女儿们画画和唱歌。孩子父亲在大型贸易公司上班,经常天南海北地出差。不过只要他在家,时间就都用来陪女儿们了。他经常捧着商品目录,精心挑选对孩子有益的书,买回家念给她们听。有时还会给她们讲自己孩提时代在乡下的趣事。我去他们家玩时,就见过许多次这样的场景。这是一个总是充满欢声笑语、温馨和睦的家庭。

可是,这样的一家人却遭遇了飞来横祸。

“你妹妹出车祸了。”

一个明月当空的秋夜,这条噩耗犹如晴天霹雳,砸得我失语良久。

这是百合九岁、梗子四岁那年发生的事。两姐妹的父母在奥地利出差时,与她们天人永隔。据说,他们乘坐的出租车,和一辆卡车发生了剧烈的碰撞。据说,孩子父亲当时刚要调到维也纳分公司。这次出差,他要和分公司谈一谈条件;孩子母亲则趁此期间,请当地驻员的妻子陪同看看房子,考察一下孩子们的教育设施。据说,从出租车里被拖出来时,父亲身穿燕尾服,母亲身穿白色长裙。夫妇俩好久没有单独旅行了,为了不虚此行,他们准备去因斯布鲁克参加舞会。车祸就是在去那里的途中发生的。

我不禁问天,孩子还那么小,为什么要给她们这么残酷的考验呢?而且,这几年父母相继离世,妹妹是我唯一的心灵支柱,为什么要让我这样一个本就脆弱的人,肩负起这么大的痛苦与责任呢?

可是,天意难测。这或许就是我的命吧。我下定决心,收养了沦为孤儿的外甥女们,并且用妹妹和妹夫的保险金,全款买下一套郊区的公寓,决定在那里三个人一起开始新生活。我到工作多年的房地产公司办理了停职,因为我对天发誓,要把自己的全部时间奉献给可怜的外甥女们。

为了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誓言,我每天都拼命努力。然而,我的努力和孩子们的努力比起来,永远略逊一筹。姐姐百合自己都伤痕累累,却为了治愈年幼的妹妹的伤痛,一直那么开朗,像一个开心果,使尽浑身解数逗妹妹笑。妹妹也总是乖巧听话,跟姐姐形影不离。我让姐妹俩站在房间的柱子前量身高,提议每年都把二人的成长记录在这根柱子上。在姐妹俩头顶的线高过我的视线之前,我绝对要保护好两个小丫头。我天天这样对自己说,给自己加油打气。

这个全新的三口之家的生活,终于慢慢地步入正轨,也越来越有家的氛围了。有一天,以前所在的房地产公司突然找我帮忙,我让两姐妹看家,外出了三小时左右。其他员工忘记了登录密码,试了几十次都宣告失败,我只试了一次,就登录成功。帮忙制作完一个简易手册,我就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赶。一到家,就看见房间里散落着好几张画纸。两个外甥女蹲在那些画纸中间,吃惊地抬起头来。

她们正在画画。我捡起脚边的一张画纸,看见画上是一只浅蓝色的老虎。姐妹俩咯咯地笑了起来。除了老虎以外,她们的画上还有大象、长颈鹿、熊猫。那些画色彩鲜艳,线条清晰,有很多留白……可是,从那鲜艳的色彩和不会说话的动物的纯真里,我却看出了孩子们深沉的悲伤,骤然间如鲠在喉,心里沉甸甸的。

“你们在画什么?”我总算问出口。姐姐默默地把画纸转了个方向。我低头看去,发现画上是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和一个穿白裙子的人,他们手牵着手。我立刻就知道她们画的是谁了。

我说不出话来。百合将画纸转回去,接着画了起来。画上的二人脚下盛开着一片粉色的郁金香,趴着三只猫,他们头上都戴着金色的王冠。旁边的梗子正在将背景涂成浅蓝色。

我感慨万千,用图钉把完成的画钉到电视机旁的墙上。两姐妹也开始模仿我,把剩下的动物画贴到家里的墙上。

“以后就用百合和梗子的画,把家里的墙都贴满吧!现在,我们来唱歌吧!”

姐妹俩羞涩地同意了。我从壁橱里拿出旧吉他,弹起了我会的和弦。

从那以后,两个小丫头每天都沉迷于画画。没多久,家里的墙上就挂满了她们的画。我们的音乐也从窗户流淌出去,优美的旋律乘着清风,跨过海洋,飞向奥地利的苍山,在山间回响……

“挺不错的吧?”

雪生将打印在A4纸上的稿件扔在榻榻米上,也不回答我的问题,就玩起了苹果手机。

“这章我参考了《音乐之声》里玛利亚老师的自传哦。你知道吗?真的有这个人!”

我摇了摇他的肚子,雪生一边“啊啊啊”地大叫着,一边不耐烦地扭动着身子。

“喂,问你意见呢!”

“没意见。不过硬要我说的话,字太多,看不进去。”

“什么意思?你是让我插点照片或者图片进去吗?”

“我是让你多写点台词,多换行!”

“哦……”

“而且,现在出场的这家伙,胜任不了照顾孩子的任务吧?”

“为什么?哪里胜任不了?”

“孩子们画个画而已,她一会儿心里沉甸甸的,一会儿又感慨万千的,情绪太不稳定了。”

“哦,你说那里啊,那是我编的。姨妈的心情怎么样,我可不知道。”

“不知道的事就别乱写!还有那个戴玛瑙项链的顾问,她是巫师吗?”

“什么巫师呀!顾问是真的去过她家。你要是对姨妈的情绪啦、顾问的玛瑙项链啊这类的细节吹毛求疵的话,那我告诉你,这里九成以上的内容都是我的原创。问题是人家让我写百合小姐的传记,我却以姨妈为第一视角切入,都快写成姨妈的传记了。”

“你这不是知道吗?!当心人家告你不履行职务!”

“没事没事,不行的话就重写呗。她们本来就只想让我写她们想看的故事嘛。”

“是吗?”雪生翻了个身,手摸上我的大腿。我拂开那只手,去洗碗池接水喝[20],却看见一只淡粉色的小壁虎,正露着肚皮趴在固定窗上。这难道也是时来运转的征兆吗?动笔之前,我确实痛苦了一阵子,但是一开始码字,就有种“运笔如飞”的感觉。我看了眼表,从开始码字到现在还不到两个小时呢。把在图书馆翻阅《音乐之声》的时间也算进去,还不到四小时。总之,我的码字速度快得惊人。我一脸神气地蹲到雪生身边。

“喂,等我写完之后拿到巨款,给雪生包个结婚红包怎么样?婚礼是什么时候来着?”

“下周六。”

“在哪里办呀?”

“青山的会场。”

“哦?你老婆的礼服是什么款式的?”话音刚落,我脑海中突然听见“啪”的一声响,“我知道了!”

我又一次兴奋地摇了摇雪生的肚子。

“你说,百合和梗子她们画的,有没有可能不是她们父母去世时的样子,而是举行婚礼时的样子呀?对,一定是这样的!那对爱幻想的姐妹,应该很喜欢看着过去的照片,编各种各样的故事,这是她们最喜欢的游戏。”

“你呀,别太自以为是了。”

“闭嘴。啊啊,明天之前我要再多写点儿,别打扰我!对了,雪生你打算在我家赖到什么时候?下周不就是婚礼了吗?你不用去排练或者挑回礼吗?”

“你说的那些,都已经完美搞定了。”

“雪生,我是说认真的,你婚后还是别来我家了吧,我可不想被你老婆刺杀。回头收到稿费,我打算好好存起来当养老金。就算她起诉我破坏你们的家庭,也休想从我这里拿到赔偿金!”

“重点原来是钱吗?你这人,可真差劲。”

“雪生也很差劲,属于废品站都不会回收的人渣!不过,大家都是人渣,偶尔一起喝个茶吧。”

我无视骂骂咧咧的雪生,转向电脑,重新读了一遍写好的章节。

归根结底,这只是百合传记的序章。如果我的直觉准确,姨妈的视角应该会随着故事的进展自然而然地剥离,最终转换成中立的第三者视角。如果这种写作手法不能让九鬼梗子满意的话,重写便是了。时间还有一年,很充裕。不着急,慢慢写吧。毕竟这是一项记录真实活过的人的一生的工作呀。别说一年了,根本是一个写作者穷尽一生才能完成的大工程。

眼睛盯久了发光的屏幕,逐渐有些睁不开了。我滚到床上,用被子蒙住脑袋,莫名有些口干舌燥。“雪生,帮我倒杯水!”我在被子里喊了一声,却没得到回应。

把被子拉到眼睛下面一看,雪生已经不在房间里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

“原来如此。”

九鬼梗子垂眼看着稿子,发出第一声评价。

“原来如此。”

第二声也和第一声一样。

“不行吗?”我战战兢兢地问道。

“挺好的。”她终于抬起眼睛,笑着说,“不愧是专业作家,太厉害了。能把我拙劣的口述,写成这么精彩的故事,实在太让人佩服了。”

她貌似是在夸我,但我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微微扯起嘴角,尽量维持着一本正经的谦逊表情。

“对了,家里有客人送的曲奇。”

九鬼梗子站起来时,带起一阵微风,桌上的一张稿纸轻轻地飘落到地板上。她没有注意到这件事,直接去了厨房。稿纸落在地上时,没有印字的那面翻到了上面。文字从我眼前消失了。这是凶兆。

“哎呀,怎么掉下去了?”从厨房回来的九鬼梗子将稿纸捡起来,把盛着曲奇的盘子放到桌上,自己喝了一口红茶。曲奇做成了雏菊花的形状,表面撒着白色的糖霜。她会说些什么呢?我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些曲奇,有个念头却骤然浮现在心头。那对姐妹一定做过这样的曲奇。这个念头立刻驱散了盘桓在心头的不祥预感。既然二人都喜欢画画,一定也对做糕点有兴趣。说不定收养两姐妹的尚子姨妈,就有做糕点的爱好?

我抬起头,看见对面的九鬼梗子再次把稿子拿到手上。她眉梢轻挑,双眸微瞪,人中拉长,嘴唇紧抿。那是有话要说,但是不知道如何启齿,希望对方能够心领神会的表情。这样的表情让我想起没交房租时,在路上和我擦肩而过的房东,还有穿着老头衫在老家逛超市时,偶然遇到的中学时代的恩师……在他们的脸上,往往也会出现同样的表情。

“那个……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我可以立刻修改,你可以直说,没关系的。不过,有几点我必须解释一下。首先是体裁。这一章的写法模仿了与你姐姐很像的玛利亚·冯·特拉普小姐,也就是特拉普家族的玛利亚老师的自传。其次就是为什么明明是百合小姐的传记,目前看起来却像是姨妈的传记,是因为我觉得想要讲述一个人的生平,必须要从多个视点……”

“不用解释。”九鬼梗子打断我,“老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我只是太惊讶了。老师怎么会这么了解我们的生活呢?我之前说得并没有这么详细,你却写得如此细致,就跟会魔法一样。”

“啊,你是说,我写得太……”

“专业作家写的文章,果然厉害呀!读起来就好像确有其事似的。我觉得姨妈肯定是这么看我们的。尤其是画画那一段,太逼真了。姨妈去工作,我和姐姐在家里画画,以那天为契机,家里的墙上挂满了画,姨妈还用优美的旋律开导我们……”

“你这么说,是不是其实这些事并没有发生过呀?”

“不,我觉得发生过。读着读着,感觉好像确实有这样的记忆。所以,我觉得实际上就是这样的。”

九鬼梗子热情的口吻像烈酒,灌得我有些找不着北。我抿了一口红茶。

这本传记的第一位读者,好像渐渐把我自以为是却又情真意切地编造出来的故事,当成实际发生过的真实事件了。作为创作者,我是应该坦诚地告诉她,这只是我个人想象力的产物,还是应该就这样顺着她的话音,继续庄严地为她打造一个迷人的鲜花之路,带领她前往“未曾发生的过去”的世界呢?

“不过,只有我将背景涂成浅蓝色这里搞错了。”

“啊?”

梗子将稿子转向我,点了点那个地方。

“喏,就是这里。‘旁边的梗子正在将他们的背景涂成浅蓝色’这里。”

“啊,搞错了吗?……”

“我可不是只会涂背景色哦!严格说来,姐姐才更擅长上色,我更擅长画轮廓。之前我给你看过呀。姐姐小时候的画虽然明快,但是很简单吧?都是线和圈的组合。我的画更复杂一些,因为我喜欢把看见的线条都临摹下来。可是,姐姐认为那样很奇怪,总是给我涂掉。她说猫是猫,长颈鹿是长颈鹿,它们都有自己的形状,才不是我画的那样。”

一口气说到这里,九鬼梗子缓了口气。“只有这里。”她说,“只有这里,能稍微修改一下吗?”

我慌忙从包里取出笔记本,潦草地记下来—— 猫是猫,长颈鹿是长颈鹿。

“只有这里吗?没有别的……”

“嗯,剩下的就完美了。请继续往下写吧。挺顺利的呢,我越来越期待了。今天做些什么好呢?要不,我再跟你说说长大以后的事吧?”

“啊,先等一下。刚刚看见这些曲奇,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们小时候有没有一起做过这样的曲奇呀?”

“啊!”九鬼梗子的表情突然一亮,“可能做过呢,去世的姨妈特别擅长做糕点。”

“果然被我猜对了!我之前还寻思会不会是这样呢。”

“姨妈每年圣诞节都会给我们做巧克力。把奶油做成小巧玲珑的玫瑰花的形状,一排一排摆在上面。姐姐和我都很喜欢。”

我深深地点了点头,在笔记本上写下“玫瑰花形状的糕点”。还想接着往下问,玄关的门突然开了,沙罗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回来了!”

“啊啊,沙罗!洗完手,赶紧过来!老师带小百合的故事来了。”

走进客厅的沙罗问过“你好”之后,连双肩书包都没脱,就从母亲手里夺走稿子,眼睛凑上去,贪婪地读了起来。

“怎么样,沙罗?很棒吧?妈妈的故事竟然变成这样了!”

沙罗抬头。

“不是妈妈的故事,是小百合的故事吧?而且,这哪是小百合的故事,明明是你小宫姨妈的故事!”

“你说得倒也没错。不过,妈妈给老师讲的故事,变成真正的故事了。你不觉得很棒吗?”

“什么是‘真正的故事’?”

沙罗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盯着我。

什么是“真正的故事”?开始创作如月百合的一段人生的我,已经有一只脚踏进了“未曾发生的过去”的世界,另一只脚还悬在空中。有些东西,应该只有在这种不稳定的状态下才看得见、听得到。而且,悬空的脚在空中无依无靠地舞动,本身就能写出些什么。也就是说,我就像单脚站立的巨人,不知道自己的一只脚正在将何物碾碎,另一只脚却必须重现那一触感。我的身体并不是公平的真伪判定装置,它拥有的只有血肉之躯的真实反应。

“‘真正的故事’呀。”九鬼梗子见我沉默,开口解围,“是说这个故事和这里的曲奇一样,是真实存在的。”

沙罗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的脸,把她递来的曲奇放进嘴里,用臼齿嚼得咔嚓响。

“沙罗,说说你的读后感吧。小百合和妈妈在沙罗这么大的时候,都是这么玩的哦。”

“最后一段这里,你们画的男人和女人,是死掉的外公和外婆吗?”

“是啊。因为你外公和外婆,是穿着黑衣服和白裙子在国外去世的。”

“哦?我怎么觉得,你们画的是外公和外婆的婚礼呢?”

我心脏一紧,怔怔地望向沙罗。她的话和我昨夜灵光一闪的念头几乎一模一样。“老师怎么了,脸色这么奇怪?”见我面露惊讶,沙罗像是打了一场胜仗,得意扬扬地说下去,“外婆和外公去世时的打扮,妈妈并没有亲眼见过吧?但是肯定见过婚礼的照片。我就很喜欢爸爸妈妈的结婚照!”

“哎呀,也是呢……”

“妈妈,婚礼的照片可以给老师看吗?”

一得到母亲的允许,沙罗就打开客厅的壁橱,抱过来一本包着布衣的薄薄的白色相册。在她递过来的相册里,有一对漂亮的新人依偎在藤架下。九鬼梗子身穿白色蓬蓬袖的婚纱,九鬼青磁身穿黑色的长燕尾服,打着蝴蝶领结。第一次走进这个家时,我就已经在置物架的照片中,见过穿婚纱的九鬼梗子了。我捧着相册回头,注视置物架上的那张照片。站在穿婚纱的新娘身畔的不是新郎,而是身穿茶绿色和服的她的姐姐—— 与我一模一样的如月百合。

“爸爸妈妈非常般配,而且都是美人!”

沙罗探头看着相册。无须赘言,他们确实是一对魅力四射的夫妇。但是,既然有这么美的照片,就应该挑一张摆在外面,为什么要把新娘和姐姐的照片摆在外面呢?

“当时妈妈还很青春靓丽嘛。抱歉呀,老师,让你见笑了。沙罗,赶紧收起来!”

在沙罗合上相册之前,我再次看向燕尾服打扮的九鬼青磁,试图将他深深地烙印在眼底。

那张照片似乎拍摄于十年前,藤架下的九鬼青磁比现在瘦削,甚至显得有些纤细。可是,他的身姿却挺拔如竹,皮肤也完全不输给旁边的新娘,白皙细嫩,仿佛在发光。正如沙罗所言,比起美男子,“美人”一词更适合形容他的美貌。以后估计用得着,顺便把这一印象也记到笔记本上吧。我这么盘算着,重新握住笔,脑海中却一片空白。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到九鬼青磁这里,我的脑子就会变成一团糨糊,创作欲也熄灭殆尽。

沙罗把相册放了回去,再回到这里时,总算摘下了双肩包。她坐到母亲身边,嚼起了第二块曲奇。

“啊,对了。妈妈,明天公开课上穿的衣服,不如让老师帮你选吧?”

“啊?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

九鬼梗子将刚捏起来的曲奇放回盘子里,用纸巾仔细地将指尖擦干净,她的指甲泛着珍珠般莹润的光泽。

“我差点儿忘了!是啊,老师能帮我看一眼衣服吗?”

“什么?衣服?是让我帮忙选衣服吗?”

“是的。我和沙罗怎么都选不出来……我马上拿过来,你帮我看看。”

九鬼梗子爬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客厅只剩下我和沙罗两个人。沙罗一边吃曲奇,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桌上的稿子,突然抬头看向我,猝不及防地开口:“妈妈做不了决定。我也只是个孩子,不能帮妈妈做决定。所以,请老师明确地告诉她:‘就是这件。’”

“呃……也就是说,衣服等会儿由我来定?”

“今天是衣服。不过,说不定以后连别的事情也得由你来定……因为妈妈她……”

话未说完,楼梯上就再次传来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沙罗立刻噤声。

“就是这两件。老师,你觉得哪件比较好?”

回到这里的九鬼梗子,右手拎着深蓝色粗花呢的两件套,左手拎着一条相同质地、相同颜色的连衣裙。她把两套衣服举到脸的高度。

“嗯……”我走近一步,仔细比较两件衣服,“也就是说,是腰这里宽松一点好,还是紧一点比较好喽?”

“哎呀,老师,可不是只有这点区别!你看,这件的领口比这件深一些吧?”九鬼梗子放在身前比画的是两件套,“而且这件稍微长一点儿。还有,请看下摆,是带流苏边的。是不是显得更活泼一些?你觉得呢?”

“都很适合你。”

“和这件相比,这件更不容易出错吧?可是,我又怕这件太素了。”九鬼梗子又把连衣裙放到身前,等待我的意见。

她一脸期待,可是我左瞧右瞧,也只瞧出了腰部是松是紧的区别。

“看来连老师也纠结了。选哪件呢?”

九鬼梗子站在钢琴旁边高高的橱柜前,把玻璃窗当成穿衣镜,轮流对比着两件衣服,又开始一个人嘟嘟囔囔起来。我正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腰突然被捅了一下。我回过头,看到沙罗正拿着吃了一半的曲奇,瞪大眼睛,用唇语缓缓地对我说:“快、决、定。”

“既然是难得的公开课,”我把心一横,开口道,“还是活泼一点的衣服比较好吧?”

九鬼梗子回过头,将两件套放到身前:“这件吗?”

“嗯,是的。非常适合你,颜色也更亮,整体散发出一种生动活泼的氛围。”

“哎呀,是吗?”九鬼梗子再次转向玻璃,往后撤了一步,眯了眯眼睛,“也是呢,你说得对。其实,我的第一印象也是这件更好。”

“是的,绝对是这件更好。”

“好嘞!”沙罗重重拍了下手,“就这么定了!”

“啊啊,太好了。”九鬼梗子喃喃说着,轻轻吐出一口气。她把两件套挂到窗帘轨道上,没选的那条连衣裙则随意搭在餐椅上。

“太好了,谢谢老师,我暂时放心了。那我就期待下周见面喽。”

为了给下周做准备,我本来还想再问问如月百合的事。可是,雇佣作家今天的工作似乎到此为止了。在母女的目送下,我离开了九鬼家。

这一次来时,盛开在围墙边的络石花已经彻底凋谢了,如今只剩下绿油油的小叶子,像是刚铸造的硬币一样,沿着围墙长得郁郁葱葱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用手指捏起一片叶子,一边摩挲,一边想着今后估计还会持续很久的工作,心思渐渐地飘远了。待它们下次开花时,如月百合的人生在我的笔下,会完成到什么程度呢?……我松开叶子,刚抬腿准备走,身后就传来沙罗的声音:“老师!”回头一看,发现沙罗像是正要传递接力棒的运动员一样,单手将一个小盒子举到身前,朝我跑过来。

“妈妈让老师把这个带上,是刚刚吃过的曲奇。”

“啊,谢谢……”

我接过盒子。沙罗上气不接下气地盯着我。

在没有九鬼梗子干预时,我和她对视片刻。仿佛有种难以名状的亲密在我们之间悄然酝酿。这种亲密,与过去这孩子和姨妈之间的亲密是一样的吗?虽然不至于泪眼汪汪,但是,望着与她那么喜欢的姨妈一模一样的我,这孩子心里在想些什么呢?她会不会在我这里寻求生前的姨妈给予她的东西呢?“一起去吃冰激凌,换换心情怎么样?”如果我这么邀请她,这孩子会欣然答应吗?

“沙罗,要不要……”

“老师。”沙罗拉住我的手腕,悄悄附到我耳边,说,“妈妈说,她不是只涂了浅蓝色哦,你可千万别忘了。”

没过多久,关东地区就进入梅雨季。很久没有感冒过的我病倒了,迟迟也不见好。

大概是潮气和生病的缘故,如月百合的传记彻底停滞了。我身体发倦,郁郁寡欢。想给茧子和雪生打电话,让他们来探病,可是茧子恰好在新加坡出差,雪生的电话一直打不通,说不定他已经把我拉黑了。也是,这周末正好是他办婚礼的日子。所以,他是不是打算趁此机会,和我正式做个了断呢?了断就了断吧,目前我完全无所谓。唯一的问题是,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总有一天我会怀念他的身体吧。毕竟这么多年来,我们曾无数次赤诚相对,肌肤相亲,纵情地触碰过彼此鲜少被别人触碰的最隐秘的部位,当然多多少少会产生一些不可磨灭的依恋吧。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在难以成眠的孤寂夜晚里,我会在床上抓心挠肝地渴望雪生滚烫的肌肤,以及肩膀被他拥紧、耳朵被他啮咬时的甜蜜痛楚吧。不过这不重要。病床上的我最迫切怀念的,还是自己健康的身体。

市民写作班和九鬼家的工作,我一一致电取消。这些天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不做梦时,就一直在手机上看陌生人的园艺博客。身体健康的时候,三天洗一次头好像也够了,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我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八天。烧终于退了,食欲也回来了。

身体衰弱的这一个多星期,我一直靠食盐粥、宝矿力以及维生素C补剂度日。镜子里的自己比以前瘦了一圈,脸颊凹陷,甚至形成了一个都能出门仰脸接雨的深坑。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呼吸外面的空气,可是梅雨季尚未结束,外面天色沉沉,像是要下雨。我不情不愿地坐到电脑前,打算赶上耽误的进度。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停笔太久的缘故,我打开文件,手指搭到键盘上,却一个字都打不出来。至少把九鬼梗子命我修改的涂色的段落改改吧。可是,只要改动一句话,前后文都必然受到影响,最终会像推倒多米诺骨牌一样,必须全部推翻重写。这对于大病初愈的大脑而言,是很疲惫的工作。在我卧床养病的这一个多星期,不仅是身体,似乎连语言都变得像丝瓜瓤一样千疮百孔了。

这种时候还是应该出门走走吧。好坏与否,多少得接受些刺激,否则身体和语言都会日渐消瘦。我懒得冒雨出门,却急需吃点好吃的东西。说起好吃的东西,除了海鲜意面以外也没别的了。我迫切想要填饱肚子。然后,要么去电影院,要么去美术馆,要么去旅行,美其名曰“寻找幸福之旅”……

我刚开始制订计划,电话就响了。好你个雪生,这么快就想我了吗?我面带冷笑,瞥向屏幕,却发现打电话给我的是绿灯书房的东小姐。

“喂,铃木小姐?”

东小姐的声音一反常态地激动。难不成她要通知我瓜崽的绘本决定加印了吗?我心想。还没来得及问候一声,对方就问我:“今晚你有空吗?”

“啊,今晚吗?”

“你知道‘HAIR BANDS’的主唱Vivant君吗?他在我们社出的烹饪书最近卖得超好。为了庆祝加印,今晚要在酒店开个派对,邀请读者来看Vivant君现场下厨。你要不要来?”

“Vivant君?现场下厨?”

“他说他接下来有写小说的计划,想在派对结束后的聚餐上,跟作家交流交流。除了成熟作家,还想跟新人作家也聊聊。所以,铃木小姐务必要来呀,今天早上他突然提出这个要求,大家的时间都不太合适。”

“可是,我算什么新人作家……而且,我已经两年没写过正经的小说了。”

“哪有,你太谦虚了!除了获得新人奖,你不是还在我们社出过瓜崽的绘本吗?!怎么样?酒店还有豪华自助餐哦,你就当是来吃个饭嘛。在饭桌上简单说两句就好,Vivant君会很开心的。”

接下来,东小姐一边盛赞Vivant君的人气和才华,一边说这样的机会实属难得,热情洋溢地劝说我。在她的盛情相邀下,我不由自主地应承下来。

Vivant君是什么人?他会公开表演制作什么菜?我一无所知,也不感兴趣。可是,在平时与自己完全绝缘的出版红人的盛宴上,观察形形色色的人,一定很有意思。大病初愈的迟钝大脑,应该也能适当地被激活吧。我打起精神,准备拾掇一下自己,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没有可以穿去派对的衣服。

这种时候,我打心底羡慕九鬼梗子。她有数不清的衣服,每次见面都穿得不重样。我也好想让别人帮我决定穿什么,迷失在衣服的海洋里呀。那件她不穿的连衣裙,要是能借给我该多好……我在自怨自艾的情绪中打开小衣柜,从硬塞到上层的收纳箱里,寻找最好看、最像样的衣服。说起我仅有的一件光鲜的衣服,就是之前接受电视采访时穿的那件阿尼亚斯贝的对襟毛衣了。但如今已是六月,哪怕是梅雨季,羊毛的料子也厚了点。而且我很中意它,不想让它淋雨。就在这时,我灵机一动,想起几天前在电话中,茧子曾说她从新加坡回来后,打算申请几天带薪假。

生活在21世纪的资本主义国家的灰姑娘,既没有坏心眼的继母,也没有仙女教母。可是,不是还有一个衣服很多的女朋友吗?我看了眼日历,回国日正好是昨天。

我立刻拨通电话,对她说“有个关系到我终身幸福的请求”,三十分钟后,突袭了在家休息的茧子。

倦意蒙眬的茧子表示:“随你的便吧。”于是,我在她迷人的衣柜里翻来翻去,反复试穿和斟酌,最终挑了一条“蔻依”的黑色短款连衣裙、一个紫色缎面小包以及一双“路铂廷”的黑色高跟凉鞋。我将环保袋中的东西掏出来,装进缎面小包里,在脚后跟贴上防磨脚的创可贴。站在镜子前,望着很久没有盛装打扮的自己,我不由得屏住呼吸。毕竟病了一周,身体虚弱了不少,肩部线条平直骨感,小腹又薄又平,追求红尘刺激的双眸却炯炯有神,迸射出妖艳的光芒。

“我洗过以后还你。”

我跟床上的茧子打了声招呼,她只从被子里伸出一条白皙的手臂,做了个赶苍蝇一样的动作。

我取下挂在玄关架上的“猎人”雨衣,像天女羽衣一样披在身上,带着仿佛要将阴雨溅到大气层外的气势,神采奕奕地奔向举行派对的酒店。

* * *

[20] 日本的自来水为直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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