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说
大森望
机器人小说与历史小说，这两样看似水与油、雪与墨，完全不相容的东西，在这本《机巧伊武》中被以一种史无前例的笔法结合成了一个极具独创性的故事。本书可以说是一种“快餐式的古典文学”，在古今所有的历史科幻中，都是首屈一指的佳作。如果你是不常看科幻的历史小说爱好者，或者是对历史小说毫无兴趣的科幻迷，我都建议你先试读一下本书的前十页。我保证，你一定会收获一种前所未有、畅快淋漓的阅读体验。
为了满足好奇心强的读者，我在这里简单介绍一下本书的剧情。全书共由五章组成。故事发生的舞台“天府”是一个类似江户但又不是江户的大都会，也是幕府的所在地。贯穿五个故事的核心人物，是担任“幕府精炼方技师”的天才机巧师（相当于机械专家）钉宫久藏，以及住在其宅邸之中的清纯美少女（其实是有着少女外貌的精巧机器人）伊武。书名“机巧伊武”指的就是这位少女机器人。“Android”一词是在维里耶1创作的古典科幻《未来的夏娃》（1886）一书中首次出现的，“伊武”的名字便取自这部小说2。
第一章《机巧伊武》是刊登在杂志《小说新潮》2012年11月刊科幻特集中的一个短篇小说。主人公名叫江川仁左卫门，是一名牛山藩的武士。他作为藩的代表去参加斗蟋会，结果输掉了比赛。因为对战胜己方的那只异常强大的蟋蟀表示怀疑，他当场做出了一个轻率的举动……
开头的情节就非常有趣，可以把读者一下子吸引到故事中来。所谓斗蟋，就是蟋蟀版的斗犬和斗鸡。根据参考文献《斗蟋：中国的蟋蟀文化》（濑川千秋的“三得利学艺赏”获奖作）中的记载，中国的斗蟋从唐代起（大约1200年前）就广为流行，并与斗犬和斗鸡一样，被当作赌博的手段。想必有读者还记得电影《末代皇帝》里出现的那个造型奇特而精美的蟋蟀罐。在中国，饲养“斗蟋战士”用的养盆、为蟋蟀称重用的吊笼、赛前刺激蟋蟀用的茜草等等，都已经成为代表一大文化的传统工艺品。
在这篇小说中，斗蟋是武士们钟爱的娱乐项目。天府城每年都会召开一次大斗蟋会，并由幕府派出督察官监督比赛。各藩会挑选出当年战力最强的蟋蟀，让它们在大斗蟋会上为了己藩的荣誉而战。光是“幕府主办斗蟋会”的点子就已经足够有趣，更何况还与机械扯上了关系！此外，故事还利用科幻作品才能做到的设定，制造了一个本格推理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大反转。即使单独拿出来看，《机巧伊武》也是一篇无比精彩的短篇小说。为此，它被收入了日本推理作家协会汇编的《The Best Mysteries 2013推理小说年鉴》、本格推理作家俱乐部汇编的《最佳本格推理2013》，以及大森望和日下三藏汇编的《年刊SF杰作选：极光星群》这三本年度佳作选。无论作为推理还是科幻，这篇小说都无疑是那一年度最具代表性的杰作之一。
表题作《机巧伊武》发表后，同系列的四个后续短篇也陆续发表在了2013年至翌年的《小说新潮》杂志上。经过一番扩写与修改，三十二开的单行本《机巧伊武》终于在2014年8月由新潮社正式出版。
故事发生的时代大约是江户末期（18世纪末），但正如前文所述，本书中并不存在“江户”的概念。与江户城相对应的城叫“天府城”，与江户地区相对应的地区名叫“天府”。故事主要围绕两大对立的阵营展开—— 一方是雄踞天府、实行幕藩体制的将军家，一方是向来由女性世袭帝位的天帝家。如果用更科幻的说法来描述，那就是“这个故事发生在平行世界中的另一个日本”（实际国名其实也不是日本，关于这一点的讨论详见后文）。
在欧美国家，进入21世纪后，描绘“复古未来”的蒸汽朋克小说在大众间广受欢迎。这类小说表现的是一个以蒸汽机为基础的技术高度发达的世界。然而，本书却不同于那些（不考证时代背景的）蒸汽朋克作品，它里面并没有过于天马行空的幻想，出现在其中的机巧（机械）、舍密（化学）和电气技术，都与江户时代末期真实的技术一脉相承。在那个时代，日本著名的科学家有成功复原了静电发生器的平贺源内3、人称“机巧仪右卫门”的田中久重4等。小说的主人公之一钉宫久藏，则是以土佐藩出身的天文学家、机巧师细川赖直5为原型塑造的。赖直编著的《机巧图汇》堪称日本最早的机械工程学书籍，其中包括和式时钟、端茶童子等机械装置的详细图解。
那么，以21世纪的现代科技都无法做出的东西（与真人分毫不差的精巧机器人），为什么会存在于那个时代呢？伊武这个“超科技”（远超出当时科学水平的技术）产物的秘密，与天帝家代代相传的“神代之神器”密切相关。
下面我简要概括一下本书的五个章节分别讲了什么故事。如前文所述，第一章《机巧伊武》的主人公是牛山藩的武士江川仁左卫门。斗蟋会结束后，他经人介绍来到传说中的钉宫久藏家，用藩主赏赐的名贵养盆与久藏做交易，求他为自己做一个与十三阁（大型青楼）的游女羽鸟一模一样的机巧人偶……最后，畸形的爱恋带来了意料之外的结局。
第二章《匣中赫拉克勒斯》的主人公是在伊武常去的澡堂里打工的年轻人天德鲸右卫门。体格健壮的天德立志成为一名优秀的相扑力士，却因为一场飞来横祸与钉宫久藏产生了交集。
第三章《神代忒修斯》中，公府密探田坂甚内在暗查流入钉宫久藏手中的可疑资金时，发现了关乎天帝家根基的重大秘密。“忒修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同时也是雅典国王。他战胜米诺陶诺斯的故事广为人知。
在第四章《逍遥杰佩托》中，故事的舞台转移到了京城。前半部分的主人公是在宫中侍奉天帝的少女春日。从这里开始，传奇小说式的惊悚离奇与菲利普·迪克式的机器人科幻进一步交融，把读者带入一个前所未有的新世界。“杰佩托”是卡洛·科洛迪编著的《木偶奇遇记》中木偶匹诺曹的制作者的名字。
最终章《终天普赛克》中，“何为机器之魂（普赛克）”的问题被明确点出，很好地契合了自《木偶奇遇记》以来，现代机器人小说讨论的母题。能把历史背景与科幻元素结合得如此完美的小说，在日本堪称绝无仅有。
将科幻与历史相结合的小说并不罕见，比如半村良就写过以《产灵山秘录》《妖星传》为代表的一系列历史科幻。然而，历史科幻大多都会写到时间穿越。半村良的《战国自卫队》《阿米平吉时穴道行》、小松左京的《时空道中膝栗毛》、光濑龙的《夕照作战》《宽永无明剑》《征东都督府》、石川英辅的《大江户神仙传》以及最近山本巧次的《大江户科学搜查：八丁堀的阿优》系列，都写的是现代人穿越回过去的事。而像本书这样以技术为核心展开的历史科幻，只有伊藤计划与圆城塔合著的《尸者的帝国》、小野不由美《十二国记》系列中的短篇《丕绪之鸟》等为数不多的几篇。
《机巧伊武》不仅做到了这种不寻常的结合，还兼具本格推理式的情节设置、忍法帖6（或押井守导演的电影《攻壳机动队2：无罪》）式的格斗场面、传奇小说式的风格基调，甚至还加入了十三阁、澡堂等官能性的元素。作为一部娱乐性质的小说，本书充分照顾到了读者们方方面面的需求，它不仅是乾绿郎创意的集大成之作，更是一部值得被长久推崇的名作。
鉴于这是新潮文库首次出版乾绿郎的作品，我或许有必要在此简单介绍一下作者的创作经历。乾绿郎，1971年生于东京都目黑区。“绿郎”这个笔名取自手冢治虫的《狼人传说》等诸多漫画中登场的主人公间久部绿郎（洛克）。在从事针灸师工作的同时，乾绿郎还以编剧的身份活跃于戏剧界，而对于戏剧领域，他更是在学生时代就已有涉足。2008年，他的作品SOLITUDE入围了第十四届“编剧协会新人戏曲赏”的最终评审。2010年，乾绿郎正式以小说家的身份出道。迄今为止，他发表过的作品有：
《忍者外传》2010年11月 朝日新闻出版→2013年10月 朝日文库
《长颈龙的完美一天》2011年1月 宝岛社→2012年1月 宝岛社文库
《忍者秘传》2011年10月 朝日新闻出版→《塞之巫女 甲州忍者秘传》2014年10月 朝日文库
《海鸟入眠的旅店》2012年9月 宝岛社→2013年9月 宝岛社文库
《鹰野针灸院事件簿》2014年5月 宝岛社文库
《机巧伊武》2014年8月 新潮社→2017年9月 新潮文库
《回忆未满》2015年4月 集英社→2017年7月 集英社文库
《鹰野针灸院事件簿：针破谜、灸点心》2016年6月 宝岛社文库
《莱比锡之犬》2017年5月 祥传社
乾绿郎的首部长篇《忍者外传》是第二届“朝日时代小说大赏”的参赛作品（投稿时的标题是《忍法烟之末》），在三位评委（儿玉清、绳田一男、山本一力）全体一致的意见下斩获大赏。这部作品与山田风太郎的“忍法帖”系列小说风格类似，在果心居士7、百地三太夫8等人物纷纷登场的传奇历史舞台上，引入了“妖术改变现实”这一独具乾绿郎个人特色的主题。《忍者外传》是新人乾绿郎的成名作，同年11月出版后不久就被增印数次。翌年出版的忍者小说第二弹《忍者秘传》（朝日文库版更名为《塞之巫女：甲州忍者秘传》）在专业人士投票中被评选为当年“十佳历史·时代小说”第五名。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身经百战的流浪巫女（女忍者）小梅。故事发生在战国时代的甲州，武田信玄9为一统天下求来了一尊名叫“御左口神”的祸神，宏大的叙事便是围绕着这尊祸神展开的。忍者小说第三弹《鬼与新月》讲述的是在山中鹿之介10协助尼子家再兴之前，一伙使用奇怪忍术的钵屋贺麻党人11突然出现的故事。
看了这番介绍，你可能会觉得乾绿郎是一位专写忍者历史小说的作家。但其实，在荣获朝日时代小说大赏两个月后的2010年10月，他以近未来（很接近现代）日本为背景的科幻悬疑小说《长颈龙的完美一天》获得了第九届“这本推理很不错！”大赏。这部小说也是在四名评委（茶木则雄、香山二三郎、吉野仁、大森望）全体一致的意见下斩获的大赏，奖金是一千二百万日元。加上“朝日时代小说大赏”的二百万日元奖金，乾绿郎在一年中共获得了一千四百万日元奖金！乾绿郎的出道可谓风光无限，如果小说界也有新人王（最佳新人）评选，这个头衔非他莫属。
《长颈龙的完美一天》以一种能进入昏迷者梦境并与之交流的“SC接口”技术为核心，讲述了女漫画家和其弟弟之间的故事，主题是“庄周梦蝶”。把它类比为被今敏拍成电影的筒井康隆小说《红辣椒》，或是好莱坞电影《盗梦空间》或许更好理解。但据乾绿郎自己介绍，这部小说的灵感来自菲利普·迪克的长篇科幻小说《尤比克》。小说中还写到了一个能通过某装置与死者对话的陵园，这种“被控制的（人造的）现实”其实是迪克作品中常见的主题之一。《忍者外传》中也出现了用妖术控制现实的情节，或许“被控制的现实”也是乾绿郎作品的一大主题。此外，《银翼杀手》的原著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体现的，贯穿迪克作品的另一个主题“人与机器的区别何在”，也被沿用到了《机巧伊武》中。
《长颈龙的完美一天》成功入围了第43届“星云赏”日本国内长篇部门候选作品名单，并于2013年由黑泽清导演拍摄为电影，主演是绫濑遥和佐藤健。另外，它还被改编成了漫画。继这部小说之后，乾绿郎的第二弹现代小说《海鸟入眠的旅店》则是以“记忆”为主题，讲述幻想与现实交错存在（科幻元素较少）的长篇悬疑小说。
由宝岛社文库直接出版为文库本的《鹰野针灸院事件簿》，是乾绿郎运用多年的针灸师经验创作出的一系列短篇小说。小说中的院长鹰野相当于福尔摩斯，而身为新针灸师的“我”——五月女真奈则相当于华生。小说描写了真奈从职业学校毕业后，初来针灸院工作时遭遇的种种事件。这本书后来还出了第二卷《鹰野针灸院事件簿：针破谜、灸点心》。
《回忆未满》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大型住宅区（原型可能是东京都多摩新城的一部分），全书由七个相互关联、娓娓道来的短篇组成，风格怀旧温馨，还略带奇幻元素。七个故事分别复原了有关采集昆虫、挖掘时间胶囊、塘边垂钓、摔跤比赛转播等七段不同的回忆。
《莱比锡之犬》是一部有关戏剧的推理小说，主人公是一位青年编剧，原型就是曾经活跃于戏剧界的作者本人。故事的时间线在现在与过去之间来回穿梭，讲述了生于东德的世界著名编剧（原型是海纳·米勒）的身世之谜。
以上就是乾绿郎目前已经出版成册的全部作品。自2016年起，乾绿郎的长篇小说《杉山检校》开始在《小说新潮》上连载。标题人物杉山检校是针灸界尽人皆知的“针圣”——出生于伊势国安浓津的杉山和一。小说以伊贺出身的武术家柘植定十郎的视角，讲述了杉山和一的传奇人生，揭露了一段不为人知的隐秘历史。
2017年，乾绿郎开始在yom yom杂志上连载新长篇《机巧伊武2 Mundus Novus》。副标题中的“Mundus Novus”在拉丁语中是“新世界”的意思。这部续作的时间线设定在本书故事发生百余年后的1892年，舞台是即将在翌年召开世博会的新世界都市——哥达姆（原型可能是芝加哥）。世博会中的日下国馆（故事中与日本对应的国家叫“日下国”，日本人则叫“日下人”）被建成了十三阁的样子。作为整场世博会的一大看点，停转的机巧人偶“伊武”将会被展示在该场馆的顶层。然而这时，大都市阿格罗的一名私人侦探——日下人日向丈一郎却从自己曾经任职的大型调查局“新潮侦探社”接到了暗中盗取伊武的委托……
就这样，伊武在新世界中的新故事即将展开。本书中留下的有关伊武的谜团是否会被解开？对于这部新作的完结，我翘首以盼。
（2017年7月）
1 维里耶·德·利尔·亚当（1838-1889），法国作家。
2 在日语中，“伊武”与“夏娃”谐音。
3 平贺源内（1728-1780），江户时期发明家。
4 田中久重（1799-1881），江户时期发明家，幼名仪右卫门。其创立的田中制造所是后来东芝集团的前身。
5 细川赖直（？-1796），江户时期发明家，天文学家。通称半藏，有“机巧半藏”的绰号。
6 指日本作家山田风太郎创作的“忍法帖”系列历史小说。
7 生卒年不详，室町时期幻术师，历史上是否确有其人尚有争议。
8 在江户时期的小说中登场的忍者，为虚构人物。
9 武田信玄（1521-1573），日本战国时期著名政治家、军事家。
10 山中幸盛（1545-1578），通称鹿之介，日本战国时期武将。
11 住在城下町钵屋中以表演歌舞艺能为业的贱民群体，据说是以此来掩盖他们的忍者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