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不唱歌的玛利亚老师

深蓝色奔驰宛如江面的竹叶舟,畅行无阻地驶出不见人影的住宅区。

每次轻轻挪动身体,屁股下面的皮革座椅就会窸窣作响。倘若后背贴紧座椅,皮革表面的冰冷触感和内部充盈的感觉,就会隔着衬衫传递过来。身侧的美男子握着方向盘的左手腕上,戴着一块看起来很有分量的银色腕表。夕阳时不时地照在上面,在车内反射出点点鱼鳞般的光。

“我太太似乎……”九鬼青磁轻叹一声,“向你提了古怪的要求,实在抱歉。记得上次在院子里见到你的时候,她好像提到了书啊什么的。没想到她真的会请专业的作家老师来撰稿……还是撰写亡姐的故事……给你添麻烦了吧?”

“没有,没有。”我无措地望着九鬼青磁的侧脸,也不知他有没有察觉到我的视线。只见他仍旧目视前方,面带微笑。看见他眼梢漾出宛如新鲜叶脉一样的纹路,我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了几分。

“和作家说话,我还是头一次呢。”

“……”

“让作家坐我的车,也是头一次。很荣幸。”

荣幸?九鬼青磁那树干般健硕的身躯近在咫尺,感觉比实际的距离还要近。“哪里哪里。”只这一句话,就仿佛耗尽了我的全部力气。

“所以……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嗯,当然可以。别客气,请问吧。”

“作家平时的生活是怎样的呢?只要在稿纸前握住笔,脑海中就会自动浮现出故事吗?听说,有的作家只是把登场人物说的话记录下来而已。那样应该挺开心的吧?是不是也会有把稿纸撕碎并揉成一团丢出去,或者薅头发的时候呢?”

“我倒是经常薅头发……”

“经常?”

糟了。我赶紧找补:“因为我有时候会头疼……”

“哦?我太太也经常头疼,比如休息日睡过头的时候。一疼起来,就只能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什么也干不了。”

躺在床上唉声叹气的“太太”……我想象了一下,突然产生一股如鲠在喉的不适感。九鬼梗子硬塞给我的装点心的纸袋,和环保袋一起被我抱在腿上,一动就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我缓缓吐出一口气,冷静地建议:“头疼的话,咖啡因还挺管用的。如果是睡过头导致的头疼,只要多喝几杯咖啡就行了。咖啡因有助于收缩压迫大脑的膨胀血管。”

“你会在外面一边喝咖啡,一边写稿吗?”

“不会。”

“编辑会去你家,在客厅等你交稿吗?”

“也不会。”

“这么说,你都是一个人在家写稿?”

“确实都是一个人在家,但是不怎么写稿。”

“那你都是什么时候写稿呢?”

“……这倒是问住我了。很奇怪吧?”

“不。怪我,不该一直刨根问底。可是,在我这种普通人的眼里,作家的生活非常神秘。”

我再次从副驾驶看向九鬼青磁的侧脸。额头略有些圆润,眉骨到鼻子的线条流畅而硬朗,一双大大的杏眼十分清秀,双唇宛如刚刚被消毒湿巾擦过一样,湿润而干净,偏高的颧骨使他笑起来时显得懒洋洋的。真可惜,如果我有更深的艺术造诣,就能从古希腊或文艺复兴时代的雕像或绘画中,找到与眼前的这位美男子重合的身影,那样我一定会为之加倍痴狂。那些艺术的肉体会为九鬼青磁的性魅力增加佐证,甚至为他漫不经心的眼神和动作,赋予命运般的象征意义。我会被他彻彻底底地蛊惑吧。哪些艺术的肉体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呢?是阿尔忒弥斯海角的波塞冬雕像,还是米开朗琪罗的大卫雕像?……

我正望着他的侧脸出神,九鬼青磁突然转过脸来,与我对视了两秒。

“其实,”九鬼青磁再次将目光投向前方,“我看了你的小说。就是那篇少女发现自己是古代鱼类的故事……”

成群结队地聚集到我眼前的波塞冬雕像和大卫雕像,刹那间烟消云散。

“我很久都没有接触过文学了……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不过,你的小说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有一双手温柔地揽住了我。明知自己是古代鱼,却不得不用肺呼吸……一定很憋屈吧。我发自内心地理解她的感受。”

九鬼青磁再次颇有深意地看向我,这一次,目光停留的时间比刚才的两秒略久一些。

在我无法否认心动的感觉或者骚动的肉欲时,倘若对方突然聊起我写的小说(还表示与小说人物产生了共鸣),那么我高涨的情绪就会立刻冷却下来,无论聊天对象是谁。这种情况下,我要么会松一口气,要么会怒火中烧。这一次是后者。

多么不解风情的男人啊,九鬼青磁!在他聊起小说时,我就像挨了一记耳光,立刻从梦境回到了现实。我的那点对性冒险的微弱期待,绝对比自己虚构的故事还要不切实际。此刻现实就像蛇一样,将嗷嗷待哺的罗曼蒂克的雏鸟囫囵吞入腹中。九鬼青磁的外形魅力绝对不会动摇,但是与数十秒前不同,如今这种绝对不会动摇的魅力,也令我觉得幻灭。

“对不起。”九鬼青磁担心地看向我,“我这个门外汉,瞎发表什么意见呢……没扫了你的兴吧?”

“没有,怎么会呢!该道歉的是我,我还不太习惯跟读者交流……”

“总而言之,我非常喜欢那篇小说。”

“是吗?……谢谢,我很开心。”

“下一篇作品我也一定会拜读的,我是律小姐的粉丝。”

律小姐—— 突然被他这么称呼,我的心登时一紧,努力按捺住情绪,低头道了声“谢谢”。

“该道谢的是我。谢谢你,让我读到那么精彩的作品。”

九鬼青磁也点头回应。刚刚一直舒适地支撑着我后背的座椅,仿佛突然间失去了弹性,变成了浸水的海绵。

九鬼青磁俊美的相貌、优雅的谈吐、不卑不亢又轻缓的口吻,全都完美无瑕。自己的小说获得了赞扬,当然没人会不高兴。可是,眼前的情况却另当别论。偏偏被自己亲手写出来的小说,阻碍了浪漫故事的展开,这不就像是被自己养的狗咬了手,或者被自己从小照顾并放归野外的狼终身追杀一样吗?

导航里设置的目的地,墓地前的简陋公寓,已经近在眼前。激动的情绪早已冷却下来,但是碍于自尊心,我仍旧不想被他看到,自己住在这么寒碜的地方。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我想去那边的超市买些东西。”

“哦?是不是晕车了?”

“没有,没事。”

“要买的东西重吗?要不我还是在这里等你吧,一会儿把你送到家。”

“不用了,买点零碎的东西而已……在这里把我放下就行。”

真的吗?这里就行吗?你确定?在他的再三确认中,车从超市门前开了过去,总算在被混凝土墙围绕的墓地前停了下来。墓地对面,熟悉的二层木结构公寓沐浴在夕阳余晖里。我不想让他知道那就是我的住处,刻意移开目光,重新抱住膝上的环保袋和纸袋。

“夕阳真美啊。”

我一转头,就撞上九鬼青磁的目光。下一刻,他突然解开安全带,单手撑在副驾驶席的座椅靠背上,猝不及防地凑近我的脸。脑袋后方传来银色腕表的走针声。

“啊啊,”九鬼青磁的吐息里有薄荷的清香,“你真的跟百合一模一样。”

我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匆匆道了声谢,就跳下车去。

“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吧?”

九鬼青磁降下副驾的车窗,面带微笑。我的腋下已经汗湿一片。他的脸沐浴在夕阳中,愈发英俊性感,充满柔情。我险些当场跪伏在他脚下,恳求他继续刚刚没做完的事。

我难以抗拒那如同飓风般袭来的恐惧和欲望,几乎是带着眼泪奔向墓地旁的小路。

可是,一周之后,我却再次被安全带禁锢在九鬼家奔驰车的副驾上。

“想一出是一出,真不好意思。”

身边的人不是九鬼青磁,而是他的妻子。

“计划是仓促了点儿,不过,今天早上我突然想到,比起我笨嘴拙舌的解说,让老师亲眼去看看,不是更省事吗?”

“妈妈确实笨嘴拙舌的。”放学回来的沙罗坐在汽车后座,“我经常搞不懂妈妈到底在说什么。”

“讨厌。不过,你说得倒也没错。”九鬼梗子笑道,问我,“老师晕车吗?”

“不,我不晕车。”

想起上个星期她丈夫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的心里莫名有些郁闷。

“小百合一上车就会晕呢。”

听见沙罗这句话,我恍然大悟。生前的如月百合估计是容易晕车的体质吧。

今天,九鬼梗子突然提议,要带我去看看她和百合童年生活过的地方,也就是两姐妹的姨妈家。成年后离开家的只有出嫁的梗子。姐姐百合成为语文老师、经济独立以后,仍旧和姨妈一起住。姨妈走后,百合继续一个人留在那里。直至去年,连她也不在了。

“姐姐刚去世的时候,我心情很乱,完全没办法整理东西……后来才抽空慢慢地整理了起来。我打算将来把房子卖掉。这个家里有我们很多的童年回忆,真要卖掉还挺伤感的……不过,要是老师能把它写进姐姐的故事里,我们的家就能永远留在那个故事里了。”

九鬼梗子握着方向盘,脸上露出寂寥的微笑。

大约一个小时后,车子抵达市郊。眼前是一片规模庞大的公寓楼。粗略一看,大约有十来栋。在建筑的缝隙间,榉树和银杏树生得枝繁叶茂,树冠犹如展翅的大孔雀。

一下车,沙罗就跑向前方那肉粉色建筑物的门厅。然后,她倚在斜坡的栏杆处,冲她母亲和我大声催促:“快点!”进去以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正对门的信箱,像是鞋柜一样排列得整整齐齐,往少了数估计也得有一百来个。一侧的管理员室的小窗口后窗帘紧闭。窗玻璃上用胶带贴着一张纸,上书“今日十五时至十七时,本人因内镜检查不在岗。如有要事,请电联如下号码。管理员内山”。

沙罗走到信箱旁,转动六一一室的密码锁。箱门一开,就有一堆传单掉在地上。沙罗熟稔地确认完信箱内部的东西,把几封信递给母亲,又将剩下的传单一股脑儿塞进旁边的垃圾箱里。

“这边走。这座公寓的格局有点儿奇怪……”

进入位于管理员室后面的电梯后,我注意到门边的电梯按键只有奇数层。沙罗一言不发地按了五层。一到五楼,二人就又一言不发地出了电梯,快步爬上电梯旁的外挂螺旋楼梯。看来偶数楼层的居民,每天上下楼都要像这样多走一层。上下楼多费一些功夫,价格方面估计会有些优惠吧?假如爬一次楼折合成劳力费是1日元,每天上下一次,一年就是365×2日元;如果是一家四口,那么就要再乘以4;倘若在这里住二十年,那就再乘以20……我一边心算,一边跟在后面。二人在长长的外廊中央,六一一室的门口,停下了脚步。

“到了。”

进玄关后,我们往走廊深处走去。正对门的客厅很空。毛巾、纸巾盒、对襟毛衣,这些残留着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气息的东西,已经一样都没有了。唯有沙发、桌子等家具静静地靠墙摆放。初夏午后的阳光,透过拆掉窗帘的朝南的大窗户照进来,在墙上形成一个平行四边形的光斑。在阳光停留的奶白色的墙壁上,到处是比墙壁颜色稍淡的长方形痕迹。

“这些痕迹……莫非墙上以前挂过很多你姐姐的画?”

我回头问梗子,她一脸高兴地微笑称是。

“是啊。从小我们就喜欢把画挂在墙上,家里的墙都被挂满了。姨妈也由着我们折腾。”

“这里的画去哪儿了?”打开窗户的沙罗问,“没跟上次那些素描本放一起吗?”

“啊,是啊,被我收哪里去了呢……回头找找吧。数量还挺多的,得让老师也看看。”

“这里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

沙罗一屁股坐进墙边的沙发里,双手交叉撑住后脑勺,跷起二郎腿。彩色格纹裙往上跑了一截,露出一半纤细的大腿。我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见过这样的姿势。刚产生这个念头,便有无数在沙发上做同样姿势的少女的身影,以沙罗为中心,犹如万花镜一般向四周扩散开来。其中一名少女可能是九鬼梗子,可能是如月百合,可能是她们终身未婚的姨妈,也可能是少女时代的我自己。

“来这里的时候我四岁,姐姐九岁。那场事故后,姨妈希望我们三个人能够一起开始新生活,便用我们父母的保险金买了这套房子。”

九鬼梗子感慨地开口。

“姐姐一直都很保护我。我体格弱,还动不动就哭鼻子……尤其是父母去世以后……姐姐自己应该也很难受吧,却总是一副开朗的样子,一直那么照顾我。明明她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可是在我看来,却已经有大人样了……”

“妈妈,什么‘九岁的孩子’呀,别说得那么肯定。”沙罗说,“是谁规定九岁的人都是孩子的?”

“可是,咱们国家的法律规定,所有九岁的人都是孩子呀。”

“那在法规出台之前呢?在每过一年就长一岁这种规定出现之前呢?”沙罗抬着下巴,皱着眉头质问。

“这种地方就是受到了姐姐的影响。”九鬼梗子望着远方,笑吟吟地说,“姐姐经常质疑常识,还时不时对这孩子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不能习惯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啦、必须时刻保持质疑精神啦……”

“妈妈,不许说小百合的坏话。”

“这算什么坏话?妈妈只是在向老师解释。”

“请问……”

同时回过头来的母女,眉眼非常相像。

“你姐姐她……是语文老师,对吧?”

“嗯,是啊。姐姐上大学时考取了教师资格证,成了一名中学语文老师。估计是因为从小照顾我这个磨人精,所以觉得这项工作很有价值吧。”

“可是,前几天你给我看的那些画,说明她从小就喜欢画画……为什么她没有去当美术老师呢?”

“这个嘛,虽然她喜欢画画,可是毕竟只有那种水平……我觉得她应该没有动过念美术大学或者成为美术老师的念头……估计是想把画画当成自己的业余爱好吧。不仅是画画,姐姐还喜欢读书,总之,她是个开朗健谈的人。我觉得语文老师是她的天职。对了,她给人的感觉就像《音乐之声》里的玛利亚老师。不过,姐姐五音不全,所以应该是不唱歌的玛利亚老师。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编故事玩儿。”

“什么样的故事?”沙发上的沙罗换了一条腿跷着,问,“妈妈,故事内容你还记得吗?”

“这个呀,保密。沙罗,小百合都给你讲过什么故事?”

“那可太多了。有恐龙舞会的故事,还有豆腐店的老奶奶变成蚯蚓,从地球这头挖到地球那头的故事。小百合的故事都很有趣。”

“看来,你姐姐特别有创作故事的天赋呢。”

“对啊,真的很有天赋,我都有点儿嫉妒她呢。”

“可是,在作文比赛中获奖的不是妈妈吗?”

听见沙罗插嘴,我心里一惊。作文比赛……上个星期聊到作文比赛的话题时,九鬼梗子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古怪。

“和妈妈吵架的时候,小百合经常提到作文比赛的事。”沙罗却不管不顾,咄咄逼人地说下去,“她老是说:‘为什么总是让我写呢?梗子明明比我更擅长。’可是,那不是真的吧?”

与我的焦躁相反,九鬼梗子一脸平和,微笑着说:“那不重要。沙罗,别刁难我了。小百合只是故意说反话,在开玩笑罢了。沙罗不是也有这样的时候吗?故意说假话,其实是希望听到人家否认,人家一否认,自己就放心了。小百合也是一样的。”

九鬼梗子又笑吟吟地转向我。

“老师,虽然姐姐有时候开玩笑把握不了尺度,但是,她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

九鬼梗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朴实的表情让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果然,上次的异样不是因为聊到了作文比赛的话题,只是因为她身体突然不适吧。

“啊,对了。老师,我有东西给你看。是姐姐和我的成长记录。”

九鬼梗子揽住我的肩膀,将我带到客厅和厨房之间的木柱旁。柱子从下往上,用绿色和蓝色的钢笔画了几十根线。绿线旁边用绿字写着“百合”,蓝线旁边用蓝字写着“梗子”,还标有数字,估计是她们当时各自的年龄吧。

“姨妈经常让我们量身高,记录在这里。沙罗,过来。”

沙罗将裙子撩下来,跳下沙发,姿势端正地把后背贴到柱子上。母亲将食指放到女儿的头顶比了一下。

“哎呀,比我们九岁的时候还高呢。”

“是吗?”

沙罗有些得意。

“大概在小百合十岁、我十二岁中间的位置。”

沙罗转过头,确认母亲手指的位置。恰好在“百合十岁”和“梗子十二岁”之间。

“所以,妈妈十二岁的时候也比我矮吗?”

“嗯,是呀。”

“看来我的身高肯定很快就会超过妈妈了。”

“一定是因为你爸爸的个子比较高。”

最顶端的最后一条横线旁,标着“梗子十八岁”。下面是“梗子十七岁”“梗子十六岁”,再往下终于出现了“百合二十三岁”。和刚才沙发上的少女的身影一样,在柱子的横线前,也有许多身影重叠在一起。那是昂首挺胸的百合和梗子。在我老家的柱子上,应该也有这样的横线。

“将来要住进来的人,应该会设法把这个柱子清理干净吧。这根记录了我们成长的柱子……总觉得除了这根柱子,已经没有人会记得我们了。”

“这就是‘寄语真木柱,莫忘铭于心’吧。”

“什么?”

“是《源氏物语》。光源氏有一位养女叫玉鬘,有个叫髭黑大将的人要强娶她为妻……”

“老师,你能把这根柱子也写进姐姐的传记里吗?”

“哦,好的……我知道了。”

接下来,九鬼梗子挽着我的胳膊,带我参观了盥洗室、浴室、曾经是姨妈卧室的和式房间以及姐妹俩的房间—— 九鬼梗子结婚后,那个房间就成了百合一个人的房间。

姨妈的房间是纯白色的,就像刚刚新贴了障子纸[18]一样。房间已经被搬空了,一件家具都没有剩下。百合房间里却摆放着一张雕工精细的双层床,又大又气派,甚至使人不由得想要发出惊叹。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奢华的双层床呢。就在我暗自吃惊的时候,九鬼梗子笑着开了口:“很奇怪吧?姐姐成年以后,也一直睡在这张双层床上。她说,不在这里睡就总是睡不踏实。这是父母去世前为我们从德国订购、船运过来的。”

“是吗?我小时候也和妹妹睡过双层床呢。不过没有这么气派。真怀念呀……”

我走到窗边,摸了摸雕刻着精致花鸟纹的木框架。下层只有一个干净的床垫。和姨妈房间的障子纸一样,也是纯白色的。我踮起脚往上层瞧了瞧,发现上层除了床垫,还铺了一层米色亚麻布的床单,上面放着一条叠放整齐的、很有乡土气息的绿毛毯。

“要不要上去看看?”

“嗯?”

我回头,看见九鬼梗子正一脸爽朗地笑着看我。沙罗抱臂走到门口,一脸怀疑地看着我们。

“上去试试吧,别客气。”

“呃,‘上去’指的是到这上面去吗?”

“当然了。请吧。姐姐也会很高兴的。”

“小百合为什么会高兴?”

沙罗一脸不悦。其实我也搞不懂,为什么我到上面去,会让百合高兴。不过,我还是被强烈的怀念和羡慕给怂恿了。我想起小时候,为了让父母给我们买一张梦想中的双层床,我和妹妹天天把家具店的传单摆在一起比对、挑选,制订了各种各样的作战方案。面前的这张床,正是我和年幼的妹妹梦寐以求的理想中的床。坦白讲,从我踏进这个房间,看到这张床的第一眼起,就无比想要抓住床柱,尽情地感受它的触感,然后一步一步爬上梯子,躺到上铺俯视整个房间。

“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本来打算一步一步慢慢爬,可是,手放上去的瞬间,身体变得无比轻盈,我像只猴子一样,迅速蹿到了小梯子的顶端。爬上去以后,我屈腿坐下,低头望了一眼正在看着我的母女。意外的是,我并没有像期待的那样涌现出特别的感慨。但是,一想到机会难得,就忍不住多待了一会儿。床边的墙上好像也曾贴过什么,残留着几处长方形的痕迹。

“你可以躺下试试。”

九鬼梗子在下面笑着劝我。我不客气地在床单上躺下。母女俩从视野中消失了,眼前唯余天花板。天花板上没有明显的坑洼和痕迹,跟姨妈房间的障子纸以及下铺的床垫一样,又洁白又平整。二十多年来,每天晚上,如月百合应该都是望着这面天花板入睡的。漫漫长夜,独自一人。想到这里,我不由得产生一种感觉。每次孤独地翻身,就会有梦的点滴从百合的身体里弹出来,沾到这张天花板上。贴着后背的床单突然开始往外冒凉气。

“老师。”

我在九鬼梗子的声音中坐起来,却只看见负手走到床边的沙罗。沙罗仍旧皱着眉,用下巴示意了我一下。我往下探头一看,发现九鬼梗子正平躺在下铺。

“哎哟,吓我一跳。”

床上的九鬼梗子睁开眼睛,一脸惊讶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比我还吃惊。难道在她看来,刚刚真的像她姐姐突然探出头来吗?

“妈妈,你玩够了吧?这个房间好热,我肚子好饿。”

沙罗撂下这句话,回客厅去了。卧室里只剩下我和九鬼梗子。我扭过身,准备下梯子时,九鬼梗子突然悲痛地叫道:“等等!”

“啊,怎么了?”

我再次探出身子,往下铺望去。

“能再这样待一会儿吗?”

九鬼梗子仍旧躺在白色床垫上,定定地望着正从斜上方往下看的我。不知为何,她的眼神和前段时间临别时九鬼青磁的眼神一模一样。于是,我再次被两种完全矛盾的欲望撕扯起来。我好想立刻离开这个房间,跑下长长的楼梯,一个人回家呀。可是,我又好想扑向九鬼梗子,蜷缩在她身边的狭窄空间里,尽情地寻求她温柔的爱抚。

“抱歉,可以了。”

九鬼梗子留下陷入矛盾的我,干脆利落地起身,离开了房间。很快她又折回来,催促似的把手放在房门上。我匆匆爬下梯子,追上回客厅的九鬼梗子。

“好啦,该走了。”

听见母亲的招呼,立在窗畔的沙罗缓缓回头。

“妈妈,回家路上我想去趟乐雅乐[19]。”

“乐雅乐?”

“我肚子饿了。”

“好吧,也是呢。老师,你等会儿有空吗?”

“啊?哦,有空……”

“那你就陪我们一起去吧。不过沙罗,不能点太多,吃个下午茶就走。”

“不能吃蛋包饭吗?”

“现在吃饭早了些吧?老师,你想吃饭吗?”

“吃饭的话,我随时都可以。”

“是吗?你要是方便的话,那就一边吃饭,一边再让我详细地跟你介绍一下姐姐的童年时代吧……”

“啊,那我可一定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太好了。沙罗,今天我们就提前吃饭吧。”

窗边的沙罗点头应了一声,再次转向窗外。

在窗户对面,远方的树木沐浴在夕阳下,熠熠生辉。那个望着窗外的小小背影,仿佛镶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衬衫底下浮现出肩胛骨纤细的轮廓,仿佛要将蠢蠢欲动的翅膀收回去似的,正在轻轻地翕动着。

* * *

[18] “障子”是和式房屋的纸拉门或纸拉窗,障子纸就是用于障子门窗的纸。

[19] 乐雅乐家庭餐厅(Royal Host)是日本著名的连锁餐厅,由江头匡一于1951年创建,在日本国内拥有350家门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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