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天普赛克

“这是……”

看到天帝陵深处那个铁龛的瞬间,公府密探梅川喜八不觉发出了一声惊叹。

皇宫正中广阔的五角形区域里有一座“假山”。“山”上罩着一层黑亮的铁皮,犹如一张巨大的龟甲。铁皮之上纵横交错着无数粗大的铁制脚手架。

皇宫还未迁来之时,这里便一直是禁入之地。不过看这副样子,戒备也未免过于森严了些。

光是凿开那层不知如何锻造出来的铁皮,就足足耗费了百余日。铁皮下方是一个散发着霉臭的巨大石穴,而那个铁龛就位于石穴中央。

早已有十几个壮工来到了石穴中,正商量着如何把铁龛弄出去。

喜八举起手中的提灯,细细观察那个铁龛。它高约九尺,长宽皆约一间,须弥座2上精雕细刻着繁复的花纹。

据此前已经来勘察过的幕府精炼方长官藤林佐江守所言,铁龛是如何被封印的,又是如何被雕刻得如此精巧的,今人已经不得而知。

站在石穴中抬头仰望,铁皮上大开的穴口之外,唯有交错的钢筋铁架和澄澈的碧空。

确认过搬运铁龛的工序以后,喜八踩着木梯爬出了石穴。

整片区域中,精炼方的众多壮工和喜八手下的公府密探正在各自奔忙。开掘天帝陵是一项秘密任务,选用的人手基本上都是从天府直接带过来的。

地上到处都是弃土堆和各式工具,周围临时搭建了几间遮阳用的小木屋。现场凌乱嘈杂得堪比建筑工地,皇宫的富丽雅致荡然无存。

起初,幕府的人还对宫中群臣礼让三分。但现在,他们已经敢堂而皇之地出入皇宫了。越严苛的禁令就越经不起破坏,要不了多久,只准朝廷重臣进入的“内廷”和天帝寝宫也会被他们翻个底朝天。

在喜八的指挥下,几个身手敏捷的密探攀上高高的铁架,在石穴上方悬挂了十多个一抱粗的巨型滑轮。

接着,他们把掺了女人发丝的梵钟吊绳缠绕在滑轮上,又用这些绳子的另一端捆住了铁龛。

一切准备就绪后,天帝陵上好似覆盖了一张巨大的蛛网。

“开始吧。”喜八对前来通报准备完毕的手下命令道。

“但愿这次能万无一失……”坐在油纸伞下监工的佐江守沉吟道。

“遵命。”

这已经是幕府第三次派人来挖天帝陵中的铁龛了。

第一次是由于铁龛太重而根本没能提起。第二次好不容易将铁龛提起了一间来高,绳子却突然崩断,石穴里的许多壮工被当场砸死。若这一次还是失败,喜八就只能再想别的法子——毕竟,这关系着他这个工头的颜面。

得到指示后,四队壮工分别拉起四根不同方向上的绳子,一步步向后退去。

刚一开始,只见乌黑油亮的绳子逐渐被拉长,但石穴中的铁龛却纹丝未动。

喜八正要为第三次失败而咂舌叹气,忽然只见绳子一紧,铁龛缓缓离开了地面。

绳子已经只剩原来的一半粗细,韧性却反而增加了许多。

铁龛的歇山顶3露出了穴口,候在周围的壮工小心翼翼地扶稳铁龛,使它垂直穿过了大小刚好足以通过的穴口。

喜八紧张地咽了咽唾沫。上次,铁龛就是在这时坠断了绳子,砸死了下面的人。

但这一次,由于增加了滑轮的数量,还更换了绳子的材质,铁龛终于被顺利提出了穴口。

铁龛完全悬空后,石穴里的人尽皆爬出,候在外面的壮工立即用一尺厚的木板将穴口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

按照计划,壮工们要先把铁龛放在木板上,解开它上面的绳子。接着再用土石在铁龛旁铺一道缓坡,将它沿着缓坡慢慢挪动到平坦的地面上。再之后,就可以正式开启铁龛了。

然而——

即便是使用了橡木、樱花木等坚硬木材,木板还是在铁龛被放上去的瞬间吱呀作响,几乎快要断裂。

“别松手!”

喜八对拉绳子的壮工大喊。

不料,这绳子一松一紧,反倒让铁龛歪向了一边。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倾斜的铁龛已经顺着覆盖天帝陵的铁皮咕噜咕噜滚了下来。

滑轮承受不住铁龛的拖拽,从铁架上崩飞,好几个拉绳子的壮工也紧跟着被弹到了空中。

喜八眼疾手快,揪起坐在旁边的佐江守的襟口,匆忙向后跃出几间。

顷刻间,飞速滚下的铁龛重重地砸在了喜八方才所站的位置,击起了大片尘土。

喜八瞥了一眼面色煞白的佐江守,确认他平安无事。

现场乱成了一锅粥。拉绳子的壮工头朝下跌落在地,被铁龛碾伤的人们流着血连连哀号。

喜八并未理会伤者,径直冲向铁龛。

铁龛的须弥座裂开了一道缝隙。

喜八心下暗喜。

依照原计划,把铁龛顺着铺好的缓坡挪到地面上都需要数十日,而之后还需花时间把它的盖子凿开。而现在,铺缓坡和凿盖子这两道工序都可以省了。至于有多少名精炼方的壮工和自己的手下为此流血丧命,喜八一点也不在乎。

这时,一个小东西突然从铁龛须弥座上的裂隙里飞了出来。

喜八毫不犹豫,上手一把将它抓住。

那东西在他的手心里跳动不停。

等它安分下来,喜八才张开了手掌。

一只蟋蟀正轻颤着触须趴在掌心。

这可真是个好兆头。

喜八窃喜,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把蟋蟀装了进去。

往年此时,喜八都会怀揣竹筒和虫罐,一边在天府城中修剪花木,一边搜罗斗蟋用的蟋蟀。今年由于身负开掘天帝陵的要务,他本已放弃了找蟋蟀的事。

让雄蟋蟀厮斗的“斗蟋”活动,最初就是从皇宫流传到民间的。

在宫里捉到的蟋蟀,必定是上等货色。

封印了数十年的天帝陵的铁龛中竟然蹦出了活蟋蟀,这确实令人匪夷所思。或许是偶然钻进石穴的蟋蟀藏在了铁龛底座上的纹路里。

喜八这般想着,把竹筒重新塞入怀中,继续对着乱作一团的人群发号施令。

“钉宫大人什么时候才能为天德大人制作身体啊……”

伊武痴痴地说。

此时她正坐在钉宫宅邸的廊沿上,面朝着庭院。田坂甚内欣赏着她的侧脸——纤长睫毛下的眼尾泛着泪光,晶莹闪烁。

不管过去多少年,伊武始终都是如此青春貌美,与甚内在中洲观音寺的百度石前初见她之时一模一样。

甚内开口道:“我已向久藏大人习学机巧十年,深谙此中学问之深。虽未见过天德鲸右卫门生前的样子,但我想,相扑力士的身体做起来大概要比普通人困难得多。”

“什么‘生前’?!说得好像阿鲸已经死了似的……”

见伊武狠狠瞪着自己,甚内慌忙摇头解释:“得罪得罪!我只是随口一说,并无他意。”

“等钉宫大人回来了,能不能也帮我求求他?”

“一定,一定。”

甚内答应后,伊武叹着气走回了屋中,心情似乎有些低落。

天德是伊武曾经仰慕过的一个相扑力士。出于种种事由,他不幸被人残害到了濒死的地步。情急之下,久藏用机巧把他封进了一个方匣,暂且保住了他的性命。

甚内独自坐在回廊上,凝望着面前空荡的庭院。

素土地面上无石无木,整个院子一如既往地透着荒凉。

十年了……

回想起来,一切都仿佛发生在眨眼之间。

自天帝驾崩的消息传开,在幕府内部暗中作怪的贝太鼓役芳贺羽生守被判处切腹,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表面上看,世道已经回归太平。

贝太鼓役一职废除后不久,钉宫久藏也被撤去了精炼方技师的职务。做不成公府密探的甚内走投无路,转而拜久藏为师,向他学起了机巧技艺——这一番经历着实坎坷。

即便与精炼方和幕府脱离了干系,久藏也依旧住在天府郊外的那座宅邸里,并且开办了一家私塾。

他不打算招收太多弟子,但无论是市井工匠,还是慕名而来的各藩权贵子弟以及天府的诸多藩士、浪人,只要来者略有天资,久藏都统统收入门下。

弟子们频繁往来于钉宫宅邸,不知其中是否有人注意到,那个常在他们身边走动的少女伊武,其实就是他们所学技艺的造极之作。恐怕他们连想都不敢想,伊武其实就是机巧人偶吧?

甚内站起身来,沿着石板路向主宅旁的别邸走去。

除伊武以外,众弟子之中被久藏准许进入那里的只有甚内一人。

这是因为甚内知道的内情太多,别邸的用途已经无须向他隐瞒。

泥墙砌就的别邸形似仓库,甚内走进了它的两道大门。

别邸的地下有一间密室,久藏会在那里为伊武修缮身体,或是完成一些不能让弟子看见的工作。

甚内脱下草鞋来至屋中,从厅堂正中的万岁钟旁经过,进入了别邸深处的一个小房间。

房间里有一张操作台,比久藏平时用的那些大台要小很多。台子上平放着一只被剖开腹部的金刚鹦鹉。

甚内坐到台边,把单眼放大镜筒夹在上下眼皮之间,敏捷地动起手来。

那是久藏在比嘉惠庵的私塾几戒院做弟子时试做的机巧鹦鹉。

插满南国鸟羽的表皮内侧,不是沾满鲜血和黏液的内脏,而是打磨精良、光泽细腻的金属骨骼。在那些骨骼之下,密密麻麻地填塞着各种弹簧、发条和齿轮。

心脏部位的擒纵轮现在静止未动。

得知这是年轻的久藏全凭观察学会的手艺时,甚内惊得目瞪口呆。

操作台边有一个镶嵌着螺钿的黑漆木箱,一根实木栖杆从箱顶穿出。金刚鹦鹉的动力机关正是这个木箱,它能让鹦鹉像有了生命一样活蹦乱跳。

据久藏说,当年他的技艺还火候未到,所以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将所有机巧机关都装进鹦鹉那狭小身体里的方法。

久藏曾经为中洲观音寺的人偶戏台制作过机关,正是那段经历为他后来的机巧学习打下了基础。

在久藏看来,这只机巧鹦鹉不过是个玩具的水准,可甚内却不以为然。他越是观察这只金刚鹦鹉,就越是为自己与久藏的天赋差距之大而自愧不如。哪怕是这种最初级的机巧,对甚内来说都仿佛一个不可能用双手来缔造的神迹。

作为一项修习,久藏让甚内负责这只机巧鹦鹉的修缮维护工作。

前几日,金刚鹦鹉的动作突然变得有些怪异,大概是出了故障,然而久藏却不肯告诉甚内原因为何。他向来不会把知识嚼碎后再一口一口地喂给弟子,甚内必须靠自己的双手去寻找故障所在,并把出故障的部件替换成新的。然而,一看到眼前密密麻麻的机巧结构,甚内还是陷入了犹豫。他很怕金刚鹦鹉一旦被自己这种笨手笨脚的人拆开,就再也装不回去了。

甚内转动着放大镜筒的刻度盘,边对焦边耐心地查看金刚鹦鹉的每一处细节。不知不觉间,汗水已经浸透他的全身。

做这种需要高度集中精神的事情,若不时常休息一下,不出半个时辰准会头痛起来。甚内已经学了十年机巧,却还是没能适应这种高强度的劳作。

而同样的工作若是换成久藏,他定会废寝忘食地持续干上几日几夜。

终于,甚内放弃了与机巧的搏斗,站起身来。

相比之下,还是公府密探的训练轻松得多。

“五芒院驾崩后,精炼方的人好像经常出入皇宫。”

佐七透过拉窗俯视着下方的洗浴间,神情凝重地说。

“是吗?”

甚内附和着,提起酒壶向碗中斟酒,又把酒碗端到了嘴边。

此日是财神节,澡堂更衣处上方的夹层里热闹非常。客人们有的在兴致勃勃地对弈聚赌,有的则与甚内一样,泡了个惬意的澡后饮起酒来。

佐七是卯月藩城使有田家的次子。虽然身为武士,但家族世袭的官爵都由长子继承,他这个次子则从小放任自流、浪荡不堪。及至年过三旬,家人为了避免他在外惹乱生事,便把他送入了久藏的私塾。

虽然满脸写着轻佻,但好在此人心肠不坏,脑子也灵光。或许是秉性使然,佐七制作机巧的手艺也相当精湛。

“而且,近来幕府精炼所的烟囱也不冒烟了。”

“哦?这又是为何?”

“这事你可别外传,据说是他们挖出了‘神代之神器’!”

佐七低声说。听他的口气,这则流言想必已经在久藏的弟子之间传开了。

一件事牵涉的人越多,就越不好隐瞒,说不定就会从哪个意想不到的地方走漏了风声。

甚内喃喃自语:“这么说,久藏大人果然是被召进城验看神器去了……”

就在几日前,幕府精炼方长官藤林佐江守亲自登门拜访了久藏。自久藏被撤去精炼方技师的职务以来,这还是头一遭。

幕府应该并不信任久藏,这次特意来请他,定是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事。

临走前,久藏让甚内留在宅邸帮忙看家,既没有说自己要去干什么,也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虽然被久藏告诫不可多问,但甚内还是始终放心不下,伊武也显得十分担心。于是,甚内找来几个与幕府官僚多少扯得上点关系的私塾弟子套话,结果便打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看,是伊武。”

佐七俯视着窗口外的洗浴间说。

十年来,每逢五节、财神节等大小节日,伊武必会来到澡堂沐浴并贡献节礼。

“她还是那么美!”

佐七低垂着眼角脱口赞叹。

甚内也微微探身,向楼下望去。

只见伊武莹白的臀背消失在了一片水雾之中。

洗浴间里男人们的目光,无不迷离地追随着伊武而去。

有的男人因为看得太入神,被同来洗澡的妻子用水桶猛砸脑袋。

“伊武虽然偶尔有些迟钝,但却总能说出奇言妙语,想法也异于常人。这正是她的可爱之处……”

“你可别对她有什么想法。”

甚内关上拉窗,苦笑道。

“我自然不会觊觎久藏大人珍爱有加的独生女儿。只是,成天看着此等美人在身边晃来晃去而不能调戏,总觉得怪可惜的。”

佐七说着耸了耸肩。

其实,甚内让他“别有想法”倒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目前包括佐七在内,久藏的弟子中还没有人发现伊武的真实身份。他们若是知道了伊武是机巧人偶,定会惊得跌坐在地上。

“咱们继续聊方才的事……”

甚内往佐七的碗里斟着酒说。

“你是说‘神代之神器’?说实话,我对它没什么兴趣。虽然它是天帝家长年以来机密中的机密,但听说不过是个用上等的机巧、舍密和电气技术做出来的玩意儿。”

从佐七身上大概挖不到更多情报了,甚内心想。

自上一任天帝失踪,皇宫对外宣称“驾崩”以来,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新天帝即位后,她的父亲比留比古亲王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太上天帝。他自称“五芒院”,继续执掌各项政务。

然而就在半年前,这位“五芒院”不幸身患中风,不久便崩逝了。

伊武怎么躺在这里?

看着面前的女子,久藏最先冒出了这个念头。

起初,他还以为是什么人存心戏弄自己,然而无论是把他带到天府城的精炼方长官藤林佐江守,还是那些在身后监视着他的剽悍侍从,此刻的表情都格外严肃。

“这就是从天帝陵里挖掘出的‘神代之神器’。”佐江守说。

久藏用手支着下颌,细看那件“神器”。

纤长的睫毛覆盖着闭合的眼睑、小巧的嘴唇嫩若花蕾……

一个与伊武别无二致的女子,正一丝不挂地躺在操作台上。

“你可能不相信,她是个机巧人偶!”

佐江守低声说道。

除了身为比嘉惠庵弟子的久藏,还没有几个人知道能让机巧人偶像真人一样说话走路的技术已然存在。

“会动吗?”久藏问。

佐江守摇了摇头。“我们起初还以为这是神代时期某位贵人的遗骸,用了特殊的防腐工艺保存至今……”

“废话少说,我问这东西会不会动。”

久藏冰冷的口气让佐江守显出几分不悦。

“动不了!所以我们才请了你来!”

久藏听罢点了点头,当即脱下身上的绉绸羽织,塞给了佐江守身后的侍从。

“有放大镜筒吗?”

“必要的工具我们都备妥了。若有其他需要,你尽管开口便是。”

佐江守对久藏说。随后他便吩咐身后的侍从去房屋一角的架子上取放大镜筒。

久藏把放大镜筒夹入眼皮间,俯身拨开了“神代之神器”的右上眼睑。

眼睑之下,墨绿玛瑙般的眼瞳晶莹剔透。

久藏示意侍从端来烛台,然后反复将烛火凑近又远离神器的眼睛,却没有观察到任何变化。

伊武的虹膜是用一种极为名贵的石材打磨成薄片制成的。在这层虹膜之下,安置着许多交叠成放射状的金属细片,能够根据光线的变化自动开合。

此时放大镜筒下的眼瞳虽然也有着同样的机巧构造,但却不会随着光线开合。

接着,久藏轻轻拨开了“神器”紧闭的嘴唇。

唇启处,只见一口皓齿光洁齐整。这些牙齿全部由厚实的白蝶贝壳加工而成。这也和伊武完全一样。

久藏稍做思考,决定拆卸“神器”的四肢。

他一手握住“神器”的手肘,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腋下,双手用力将关节反向扳动,一条手臂便如脱臼一般从肩部脱落了下来——就连拆卸肢体的手法和扳动关节的角度都和修缮伊武时分毫不差。

久藏用同样的手法卸下了“神器”的另一条手臂,而后又分开她的双脚,将两条腿从胯根齐齐拆下。

被卸下的四肢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从操作台边无力地垂下。

佐江守吞咽唾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还有别的台子吗?”

听到久藏的问话,侍从们急急忙忙地搬来了几张新的操作台。

久藏将“神器”的四肢围绕胴体摆成一个“大”字,又从架子上取下剪刀,开始裁剪她的皮肤。

或许是场面太过残忍,周围的人纷纷移开目光不敢直视。

然而,被剪开的皮肤之下并没有涌出鲜血,也没有露出肌肉和筋腱,而是填塞着数千条光泽细腻的钢丝簇和软管。

四肢拆卸完毕之后,久藏绕到“神器”头边,一手托住她的下颌,一手揪着她的头发左右晃动,熟练地将头也拆了下来。

见久藏手法如此娴熟,围观的人们不禁低声惊叹。

接下来需要详细查看“神器”的内部构造。直到目前为止,所有的操作都和为伊武检修身体时完全一样。虽说没有把情绪暴露在脸上,但久藏其实才是所有人中最诧异的那一个。

久藏把“神器”的头放在了新搬来的操作台上。

“让她动起来就行了?”

佐江守点了点头。“若你能的话……”

“检修时可能需要替换部件,有些稀有材料极其昂贵,你们拿得出吧?”

既然有幕府出钱,就没必要客气。

久藏这般想着,又转头看向被大卸八块的“神器”。

“准备!”

两只蟋蟀都被放进斗盆后,斗蟋督察官高声宣布。

斗蟋用的陶盆长五寸、宽七寸,中央用一张纸隔开了两侧的蟋蟀。

两只蟋蟀的主人各拿起一支毛笔一样的小刷,开始触碰蟋蟀的触角。缩在斗盆角落里一动不动的蟋蟀逐渐变得生龙活虎起来。

那支小刷是一种名为“茜草”的工具,由鼠须和稻秆的纤维混合制成,很好地模拟了蟋蟀的触须。

只要用它巧妙地触碰蟋蟀的触须和腿,领地意识极强的雄蟋蟀就会误以为是有其他蟋蟀在挑衅自己,从而变得斗志昂扬。

看到完全兴奋起来的蟋蟀在斗盆里活蹦乱跳着寻找对手,甚内不觉拍手叫好。

有人说,能否成功用茜草勾起蟋蟀的斗志,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比赛的胜负。挑逗过程看似简单,但若想只勾引出蟋蟀的斗志而不使其畏缩,实则是一件难事。无论多么优秀的上等蟋蟀,只要这一步功夫没有下足,也很有可能输给斗志昂扬的下等蟋蟀。

“开斗!”

督察官下令的同时,身着礼服的裁判官取走了分隔蟋蟀的纸张。

登时,东侧的青蟋蟀向西侧的白蟋蟀发起了进攻。

看台周围的各藩人等骚动起来。

通常来说,两只蟋蟀不会这么快就扭打在一起,而是会先互相观察一阵再发起攻击。

那只青蟋蟀猛如疯犬。为天府大斗蟋会准备的蟋蟀都是各藩精挑细选出来的上等蟋蟀,果然与一般市井上的蟋蟀有着天壤之别。

西侧的白蟋蟀镇定自若。它佯装出一副准备正面迎敌的样子,却又出其不意地在一瞬间咬住了对手的侧腹。

看来,白蟋蟀也非同一般。普通的蟋蟀往往会从正面咬对方的下颚或脖子,像这种先咬侧腹的蟋蟀,甚内还是头一次见。

大概是见正面迎敌胜算不大,所以才改换策略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吧?青蟋蟀似乎也是第一次被咬到侧腹,气焰顿时弱了下来,跳到远处静静观察对手。

虽说蟋蟀厮斗的时候不可能想这么多,但观战的人却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替它们想这想那。

两只蟋蟀始终正面相对,斗志高昂,谁也不肯将尾巴暴露给对方。

“准备!”

听到督察官的号令,两只蟋蟀的主人又开始用茜草挑逗起了斗盆中转圈对峙的蟋蟀。若没有督察官的号令,他们是不能擅自使用茜草的。

被茜草尖碰到的瞬间,青蟋蟀猛蹬后腿大跳起来,扑向了对面的白蟋蟀。

白蟋蟀灵敏地做出反应,向后跳出了一寸左右。

见对手扑空,白蟋蟀从侧面发起进攻,咬住了青蟋蟀的脖子。

斗盆周围的人们不禁连连叫好。

白蟋蟀并不松嘴,直接扭动身体,与青蟋蟀一起在斗盆中翻滚起来。

青蟋蟀奋力张开翅膀试图稳住身体,却不知体格比它略小一圈的白蟋蟀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量,不停地将它的身体左右翻弄。最后,青蟋蟀终于放弃了抵抗,缓缓合拢了翅膀。

“终了!”

裁判官面向西侧举起军配扇的同时,两只纠缠在一起的蟋蟀也分开了。青蟋蟀迅速躲到了斗盆的角落里,背对白蟋蟀。而白蟋蟀则得意扬扬地摩挲着触须,发出了胜利者惬意的鸣叫。

在场的人们躁动起来。督察官在一张纸笺上写了什么,将它递与西侧的武士。东侧的武士则用小虫网把输掉的蟋蟀收回养盆,悻悻地离开了。

上午的比赛到此结束。

场中还有另外四张斗蟋台,台边也都分别站着一名督察官。

甚内出至屋外,沿着人来人往的回廊向前走,忽然看到一间屋子热闹非常,挤不进去的人已经将队伍排到了回廊上。甚内认出了人群中的佐七,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啊,甚内!你跑到哪去了?”

佐七手捧一个装着几个养盆的匣子,睁大了双眼问。

“难得有此机会,我去见识了一下斗蟋。上等蟋蟀和赌坊里的那些便宜货就是不一样!”

“可不是嘛!那种低级的虫子互掐,哪里比得上这里的大斗蟋会?”

佐七鄙夷地噘着嘴说。

佐七所属的卯月藩就时常向天府进献大斗蟋会用的上等蟋蟀。

而佐七正是卯月藩指派的茜草官。年轻时,佐七浪费在斗蟋上的钱财比浪费在女人身上的还要多。即便已经长大成人,他一到秋天还是会热血沸腾。

“这边配对完了吗?”

“还没称完重呢!”

佐七指着排着长队的前方说。

屋中有四张大台,上面放着称蟋蟀用的秤。或许是因为人手不够,只有一张大台旁边站了督察官。

“将军家的蟋蟀从笼子里跑出去啦!”

“哦?就是那只叫‘鸢梅’的蟋蟀?”

“是呀,要是谁不小心踩死了它,麻烦可就大了!方才大伙儿连动都不敢动。”

大将军的蟋蟀也会参加大斗蟋会。

从初春至夏末,幕府内部每年都会组织大规模的捕蟋会。此外,官吏们还会出高价从市集上购买上等蟋蟀,进献给大将军。若进献的蟋蟀最后顺利在大斗蟋会上出场,进献它的人就能得到一笔丰厚的赏金。因此,每年都会有大量的上等蟋蟀被送到将军府,并由斗蟋督察人员专门负责饲养,饲养方式自然与普通蟋蟀大有不同。

由于在饲养上花的时间、精力和钱财都非寻常人家可比,将军家的蟋蟀战力一直很强。尤其是今年,据传有一只花名“鸢梅”的蟋蟀实力非凡。

“已经抓回来了?”

“正在称重的那只就是。”

说着,佐七指了指房屋深处正在拨动秤砣的督察官。

“看这光景,配对厮杀估计要到晚上了吧?”

“唉,多半是了……”

佐七点了点头。

对于甚内来说,时间拖得越久反而越有利。

天府一年一度的大斗蟋会将于几日后召开。届时,各藩都会派人带着他们最满意的蟋蟀前来参赛。

斗蟋只有近距离观看才有趣。因此,各藩的茜草官将有机会和大将军同坐在一张桌前观战。这对于武士来说是莫大的荣誉。

然而,真正能享受到这份荣誉的,每年也不过只有五对——十只蟋蟀的茜草官。

此时正在天府城内举行的是大斗蟋会前的预选赛。

甚内以协助卯月藩参赛为由,与佐七一同来到了天府城。

当然,他来这里并不是为了看斗蟋,而是想要借机观察天府城的情况。

暗中潜入天府城绝非易事。即便是各藩使者,若无要紧事也不能随意进出。

因此对于甚内来说,这次斗蟋会可以说是天赐的良机。更有利的是,卯月藩的佐七非常信赖他。

甚内和佐七打了声招呼,离开了斗蟋会场。

每年大斗蟋会召开的前几日起,由于各藩人等会陆续来到天府城中,在城内的走动会变得相对自由。虽说天守阁所在的本丸等幕府要地仍旧严禁入内,但城内已经出现了许多像甚内一样四处闲逛的乡下武士。

甚内已有十年未踏入过天府城了。

他过去还是个公府密探的时候,曾在这里修花剪草,而现在他又回到了这片熟悉的土地,佯装无所事事地四处游逛。

其实,他是想事先打探出久藏到底在何处,以免发生紧急事态时措手不及。

甚内先去精炼所一带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

又走了一阵后,一处所在突然吸引了甚内的注意。

西之丸4下方有一片梅林,梅林深处建着几间存放甲胄和兵器的仓库。可现在,通往仓库的路却被竹栅栏挡住了。

眼下并非梅花开放的时节,梅林一带人迹罕至,用十数丈宽的栅栏挡在路中未免有些多此一举。那排栅栏并不难翻,但既然有人把它设在这里,显然是不希望有人靠近。做栅栏的竹子色泽青绿,大概是不久前刚做成的。

甚内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拐向了别处。

通往西之丸下方的其他小路也都被拦住了。

至少目前来看,在各藩人等都被准许活动的范围内,只有这一处看起来很可疑。

久藏十有八九就在其中的某个仓库里。

若非是想隐瞒什么,幕府的人不可能把通向西之丸下方的路全部封住。

在城中转得差不多后,甚内正要返回会场,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这不是甚内吗!你干什么呢?”

抬头看时,只见黑松树干上架着一把木梯,上面正站着梅川喜八。

“没什么……”

甚内淡淡地笑了笑。

喜八像是在修剪松枝时偶然发现了自己,但甚内很清楚,他一定是早就盯上自己了。

正是知道横竖瞒不过对方的眼目,甚内才特意借参加斗蟋会的名义混进了城来。这样,即便是喜八也很难找到理由对自己暗下黑手。

“梯子不稳,过来帮我扶着点。”

甚内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听从了喜八的吩咐。事到如今,他想不出喜八还能耍出什么花招。

喜八爬下梯子,直勾勾地盯着甚内扶在梯子上的手。

“你的亲戚是章鱼还是蜥蜴?!”

“什么?”

“断掉的手指怎么又长出来了?还有腿也……”

喜八的样子不像是在故意套话,而是真的被震惊到了。

梅川喜八竟也会露出这副表情,真是稀罕——甚内苦笑着想。

十年前,他曾被这个名叫喜八的人严刑拷打,好几根手指、脚趾和一侧膝盖后的筋腱都被他用修枝剪残忍地剪去了。

“既非章鱼也非蜥蜴,我和螃蟹倒是远亲。”

“少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喜八皱起眉来,“看来你混得还不错,如今在做什么?”

面对明知故问的喜八,甚内谨慎作答道:“如您所知,我如今是个微不足道的机巧学徒。”

“那么,你这个机巧学徒来天府城有何贵干?”

“我来寻找走丢的师父,但愿他平安无事。”

甚内一副装傻充愣的样子,话中却又隐隐带刺。喜八不禁暗暗咂舌。

“……今年的斗蟋会上,将军家不是出了一只战力极强的蟋蟀吗?”甚内转换话题道,“花名好像是什么‘鸢梅’。我听说它凶猛无比,与它对战的蟋蟀不但必败,还一定会被它咬死。为此大家在斗蟋配对的时候都战战兢兢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喜八压低了嗓音问。

“有传言说,那只蟋蟀是从皇宫里捡来的。”

除此之外,蟋蟀花名中的“梅”字也让甚内耿耿于怀。按照惯例,斗蟋的花名通常会包含发现者名字中的一个字。

“好像是从天帝陵里爬出来的……”

“你是不是嫌自己命长?”

喜八的震怒代替了回答。

如果梅川喜八把在宫中找到的蟋蟀献给大将军,而且这只蟋蟀最终还得以出战大斗蟋会,就等于幕府默认了公府密探出入皇宫一事。

甚内知道此时继续挑衅绝非明智之举,于是微微低头行礼后便转身离开了。

大斗蟋会的预选赛结束后,甚内离开天府城,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外面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佐七所属的卯月藩共出了五只蟋蟀,目前还剩下两只没被淘汰。只要它们在明日和后日的预选赛中取胜,就能有幸成为参加大斗蟋会的十只蟋蟀之一。佐七只盼望它们不要碰上“鸢梅”。

回到钉宫邸后,甚内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别邸,继续钻研那只金刚鹦鹉。

然而,他却很难集中精神,不到半个时辰就坐不住了。

伊武每晚都会来到别邸的地下室,在久藏常用的工作间里休息。

虽说贸然闯入有些无礼,但其实甚内此前已经趁久藏不在偷偷潜进去过好几次了。对于当过公府密探的甚内来说,这不过是小菜一碟。

甚内掀开别邸的地板,沿着那段又直又陡的楼梯下到了阴冷的地下室。

比起地上那座泥墙砌就的别邸,恐怕这间地下室还要更为宽敞些。久藏有时会在这里连续埋头工作几日几夜。

拉开地下室深处的那扇朱漆门板,甚内看到伊武正睡在其中。

每隔一月,久藏都会卸下伊武的头和四肢,在这里为她进行一次细致的全身检修。彼时,他会把她的头放在远处较高的台子上,双臂和双腿分别放在左右两侧的四张小台上。

伊武身穿薄薄的贴身寝衣,姿态端庄地躺在屋子正中的大台上。

甚内来到台边,细细端详伊武的睡脸。

看得久了,竟会产生一种她正在均匀呼吸的错觉。

纤长的睫毛覆盖着闭合的眼睑,嫩红的嘴唇好似含苞待放的花蕾。

一时间,甚内像是被迷了心窍,把手伸向了她的胸口……

指尖就快要碰到伊武的身体时,他才猛然惊觉,连忙摇了摇头。

伊武依旧安然地躺在那里,仿佛周围无事发生。

还是不明白。

面对躺在操作台上的“神器”,久藏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珠。

那些因年久失修而出现老化的部件,即便表面看上去并无大碍,也已经统统被更换一新。

“神器”的身体构造酷似伊武,而伊武身体中的数百万个部件,哪怕是一个细小的齿轮,久藏都记得清清楚楚。

最小的齿轮仅有芝麻粒大小,锯齿的尺寸只要存在半点差错,机巧人偶都无法正常活动。然而现在,久藏已经戴着放大镜筒将它们一一检查过了,并未发现任何啮合不良之处。

若是伊武的身体,绝对已经能动了。

对“神器”的构造了解越深,久藏就越是坚定了一个想法。

当年比嘉惠庵借着验看“神代之神器”的名义进入皇宫,其实是在私下照着“神器”的样子,做了一个与之别无二致的仿制品。

也就是伊武。

想到这里,久藏用力掐着眉心,摇了摇头。

这几日他几乎没有合眼,头脑已经不甚灵便。也许是自己遗漏了什么地方,没有看出“神器”和伊武之间更隐秘的差别。

的确,伊武身上的很多部件是用成分尚且不明的矿物和金属制成的,而“神器”体内的这些部位则使用了其他材料代替。但即便如此,这些部件的形状和重量也都与伊武体内的完全相同。

久藏在操作台边坐下,细看躺在台子上的“神器”——“神器”的四肢都已被拆下,头在略高一些的台子上俯视着自己的胴体。

此前,他一直在用放大镜筒对身体内部的各处细节进行检查,却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通览过她的全身了。

看着神器那安然的睡脸、不会因仰卧而走形的双乳,以及双乳顶端的那对花蕾,久藏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要触摸的冲动。

伸出手去的那一刻,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袭上心头。

多年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那是久藏还在比嘉惠庵的几戒院里当学徒时的事。

事情发生在他和伊武初见的那段时间……

久藏闭上双眼,回忆起了那日的场景。

看着自己僵停在半空的手,久藏再一次端详起了操作台上那个拼装至一半的机巧人偶。

她现在只有头、脖颈至胸部的一半胴体,以及半条右臂,乍看之下很像是一具惨遭肢解的女尸。

久藏初次潜入惠庵的操作间时,就因为把机巧人偶当成了尸体而吓得不轻。

虽然尚未拼装好,但却已经可以看出人偶的外形是一位少女。

难道惠庵大人已经走火入魔了?

当时的久藏心中暗想。

他真的以为,机巧可以做出人的灵魂?

关于灵魂的本质,久藏已经和师父惠庵探讨过许多次。惠庵的理念始终很明确——

人,归根结底就是极度复杂的机巧。

有魂之物和无魂之物并没有绝对的界限,只是在复杂度和多样性上存在差别。

想不到,身量不高却待人和蔼、笑口常开、备受弟子拥戴的比嘉惠庵,竟会做出这样的论断。

久藏想要反驳,却不知该如何措辞。他做过演戏用的小人偶,也修过尺寸颇大的万岁钟,对自己的手艺很有信心,但却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

比嘉惠庵及其弟子所在的私塾几戒院在天府声名大噪。

然而,他们究竟制造出了何种物件,外人却无缘得见,也根本想象不到。自负的久藏借着为贝太鼓役当内贼的机会混入几戒院,原本只是为了剽窃几样高超的手艺。

久藏对着面前的人偶叹了口气。

虽然她有没有生命……不,正是因为她没有生命,所以才格外地美。她永远不会衰老,不会失去这副青春的外表——她的美,是不容侵犯的美。

若在此逗留太久,很可能会引起其他弟子的怀疑。

念及此事,久藏决定暂且离开。

“我还会再来的,伊武。”

他对着拼装到一半的人偶说。

虽然明知不会得到回应,也觉得自己这样做确实很滑稽,但他还是很想对那个少女说说话。

“伊武”是久藏擅自为她取的名字。

传说,住在天府十三阁顶层的太夫就唤作此名。

然而实际上,十三阁的顶层根本没有住人,名叫“伊武”的太夫也并不存在。因为只有把最高的地位留空,上层的游女们才不会相互争斗。十三阁的内部人等和常去寻欢作乐的男人们全都知道这个秘密。“伊武”这个名字在他们口中就仿佛观音菩萨的代称,长年守护着十三阁。

可对于当时身在天府却不谙世事的久藏来说,他就是死也想亲眼一睹那位太夫的真容。直到后来,他才从一个常去十三阁的熟人那里得知了真相。

不存在于世间的女子之名,与眼前这个没有生命的少女正好相配。

比嘉惠庵的工作间位于宽阔主宅背面的幽僻处,四面为竹林所环绕。

久藏穿过竹林间的小道,走出土墙上的栅栏门,回到了主宅一隅属于他自己的居室,收拾行囊准备外出。

他必须得去见松吉。

一念及此,他的胃便开始阵阵绞痛。

背叛恩师惠庵和同门师兄弟的罪恶感与日俱增。

若当初没有被公府密探松吉送进几戒院当内贼,久藏恐怕永远也没有机会成为惠庵的弟子。

他多想与惠庵以另外一种方式相遇,真心实意地拜他为师!与其走到现在这一步,还不如作为普通的机巧师庸庸碌碌地过完一生。然而,命运就是如此残酷。

久藏没有在惠庵的工作间里找到任何有关“神代之神器”的情报。

他理应把几戒院里的一切见闻都如实向松吉禀报,但关于那个正在制作中的机巧人偶伊武,他却始终守口如瓶。

他认为伊武与天帝家的秘密并无关联,更何况,他绝对无法容忍伊武被别人用作威胁自己的筹码。

“你该不会是被惠庵感化了吧?”

卯州城外,马臼街边的一家客栈隔间里,松吉质问久藏。

楼下设有赌坊,赌徒们的喧闹声穿透地板传了上来。

比起僻静无人处,还是人声鼎沸的地方更适宜密谈。

目前为止,久藏还从未被几戒院的人怀疑或跟踪过。就算有人起疑盘问起来,久藏只需借口说去了赌坊便可。而且,自己避人眼目偷偷外出也同样可以用这个理由解释。

“几戒院没有任何可疑的动向,无论你再问多少遍,我的回答都一样。也没有任何一个弟子知道比嘉惠庵被召进皇宫验看的那件‘神代之神器’是什么。”久藏斩钉截铁地说。

他确实没有撒谎。

“真的?算了。不过你怎么总是整天板着一张脸……”松吉表情狰狞地呷了一口碗中的酒,“和你这种人饮酒真无趣!”

我才想这么说呢——久藏心下嘀咕道。

“对了,惠庵经常出入皇宫,你就没听他说起过天帝的情况?”

久藏摇了摇头。

天帝正在怀第二个孩子。

她的第一个孩子是男孩,一向由女子世袭帝位的天帝家正在期盼一个女孩的降生。

然而天帝身体羸弱,生下长子比留比古亲王时,她的身体就已经受到了重创。坊间传言,这或许会是她此生最后一次分娩。

幕府也对天帝家的动向颇为关切。

此前迁宫之际,天帝家的一应开销几乎全都依赖于幕府。但即便是在幕府势力占据上风的如今,从神代时期延续至今的天帝家的地位也不容小觑。

虽说幕府偶尔也会效仿公家5举办斗蟋会一类的活动,但对于天帝家来说,将军家终究是武家,以其身份就连皇宫的“外朝”都不能涉足。幕府曾提出让大将军的女儿嫁入天帝家,若天帝的第二个孩子仍是男孩,方方面面都要依赖幕府的天帝家就将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难以拒绝这门婚事。

松吉背后的人应当是幕府中的某个高官,但久藏并不知道此人具体是谁。而松吉到底在谋划什么、企图什么,久藏也一概不知。

大约一月之后,久藏被惠庵叫到了身边。

“陛下因难产驾崩了。”

惠庵的话给久藏带来了莫大的冲击。

“那她的孩子……”

“也已归天。”

这就是说,天帝和腹中的孩子一并死去了。

“此事万万不可泄漏。”

惠庵对满脸不解的久藏说。

久藏怎么也想不通,惠庵为何要把宫中如此重大的事情告诉自己。

“天帝家决定对外隐瞒此事,直至时机成熟再公布真相。”

“可是,这种事瞒得住吗……”

久藏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然而,惠庵却一脸严肃地说:“……他们让我做一个与真人相仿的机巧人偶。”

久藏听罢倒吸一口凉气。

虽说已经在惠庵的工作间里看到过机巧人偶的半成品,但久藏还是难以相信,这是天帝家经过再三考虑后做出的决定。

“机巧人偶再像先帝,也不可能蒙混过关啊……”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要做的是顶替那个死婴的机巧人偶。”

久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等到时机成熟,天帝家便会对外宣布陛下驾崩,并由婴儿继位统领朝政。当然,真正掌握实权的是比留比古亲王。”

用机巧制作体型较大的成年女体会相当麻烦,但若只是做一个不会说话又不懂人事的婴儿,或许真的能蒙混过关。

若不是之前亲眼见过惠庵制作的机巧人偶,久藏绝不会认为此事可行。

“我会先做出一个机巧婴儿,再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步替换她身上的部件。经年累月之后,她就能像真人一样说话走路了。”

原来,惠庵并没有打算一次性完成他的作品。他要循序渐进地完善人偶的机能,让她从婴儿成长为孩童,再由孩童成长为大人。

这听上去实在不像是人能完成的工作,但久藏的内心还是激动万分,手也兴奋得颤抖起来。

“你曾在天府当过机巧师,颇有一番手艺,非几戒院中的其他弟子可比。那些弟子在紧要关头都派不上用场,而你却不同。你愿意协助我吗?”

久藏没料到惠庵竟会如此器重自己,感到十分自豪。

自那之后,他便屡屡前往刑场,收集孕妇、婴儿以及孩童的尸体进行解剖,细细研究其中的结构。

参照惠庵画的图样,久藏用银削出了人偶的骨骼。惠庵则运用制作钟表的手法,为人偶的身体装上了齿轮和发条。

接着,久藏用乳白色的玻璃球镶嵌宝石做出了人偶的眼睛,惠庵则将控制面部表情的机巧机关密密麻麻地安装在了人偶的头骨内。

两人陷入了亵渎生命般的狂热,像是偏偏要从一堆没有生命的东西里造出个生命来。

废寝忘食地埋头工作数十日后,机巧婴儿终于初显雏形。

在此期间,久藏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怀孕的女子体内同时存在着两个灵魂。

仔细想来,这是多么不可思议!

女子腹中的那个灵魂究竟是生于何时,来自何处呢?

若灵魂确实能够悄然而至,那么自己正在制作的这个机巧婴儿体内,会不会也能突然诞生出灵魂?

近百日后,机巧婴儿已经基本制作完成。

由于有要事外出,比嘉惠庵久违地离开了几戒院。

连日的劳作早已让久藏身心俱疲,他再也按捺不住想要见伊武的欲望,在光天化日之下闯入了惠庵的工作间。

偏僻的工作间中,伊武依然像之前一样平躺在操作台上。安装在她身上的部件增加了些许,双腿膝盖以上的部分皆已制作完成。

久藏坐到伊武身边,凝视着她的睡脸。

虽说残缺的四肢让她看起来更像一具尸体,但她胴体里饱含的血色,以及脸颊上透出的红晕,都与久藏在刑场见惯的那些死尸截然不同。

或许是错觉,久藏从伊武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伊武……”久藏呼唤道。

此前,虽然有过长时间的端详,但久藏从不敢触碰伊武的身体。他担心自己的触碰会让那具圣洁的身体遭到玷污和破坏。

然而这日,不知是因为太累,还是长期的劳作加深了他对机巧人偶的感情,久藏第一次感到心脏的跳动无比剧烈。

他把手伸向了伊武雪白的胸脯。

中指指尖触碰到了乳首。

犹豫片刻后,久藏用整个手掌将伊武的左乳包裹起来。

饱含弹性,又像是要化在手心一样柔软至极……

久藏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的心跳仿佛顺着手臂,从指尖传递到了机巧人偶的心脏。

乳房之下,伊武胸腔中的擒纵轮旋转起来,轮齿有节律地撞击着叉瓦,那律动与久藏的心跳合而为一。

伊武缓缓睁开了双眼——俯视操作台的久藏刚好目睹了这一幕。

“钉宫……久藏大人?”伊武用确认的语气问道。

久藏大惊失色,慌忙抽回放在伊武左乳上的手,跳离了操作台,全身战栗不止。

即便是在与惠庵一起制作机巧婴儿的时候,久藏也始终坚信,机巧人偶不可能像真人一样说话和思考。

伊武保持着平躺的姿势,转头看向久藏。

仅仅是这样,久藏就已然承受不住巨大的刺激,从工作间里落荒而逃。

“真是想不到啊……”

钉宫宅邸的廊沿上,默默倾听伊武讲述的甚内不禁发出一声感慨。

平时几乎不流露任何感情的久藏竟会对伊武做出那种事,实在是难以想象。

伊武双脚并拢,坐姿端庄。在她旁边,放着那个表面画有长须鲸的四脚方匣。

那个匣子曾经是人,只不过现在被封在了方匣状的机巧之中。

方匣上画的那只跃出浪涛的长须鲸笔力遒劲、刻画入微,第一次听说它出自伊武之手时,甚内着实吃了一惊。

“钉宫大人封闭自己的内心,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莫非是在比嘉惠庵出事以后?”

伊武抚摸着身边的方匣,轻轻点了点头。

每逢天气晴好,她总是会像这样将方匣抱到回廊上,一起晒太阳。

每当看到伊武对着一个匣子说这说那,路过的弟子都会向她投来不解的目光。新入门的弟子必定会错把方匣当成凳子落座一次,而后被涨红了脸的伊武怒斥一番。

甚内托着下颌,暗自思索。

比嘉惠庵密谋倒幕未遂一事,已经广为世人所知。

他过去开办的私塾几戒院里聚集了各色人等。除了久藏这样的机巧师,还有小藩藩主的次子、三子,以及走投无路的浪人。

彼时正逢政道混乱,幕府往往动辄因为一件小事没收某藩的封地,甚至将整个藩都改易。因此,许多对幕府心怀不满的人都聚集到了惠庵身边。

当时幕府提出要破格授予惠庵武士身份、提拔其进入精炼方任职,身为一介机巧师的惠庵却再三推辞。此外,惠庵还与天帝家往来甚密,这便让更多不再信赖幕府的藩士、乡士和无法出仕的浪人归附于他。

比嘉惠庵本人对幕府应该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甚内心想。

此前在幕府当差时甚内便已得知,惠庵之所以参与倒幕,是因为担心幕府得势之后揭穿天帝是机巧人偶的秘密,大肆开掘天帝陵。

换言之,惠庵参与倒幕完全是出于父爱。他不想让自己的“女儿”被别人用好奇的眼睛盯着看、用肮脏的手摸个遍,只希望她的身体能永远不受侵犯。推动惠庵发起倒幕的动机,恐怕就是如此单纯。

彼时恰逢先代将军病故,年仅十一岁的嗣子——即现在的将军——奉旨继位,惠庵终于开始将他的计划付诸实践。

他利用自己娴熟的机巧技艺,制作了不用火药且能藏于怀中的短枪、装有钟表机关的倒计时点火器、形似飞鸟或野猫却实为炸弹的机巧动物……就这样,惠庵一步步推进着倒幕计划。

根据他的计划,起事当天,浪人们会先在天府城下十几处要地放火,引起一场大火灾。随后,埋伏在东西奉行所和天府城周边的人再趁乱将幕府重臣一一斩杀。

与此同时,惠庵守在皇宫等待弟子报信。等起事成功的消息传来,便恳请天帝家颁下一道令征讨大将军的诏书,并将其散布到天府各地。

机巧天帝就相当于惠庵的亲生女儿,而惠庵也早有预料,私塾弟子所属的藩大多会遵从圣旨,对成为“朝敌”的幕府举起反旗。蛰伏在天府和京城的浪人想必也都会纷纷响应。

然而,计划最终还是失败了。

因为在惠庵的私塾几戒院里,有一个被公府密探送进去的内贼。

此人就是钉宫久藏。

“你是内贼吧?”

惠庵把久藏叫到主宅深处的隔间里,开口问道。

久藏被问得哑口无言,膝盖上紧握的双拳颤抖不已,脖颈与腋下都生出了冷汗。

“您是从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我就发觉你不对劲了。你一直在赌坊里和幕府的探子见面对吧?”

惠庵口中的“探子”就是松吉。

既然已经被看穿至此,再怎么辩解也无济于事。

久藏的视线惶恐不安地四下游走。

惠庵则半睁着双眼一直盯着久藏,仿佛能看透他的所有心思,往日那副和蔼可亲的面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久藏被惠庵逼视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相邻隔间的门被拉开了。

久藏浑身一凛,以为是几戒院里的浪人提着刀来取自己的性命了。

然而,站在门外的却是一位妙龄少女。

她身穿醒目的红色小袖,乌黑的头发用长簪盘起。

久藏一时没有认出她是谁。但片刻之后,他突然大叫一声,惊得目瞪口呆。

她就是躺在惠庵工作间里的那个机巧人偶!

在一脸愕然的久藏面前,少女轻按小袖的下摆,在惠庵身边跪坐下来。

随后,她双手三指撑地,俯身向久藏深鞠一躬。

“小女伊武。”

少女说罢抬起头来,嘴角扬起一抹浅笑。她那玛瑙般通透的墨绿色眼瞳放着光芒,将久藏困惑的神情倒映其中。

“你还记得这个女子吧?当然,还有她的名字。”

由于太过震惊,久藏没能发出声来。

“你曾趁我外出多次潜入我的工作间,伊武已经全都告诉我了。”

“我……”

久藏一直以为,那日伊武苏醒并开口说话的情景,是自己做了亏心事后产生的幻觉。

“我找你还有一事相寻——你是如何让这个机巧人偶动起来的?”

“……什么?”久藏不明白惠庵的意思,反问道。

“这个机巧人偶理应是能动的,但我尝试了各种方法,都没能让她活动一下。而你潜入工作间时,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让她突然有了意识,自己动了起来。”惠庵深锁着眉心喃喃说道。

“我不知道……”

久藏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当时对伊武做过什么非同寻常的事。

“罢了。‘伊武’这个名字她很中意,听说是你给她起的?”

久藏感到双颊热似火烧。直到被人说破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对这个没有生命的机巧人偶,产生了比对真实的女人还要浓烈的情愫。

“我以她的身体为原型,对天帝的机巧人偶进行了反复改良。眼下,机巧天帝的完成度已经与伊武不相上下。”

久藏听罢抬起了头。

婴儿时期的机巧天帝制作完成后,惠庵又要试做少女时期的机巧天帝。他曾将一组图纸交给久藏,让他去制造机巧部件。

皇宫不允许惠庵带弟子一同入内,因此久藏并未亲眼见过机巧天帝组装完好后开始活动的样子。

尽管如此,民间却已有传言称,先帝驾崩后,腹中的女婴得以幸存,有朝一日将会从其兄比留比古亲王那里接掌政务。

“说实话,我很舍不得你。”惠庵紧紧盯着久藏的脸,继续说道,“与那些徒有小聪明的弟子不同,唯独你拥有制作机巧的双手和匠心,这一点难能可贵。知识会骗人,但手艺不会。记住,灵魂就寓于你的双手之中。”

不知何时,惠庵的语气又回到了慈师对弟子谆谆教诲时的样子。

“你制作的齿轮、发条,以及各种其他的机巧部件都与图纸上要求的毫厘不差,从没有偷工减料。正因如此,我觉得你或许可以信任。”

“惠庵大人……”

久藏的声音已经嘶哑。言未成句,泪水便从眼角溢了出来。

“你被送进几戒院当内贼也是命运使然,我没有必要为此苛责于你。只是我想,经过这十余年来日复一日的修习,你的心应该已经不再向着幕府,而是暗暗归附于几戒院和我惠庵了。”

久藏连连用力点头。

他想要说些什么以表明心意,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种时候,无论再说什么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你与幕府的探子有来往,这正是个好机会。”

久藏听罢倒吸一口凉气,他已经猜到了惠庵的企图。

“眼下,起事的时日和具体安排都已敲定。”

久藏对此也隐约有所察觉。近日出入几戒院的人比以往多了不少,其中有一些人显然不是为了学手艺而来。他每日夜不能寐,正是在纠结是否要将此事向松吉禀报。

“起事的日子是十二月的初卯日,时刻为傍晚酉时——你就这样对幕府那边说吧。”

惠庵说罢,对久藏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恐怕,他决定动手的日子远远早于这一天。之所以让久藏泄漏假情报,是为了迷惑幕府,使其掉以轻心。

只要不说情报是假的,应该就能骗过松吉——久藏打定了主意。

惠庵故意将用意挑明,显然是在考验久藏。

久藏天真地以为,只要过了这一关,自己就可以不再隐瞒身份,能正大光明地成为惠庵的弟子了。

他回到自己的居室,更换行装,向接头的客栈走去。

这日正巧也是他要和松吉会面的日子。大概是察觉到了几戒院近来有些蹊跷,松吉约见久藏的次数频繁了许多。

与松吉见面一向是最让久藏头疼的事,但这一次,他的脚步却格外轻盈,心中甚至为即将欺骗松吉而感到了一丝快意。

若惠庵起事成功,自己也能脱离松吉等公府密探的掌控,重获自由。

久藏来到松吉所在的赌坊二楼,小心翼翼地将惠庵说的时日告诉了松吉。松吉听后,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那么,哪一个才是真的呢……”

松吉挠着下颌,冷不防地冒出一句话来。

“这是何意?”久藏故作镇定地问。

“你说的和别人说的不一样。”

“怎么会……”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要是你以为内贼只有你一个,那可就大错特错喽!”

松吉说着把酒碗端到嘴边。

“几戒院的浪人里也有一个我安插的内贼。我在牟田藩小有人脉,答应事成之后保他在那里做官。”

松吉咧嘴一笑,猛灌了一口酒。

“你呀,估计是被惠庵他们看穿啦!”

“这……”

久藏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知道你会向幕府通风报信,所以故意告诉你假情报,想要将计就计骗我们上钩。”

松吉似乎是误以为久藏也蒙在鼓里。

“别人说的日子比你说的要早十天,我看那边才是真的吧!”

说罢,松吉像是赞同自己的观点一样点起头来。

“你要是回到几戒院定会被杀!这样吧,天亮之后,你就与我一同回天府。”

“我……”

“我这可是为你好!还是说,你有什么不愿回去的理由?”

面对抬眼逼视自己的松吉,久藏沉默不语。若让松吉知道了自己背叛幕府的企图,自己一定会当场没命,成为惠庵弟子的梦想也会化为泡影。

“我们把身为机巧师的你安插在惠庵身边,其实不光是想让你做内贼。他不肯进幕府做官,我们就需要一个人来代替他,把他的技艺弘扬于世。倘若——”说到这里,松吉的瞳仁骤然增大,“倘若几戒院里的那帮家伙真的起事倒幕,幕府必定会将他们统统拘捕。在那之后,比嘉惠庵技艺的继承人就是你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你会被授予武士身份,拜官封爵。”

“难道……”

久藏万万没想到松吉会说出这番话。

恐怕,这原本是幕府为了收买惠庵向他提出的待遇。而现在,幕府已然放弃惠庵,而决定用同样的待遇来引诱自己。

“正是这个‘难道’。回到天府以后,我就把你引荐给我家主子。”

“我可不想见什么密探头子。”

“我说的不是喜八,是更上面的主子——吹法螺贝的那个老头子!”

松吉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久藏却完全不解其意。

但总之,事态的发展与预想大相径庭。

松吉虽然现在有说有笑,但他毕竟是个公府密探,趁机逃回几戒院看来是不可能了。一旦试图逃跑,松吉就算再粗心也一定会怀疑到自己身上。

久藏紧咬着下唇,对在这种时候贪生怕死、委曲求全的自己唾弃不已。

须臾6七年十一月——

东西奉行所的捕快将身携倒计时点火器、图谋在天府大肆烧杀的惠庵弟子和浪人们纷纷逮捕。

由于事先从宅邸来到了皇宫,比嘉惠庵暂时躲过了拘捕。但二十余日后,幕府开始频频上奏逼迫天帝家,最终还是让皇宫把惠庵交了出来。

当然,惠庵并没有拿到征讨大将军的圣旨。他被捕当时,幕府的军队将“内廷”里里外外包围了近二十圈。就在幕府与天帝家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开战的时候,惠庵从屋中走了出来。

出人意料的是,他神情淡然,似乎已经了无牵挂,未做半点抵抗便乖乖束手就擒。

之后,与此案并无直接联系的惠庵弟子,以及常来几戒院走动的藩士和浪人也都接连被捕。几个小藩甚至直接因此惨遭改易。

因此案被捕的百余人在三辻原的刑场被悉数斩首。比嘉惠庵和几个主谋的头颅被示众多日,直至乌鸦和蛆虫将他们脸上的肉吃得精光,只剩下长着须发的白骨。

奉行所收到的那张检举惠庵及其同党密谋倒幕的诉状上,署着两个人的姓名。

一个是后来去牟田藩做官的那个浪人,另一个,则是幕府精炼方技师钉宫久藏。

自那日起,我的心便死了。

久藏俯视着纹丝不动的“神器”,悔恨之意漫上心头。

在天府郊外独享一座大宅,以“技师”之名拿着比精炼方长官还要多的俸禄,我就这样不知廉耻地活到了现在。

先是让机巧蟋蟀混入大斗蟋会,惩治了那个曾经同在几戒院做内贼的浪人和收留他的牟田藩,然后又利用当时身在悬砚方的密探甚内杀掉了松吉。

在后来围绕机巧天帝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之中,又经过一番精心谋划,让贝太鼓役芳贺羽生守遭到改易,还被处以切腹之刑——久藏的复仇计划一直在继续。

然而,笼罩在他心头的那片阴云始终没有消散。

惠庵惨遭斩首示众后,久藏被召至了精炼方作业所,幕府命令他对从几戒院查抄来的物品和书籍进行检查。为了隐藏机巧天帝的秘密,他将画着天帝图样的那本书的书名改成了“不知其机巧巧之如何”,并将它与其他书籍混放在了一起。

查着查着,久藏发现了一件怪事。

那个名叫伊武的机巧人偶不知去了何处。

慎重起见,他特意查看了刑场的斩首者名簿,但在被捕入狱者和被斩首者的记录中都没有找到类似伊武的少女。

倘若伊武被捕,机巧人偶的秘密被发现,世间必会掀起轩然大波。毕竟,目前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机巧技艺已经发展到了能让人偶像真人一样说话走路的地步。

当上精炼方技师后,久藏也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但其实若非亲眼所见,就算他说出这个事实也绝对不会有人相信。

那是五月里一个温润的雨天。

久藏正独自在幕府赏赐的大宅中百无聊赖地翻阅书籍。突然,他听到有人进门,赶忙出至屋外察看。

时值正午,但天上依然飘着薄薄的阴云,门前那位女子身上的红色小袖也仿佛洇透在了这晦暗潮湿的风景之中。

斜撑的伞下露出了半张脸。

嫩红的嘴唇莞尔一笑。

是伊武。

久藏怔怔地立在原地,完全忘记了身体已经被雨水打湿。

他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步向伊武走去。

“我找您好久了,钉宫久藏大人。”

女子扬起伞,露出了她的整张脸。

那如玛瑙一般晶莹剔透的墨绿色眼瞳正凝视着久藏。

细细一看,伊武的小袖下摆已经脏污破损,脚上没有穿木屐,布袜也已被磨得破破烂烂。她一定是走了很长的路,才终于找到这里来的。

“我想求您为我检修一下全身各处。”

久藏跪倒在了满是泥泞的地面上。

他用额头磕着石板,脸贴着地,像是在吮吸泥水一样呜咽起来。

这是他在惠庵死后第一次流泪。

也是他最后一次在伊武面前流露感情。

端详着平躺在操作台上的“神器”,失去多年的感情突然再次涌上了久藏的心头。

他想要触碰那副身体。

当然,他在检修时已经把“神器”的全身各处都摸了个遍。但这一次,他不想作为机巧师,而只是单纯地作为一个男人,去触摸她沉睡中的身体。

久藏回想起了第一次在惠庵的工作间里看到尚未制作完成的伊武时的情景。

心跳在加速。

他把手伸向“神器”微微隆起的白皙胸脯,滑入了白色寝衣的襟口。

已经多少年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

伊武和这个与她别无二致的“神器”都仍然是那么青春貌美,而自己却已经步入暮年。一念及此,久藏便感到分外悲凉。

久藏用整个手掌将“神器”的左乳包裹起来。

饱含弹性,又像是要化在手心里一样柔软至极……

此时此刻,支配久藏的不是情欲,而是对失去之物的深切怀恋。

对了,我曾经对伊武——

手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动了起来。

一时间,久藏竟分不清动的究竟是自己的脉搏,还是“神器”胸廓内侧那个模拟心脏的机巧构件。

在久藏的俯视下,“神器”那双被纤长睫毛覆盖的眼睑悄然张开。

接着,嫩红的双唇如花苞吐蕊一般轻轻绽开,白蝶贝打磨而成的洁白牙齿若隐若现。

“钉宫……久藏大人?”

久藏错觉顿生,时间仿佛一下子倒回了伊武刚刚苏醒的那个时候。

天守阁的大殿里设着一个铺有毛毡的阶坛,上面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各式虫罐。

这些虫罐里装的,是在预选赛中失利、无缘在大斗蟋会上出场的蟋蟀。

蟋蟀活不过冬天,寿命只有一季。因此,这些原本为参加大斗蟋会所养的蟋蟀即便最后没能出场,也会在赛事结束后被进献给大将军。

上座处摆着一张五角形的大黑檀木桌。茜草官的座席设在五角桌东西两侧的对边上,裁判官和督察官的座席位于相邻的两条边,剩下的一条边上则设有大将军的宝座。

东西两侧的座席后方还各有一个铺着毛毡的阶坛,其上的虫罐里放着即将参加大斗蟋会的蟋蟀——东、西两方各有五只,共计十只。

坐在五角桌边的人们坐立不安,佐七也在其中。

卯月藩的蟋蟀在预选赛中成功晋级,成了有幸参加大斗蟋会的十只蟋蟀之一。据佐七说,这还是他第一次当大斗蟋会的茜草官。

西侧,与佐七相对而坐的茜草官气定神闲——将军家的“鸢梅”也是即将参与终极对决的蟋蟀之一。

离桌子稍远的地方,来自各藩的数十名武士正在殷切恭候大将军的到来。

斗蟋时若不坐在桌边始终关注着斗盆之中,就无法得知详细的战况。不过,真正的内行似乎只需通过裁判官举扇的手势、角度和手臂的动作就能看出场上的蟋蟀正在如何厮斗,以及哪一方占了上风。

起初,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地静静等待。但后来,大家逐渐察觉事态不对,人群开始嘈杂起来。

开赛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有余。

甚内也隐隐感觉有事发生。

最明显的一个征兆,就是一直在大殿角落里监视自己的梅川喜八不见了。

既然能惊动公府密探的头子喜八,说明发生的事情非同小可,至少要比监视甚内重要得多。

大殿内侧有六扇绘着竹林和老虎的隔门。正当甚内思索之时,只见那六扇隔门的中间两扇被突然拉开。

在场的人们以为是大将军驾到,纷纷紧张起来。但片刻之后,他们脸上的神情就由紧张转为了疑惑。

用双手将左右隔门大大撑开的,是一个穿着单薄寝衣的女子。

“……在哪儿?”

这是她现身后说的第一句话。

说完,她满面愁容地四下察看,对大殿中的人群视若无物。

骇人的是,她浑身上下都沾着污渍,而且那些污渍疑似喷溅出来的血迹。

伊武,你来这里做什么——

人群中的甚内见到女子第一眼后不禁想脱口而出这句话,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不对,她不是伊武。

那么,她是——

甚内正要起身上前,却被坐在五角桌边的督察官抢了先。

“哪里来的悍妇?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本想厉色责问女子,手却不自觉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似乎是被她那副可怖的样子吓住了。

“你是幕府的人?”

“正是,我是斗蟋督察……”

话才说到一半便化为了惨叫。

从甚内所站的位置一时还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能看到女子正用雪白纤细的手臂抓着督察官的脸。

最后,他终于看清了女子在做什么。

她的拇指和食指深深戳进了督察官的眼睛。

在场众人纷纷起身,一片哗然。

女子将惨叫连天、挣扎不停的督察官仰面放倒,勾着他被戳烂的双眼向前走来,烂眼中涌出的鲜血在榻榻米上拖曳出一道殷红的痕迹。

五角桌边的裁判官和茜草官吓得脸色煞白,仓皇逃窜。佐七则几乎是全身贴地,手脚并用地爬到了甚内身边。

“甚内,她、她是……”

“她不是伊武。”

甚内一把抓起了佐七的后颈。

“你立刻出城返回钉宫邸,把此事告知伊武。”

“那你呢?”

“我去找久藏大人。听好了,在我把久藏大人带回去之前,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说罢,甚内提起佐七,用力将他掷向了门外。

回头再看那女子,只见她正拖着奄奄一息的督察官四处走动,似乎是在寻找什么。甚内心中甚是惊奇。

女子对弥漫在大殿里的紧张空气似乎毫不在意,这副做派倒和伊武一模一样。

摆放在大殿一角的虫罐吸引了女子的注意。她扔开督察官的身体,来到阶坛旁,将贴着封纸的虫罐一个接一个地打开。

每当蟋蟀从被掀开的虫罐里跳出,女子都会“哎呀”一声发出不合时宜的惊叫。

她就是“神代之神器”吗……

不,她是比嘉惠庵仿照真正的神器伊武制作出来的机巧人偶!

“在这里!”

甚内正在犹豫该如何行动,一声喊叫突然从某处传来。

大殿内侧的六扇隔门被统统踹倒,几名武士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与此同时,十几个身穿便服的人也从大殿的其他入口蜂拥而入。

武士大概是官兵,穿便服的人想必是公府密探,甚内能够认出其中几个。

大殿里原有的人已经逃走了大半。

“神器”正在背对人群查看虫罐,手执兵刃的武士和密探们一步步向她围拢过来。

其中一人挥刀砍向了她。

“神器”毫无防备,刀刃正劈在她的肩头。

人们本以为她就要倒在血泊之中,却不料刀刃不但没有割破她的身体,反而被她的身体撞断,掉在了地上。

“神器”慢慢回过头来,表情里既无愤怒也无仇恨。

她一把抓起武士的发髻,将他倒着抛向了阶坛。

铺着毛毡的阶坛被砸裂成两半,武士的脖子也折成了直角。

摆在阶坛上的虫罐散落一地,一些尚未被掀开过的虫罐也碎裂开来或是摔掉了盖子,本要献给大将军的数十只蟋蟀在榻榻米上蹦跳着四处逃窜。

“啊啊,等等!啊……”

折断脖子的那名武士还在抽搐,“神器”慌慌张张地从他身旁跑过,去追赶逃走的蟋蟀。

这场景甚至有些可笑。

“神器”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不断用手去扣在榻榻米上跳来跳去的蟋蟀。这时,一个身穿便服的公府密探挥刀向她砍去。

谁承想,神器竟不耐烦地一把抓住刀刃,将刀夺至自己手中,胡乱挥舞起来。

“不许踩蟋蟀!不许踩!”

她发疯似的叫着,转瞬间砍翻了数名武士。

劈来的太刀对“神器”完全无用,她径直一路砍杀,就连自负武艺甚高的人们也拿她无可奈何。即使被刀砍中,她也似乎不会感到疼痛,依然若无其事地继续劈砍。砍到她骨头上的刀不是折断就是卷刃。

武士们的血沫四处飞溅,榻榻米、屋顶、倒成一堆的隔门上全都沾满了血迹。

大殿俨然化为人间地狱。

身着便服的公府密探已经不见踪影。或许是见到情况不妙,去搬救兵了。

甚内回过神时,大殿里的活人已经只剩下了他自己。

然而,此时的他却手无寸铁——进入天府城时,喜八对甚内格外“关照”,将他的浑身上下都搜了一遍。

“神器”提着刀,茫然立于大殿中央。突然,她的视线转向了甚内。

鲜血将她的面容衬托得格外白皙,在甚内看来,她甚至变得更加冶艳动人了。

“你是幕府的人?”

“……不是。”

甚内摇头道。“神器”听罢只说了声“哦”便了无兴致地走开了,继续翻动地上的尸体东寻西觅。

走廊上传来了数十人跑动的足音。

甚内犹豫片刻,决定暂且离开此地。

毕竟比起“神器”,还是找到久藏并带他回家更为要紧。甚内此刻心焦如焚,不知道久藏是否平安无事。

甚内冲出大殿,在铺着榻榻米的走廊上与一群武士和密探迎面相撞。

梅川喜八也在其中。

“甚内!怕不是你小子捣的鬼?”

“休要胡说,都给我听好!”甚内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乃钉宫久藏弟子,机巧师田坂甚内!此刻大殿里的女子不是真人,而是机巧人偶。光凭你们手里这些钝刀,就连划破她的皮都是难上加难,更别说是砍她的骨肉了!”

在场的人听后都面面相觑。

恐怕,武士和密探中已经有不少人死在了“神器”手里。

“她的心窝处有一块皮肤做得很薄。若想让她停下来,只有将手伸进那里,按动胸骨内侧的一个机关,让她体内的发条停转,这才能暂时阻止她。”

这是以前久藏对付失控的人偶时使用的招数,甚内也只是有所耳闻。

“别听他的!”喜八一声高喊,盖过了甚内的话音,“这小子当过贝太鼓役的走狗,是公府密探的叛徒!”

听了喜八的话,一名武士挥刀向甚内砍来。

情急之下,甚内用整个身体撞向走廊一侧的门板,滚入了门内的房间。

走廊上的一半人手继续赶往大殿去对付“神器”,另一半则冲入房间来取甚内的性命。

“现在不是自相残杀的时候!”

甚内怒气冲冲地大喊,却完全像是在对牛弹琴。

如今他既已被围,自知恐怕是性命难保。且不论那些武士,仅仅是那几个面熟的密探,就个个比甚内武艺高强。在敌众我寡且手无寸铁的情况下,甚内毫无胜算。

“当初我就该狠下心来把你斩草除根!”

喜八从包围甚内的人群后方走上前来。

他从身边一人的手中接过刀,一步步向甚内逼近。甚内则压低身体,窥伺着行动的时机。

“永别了,甚内!”

喜八挥刀砍向甚内。

甚内全身僵直,准备受死。然而就在这时,喜八举起的手臂却像是被什么勾住一样停在了半空。

刹那之后,喜八的半条小臂像是被拦腰切断的萝卜一样掉落在地。

喜八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紧接着,又突然抓挠起了自己的脖颈。

只见他的身体被从地面上提离了五寸左右,喉头下方变得越来越细,深红的血开始往外渗出。忽然,他的头从脖颈上滚落下来,与此同时,无头的身躯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甚内也尚未弄清发生了什么,环顾四周察看情况。

一根丝线模样的东西在空中发着寒光。

伴随着划破空气的尖啸声,那丝线在空中来回穿梭数次,将甚内周围所有人的手脚接连削下,断肢在地上七零八落。

甚内仰头望去,只见为防盗而设计的高达数间的房梁上,立着一个身穿蓝色忍者服和束脚长袴的身影。

“甚内,别来无恙啊。”

房梁上的女子将钢丝末端的重锤收入掌中,像演杂技似的一个筋斗翻身跃下,最后稳稳地单膝落地。

“春日?”

是那个天帝身边的窥见……朝廷的女忍者!

甚内上次见到她时,她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如今十年过去,她身上的女人味更浓了一些。娇艳朱红的嘴唇像是涂了胭脂,使她整个人显得英气逼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若是听了佐七报的信才来的,这速度也未免太快了些。

“是伊武让我来的。”

春日取下了脚边武士的佩刀,扔给甚内。

“我本是久违地带陛下来修缮身体的,却不料看到伊武正心焦如焚,说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伊武?”

春日点了点头。

莫非是“神器”苏醒时,与她形如孪生姐妹的伊武产生了某种感应?

“听说久藏失踪了?”

“估计就在城内,我差不多已经猜到是哪里了。”甚内把刀别进腰间说道。

“看来事情闹得不小啊……甚内,你是什么时候当上机巧师的?我觉得你不像干这行的。”

“闭嘴,现在闲话少说!”

说时迟那时快,甚内已经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春日紧跟在他的身后。

出了天守阁,甚内径直奔向了最为可疑的西之丸附近。

途中,他们与几个仓皇逃窜的守城武士和刚从会场逃脱、尚自不知所措的各藩人等擦肩而过,并没有谁注意到他们两人。

甚内翻过绿竹制成的篱笆墙,加快脚步冲向前方。这附近已经看不到行人。

穿过那片光秃秃的梅林,两人来到了存放甲胄和兵器的一排仓库前。

甚内以为,久藏验看“神器”的地方必是这些仓库中的一个。他本打算从一端开始搜起,却忽然看到其中一间仓库那厚重的大门正敞开着。

甚内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那扇门,仓库内摆满了他在钉宫邸已经司空见惯的工具和材料,墙壁和架子也都被这些东西占得满满当当。

一个人倒在仓库正中的操作台边。

“久藏大人!”

甚内扑到那人身边,不禁愕然失色。

久藏身穿的茶色小袖从双肩处断裂开来,两条手臂已经不翼而飞。

那副样子简直就像被粗暴的孩童玩坏了的人偶。

甚内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赶忙把耳朵贴到久藏的胸口上,确认他的心跳——

所幸,还有微弱的呼吸。

然而久藏出血实在太多了,从肩头断面处流出的血已经凝结在了地上。甚内抱起脸色苍白的久藏,感觉他的躯体已经冰凉。

“他死了?”一旁的春日问。

“还没……”甚内艰难地答道。

春日忧心忡忡地说:“这下,机巧的制作和修缮就……”

久藏失去了他那双能缔造神迹的手。

这怎么行?久藏的灵魂全在他的手里啊!

“先带回去再说,人还有气。”

说完,甚内将久藏扛了起来。

久藏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不知道还有没有意识。

“是‘神器’干的?”

“多半是了。”

“神器”应该是刚一苏醒就袭击了久藏。久藏被折磨至重伤濒死后,她便独自一人跑了出去。

虽说看似是在滥杀一气,但这或许正是比嘉惠庵设置在“神器”身上的某种机关。

甚内这样推测自有他的道理——惠庵死前很可能误以为是久藏背叛了自己,因此在被捕之前,他利用躲在宫中的时间对“神器”进行了某些改造……

显而易见,“神器”身上新增的屠杀机关,就是惠庵对幕府的复仇。惠庵早已料定,将军家的势力迟早会压过天帝家,那时幕府一定会派人开掘天帝陵。

惠庵原本的企图,应该是让屠杀机关在铁龛开启的那一刻就被触发。然而不知为何,一直在铁龛中静候时机的“神器”却没能正常运转起来。

直到久藏为她检修身体时,她才苏醒过来并立即开始执行屠杀。

看眼前的状况,只能如此推测了。

“那陛下……”

比起久藏的身体,春日更为忧虑的是机巧技艺的丢失。

这倒也无可厚非。毕竟,当好机巧天帝的仆人就是她人生的意义所在。

然而事到如今,久藏就算能捡回一命,也不可能再修缮和制作机巧人偶了。甚内很能理解春日的心情,因为他也担心伊武的身体。

久藏的两条断臂被丢在了仓库的角落里,现在即便把它们带回去,想必也已经无济于事。

甚内与春日一同出至屋外,看到远方的天守阁正在冒出黑烟,好像是起火了。

“春日,烦请你把久藏大人带回宅邸。等到一个叫佐七的人回来,就让他向众弟子宣布钉宫久藏的私塾自此停办。”

“那你呢?”

“我要回天守阁去。”

“别管那边了!”

春日接过久藏的身体,劝甚内道。

虽说已经为了机巧天帝的自由离开了皇宫,但春日毕竟曾是宫里的帐内女侍,想必很不乐意看到如今的幕府压制天帝家、干涉宫内事务。因此,即使幕府高官被“神器”杀得一个不剩,她也绝不会同情半分。

没有了双臂的久藏抱起来格外轻,春日不禁面露诧异。

“‘神器’长得和伊武一模一样,我不能放任不管。”

甚内虽然口上这么说,其实却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处置“神器”。他只是不能容忍她落在幕府那帮人的手里,任由他们摆布。

“好。”

春日只回答了一字。尽管立场不同,但她好歹也是要为机巧人偶奉献一生的人,甚内惦念伊武和其孪生姐妹“神器”的心情,无须说明她便能领会。

看着春日怀抱久藏健步如飞地渐渐跑远,甚内转过身,奔向了天守阁。

火势很大,天守阁上层的破风板7和格窗里都已冒出了熊熊火舌和滚滚浓烟。

甚内正了正腰间的刀,向前冲去。

围墙之外热气蒸腾,烧裂的瓦片伴着火屑从楼阁上纷纷坠落。

甚内抓住了一个匆匆逃出的武士。

“那个女人在哪儿?!”

武士应该能明白他问的是谁。

“还在天守阁里……”

武士战战兢兢地说。

甚内点了点头,沿着天守台8上的石阶冲进了天守阁。

阁中之人似乎都已逃光,四下里看不到一个人影。

火像是从上层烧起来的,下层只有薄烟弥漫。火向来都是向上烧的,因此甚内还有一些时间去找“神器”。不过,一旦顶梁柱被烧坏,整个天守阁上层很可能都会坍塌。

甚内一路寻找,回到了原定为斗蟋会场的大殿。

各藩饲养的蟋蟀被仓皇逃窜的人群胡乱踩踏,有几只已经死在了地上。

虫罐和养盆散落一地,此情此景与这里一刻之前的样子天差地别。

甚内已经没有耐心用手开门,直接用脚踹开了大殿和走廊上的一排排隔门,确认没人后又继续向楼阁深处奔去。

发现楼梯后,他沿着陡峭的楼梯转过两个直角,冲向了上层。

楼上的烟更浓了,但依然看不到火焰。

几个武士横尸在地,不知是否为“神器”所杀。

正当甚内寻找通往更上层的楼梯时,房梁断裂的声音从某处传了过来。

“‘神器’啊,快快现身吧!”

虽然自知无用,但甚内还是急得喊出了声。

屋檐断裂,数十块瓦片滚落下来,稀里哗啦地摔碎在了天守阁外的地上。

终于找到楼梯的甚内正要向上冲时——

他看到女子白皙的双腿从楼上走了下来。

甚内急忙止步,把腰间的刀连刀带鞘一起抽出,又将碍事的刀鞘拔掉,扔在了一边。

女子的双腿一步、一步,款款走来。

上层的火势似乎很猛,楼梯口处火屑如瀑。

天守阁随时可能倾塌,情况十万火急。

然而,“神器”的步子却缓慢得叫人心焦。

当“神器”的身体露出一半时,甚内注意到她的手里提着一个怪异的东西。

辨认了一阵后,他才看出那好像是颗人头。

直到“神器”完全进入视野,甚内才认出那颗人头的主人。

是大将军的头!

难道她在斗蟋会场上现身时说的那句“在哪儿”问的是大将军的所在?可若是那样的话……

“神器”的另一只手里提着一把刀。

或许是从烈焰中穿行而来的缘故,她的头发被烧得不剩几根,身上的寝衣也破烂焦黑,不知被劈砍过多少下,那狼狈的样子惹人心碎。

几处裂开的皮肤之下,露出了闪着金属光泽的骨骼,以及骨骼下方运作不息的齿轮和发条。

她揪着大将军的发髻,像提西瓜似的晃荡着那颗人头从楼梯上走下,脸上丝毫没有取得将军首级后的紧张与兴奋。

看到甚内后,“神器”问道:“你是幕府的人?”

她的问题和方才一样。

甚内已经决心要和“神器”决一死战,于是答道:“……正是。”

被封印时,“神器”体内应该是被设下了一道指令:除了要把当年尚为幼君的将军、惠庵的弟子久藏,以及惠庵指定的个别人斩尽杀绝以外,只要遇到幕府的人,也一律格杀勿论。

“神器”忠于这道指令,逐一盘问过对方的身份之后才会动手杀人。这副顽固又稚拙的样子让甚内心头一阵酸楚。

这不就是机巧人偶的本性吗?

用刀尖对准“神器”的眼睛时,甚内突然这样想道。自从成为久藏的弟子、了解了机巧的构造,一个疑问始终困扰着甚内。

久藏说机巧人偶没有心。

无论伊武是在欢喜地笑还是悲伤地哭,都不是因为她真正感觉到了快乐和悲伤,而是因为安装在她皮肤之下的无数齿轮、弹簧、发条、钢丝和水银软管使她做出了类似笑和哭的动作。

的确,无论伊武的身体被拆得多么细碎,都找不到任何与“心”对应的部件。

可如此说来,人不是也一样吗?

为了更好地制作机巧人偶,甚内曾多次跟随久藏前往刑场观察尸体解剖。然而越是了解人体,与久藏截然不同的想法在甚内心中就越是根深蒂固。

人的身体无论被解剖得多么细碎,都和机巧人偶一样,找不到任何装有其情感和记忆的器官。

灵魂究竟从何而来,又到何处去了呢?甚内一直抱有这个疑问。

若没有遇见伊武,他根本不会去思考这种问题。

或许,正是自己的关心赋予了伊武生命。

机巧人偶只有在被关心、被爱的时候才会像真人一样活动起来,去回馈对方的感情,伊武和天帝皆是如此。生命正是蕴藏在她们那一举一动之中。

伊武被封印在天帝陵深处,带着她的意识从遥远的神代时期一直躺到了现在。这其中的孤独对于有生命之物来说是多么难熬!

她的灵魂应该就是在久藏唤她“伊武”的那一刻出现的。

而面前这个与伊武形貌无异的“神器”,则是承载着惠庵对幕府的深仇大恨,长眠于地下。将她唤醒的,很可能是久藏内心的悔恨和对他自己的诅咒。

伊武之所以能成为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女,恐怕是因为她被周围的人所爱。

“神器”虽然和伊武外形相同,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爱她。

“可怜哪……”甚内不觉叹道。

正当他思索之间,得知甚内是幕府中人的“神器”颜色大变,向着甚内步步逼来。

若要让她彻底停下来,就必须伺机扑到她的怀里,把手伸进她的胸口,去按动那个藏在胸骨内侧的机关。

而要扑过去,就必须做好和对方同归于尽的心理准备。

那也没什么不好——甚内心想。

或许正是因为“神器”和伊武长得一样,甚内才会产生这种想法。

既然没有人愿意给予她爱,那就由我来。为了这个从孤独地狱中醒来的人偶,哪怕是殉情也未尝不可。

甚内重新握紧了刀。他打算先打掉“神器”手中的刀,然后自己也把刀扔掉,扑进她的怀里。

就在这时,上层的一部分地板坍塌了。

焦黑的房梁和椽木被火焰包裹着掉落下来。

“神器”似乎毫不在意身后的熊熊烈焰,头也不回地与甚内对峙着。

甚内上步向前冲去。

与此同时,“神器”将手中的头颅扔进火中,举起刀向甚内劈过来。

刀刃与刀刃碰撞在了一起。

双手握刀的甚内拼命抵挡着“神器”单手挥下的刀。

见甚内全力挡刀,“神器”把空着的一只手伸向了他的头。

甚内心下暗呼不妙。突然,一声踩碎干豆子般的脆响从地上传来。

“啊!”

“神器”大叫一声,扔掉了手里的刀,慌忙抬起一只脚来。

甚内看向她的脚边。

那里有一只被“神器”踩死的蟋蟀。

直觉告诉甚内,那蟋蟀便是喜八从皇宫里捉来的那只“鸢梅”。

有传言说,“鸢梅”是从天帝陵里爬出来的。如此想来,它很可能是一只和“神器”一同被封印在墓穴里的机巧蟋蟀。

“啊啊啊……”

“神器”大惊失色,发出了惨叫。

她的身体瞬间没了力气,软绵绵地倒在了甚内身上。

甚内奋力支撑起“神器”那沉重的身体。

原来是这样。

甚内恍然大悟。

“神器”之所以会来斗蟋会场,就是为了寻找这只“鸢梅”。

比嘉惠庵将“神器”放回天帝陵时,也一同将这只蟋蟀封进了墓室。甚内不知道惠庵为何要这样做,或许是想让这只蟋蟀像从神代时期被封印至今的伊武一样,作为古老机巧技艺的载体被保存下来。

然而对于“神器”来说,这只机巧蟋蟀就成了她在幽闭孤寂的天帝陵中唯一的陪伴。

“别哭。”

甚内用力抱住了蜷缩在自己怀中的“神器”。

他的肩头已然被“神器”的泪水打湿。

在“神器”那双玛瑙和玻璃制成的眼珠下方,有一对将鱼鳔用特殊技术进行软化后做成的泪腺。当控制面部动作的弹簧和发条让她的表情扭曲时,泪腺中储存的水就会被挤出。

但那又怎么样呢?

让这个少女泪如泉涌的显然不是机巧,而是悲伤的情绪。

甚内把手伸向“神器”颤抖的胸口,用手指戳进了她的心窝。“神器”没有丝毫抵抗。

按动胸骨内侧的机关后,“神器”体内的机巧停止了运转。

甚内难以支撑气力尽失的“神器”,把她平放在了地上。

仔细看时,方才被她踩碎的果然是一只制作精良的机巧蟋蟀。芝麻粒大小的齿轮和弹簧迸溅在了周围的地上。

“神器”的脸颊和睫毛上挂满泪水,双眼闭合,仿佛是睡熟了。

突然,天守阁剧烈摇晃起来。

甚内急忙纵身跃向后方,只见一根一抱粗的大梁穿透上层的地板,从高处掉落下来,震得整幢建筑摇颤不止。

烈焰吞噬了“神器”和机巧蟋蟀。

“神器”身上的皮肤在高温下冒着泡开始熔化,覆盖于其下的金属骨骼和密密麻麻的机巧部件暴露无遗。

甚内很想一直站在那里凝望火中的“神器”,但最终还是迫于无奈破窗而出,从房檐上跳下,逃离了摇摇将倾的天守阁。

从天府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望见熊熊燃烧的天守阁。

甚内穿过大街上看热闹的人群,径直奔向钉宫宅邸。

他还有一事未了。

“久藏大人!”

主宅里不见人影。

甚内毫不迟疑地跑向别邸。穿过两道大门,来到地下室,大家果然聚集在此。

“甚内大人!”

伊武第一个叫了起来。

就在刚刚,甚内还在与形貌酷似伊武的“神器”交战。而现在,真正的伊武又出现在了眼前,这种感觉甚是奇妙。

春日抱着手臂,靠墙坐在角落里。她已经换下那身蓝色的忍者服,换上了一件朴素的樱粉小袖。

机巧天帝正躺在地下室正中的操作台上。

为了能随时开始修缮,她的头和四肢已经被从胴体上卸下,分别放置在其他小台上。无数钢丝和软管从操作台间悬垂下来。

“这是……”

“钉宫大人说要我们准备好,让他能尽快开工……”

伊武说完看向了久藏。

久藏已经得到了包扎。他的肩头裹着白布,却还是有少量鲜血正在向外渗出。

“太慢了!”久藏闭着双眼,轻叹一口气,“不过好在……你还是在我死之前赶回来了。”

“久藏大人……”

就在这时,久藏睁开了眼睛。

“现在开始对机巧天帝的检查和修缮。”

“可是您现在……”

“是你来做,甚内。”久藏命令道,“我会把有关机巧构造的全部要点和秘技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你。我的时间不多了,你务必一次记牢,把听到的全都给我刻进脑袋里。”

“可我……”

甚内一时手足无措。他知道,自己掌握的知识和技艺都远远不能与久藏匹敌。

“少啰唆!你以为我就不想找个脑子比你更灵光的继承人吗?别婆婆妈妈的,动手!”

甚内看了看靠墙而坐的春日。

春日无言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甚内也只得横下心来。

他从摆满工具的操作台上拿起了久藏常用的放大镜筒,将它夹入眼皮,又用颤抖的双手转动刻度盘,完成了对焦。

自那之后的事,他一概不记得了。

当然,久藏所讲的机巧天帝的构造、修缮方法,以及部件材料的特制秘法等等都已经被他深深刻入脑髓。只不过,自己究竟是怎样完成的那项近乎缔造神迹的工作,他却想不起来。那段记忆就像是飘荡在远方的雾气,缥缈而朦胧。

据伊武和春日所说,久藏和甚内当时不吃不喝、夜不合眼地整整工作了三日三夜。由于手脚拙笨、技艺不精,甚内被久藏痛斥了一次又一次,但最终还是完成了机巧天帝的修缮。

就在组装完成的天帝再次睁开双眼的那一刻,久藏安心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甚内则精疲力竭地当场倒了下去。

“我通过观察伊武的身体,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比嘉惠庵的技艺。你也可以从伊武身上去学……”

这是久藏在弥留之际对甚内说的话。

“看着伊武永葆青春的样子,再想到正在老去的自己,我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甚内对春日说。

他们此刻正面朝庭院,并肩坐在钉宫宅邸的廊沿上。

“你呢?”

“我?”

春日睁圆了双眼看向甚内,托着下巴认真思考起来。

“唔……我倒觉得,与陛下不得不永葆青春的痛苦相比,还是我们现在这样更好些……”

春日的回答让甚内有些诧异。

“我确实比不上你啊……”

与始终困惑迷惘的甚内不同,春日在这方面想得非常透彻。

久藏年轻的时候,也一定对伊武抱有过特别的情愫。

最近甚内开始觉得,久藏之所以一味强调机巧人偶没有感情、没有心,或许是想要以此来麻痹自己。然而,正如无法判断机巧人偶是否有心一样,人同样也猜不透其他人的内心。

然而春日就没有自己和久藏的那种烦恼。这与男女之别或许并没有关系,是她与机巧人偶之间的主从关系使得她与其他人的想法截然不同。

至少,甚内自己从未想过把个人的烦恼向机巧人偶倾诉。

这日,甚内、天帝和春日一同陪伴伊武来到中洲观音寺做百度参拜。

一行四人穿过梵天门,来到了广场上。巨大帐布搭起的戏棚依然如故。春日和天帝已有十年未曾来过天府了。她们这次来本是为了观看戏棚表演,并顺道拜访钉宫宅邸。

关于大将军被杀一事,幕府对外宣称他是在火灾中被烧死的。

虽说这次事件引发了几场小骚动,但局势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混乱,新的将军也已经奉旨即位。

曾经从天府的各个角落都能望见的天府城天守阁,现在当然已经看不到了,而且幕府似乎也并没有重建它的打算。

与比嘉惠庵密谋倒幕时不同,如今幕府的势力已经稳如磐石,不会再因为更换将军这点小事而动荡不宁,即便没有了天守阁也不必为战乱担忧。甚内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曾经年纪相仿的春日和天帝手拉着手走在甚内前方。

现在的春日看上去已经像是一个照顾妹妹的大姐姐了。估计下一次见面时,她们看起来就会像是一对母女。再之后,她们或许会看似一对祖孙……然而对于春日和天帝来说,这无疑是她们真心希望的结局。

春日说等天帝的身体再需要修缮时还会再来,其后两人便就此与甚内告别。而甚内则还像往常一样,等待着伊武完成百度参拜。

伊武每次往返于观音殿和百度石之间时,拨动百度石“算盘”的已经不再是伊武自己,而是由甚内代劳。

但愿有朝一日能变成真人——伊武一如既往地祈求着。

甚内心想,要是我能用自己的双手帮她实现这个愿望就好了。

移动“算盘”上的神签时,甚内也在默默祈求那一天早日到来。

“我们走吧。”

完成了第一百次参拜后,伊武对甚内说。

久藏当初是怎么想的呢?他把年轻时对伊武的那份情愫安放在了何处?他的心中已经毫无执念了吗?

回到钉宫邸后,甚内与伊武一同来到了别邸的地下室。

操作台边,两人四目相对。

伊武莞尔一笑,歪着头说:“您不用紧张,让您研究我的身体,也是钉宫大人的遗愿。”

甚内点了点头,把手伸向伊武的襟口,准备为她脱去衣服。

“您的手在抖呢。”

伊武戏谑地笑了起来。

“伊武,其实我对你……”

甚内难以按捺内心的冲动,真实的想法就要脱口而出。

这时,伊武打断了甚内的话。

“将来您把手艺练熟了,就能帮我做天德大人的身体了。”

甚内的手停止了颤抖。

紧接着,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啊!我现在终于知道久藏大人为何迟迟不做天德的身体了。”

同时,他也知道了久藏一直深埋在心底的秘密。

“为何?”

伊武歪着头,满脸不解。

“他这是嫉妒啊,嫉妒那个凳子。”

“那不是凳子!那是……”

伊武气得涨红了脸。

1 罗马神话中的灵魂女神。

2 安置佛、菩萨像等的台座,后指用于建筑装饰的一种底座。

3 又名九脊顶,东亚建筑屋顶样式之一。

4 指位于城西的防御据点。

5 对朝廷官僚的总称,与下文的“武家”(对幕府将军及其下属武士阶层的总称)是相对的概念。

6 此处应为作者杜撰的天帝年号。

7 东亚传统建筑中的正门屋檐装饰部件,位于屋檐侧面,可防止雨水侵入屋檐。

8 天守阁的基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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