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奇妙的野生动物园

我永远都忘不了,看见那个人出现在门外的瞬间,我是多么惊喜。我盼了好久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每天早上醒来,拉开窗帘时,我都幻想着能透过窗户,看到我家的络石花丛后出现那个人的容颜。在幻想中,那个人发现我以后,会轻轻歪着脑袋,露出羞涩的微笑—— 就像过去在教室或图书馆外面发现我时一模一样。

她发现我了,脸上绽放出令我魂牵梦萦的微笑。可是,天际却飘来一朵云,遮住了清晨洒落的灿烂阳光,为她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这一微妙的光影变化,为我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发现,令我无比错愕。

那个人竟然穿着一件钴蓝色的对襟毛衣。一件与她的尊容毫不相称,花哨又俗艳的对襟毛衣!那个人喜欢的是宛若在大量白色中只滴进去一滴色彩的颜色,比如淡粉色、浅蓝色、抹茶色、灰色等等。直到此刻我才如梦初醒,那个站在络石花丛后的女人,并不是我朝思暮想的人。

我有些慌乱。站在门外的女人,却突然带上前所未有的血肉感和立体感,朝我逼近。因为这个女人的出现,熟悉的风景全都失去了亲切感,仿佛正渐渐地从我的身体里抽离出去。我极力克制住尖叫的冲动,又过了几秒,才终于镇定下来。倘若这个女人不是那个人,那她究竟是谁?我的脑海里掠过各种各样的揣测。

在此期间,访客却始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竟还厚颜无耻地对我露出微笑。云移走了,利剑般锋利的阳光失去遮挡,再次洒落在女人脸上。她的表情有片刻怔忪,旋即却变得更加自信、更加无畏,脸上再次浮现出无所不知的微笑。然后,终于—— 或许为时已晚—— 我知道了这个女人的真实身份。

这个扮成我深爱之人的女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闯入我们家,仿佛这是她的权利似的。明知后悔也晚了,我还是为自己前一天的感情用事而羞愧、悔恨。现在回忆起来,当时这个女人也穿着这件毒虫似的蓝色对襟毛衣。为什么在络石花丛后看到这个颜色的时候,我没有立刻意识到呢?我顿时对自己的感觉失常感到一阵寒意。况且,那个人从来不会连续两天穿同一件衣服。她一直是那么爱干净,重礼仪。望着坐在我对面不紧不慢地喝茶的人,我愈发觉得这个女人是劣质的冒牌货。我几乎要瘫倒在地了,可是同时又被不可思议的兴奋包裹,无法从女人身上移开目光。

和永远优雅从容的那个人不同,女人的动作慌张而粗鲁,就连做表情的嘴巴和眼睛,也有种做工粗野又潦草的感觉。我怎么会把这么一张粗劣、邪恶的面孔,和那个人美丽的容颜搞混呢?唯有她沉默不语、眉眼低垂,以及欲言又止、唇瓣微张的样子,才会与那个人的面貌重叠在一起。看见那个人身穿茶绿色和服的照片时,女人是那样震惊。在那无与伦比的气质面前,她应该是绝望地感觉到,自己在各方面都欠缺魅力吧。

我可爱的小沙罗并未对这个女人表现出强烈的兴趣。我了解的沙罗是个非常罕见的孩子。这孩子比任何人都善良聪慧,天生就躲过了所有堕落的圈套。她当然明白,这个女人是那个人的冒牌货。可是,就在我往杯子里倒红茶,眼睛稍微错开一小会儿的工夫,我的心间却突然生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直觉。此时此刻,她们之间或许正在进行某种可怕的交易。我抬起头,发现女人正若无其事地望着自己的手边,沙罗则朝我露出山间野花般动人的微笑,并针对下午茶发表了一句无意义的可爱抱怨。从那天真无邪的声音里,我却听出了一丝不容忽视,却又被巧妙地隐藏起来的嘲弄,不禁愕然失色。不过,后来见沙罗始终对那个女人不假辞色,女人告辞时,她也完全没有挽留的意思,我总算恢复了冷静,相信刚刚的嘲弄是自己太敏感产生的错觉。

可是,一个全新的不祥预感却再度袭上心头。当女人在庭院门口看到沙罗父亲的脸时,眼睛里突然迸射出前所未有的、生机勃勃的光芒。我之前见过太多这样的女人,都已经看腻了。然而,这个女人眼里亮起的光,却是我见过最不知廉耻、最下流的。此时我才意识到,这个女人已经比我预想中更早、更深入地侵入了我的家。为了对抗这个厚颜无耻、心术不正的侵略者,我们必须同心协力。可我的盟友却动摇了,甚至还一脸善意地主动与她握手。我心灰意冷。

尽管事实令我慌乱失措,但是,把这个心术不正的侵略者请进家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我完全无法信任这个讨厌的女人,但为了这张脸,这张偶尔会用比那个人更像本人的眼神看着我的脸,我无法将这个女人赶出家门。我甚至险些把持不住,差点儿要紧紧抱住这个女人,央求她:“求求你,救救我们……”

昨天深夜,潦草地写在笔记本上的文字,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被那个家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牵引着,试图写出一篇跟《螺丝在拧紧》[16]一样的哥特小说,但是行文至此就进行不下去了。况且,这种拙劣的模仿之作压根就没有卖点。没空做这种事了,如今我已经是放弃创作自由的雇佣作家,必须把全部心思用在满足雇主的要求上。

上周,我给九鬼梗子发了一封邮件,表示愿意接受她的委托。她立刻回复了我,约我星期三下午上门详谈。

星期三,我忐忑地拜访了九鬼家。和上次一样,九鬼梗子先端出红茶和点心招待我,然后递给我一张以“约法五章”为标题的A4纸,据说是她昨天晚上彻夜想出来的。

一、须每星期三下午拜访九鬼家,倾听如月百合的故事。

二、须一年之内完成如月百合的传记。

三、须逐一汇报创作进展,定期接受家人对原稿的检查,以确保没有事实错误。

四、传记仅为九鬼家内部人员创作,不得将原稿交给他人 或擅自出版。

五、传记完成后,支付稿酬二百万日元。

我为二百万日元稿酬的合理性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在署名栏里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约法五章”就此成立。要是对方想利用我的话,我也可以尽情地利用一下这家人,拿他们找些乐子呗,我寻思。而且,愿意给名不见经传的新人作家支付二百万日元巨款,九鬼家估计相当不差钱吧。

“这是什么?”

陡然回神时,发现茧子正探头看着我的笔记本。

这里是丸之内的写字楼区。我还像上次一样,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埋伏下班的茧子。

“茧子,今天下班好早。”

“等会儿要去约会。”

“约会?和谁?”

“不告诉你。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这是什么?新作吗?”

我把笔记本递过去。茧子边走,边读起内容。

“这就是那个阔太太委托给我的工作。不过,其实这些并不是正文,算是类似序章的东西吧……”

不知道茧子是不是太专注了,并没有搭理追在她后面的我。

“你忘了吗?前阵子见面的时候,我跟你说过呀。就是那个自称我粉丝的女人。她告诉我,因为她去世的姐姐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所以看到我的时候,才会忍不住落泪。我答应她,要帮她去世的姐姐写传记……”

“‘这个讨厌的女人’,是指律吗?”

茧子从笔记本上抬眼,回头问我。

“是啊。写这种东西的我难道不讨厌吗?”

“是挺讨厌的。”

我追上继续往下看的茧子,与她并肩而行,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为了了解她姐姐,以后我每周三都要去她家,听她介绍她姐姐的情况。然后,必须在一年内完成她姐姐的传记。”

“可是,这算什么传记?简直莫名其妙。‘那个人’是谁?‘救救我’又是什么意思?”

我将她丢回来的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

“我不是都说了吗?这不是正文。这么说吧,就是像热身操一样的东西。只是从我遇到委托人到上周登门拜访期间发生的事。”

“里面的‘我’几乎把你当成了女魔头嘛。真的假的?”

“假的,我编的。包括她姐姐喜欢浅色系、爱干净这些地方,也是我编的。”

“搞什么呀,原来大部分都是你编的。人家付你钱,你就写这玩意儿?”

“不是的,这真的只是热身操,写着玩儿的,工作是另一码事。她付的是我给她的亡姐写传记的钱。”

“多少钱?”

“这个,保密……”

“给死人怎么写传记?你还能去采访本人不成?这不就意味着整本书都是你虚构的吗?”

“不,也不能完全虚构吧。估计会让我听听家人的心声,给我看看她以前的照片、毕业文集之类的吧……”

“横竖都会变成律虚构的故事啦。天哪,我都毛骨悚然了。我死后你要是搞这种事,我会在九泉之下诅咒你哦!”

“人家可不会诅咒我,毕竟我和她姐姐长得一模一样嘛。我自己看了都觉得一模一样。要不下次给你看看照片?”

“不要。”

“我能写好传记吗?”

“别问我。”

“你会为我加油吗?”

“那你付我多少工钱?”

“茧子,我需要朋友!”

我本来打算硬拉着她去常去的意大利面餐厅,茧子却无视我的大喊大叫,往车站的方向走去。包裹在紧身裙下的臀部圆润丰腴,十分养眼。今天她好像真的有约会。茧子的约会对象老是换,所以哪怕问了名字我也记不住。茧子记不记得住名字,也怪让人怀疑的。

没办法,我只好一个人去吃海鲜意面。

哪怕一个人吃,海鲜意面的美味程度也丝毫不会改变。和往常一样,我感到一股蓬勃的生命力涌上来。无论是死是活,只要是我看到的东西,就统统创作给你们看,写给你们看!我热血沸腾,一股暖意从胃的深处升腾起来,大脑越来越清明。我气势汹汹地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再次打开刚刚的笔记本,情绪却陡然冷却下来。

茧子说得对,这只是我虚构的故事。

“因为姐姐很喜欢星期三。”

之所以在“约法五章”中将拜访日定为星期三,只有这一个理由。如月百合喜欢星期三的原因,或许我会在今后的拜访中慢慢找到答案吧。不过,至少对我个人而言,星期三是一周当中最郁闷的日子。

星期三上午十一点,我在区民集会所北侧的“休息室”,焦头烂额地应付着十四个中老年妇女。在这个类似等候室的房间里,放有三套沙发,小组也完美地分成三组。一组正在比较自带的超市传单,一组在织毛线,还有一组正在就着暖水壶里的茶水,召开仙贝品评大会。十四张嘴同时叽叽喳喳。每一张嘴都在各说各的,但时不时也会发出完全相同的单词。只要有一个地方发出笑声,另外两个地方也会像连锁反应一样发出爆笑。

在这个非常适合观察聊天动力学的房间,我从环保袋里取出讲义,在移动式白板前深呼吸。

“今天,我想和大家共同思考一下情节与旁白的关系。”

“啊,老师。”

我刚念完讲义上的第一句话,织毛线小组的田丸太太就举起了手。

“能帮我改改这个吗?总感觉不大对劲。”

我走过去,展开田丸太太塞给我的对折信纸,看见上面是一篇以“你家的噪声很扰民”为开头的洋洋洒洒的手写信。

“这是什么?”

“我家前面那栋公寓的住户太吵了。简直是个电话狂魔,一天到晚都在扯着嗓子讲电话。还老是开着窗,电话铃声和讲话内容,我家这边听得一清二楚。要命的是,电话铃声还是松任谷由实的《口红的传言》,我现在一听见那个旋律就脑壳疼。跟公寓管理公司投诉了,一点儿也不管用,所以我打算直接警告对方。”

说完,田丸太太重重地“哧”了一声,回到织毛线俱乐部的圈子里,嘴巴和毛线针同时动了起来。

我回到讲桌后,仔细读了一遍田丸太太这封毫无逻辑可言、情绪化的信,努力抓住女人试图表达的内容。这种事我已经习以为常了。上个星期,我想要借《傲慢与偏见》讲对白的技巧时,传单俱乐部的远藤太太就突然举手,让我帮她修改网络咨询论坛上的帖子(内容是怎么处置不想参加家庭旅行的儿媳),九十分钟的时间都用来改稿了。除此以外,我还帮忙修改过给孙子的钢琴老师的感谢信。有个学生想从少女峰铁路山顶站发航空邮件,我还陪她做过一次演习。

瓜崽绘本出版后不久,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有位区里的年轻职员突然来电并登门拜访,邀请我做市民写作班的讲师。听说距离开课只剩下两周,原本负责这件事的中年男作家却突然人间蒸发,下落不明。所以,他们需要紧急招募一名代课老师。这份工作的薪资十分微薄,跟面包店的高中生兼职差不多。职员却用可怜巴巴的语气,巧舌如簧地说服了我。可是,我错了。尽管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就草率地接受了这份工作,多少有些自负,但学生们还是大大跌破了我的预期。聚在这里的人对小说没有丝毫兴趣。在活动中心最舒适的“休息室”里比较传单、织毛线、评选最好吃的仙贝,就是她们的全部热情所在。经我打听,在写作班之前开设的“STOP!地球温室效应讲座”,也是差不多一样的成员,差不多一样的情况。

如果是简·奥斯汀,估计仅仅通过分析聊天动力学,就能把十四个人物的家庭年收入、家庭构成了解得一清二楚吧。但我的耳朵却极易被声音的洪水吞没,沉入声音的海洋里,九十分钟都缓不过来。等待听觉恢复的我,只能独自坐在讲桌前,孤独地念讲义。

参照着原来的信,我用自带的笔记本电脑查了一下噪声的定义,又向田丸太太确认了她家和问题公寓的位置关系,打好草稿。翻着辞典推敲了三十分钟后,我将完成的信写到了白板上。

请原谅我冒昧来信。几个月前,我已通过公寓管理公司提醒过贵宅,能否稍微注意说话音量,可是情况并无好转,只好写信给您。

最近,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二十二点,贵宅有位女士时常开着窗高声讲话。小区楼间距狭窄,说话内容连寒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我用噪声计测了测,约六十五分贝,堪比室外街道上的音量。每次开始通话,患有头痛病的家人就会采取关闭窗户、使用耳塞等措施,但是,长此以往恐怕精神上无法承受。能否麻烦您或您的家人,打电话时降低音量或者关闭窗户呢?

“田丸太太,你看这样可以吗?”

我走到织毛线俱乐部,问道。田丸太太摘下老花镜,读完白板上的内容,眉开眼笑地说:“不错嘛。”话音刚落,仙贝品评俱乐部就有人扯着嗓子问:“喂,分贝是什么?”“不会跟辐射有关吧?”

“不是的,是声音单位。我查过了,貌似要达到六十分贝左右,才能认定为噪声。”

“哦?你刚刚去测了吗?”

田丸太太掀了掀眼帘。

“没有没有,我没有去测。只是为了更有说服力,才把具体数字放了进去。”

“八点到二十二点,这不就相当于一整天吗?”这次换成传单俱乐部提高嗓门,“这么能说话,就算是只八哥,嗓子也受不了呀!”

“哦,这里也稍微用了夸张的写作手法,不是说她这段时间一直在说话……”

“可是又没说错。不骗你们,我感觉自己一直在听她打电话。”

田丸太太转向传单俱乐部。话音刚落,织毛线俱乐部那边就“对啊”“对啊”地合唱了起来。

“老师,我看就这么着吧。你能帮我把这封信誊在信纸上吗?”田丸太太从信纸本上“刺啦”一声撕下一张信纸递给我,“对了,别忘了把我的名字田丸博子写到后面。”

“啊?要写上你的名字吗?我觉得这种情况最好不要具名……”

“哦?为什么?”

“万一对方被激怒了,来报复你怎么办?比起强调田丸太太个人,反倒是模糊一点效果更好。匿名会在不经意间弱化个人因素,让对方感觉哪个邻居都有可能是这封信的寄信人,隐约酝酿出一种不确定的个体集团的恐怖感……”

“没错,现在这个时代,有些人的脑子保不齐有什么毛病!”仙贝品评俱乐部也拔高嗓门,开始“算了吧”“算了吧”的合唱。

“哎呀,是吗?那名字就算了……”

三个俱乐部又各自忙活起来。我回到讲桌后,开始往新信纸上誊写白板上的文章。把誊好的信递给田丸太太时,已经是下课时间十二点半。这间“休息室”可以用到下午一点,所以,下课时间到了,学生们也完全没有回家的意思。

“各位同学,下周见。”

我将随身物品收进包里,打了声招呼,立刻有几个人扬声道:“下周见。”

这个无可救药的写作班的工资,加上祖父瞒着双亲往我账户里汇的钱,就是我的全部生活费。写完九鬼梗子姐姐的传记,拿到那两百万日元以后,我还能继续正常地干这份工作吗?

不过,我感觉自己可能不小心说了一些危险的话,比如,为了更有说服力而添上具体的数字、不确定的个体集团等等。在这封信里,我是不是同样不是在陈述事实,而是在虚构创作呢?

我在公园吃着蒸蛋糕,慢悠悠地消磨了一个小时。下午两点多,我第三次来到九鬼家。

今天的九鬼梗子穿着一条玫红色V领无袖连衣裙。布料紧贴皮肤,勾勒出清晰的身体线条。轻微隆起的小腹,使她平添几分性感。这条连衣裙仅适合那些身材纤秾合度、整体绝不会使人觉得胖的女人。九鬼梗子就是这样的女人。九鬼梗子像往常一样,将高档红茶端到桌上,又从厨房里抱出一个印着水珠纹样的花布大包裹。

“开场白就免了……”九鬼梗子坐到我对面,抚摸着包裹的表面开口,“今天我想让老师了解一下,姐姐当年是个什么样的孩子。请老师看看姐姐以前画的画吧。”

包裹里原来是一大摞绿色的素描本。九鬼梗子取出一本,在我面前摊开来。整页都是动物的简笔画。河马、大象、熊猫、狐狸、兔子、老虎、长颈鹿……用的都是浅粉色、浅蓝色这种浅色系的线条。除了各种各样的哺乳动物,偶尔还有鸟类、爬虫类等,风格与其说是写实,不如说是朴素。这些简笔画简直可以直接拓到绗缝包包的布面上。画中的世界就像一个奇妙的野生动物园,令人眼花缭乱。

“怎么样?是不是既童真又清新,感情很细腻呢?”

九鬼梗子替我往下翻页,眯起眼睛问我。

“很可爱呢。”我一边附和,一边用眼角余光数了数素描本的数量。一共八本。如果八本都是这种风格的画的话,我的眼睛恐怕很快就会“噗噗”地往外喷浅色泡泡吧。

“对了,家里有人家送的曲奇,我去拿。老师,你自己接着往下看吧。”

九鬼梗子一路小跑,钻进了厨房。她的身影刚消失,我就迅速合上手里的素描本,打开一本新的。不过,翻了两三页便又合上了。装订纸张的黑色无机线圈,仿佛是一个晦气的牢笼。不过,这毕竟是工作之一,今天顶多就是参观八座野生动物园而已。下定决心后,我将包裹里的素描本一股脑儿地倒在桌子上,没想到还掉出一个小号的素描本。我把它拿起来,发现封面的颜色跟其他本子相比偏蓝,也没有那么厚。漫不经心地翻开以后,我却大吃一惊。因为纸上画的不是动物,而是年轻女人的裸胸,笔触非常写实。

“啊,老师。那是……”

九鬼梗子回来的时机不巧,吓了我一跳,不小心把素描本掉到了地上。

“哎呀,真抱歉,让你看了奇怪的东西……”

“没有。请问,这是……”

我手忙脚乱地去捡素描本,九鬼梗子的手却快了一步。

“这是姐姐高中的时候……”

“这也是你姐姐的作品吗?画风可是相当……”

“相当不一样吧?你刚刚看到的是胸部吧?”

九鬼梗子将刚刚那一页打开,举到与自己的胸部齐平。我为这充满诱惑的动作剧烈地兴奋了一瞬,极力克制住情绪,道:“是的。”

“很漂亮吧?”

她语气有些骄傲地说,如月百合的乳房是美丽的碗形。确实如此,比我的大了一圈,至少乳晕是绝对比我大的。高中毕业前已经如此漂亮的乳房,随着时间的流逝,会发育到什么程度呢?十五岁到十八岁,正是多愁善感的时期,将自己的肉体画得这么细致的如月百合,脑中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冲动呢?

“你自己看吧。”

九鬼梗子合上素描本递给我。我翻开第一页。上面画着一个少女的正脸—— 当然是与高中时代的我一模一样的、高中时代的如月百合的脸。

“这里面都是你姐姐的自画像吗?”

“嗯,是的。整本都是。”

我不停地翻着页。除了正脸,还依次出现了侧脸的百合、低头向上看的百合、回眸的百合。不仅是上半身,还有很多只有眉毛、嘴唇的素描画。几乎每一幅画的线条都精细到了略显偏执的地步,画技与刚刚的动物画相比,也有惊人的提升。

而且,与我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一样,如月百合的素描目标越来越往下了。从纤细的腰到长方形的肚脐,最后到达毛发簇生的地带。那里也比我茂密。如月百合,你还要去往何处呢?我带着莫名的钦佩,翻开下一页。果不其然,这次画的正是性器官。我合上本子。

“这个我可以看吗?”

“可以,尽管看吧。”

“可是,这么隐私的部位……”

我嘴上这么说,手却痒痒的。我被一股俗气的欲望驱使着,恨不得立刻打开素描本,确认细节。按照顺序,我下意识便认为那是性器官,不过回想起刚刚的匆匆一瞥,又感觉跟保健教材上的图解截然不同。说不定那是某种水果的剖面图,或是强行掰开猫嘴时看到的画面呢?……对面的九鬼梗子歪着头,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回来了!”

从玄关传来沙罗朝气蓬勃的嗓音,情色气息立刻烟消云散。九鬼梗子慌忙从我手中夺走素描本,塞到沙发垫底下。是因为现在让沙罗直面姨妈的私人领域,还为时尚早吗?

“你回来了,沙罗。老师来了哦。”

制服打扮的沙罗走进客厅,瞥我一眼:“你好。”没等我回应,就又问母亲,“下午茶呢?”

“知道了,知道了。在此之前,先去洗手。”

洗手回来的沙罗直接走向沙发,正好坐在了塞着素描本的沙发垫上。然后,她从桌上的那摞素描本里抽出一本,翻开后嘟囔了一句:“画得真烂。”端来橙汁杯子和点心碟的母亲见状,皱着眉头“哎呀”了一声。

“这些画是什么?”

“是小百合小时候画的画。”

“这些都是吗?真的假的?小百合画得也太烂了吧。妈妈,你之前把这些画藏哪里去了?”

“这些是在小百合家找到,搬回来的。不过,妈妈也没从痛苦中走出来,一直没敢看……”

“小百合没有画画的天赋呢。”

“沙罗,你要不要把小百合写的诗给老师瞧瞧?小百合送你的那些诗,应该都在你房间吧?快拿过来。”

“嗯,我去拿。”沙罗跑上二楼,很快就抱下来一个药箱大小的木箱子。

“这些是小百合生前送给我的诗集。听说都是她中学时代写的诗。”

箱子里塞满了五花八门的本子和纸张,有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纸,也有布封面的记事本。沙罗递给我一个巴掌大的蓝色记事本,说:“我最喜欢的是这首。”

三月

仰望天空

眼睛和鼻子都不见了

再见了 眼睛

再见了 鼻子

从上天的鼻子里

鼻涕哗啦哗啦地

流了出来

好像瀑布呀

(《鼻涕之诗》)

沙罗低着头,轻抿唇角,大概是在忍笑吧。总是面容冷淡的美少女,倒是难得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想象了一下在三月里,一个人仰望天空的十二三岁的如月百合。她估计是有花粉过敏症吧。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仰望天空。天上是有云彩呢,还是有星星呢?如月百合穿着水手服,长长的头发扎成双马尾。期末考试、后面的升学考试、求职……一想到将来的事就郁闷,成天画着动物的自己,以后能过上普通的生活吗?好没自信……

在我的注视下,沙罗将记事本一页一页往下翻。除了《鼻涕之诗》以外,如月百合还写过《猫之诗》《铃鼓之诗》《理科老师的汗毛之诗》……继续往后翻,突然出现了几首频繁使用感叹号的伤感情诗,接下来则是几首风格黑暗、令人感觉到对死亡的憧憬的诗。再后来又猝不及防地出现了《理科老师的汗毛之诗》。如月百合的诗有没有格调,真不好下结论。

“我是写不出这样的东西的。”九鬼梗子道。

“小百合的诗很搞笑吧?”沙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快看,老师也笑了。”

“我可没笑。”我绷住表情,说,“你姐姐好像很多愁善感呢……”

“是啊。姐姐从小就很有艺术家气质。我也模仿她画了很多画,写了很多文章,但是都不如姐姐……”

“可是妈妈,你不是在作文比赛中得过奖吗?”听见沙罗插嘴,九鬼梗子顿了顿,立刻摇头:“没有吧。”

“别否认,明明就有。小百合不是经常念叨吗?”

“真的吗?梗子小姐也很擅长作文吗?”

“嗯,这个呀……”九鬼梗子手放到脸上,轻轻地用手指挠了挠鼻翼附近,“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是吗?作文里写了什么?”

“写了小宫家的姨妈吧。”沙罗又在旁边接茬儿。

“啊,对。小宫姨妈。因为父母很早就在车祸中去世了,我和姐姐是被妈妈的姐姐,也就是姨妈拉扯大的。我在作文里写了对姨妈的感情,凭那篇作文得了奖。”

“还有这回事……”

“我们真的让姨妈操了不少心。”九鬼梗子挠鼻翼的手指停了下来,“家父在贸易公司工作,家母陪他去奥地利出差时,在当地遇到了车祸……他们为了留下些回忆,去因斯布鲁克参加舞会,途中出了事。当时我和姐姐留在日本,被寄养在了姨妈家。幸好公司和保险公司支付了巨额赔偿金,才没给姨妈造成经济上的困难。不过,突然要给两个小孩当妈,姨妈也挺不容易的。”

“难道说,这位姨妈就是照片上的……”

我的目光扫过墙边的照片角,九鬼梗子立刻笑着回答:“是的,穿红毛衣的那位就是姨妈。”她指的正是我第一次踏进这个家时看到的那张照片。

“姨妈在姐姐过世前不久,便撒手人寰了……”

九鬼梗子垂下头,声音哽咽了起来。我有些不知所措,忙换了话题。

“梗子小姐怎么没有像你姐姐一样,以作家为目标呀?”

“你说什么?”

九鬼梗子抬起头。

“呃,我是说,梗子小姐文章写得那么好,都在作文比赛中得奖了,怎么就没有……”

“我吗?”九鬼梗子睁大眼睛,“……我这样的人吗?”

九鬼梗子半张着嘴,唇瓣颤抖了起来。鼻翼处被她挠得一片通红。在描得很漂亮的眉毛尽头,太阳穴的位置,浮凸出细细的血管。从脖子到胸口也浮现出点点红斑。本就圆睁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妈妈才不可能成为作家呢。”

沙罗打破沉默,我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结果不小心用力过猛,不住地咳嗽起来。九鬼梗子笑盈盈地将茶盏递过来,问:“你没事吧?”我悄悄望了一眼她红彤彤的鼻翼,发现刚才那异样的表情已经彻底消失了。

“妈妈完全没有那方面的天赋。作文比赛就是侥幸,对吧?”

“对啊。姐姐鼓励我,说梗子肯定行……但我完全辜负了姐姐的期望。不过,我那时曾经憧憬过,要是将来姐姐画绘本时,我能给她当助手该多好。”

九鬼梗子再次露出羞涩的微笑,站起来说:“茶凉了呢。”

“啊,你别忙了。我差不多也该走了……”

“现在就走吗?记得上次你待的时间还挺久的。”

“对不起。今天我有点儿头疼……”

对面的沙罗冷冷地看着我,小手哗啦哗啦地翻着剩下的素描本。从纸张缝隙间闪过的浅蓝色和浅粉色的动物们,就像理发店的灯箱一样,在不停地攀升。

“你没事吧?家里倒是有乐松片[17]。”

“没,没事。下周请务必让我多看一些。”

“虽然是我拜托你看的,但是……我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有没有用。最重要的是姐姐的故事,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着手准备了?”

我心里登时一慌,努力维持着镇定的表情,斩钉截铁地回答:“你放心。目前已经在构思阶段了,问题是从哪个场景写起……”

“我想快点看到小百合的故事。”

“喂,沙罗。”九鬼梗子皱眉喝止女儿,“不要催老师。”

“不是妈妈先催的吗?”沙罗毫不示弱地瞪向母亲。

“抱歉,我会在下周之前构思好,向你汇报。”

“哎呀,真的吗?那我就等着洗耳恭听了。”

“构思是什么意思?”

沙罗眯了眯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构思就是……确定写什么,怎么写,类似这样……”

“也就是说只是想想,并不是要写吗?”

“嗯,差不多……”

我无法忍受美少女无声的压迫,说声“告辞了”,站起身来。

太阳已经西斜,但还不到出晚霞的时间。九鬼家的络石花已经开始凋谢,但是不知从何处又飘来忍冬的甜香。

九鬼梗子在玄关硬塞给我一袋点心。我拎着那个装点心的纸袋,走在去往车站的路上,莫名有些头晕目眩。如月百合自画像的碎片、浅粉色和浅蓝色的哺乳动物,在我眼前仿若走马灯一样闪现。还有那一首又一首格调微妙的诗篇……

把今天看到的东西整合在一起,就能描绘出少女时代的如月百合的形象。一个无法处理爆棚的表现欲,有些像是在原地兜圈子的少女。但也仅此而已了。如月百合具体是什么样的少女呢?她怎么样刷牙?怎么样握铅笔?怎么样走路?又是怎么样奔跑的呢?无论目睹了什么,耳闻了什么,我都不可能了解真正的她。所以,就只能靠“写”了。靠“写”来擅自创造如月百合的少女时代,虚构她的一生。简直太缺德了。某种意义上茧子说得对,将已经无从反抗的人的过去挖掘出来,不容分说地关进语言的牢笼里,制成木乃伊。我要做的正是这样的事……

身后突然传来汽车的鸣笛声,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走到了马路中央,慌忙让至路边。那辆深蓝色的汽车却缓缓停在我身边。

“送你一程?”

驾驶座的车窗降下来,露出风度翩翩的九鬼青磁含笑的面庞。

* * *

[16] 《螺丝在拧紧》是一部心理恐怖小说,作者是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编者注

[17] 洛索洛芬钠片,具有抗炎镇痛作用。——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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