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不需要企鹅

“请听我说。”

一个漫长而潮湿的拥抱结束后,九鬼梗子坐回到对面的沙发上,这样对我说。

刚才未及反应,我被她扑倒在沙发上。用手肘撑着身子坐起来以后,我捞起矮几上的红茶,润了润干燥的喉咙。红茶的味道好似比拥抱前多了一丝酸涩。

对面的九鬼梗子低着头,搓了搓手,一声短促的叹息过后,突然站起来说:“我还是坐过去吧。”说着就挪到了我旁边。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猝不及防地接近我了。察觉到危险,我立刻警惕地往旁边避了避。不过,再警惕也没用,说不定这是最后一个逃走的机会,可是我却僵在了原处。并不是慑于九鬼梗子无声的压迫,也不是害怕再次被她禁锢,而是源于我那令人惭愧、毫无廉耻的好奇心—— 为这异常情况着迷,被其煽动,熊熊燃烧的好奇心。

刚刚九鬼梗子确实喊了我“姐姐”,还喊了两次。可是,九鬼梗子明显比我年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确实有个妹妹,但她从来不喊我“姐姐”,而是喊我“小律”。小律你在做什么?这个女人太可疑了。快逃!我仿佛听见小时候总是在我身边,为我指明安全且正确的方向的妹妹的声音。真希望远方的妹妹现在能在我身边啊,那样我该多放心,多激动啊。倘若有可能,我真想回到七岁那年,再一次和妹妹一起到处撒欢……在六月的稻田里捉取草虫,在五月的原野上摘三叶草编头冠,在十二月的上学路上把白霜踩得沙沙响。

“请听我说。”身侧的九鬼梗子却迟迟没有开口。我也默不作声地继续喝那杯酸涩的红茶。

距离太近,我实在无法直视身边的人,只能盯着她的连衣裙看。质地光滑的连衣裙,盖住了她并拢的双膝。九鬼梗子的双眸却始终没有从我身上移开。我低着头任由她凝视。她的目光带来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仿佛有一层透明的石膏糊上了我的整张脸。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仅是脸,连胸口都变得黏糊糊、沉甸甸的。茶杯的红茶见底后,她拎起茶壶,又给我倒了一杯。手里的杯子又重了起来。我们该不会一直像两个木偶一样,没完没了地重复喝茶、斟茶的动作吧?

九鬼梗子突然站起来。我如释重负,抬头时听见脖子的肌肉嘎嘣作响。九鬼梗子拎起茶壶,说:“我去添茶……”

“不用了。我差不多也该……”

话音未落,九鬼梗子陡然变了脸色,一把箍住我的手腕,说:“别走。求求你,先别走。”

九鬼梗子将茶壶放在桌上,双手按住我的肩膀,将我再次压回沙发。

“求求你,再待一会儿。”

“可是,我有点儿搞不懂……”

“就一会儿。”

九鬼梗子说完,再次用力扣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到墙边的家庭照片角。她立在一旁,从后面揽住我的肩,将我固定在那里。照片很多,她指向其中一张。银质相框已经有些黯淡发黑。

“请看这张照片。”

见我不作声,她干脆将那个相框拿下来,递到我面前。

“仔细看看。”

根本不必仔细看。照片上的九鬼梗子目测比现在年轻十岁左右,估计刚刚二十岁出头,身上是一袭白色婚纱,两条大大的蓬蓬袖像夹心糖一样。她身边还立着一个面带微笑、身穿茶绿色振袖和服的女人……

“你明白了吧?”

进屋时只是匆匆一瞥,这张照片又藏在其他家庭照中间,并不显眼。此时我才看清那个女人。大眼睛、像是被锋利的匕首利落地割出来的单眼皮、左右几乎没有任何突出的纤细的鼻子、宽嘴唇、高颧骨、左脸靠下的位置有个葵花籽形状的酒窝。是我。

身穿茶绿色和服的我,正在照片中微笑。

“这是我姐姐。”九鬼梗子在我耳畔低语,“我第一次在电视上见到你的时候……”

我瞬间汗毛倒竖。“我回来了!”玄关的方向突然传来女孩子清脆的嗓音。九鬼梗子身后的门一开,就有个身穿背心裙、头戴相同布料的圆帽子的少女冲进客厅。是在那张贝壳相框的海滩照里穿蓝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她本人看起来比拍照片时长大了两圈。少女似乎是九鬼梗子的女儿,刚与我对视,就攥着门把手愣在那里,小巧可爱的脸转眼间变得苍白僵硬。我察觉到旁边的母亲也屏住了呼吸。

“小百合……”少女沉默了十秒左右,声音颤抖地开口,“你回来了吗?”

“小百合可没回来。”

九鬼梗子把照片放回置物架上,再次从后方揽住我的肩膀。

“这是我女儿,沙罗。”

九鬼梗子含笑向我介绍她的女儿。女儿的神色却依然很僵硬。从身高判断,她估计刚上小学四五年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在帽檐下窥探我。她的脖颈修长,令人联想到某种稀有鸟类。是名美少女。

“沙罗,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小百合怎么会在这里?”少女和昨天她母亲看到我时一模一样,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我脸上。

“她不是小百合。”九鬼梗子摇头。

“那就是小百合的幽灵?”

“也不是幽灵。沙罗,这位是写瓜崽那本书的作家。”

瓜崽的绘本就放在钢琴上,沙罗却一眼也没看它,仍然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小心翼翼又肆无忌惮,像是要在我脸上盯出个洞一样。不,毋宁说是想要把观察对象直接放在思考的案板上,沿着轮廓线往上钉钉子。

“你胡说,她明明就是小百合!”

她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大眼睛里转瞬浮现出泪光。我往后退了退,害怕她也会冲上来,给我来一个漫长而潮湿的拥抱,那我可吃不消。

“不是的,沙罗……”

母亲伸出手,朝她走过去,少女却突然转身,脱兔般跑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沙罗,等等!”

九鬼梗子追上去,把我一个人留在客厅。

我从置物架上取下那张结婚典礼照,再次仔细观察那个女人。身穿茶绿色和服、面带微笑、与我一模一样的九鬼梗子的姐姐。

刚刚我下意识地以为照片上的人就是我。可是,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穿过这样的衣服,更没有做过九鬼梗子的姐姐。我就是我,我们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不过,我还是抱臂思忖。当一个人言之凿凿地说“人物A不是人物B”的时候,究竟是靠什么下结论的?首先应该是外表吧。外表间的差异,在区分个体与个体时,会发挥重大作用。不过,我想到生活在南极栖息地的帝企鹅。它们的外表几乎一模一样。可是,据说它们仅凭叫声,就能从一大群同类中,辨别出自己的伴侣。我们人类的耳朵没有那么灵敏,所以,如果没有仅凭眼睛即可辨识的差异,就无法判断这个人和那个人是不是同一个人。无论美丑,最重要的都是差异。因此,如果存在两个外表一模一样的人,就必须要有帝企鹅的听觉……可是,前提是这两个人具备识别价值。反过来说,恰恰因为很少存在具备识别价值的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这个世界才会频繁发生撞脸的现象吧。

人们很早就呼吁保护物种多样性,可是同一物种间的多样性,或许并没有那么受重视……就像我和这个人一样,哪怕地球上存在好几个一模一样的人,也不会发生导致世界毁灭的灾难。

无论一件事多么骇人听闻,震惊都仅限于一时,人们用不了多久就会接受。九鬼梗子的姐姐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固然令我震惊,但我很快接受了现实。这种事不值得煞有介事地把神啦、基因啦搬出来,没那么玄乎。我感觉只是这个世界在创造什么东西时,省略了一些能量,才会发生这种现象。就像是在一千张手写签名中,稍微偷个懒,掺进去四五张复印签名……我和这位九鬼梗子的姐姐,虽然相似到难以区分,却也并不具备必须动用帝企鹅的耳朵来区分的价值。正因如此,才会出现像九鬼梗子那样分不清我们的人吧。

我们这种没有区分价值的凡夫俗子,是不需要企鹅的人。想到这里,我第一次跟照片中的人产生强烈的共鸣。

把照片归位以后,我又扫了几眼置物架上的其他照片。九鬼梗子的姐姐总共出现在三张照片中。一张是我最初看到的结婚典礼照。一张是她和刚刚那位沙罗的合照:二人面对面坐在原木风的茶餐厅里,手握马克杯,摆出一模一样的姿势,满脸笑意。还有一张是两姐妹和一位身穿红毛衣的妇人的合照。看年龄,那妇人应该是两姐妹的母亲吧。她和梗子一左一右,将妇人夹在中间,正冲着镜头微笑。想要露出这样的笑容,嘴应该怎么动,脸颊的肌肉应该怎么往上牵拉,我自然是知道的。望着这张照片,我不自觉地向上扯起嘴角。做这个动作时,我莫名产生一种感觉,或许照片上的人,已经不可能再做这样的动作了……

“不好意思。”

九鬼梗子从敞着的门走进客厅。

“你也看到了,那孩子刚刚有点儿乱……我再去沏一壶茶来。”

九鬼梗子越过我,走进厨房,打开电热水壶的开关。刚刚,在被扔在这里的几分钟里,我的好奇心老实了片刻,如今又开始蠢蠢欲动。我怀揣着不祥的预感和按捺不住的喜悦,坐在沙发上,等她沏茶回来。

九鬼梗子端着茶具托盘,回到矮几旁,把红茶倒进新拿出来的粉玫瑰花纹的茶杯里。终于出现玫瑰了!我身体前倾,像是要抓住这个翘首以盼的好兆头似的,握住了杯把。

“那孩子很喜欢我姐姐,所以,看到你才会……”

说到这里,九鬼梗子的声音有些不稳。我呷了一口热乎乎的红茶,强迫自己不要提问,等她继续往下说。

“我姐姐百合去年去世了,因为山难。太突然了,我和孩子都很受打击……”

九鬼梗子咬住嘴唇,沉默了片刻。

我的预感果然没错,她的姐姐如今已不在人世了。我为对方的一生默念了几句悼词。我们素昧平生,从来没有在同一个时空生活和存在过。但是,一想到这个与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那样毫无征兆地离开了人世,我的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坦白说还有些寂寥。

“我完全接受不了现实。真的太意外、太突然了……我还有很多事想跟她商量,很多地方想和她一起去呢。从小我就是姐姐的跟屁虫……父母走得早,留下我们相依为命。姐姐她……姐姐她怎么就……”

九鬼梗子拿纸巾拭去满眼泪水。我终于明白了。从昨天起,她面对我时那异乎寻常的激动、赞美以及灼热的目光,都是源自这份悲伤。我由衷地同情她,并反省了一下自己。

“当—— ”墙上的整点报时钟响了。从表盘上方冒出来的浅蓝色鸽子,在台座上骨碌碌地转起圈来。九鬼梗子轻轻地抽了抽鼻子,做了一次深呼吸。

“可是,我必须接受现实。姐姐虽然不在了,却永远活在我心里。只要我在心里喊她的名字,她随时都可以陪我说话。我努力这样劝自己……可是,还是觉得好累。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你。你知道我有多震惊吗?姐姐,我还以为你是我姐姐呢!我差点儿心脏骤停。从那天起我就坐立不宁,决意要见你一面,跟你聊一聊……对不起,你一定觉得很荒谬吧?我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奇怪,可是,明知你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我还是在你身上看到了姐姐的影子。这样的感情,连我自己都搞不懂……你在这里,好像姐姐就在我身边一样。只是这样和你待在一起,我的心就渐渐得到了抚慰。”

“……真的那么像吗?你姐姐和我。”

“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九鬼梗子终于破涕为笑,“刚刚那孩子的反应,你不是见到了吗?真的跟复制粘贴一样。你自己不这样觉得吗?”

“嗯,我也觉得一模一样,差点儿以为就是我呢。”

“瞧,连你自己也这么觉得吧!这可真是一件怪事。我明明有许多话想跟姐姐说,想跟她道谢、对她撒娇、向她说声对不起。可是,当着你的面,千言万语都卡在嗓子眼里,只想静静地待在你身边。”

“哪、哪里……这是我的荣幸。”

“而且,”九鬼梗子略有些迟疑,喝了一口红茶才又开口,“姐姐是中学语文老师,可是,她从小就有绘本作家的梦想。所以,在电视上听到主持人介绍,说你是一名绘本作家时,我、我还以为……是姐姐投胎转世,实现了上辈子的梦想呢。一想到这里,我就再也坐不住了……对了,那本书你是什么时候写的?”

“嗯……应该是去年秋天到去年年底。”

“果然!我姐姐就是九月小长假[12]期间去世的。”

虽然这个“果然”毫无道理可言,但是,去年写那个故事时,我就像被附身一样沉迷于瓜崽。难道“果然”是九鬼梗子姐姐的灵魂转移到我身上,借我之手写下了瓜崽的故事吗?

“总之,我非得见你一面不可,就动用了我老公的人脉,跟你取得了联系。方式稍微生硬了些,感觉很过意不去……昨天第一次见到你,我差点儿以为姐姐就在我面前呢!你本人比在电视上还要像姐姐,所以我才会那么失态。不过,真没想到我还能在家里见到你……姐姐以前就总是坐在那个位置。啊啊,你笑而不语的样子,更像姐姐了。 对了,老师不会是酉年[13]出生的吧?”

“啊?是啊,你怎么……”

“果然!姐姐也是酉年出生的。”

我无言以对,只能维持着模棱两可的淡淡微笑。

概括一下九鬼梗子的意思:她请我到家里做客,不是把我当成创作瓜崽故事的作家,而是把我当成亡姐的替代品。太任性了。一切的重点都只关乎外表,与我的才华和人品毫无关系。坦白讲,我有一些受伤。不,比起受伤,我更应该愤慨吧?

可是,与此同时,我又想,既然她说我只是待在这里,就能让她得到抚慰,那我就尽量抚慰一下她吧。我还没有失去至亲的经历。如果好朋友茧子或者妹妹突然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如何。这种事我想都不愿想。如果面前有个悲痛欲绝的人,我就会觉得自己必须体谅对方。但是,我又不可能完全理解对方的心情。所以,就只能用沉浸在悲伤中的人需要的行为,去填补那我无法理解的空白了。

九鬼梗子一边帮我续杯,一边开口:“然后,就是邮件里提到的恳求……”

“下午茶呢?”

身后突然传来少女的声音。我回头,看见她的女儿去而复返,站在敞着的门后面。九鬼梗子发出一声轻呼,茶壶一晃,红灿灿的液体洒了出来,把茶托给弄脏了。

“沙罗,你没事了?下午茶我一会儿送上去,你回楼上等吧。”

“我要在这里吃。”

沙罗直勾勾地盯着我。

刚刚那情绪化的反应好像是个错觉,此时的她口吻异常沉着。与九鬼梗子那种断断续续、感情起伏剧烈的讲话方式截然不同,她小小年纪,声音却异常沉稳,口齿像是调好弦的乐器一样清晰。尽管无凭无据,直觉却告诉我,这肯定是受已经去世的姨妈的影响。那个总是口齿清晰地和孩子们讲话,悄然梦想着成为绘本作家,酉年出生的语文老师。那个如今已经去世的,与我一模一样的另一个“我”……

沙罗走到放照片的置物架前,间距略窄的眉头拧了拧。刚刚她的脸被帽子遮住了大半,此时我才看清,那光滑端正的额头,其实非常像她妈妈。她身后垂着一条长长的麻花辫,上面绑了条淡蓝色的缎带。刚刚我把那张结婚典礼照放回去时,好像放错了位置,沙罗用双手将它摆放回了原位。

“好吧,那你过来坐吧。”

听见母亲招呼,沙罗乖乖地走过来,坐到并排而坐的我和她母亲对面的沙发上。然后,她眯起眼睛,仔细地观察了我片刻,问:“这么说,你不是小百合?”

“嗯,很抱歉。”

“我就知道。”

沙罗站起来,走到钢琴前。钢琴盖开着,我还以为她会弹一首曲子呢。谁知,她只是轻轻掀开上面的暗红色盖布,像是为了确认琴键是不是还在一样,接着便把钢琴盖放了下来。然后,她拿起乐谱架上的瓜崽,哗啦哗啦地翻了翻,突然瞥向我。这个客人是谁,为什么会在这儿,她母亲应该已经在二楼对她解释过了。

我咽了口唾沫,看见少女拿着绘本走回来。

“没错,老师就是这本书的作者哦。”母亲朝她轻轻点头。

“我喜欢瓜崽。”沙罗说完,机械地念出作者的名字,“铃木嘉子阿姨。”

我觉得在回应之前,应该告诉这位少女我的本名。

“其实,我叫园州律。”

沙罗面无表情,一言未发。母亲问道:“那不是你的本名吗?”

“不是的,是我的笔名。”

“可是,你的本名也很好听呀。”

“有作家梦的人不是我,是我奶奶。所以我就擅自借用了她老人家的名字。”

“沙罗,听到了吗?”九鬼梗子望着女儿,“铃木嘉子并不是老师真正的名字,是笔名,就是写书的时候用的名字。”

“我知道。”沙罗看向我,“铃木阿姨的奶奶想成为作家吗?”

“是啊。”

沙罗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望向她的母亲。她肯定是想到了她的姨妈吧。那位想要成为绘本作家,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姨妈。

“小百合也喜欢编故事呢。”九鬼梗子含笑对女儿说。

“对啊。”女儿的语气莫名带刺,“妈妈,我可以喝果汁吗?”

获得母亲的批准后,沙罗走进厨房,拿出一盒看起来很高档的橙汁和一个玻璃杯,又回到这里。

“只能喝一杯。”

“知道了。”

沙罗倒了满满一杯果汁,直接坐在了地板上。杯子不能倾斜,她便弯着修长的颈项,将果汁吮低了一厘米左右。她喝果汁的样子无比灵动,像一只在森林的泉边休息的幼鹤,我不禁看痴了。

“沙罗,太没规矩了。”

沙罗的嘴却仍旧贴着杯沿,就那样抬起眼睛。她没理会母亲的训斥,悄悄观察我这个客人的反应。我努力表现得像个知性的大人,朝她弯了弯眼睛。她却没有任何反应。我只好使劲儿牵起嘴角,加深这个微笑。害羞、困惑、喜悦、警惕—— 沙罗脸上没有浮现出任何表情。这么坚定的意志,或许同样不是遗传自母亲,而是受到了姨妈的影响吧?

我正尝试最大限度地扬起嘴角,沙罗突然把杯子从嘴边拿开,扑通一声坐进身后的沙发里。

“铃木阿姨。”我的脸上极力维持着瘆人的微笑,听见她问我,“铃木阿姨,写书是你的工作吗?”

“是啊。”

“写瓜崽的故事?”

“瓜崽的故事已经完结了,平时我写的是只有文字的故事。”

“只有文字的故事,是指小说吗?”

沙罗脸上总算浮现出我能够清晰读懂的神情。她鼓起鼻孔,眯起眼睛,嘴巴轻轻噘了起来。这是不开心的表情。她好像是不乐意我把她当成小孩子。我唇角的肌肉也放松下来,恢复正经的神色,回答她:“是的,小说。”

“你在写什么样的小说?”

“怎么说呢,我只是有写小说的念头,实际上产量很低。目前只完成了一篇作品。故事是一位少女坚信自己是披着人类外皮的古代鱼类,千方百计地设法重返上古海洋……”

“也就是说,你从来没有写过普通人的故事?”

“普通,得看你指的是什么……”

“普通,就是活着然后死掉的人的故事。”

我不禁哑然。沙罗的脸上却突然洋溢起笑容。

“我想看小百合的故事。”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旁边的母亲慌忙扬声制止。

“铃木阿姨不是写故事的人吗?那我们就雇她写小百合的故事嘛。妈妈,难道你不想看吗?”

“我当然想看了……可是,老师又不是我们的专属作家,怎么能听从沙罗的命令去写作呢?人家有创作的自由,要写自己喜欢的故事。”

专属作家!我的脑海中乍然浮现出我被这富有的一家雇用,日复一日地为这个华丽的家族撰写传记的画面。他们会支付我稿酬(意思一下就好),包住宿(房间又小又暗也没关系),包三餐(唯有伙食要营养美味),偶尔还会带我去长途旅行……不愁吃穿,不愁住宿,全部时间都能专注于写作……只要我能写出“饲主”满意的东西。

“可是,只要付钱不就能请她写了吗?”

沙罗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她的话令我的妄想越发强烈。

“不可以这么没大没小!”

沙罗无视母亲的斥责,征求我的同意:“我说得不对吗?”

“写作是我的工作,你说得倒也没错……”

“听见了吗?妈妈,咱们付钱给铃木阿姨,请她写小百合的书好不好?我想让大家永远记住小百合。请她把小百合的事都写下来,什么时候快忘记了,只要翻翻那本书就好了。”

“用不着多此一举。只要每个人都把小百合铭记在心底,就够了。小百合讲过那么多故事,应该有很多已经烙印在沙罗心里了吧?只要把那些故事珍重地……”

“可是,我想看的不是小百合讲的故事,而是小百合的故事。小百合在我这个年纪都在做什么、玩什么、喜欢什么颜色,这些事情小百合都没有告诉过我嘛!”

或许是说着说着情绪逐渐激动的缘故,笑容从沙罗脸上消失了,她的眼睛里再次浮现出泪光。尽管她说话有些少年老成,可是说到底也只是个小孩而已。每天都要背着书包去上学,从早上八点钟开始就得求四边形的面积啦、吹口风琴啦……她身旁的母亲眼中同样闪烁着点点泪光。

“老师,对不起。这孩子净说胡话……”

“谁说胡话了!”沙罗噙着泪瞪向母亲,“我才没胡说呢,妈妈,我只是在拜托她!”

“够了!”

“这叫‘幽灵作家’[14]吧?”沙罗转向我,“我在语文课上学过,是‘代笔人’的意思。就是模仿某个人、替某个人写书的人。既然铃木阿姨像小百合的幽灵,那就请你当代笔人,写小百合的书,不行吗?”

说话间,泪珠在沙罗的眼眶里打转,漆黑的瞳仁像是被湍流打磨了很久的小石子一般,闪烁着平静、透亮的光泽。她的整张脸上都浮现出六亲不认的厉色,这样的表情不像孩子,但又特别孩子气。沙罗像是自己先受不了这份严厉似的,咬住嘴唇,再一次离开客厅,跑上楼梯。

“沙罗!对不起,这孩子不会说话。”

旁边的九鬼梗子没有去追女儿,而是再次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向我低头道歉。

冷不防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孩称为“幽灵”,只要是个有正常感情的人,都会觉得硌硬吧。可是,我仍旧无法克制住内心的兴奋。没错,在这个家里,我就像一个已经死掉的女人的幽灵。只是存在于这里,就足以扰乱这家人的感情,令他们惊讶、欣慰、恐惧、愤怒。如果给这个幽灵纸笔和电脑的话,她究竟会写出什么样的文章呢?被一股热望驱使着,我想要立刻找个没人的地方,从头开始分析这个罕见的场景,并重新架构故事。

我起身表示“时间不早了”,九鬼梗子却仍旧垂着头,没有吱声。等待片刻,依然没见她抬头,我便再次低下头,说了句“那我就告辞了”,作势离开客厅。我都走到玄关了,九鬼梗子依然没有追上来。我莫名有些生气,用就连二楼的沙罗都能听到的声音,大声道了句“打扰了”,走出房门。

反手关门的一刹那,鼻腔里突然飘来络石花清甜的香气。啊,这是多么富含暗示的一刻!我斗志昂扬地踏上通往院门的小道,没走两步,身后就传来一声:“等一下!”玄关的门开了,九鬼梗子蹬着拖鞋,步履踉跄地追出来。

“只要我付钱,就可以请你代笔吗?”

“啊?”

我的手臂被抓住,隔着对襟毛衣都能感受到灼热的温度。

“就是刚刚聊的那件事。只要我付钱,就能请你写我姐姐的故事吗?”

我有些难以置信,九鬼梗子的眼神却是认真的。

“被那孩子抢先说出来,我一时没忍住,训斥了她……可是,其实我也有同样的想法……我想拜托你的正是这件事。请老师写一写我姐姐的故事吧,只在我们家庭内部传阅。我也不知道市场价如何,你尽管提,我可以按照你的报价支付稿酬。”

我不知所措地怔在原地。“你尽管提”,也总该有个范围吧?让我尽管提……我倒是希望能有个人帮我提呢。虽然我刚刚忍不住做了个“雇佣小说家”的美梦,可是,如今已经是21世纪,为了金钱放弃创作的自由,岂不有悖于作家的职业道德吗?

“你是说,希望我为你姐姐写传记?”

“嗯,是的。写一写姐姐的生平……虽然姐姐不是什么伟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语文老师……可是对于我们而言,她是独一无二的。我希望把姐姐一生的故事,永远放在我们身边,随时可以触摸到。”

“可是,应该有职业代笔人之类的吧。我还不能妄称作家,又是个没用的新人,不敢保证自己写的东西能达到你的预期……”

“不会的,老师你就答应吧。我有种感觉,今天就是姐姐把你送到我们身边的。老师,你是天堂的姐姐送给我和沙罗的礼物呀!”

视野的一隅似乎有东西在动。我抬头望去,发现九鬼沙罗正透过二楼窗帘的缝隙,俯视着我们。我无来由地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小孩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已经到手的礼物的。我果然彻底错过了逃走的时机。

正在我觉得四肢无力时,环保袋中突然响起电话铃声。九鬼梗子如梦初醒,一言不发地松开了我的手腕。我掏出手机,看见屏幕上显示着雪生的名字。他不是去开罗出差了吗?

“你人呢?”

刚接通,手机里就传来无奈的声音。我转过身,背对九鬼梗子,用手拢住传声筒。

“雪生,你回来了?你现在在哪儿?”

“路上。”

“路上?哪儿的路上?”

“你家门口的路上。”

“你怎么跑那儿去了?”

“你又是跑哪儿去了?!”

“我不在家呀,今天我的行程很满的。”

我回头看了一眼九鬼梗子,发现她像是在祈祷似的,双手在连衣裙的胸口处交握,嘴里念念有词。

“你几分钟能回来?要不我进去等你?”

“也行……”

“你还要几分钟?”

“几分钟可回不去。”

我没听完雪生的牢骚,就挂断电话。就在这时,门前的街道上驶过一辆深蓝色的大奔驰,开进了被丹桂树隔开的邻栋建筑一楼的车库。

“啊,是我老公。”九鬼梗子发出今天最开朗的声音。

我以为的邻居家的那栋建筑,其实是九鬼家的双层车库。不愧是有钱人呀。我正心猿意马时,丹桂树后走出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他身上簇新笔挺的西装与那辆奔驰一样,也是深蓝色的。和那张海滩照上的丈夫是同一个人,但本人比照片上耀眼、英俊了十倍。相较于高大魁梧的体格,他的脸上却残留着一丝稚气,和不是罗伯特·雷德福而是莱昂纳多[15]饰演的盖茨比很像。不,感觉更像在《心之全蚀》中扮演兰波的二十来岁的莱昂纳多,只是年纪大了一些……就在我心旌摇荡的时候,男人笑着朝妻子走了过来。我的心为那笑容不受控地突突直跳。与我预测的一样,这家的男主人看见我的脸以后,也露出惊愕的表情,凝固在原地。

“怎么样,大吃一惊吧?”九鬼梗子转向丈夫,用得意扬扬的口吻道,“跟百合很像吧?是我把她找来的。”

九鬼梗子的丈夫脸上浮着僵硬的笑容,但是下颌仍旧绷得紧紧的,一言未发。

“这位是园州律小姐。这么介绍估计你也不认识吧?她的笔名是铃木嘉子,还记得吗?就是那位写瓜崽绘本的老师。今天老师亲切地来咱们家做客了。老师,这是我老公青磁。”

“你好。”

见面不过几秒钟,我就已经完全被九鬼青磁迷住了。身为被迷住的一方,当然有权利毫不客气地盯着他端正的脸瞧了。他的表情虽然僵硬,但无论是眼梢的纹路,还是鼻子下方的人中窝,都是那样英俊、协调。这是一张罕见的爽朗、俊秀、完美无瑕的脸!通过躯干与那张脸相连的手朝我递过来,我忙忘乎所以地握上去。

“啊啊,吓我一跳。我还以为百合回来了呢。”

与绅士的外表不符,九鬼青磁的声音比我想象中更清亮。松开手后,他往后退了一步,再次露出让我小鹿乱撞的温煦笑容。

“老师,刚刚说的那件事,你能考虑一下吗?”

“啊?”

我的眼睛一直在俊美的九鬼青磁身上,竟然暂时忘记他妻子还在旁边了。

“就是刚刚提到的,给我姐姐写书的事。”

“啊,哦……”

“过几天我能再联系你吗?”

“联系……哦,好……”

“那就拜托你了。”

九鬼梗子紧紧地攥住那只还残留着她丈夫体温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地扶在我的后背上,若无其事地将我送到大门口。

出门以后,我越过攀爬着络石的围墙,往身后回望。只见九鬼夫妇依偎在一起,正在朝我挥手。二人都身姿纤细,体态优美,像是从莫奈的风景画中抠出来的一样,是对无可挑剔的俊男靓女。

这对夫妇的女儿正站在二楼窗畔,将长长的麻花辫像围巾一样,一圈又一圈地绕在脖子上。九鬼沙罗没有看正准备离开的我,而是望着更远的某处。

我在被窝里,将到此为止的事讲给雪生听。

“这故事真够长的。”雪生翻了个身,说,“基本上我都无所谓啦,不过,她老公真的像迪卡普里奥?”

“骗你干什么?我一不留神都小鹿乱撞了。”

“我对迪卡普里奥不熟。”

“年轻时候的莱昂纳多,简直像神赐的礼物一样光彩夺目!他演的电影我全都看过!”

“你这是变相在夸那位丈夫光彩夺目吗?”

“某种角度上是的。”

听到这里,雪生一骨碌坐起来,双手捧住我的脸,全方位地仔细观察了一会儿。

“你这张脸倒是黯淡无光呢。”

我有些无语,雪生却逐渐加重双手的力道。平时不会被压迫的部位被压迫的感觉,令我兴奋起来。雪生也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变得比刚刚更夸张、更凶猛。我们纠缠在一起,又啃又舔,在各种各样的部位,弄出各种各样的声响,仗着年轻酣畅淋漓地做爱。全情投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变成了超级球似的弹跳物体,被扔来扔去,那感觉实在是美妙得难以言喻。肆意折腾了一场,两个人都精疲力竭,在狭窄的床上摊开手脚,开始争论该由谁去拿冰箱里的水。结果,我猜拳时出了剪刀,输掉了比赛。

我和雪生的孽缘始于学生时代。从以前开始,我们就都不怎么关心对方的私生活,只会在彼此方便的时候,一起找些乐子。我喜欢这种省心的关系。雪生在影视制作公司上班,经常会被派去国外出差,有时一两个月都回不来。上个月,他去坦桑尼亚拍一部老人护理机构的纪录片,回来后送了我一个带长颈鹿图案的软木塞。据说这次去埃及出差,除雪生以外的摄影组全员重度食物中毒,无法开工,所以下个月还要再去一次。再下个月,雪生就要首次步入婚姻的殿堂了。不过,我既没有收到结婚请柬,也不认识他的结婚对象,只听说对方是郊区某房产公司老板的独生女、学生时代是越野赛选手什么的。

我对着两升装的矿泉水瓶,猛灌了几口水,然后蹲在敞着门的冰箱前,感受了一会儿冷气。今天与那家人的邂逅,我该怎么处理才好呢?我原本并不期待有什么后续。可是,雪生除了性生活以外,对我的生活漠不关心,不能指望他对九鬼家的古怪委托给出什么实在的建议。至于今后的谋生之道,我也必须自己拿主意。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一个发生在19世纪沙俄时期的故事。在当时的圣彼得堡,有个可怜的官吏,替一个吃霸王餐的人付了十个油炸包的钱,因为对方跟他长得一模一样。记得好像是……对,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年轻时的作品《双重人格》。古往今来,这种容貌相似、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影子的故事,俘获了众多文学家的心。据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对这部作品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执着,发表将近二十年,都没有放弃改写的念头。被突然冒出来的分身背叛、取代、嘲笑的可怜的戈利亚德金,结局无比凄惨。我并不认为那是一个神经衰弱的男人得了被害妄想症的故事。同样的事现实中也完全有可能发生。突然冒出来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周围的人却并不怎么惊讶,只有本人想不通,并为此惶惶不可终日。仔细想想,这或许也是因为新旧戈利亚德金是没有区分价值、不需要企鹅的两个人吧。我很担心,如果继续与九鬼家牵扯不清,会不会发生让已经不在人世的死者,为我吃掉的油炸包付钱这样的事。换句话说,如果我在九鬼家变成两个戈利亚德金中的那个新戈利亚德金,无辜的死者在家族里就会沦落到老戈利亚德金的悲惨境地。一想到这里,我就踌躇不定起来。不过,我的分身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琢磨这种事也是庸人自扰吧……

脑子里乱哄哄的,眼前骤然又浮现出从丹桂树后走出来的那张俊美的脸。我趁着余韵尚存,尽量回忆了一下细节,可是,却再也唤不醒那份怦然心动的感觉。或许是我把性欲一股脑儿地发泄在了雪生身上的缘故吧。这是不是意味着,被他的气质与微笑强烈撼动的感觉,其实是性欲的表现呢?啊,好想跟茧子聊一聊呀。我是应该为了治愈与我素不相识的母女的失落感,而去体验新戈利亚德金的苦恼呢?还是应该为自己对从丹桂树后走出来的美男子抱有情欲,而感到羞愧呢?我这个人迟钝如驴,毫无判断力,所以遇到无所谓的事,便都想让茧子替我做决定。

“快把水拿过来!”

听见雪生在床上发出怒吼,我“嘿咻”一声站起来,拿着喝过的矿泉水走过去。

“雪生,如果出现了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你会怎么做?”

“啊?说啥呢?”

“就是打个比方,要是你在路上突然遇到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人,会怎么做?”

“那女的跟律是两个人吗?”

雪生咕嘟咕嘟喝完水,将空的矿泉水瓶塞到我站立的大腿间。我把矿泉水瓶往地板上一放,爬到他旁边躺好。

“没错,是两个人。不过,我们外表一样,内在估计也差不多吧。”

“要是和她处得好的话,我应该没什么不情愿的吧。要是出了一个你的‘新系列’,我还挺有征服欲的。”

“那要是新的我想要毁灭旧的我,你选谁?”

“这问题真老套。同一个人就不能有两个吗?”

“在费奥多尔的《双重人格》里……”

“费奥多尔是谁啊?”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啊。”

“在费奥多尔的《双重人格》里,新的那个让旧的那个替自己付了十个油炸包的钱。不光如此,他还害旧的那个被炒了鱿鱼,日子过得越来越惨。因为这乱七八糟的状况,旧的那个整个人都变得神经兮兮的,最后好像还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换成是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我会居中斡旋,让旧律和新律友好相处。”

“雪生倒是挺划算的,我却必须跟另一个人分享雪生,太亏了。”

“你也找个跟我一样的人呗。你没听过这样的说法吗?每个人在世界上都有三个分身。只要认真找,说不定在附近就能找着一个。”

“今天我兴许就是遇到了我的一个分身呢,不过她已经死掉了。”

“死掉了的话还叫什么分身?要是连死人都包含的话,一模一样的人何止三个。”

“是这样吗……”

“就算这世上有好几个一样的人,充其量也只是七十五亿分之二或者三的概率吧。反过来想想,双胞胎、三胞胎不也多得是吗?这在现实生活中根本就不是问题。倒是核武器啦、温室效应导致的南极冰川融化啦,才是地球亟待解决的棘手问题。与这些相比,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这种事,都算得上是暖心故事了。”

“可要是把南极的冰川暖化了的话,住在那里的帝企鹅……”

“饿死了,你想不想吃油炸包?”

“想。”

“不知道达美乐比萨还卖不卖。”

雪生伸手捞起地板上的苹果手机,划开屏幕,点开了达美乐比萨的应用程序。

后来,我们就趴在床上,脸挨着脸,在黑暗中看起了各式各样、闪闪发光的比萨。

* * *

[12] 日本九月第三个星期一为敬老节,和秋分连在一起,会有五天左右的小长假。

[13] 日本也沿用中国的干支纪年法。酉年即鸡年。

[14] 即ghostwriter,意思是代笔人,直译为“幽灵作家”。

[15] 美国男演员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编者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