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杰佩托

“陛——下——起——身——”

女嬬2的唤声响彻侍女房,春日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寝床上爬了起来。

她与共住一室的同龄少女们一起,手脚麻利地穿上了白色圆袖衫和绯色袴裙3。

“真冷啊!”

“是啊。”

穿戴完毕后,春日与其他帐内女侍一边说笑着打招呼,一边一起走出了侍女房。

天边刚透出浅淡的红晕,呼出的气息仍会凝成白雾。春日虽然披上了长袿4,却还是不禁打了个寒战。

侍女房所在的区域被高石墙围成了三角形。

皇宫外围的其他四个区域皆是如此。每个区域都与中央的五角形天帝陵相接,以至于无论前往皇宫何处,都必须要从天帝陵经过。自上而下俯视,皇宫就像是一颗五芒星。

所谓“起身”是宫中用语,指的是天子睁眼醒来。

宫里的每一天都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从前,天帝总是有节律地在每日的同一时刻醒来。但近一年来,天帝似乎体况有变,有时会像今日这样天还没亮就“起身”,让众仆从手忙脚乱;或是已经日出三竿还迟迟不起,叫人等得好不心焦。

不知何处传来了“嗡”的一声。

是仆人开始生火了。

皇宫内部贯通着无数铁管。宫外的燃炉里一烧柴,高温的蒸汽就会让冻彻一夜的铁管发出乐音般悦耳的嗡鸣。

这些铁管是三十年前迁宫之际由幕府精炼方制造的。除了作取暖之用,还可供御膳房加热食物。铁管的每一截之间都拼接得严丝合缝,但却不知为何还是会在气流通过时发出响声。这已经成了宫里的一大谜团,经过多次检查还是原因不明。

为了不让鞋底沾染泥土,侍女房与中央的五角形天帝陵间由一条长廊连接着。穿过一扇在厚重土墙上开凿出的窄门,便可进入天帝陵。

远远看去,天帝陵仿佛一座方圆十数间的小假山。

陵墓本身的入口以一种怪异的方式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假山”上罩着一层半球状的厚重铁皮,其上穿插着无数粗大的铁制脚手架。宫中的佣人们每年都会洗刷一次铁锈,但那黑亮的铁皮表面还是生出了斑斑锈痕。铁皮上方氤氲着淡淡的水汽,似乎是有热气从地下涌上来。

皇宫中随处可见的雅致富丽,在天帝陵中丝毫感受不到。相反,它就像是在情急之下被匆忙建成,而后又被胡乱遮挡起来的。

破晓前的昏暗中,天帝陵的剪影与燃炉烟囱冒出的青烟默默相对。宫中人应该已经全部醒来,但除了铁管那如野兽吠叫般的阵阵鸣响,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皇宫迁来以前,天帝陵就已经在这里了。

迁宫之际,人们灼烧刻有祭文的大龟腹甲来占卜皇宫的新址,结果便卜到了这里——传说中长眠着“神代之神器”的天帝陵。

天帝陵位于皇宫正中,是宫中占地面积最大的一片区域。但平日里它却无人问津,就连靠近它都被明令禁止。春日也只会在走过长廊时朝它远远望上一眼。

帐内女侍的队列向天帝的寝宫走去。

女嬬带领她们来到了“外朝”的大门前。

随后,等候在此的舍人5接替女嬬,带领女侍们走向“内廷”的入口—— 一扇画有龙的杉木门。

进入门内,有命妇6侍立等候。

此后便由命妇带路,引着春日等人穿过长廊,由外殿膝行进入寝宫。

这是春日每日清晨的例行公事,好不烦琐。

带路者在中途反复更换,是因为女嬬不能进入“外朝”,而舍人不能进入“内廷”。再向内,则只允许命妇和天帝的亲信通行。

根据身份不同,宫中人等可以接近天帝的距离也有严格规定。命妇不能涉足寝宫更深处的“帐内”,那里除了天帝的亲族以外,就只有帐内女侍以及天帝的乳母、御医等身份特殊者才能进入。

然而,在宫里的所有佣人中,帐内女侍的地位却是最低的,甚至连侍从的属官——内舍人都不如。

她们无论是在“外朝”还是“内廷”都不被当作人看,就连命妇也把她们视如空气。

帐内女侍大多出身卑微,她们的任期只有短短几年,但却能为家族带来位及六等的封爵。

春日来到寝宫,看到了平躺在帐床上的天帝。

天帝正一如既往地用无神的双眼凝望着虚空。

负责守夜的两名女侍已经掀起了绣着牡丹的白缎幔帐,静静等候天帝坐起。

天帝的寝衣脚底封口,状如布袋,这是为了防止被褥上的灰尘碰脏她的脚。两条纤细的手臂自天帝的袖口伸出,轻轻交叠在胸前。

天帝有着一头微卷的栗色齐腰长发,双瞳像琥珀一般通透无瑕。

春日初次见到她时着实为之一惊。

天帝已年近三旬,容貌却仍似少女,看上去和春日她们这些十四五岁的帐内女侍差不多大。

据说,她是因为身染重疾而停止了生长,帐内女侍们都对此深信不疑。在侍女房里不经意间谈及此事时,她们都会对天帝的不幸表示出由衷的同情,其中甚至有些多愁善感的女孩会为之落泪。

帐内女侍不允许对天帝说话,哪怕是日常的问候也不行。所以,她们绝对不会催促天帝起床,只能静候天帝自己从床上坐起。

春日与另外两名帐内女侍来到帐外,用绑绳把衣袖高高扎起,去热水房准备梳洗用具。

水已经被铁管中的蒸汽烧热,冒着腾腾的白雾流出水管,在香木浴桶中漫溢出来。

她们用木桶将热水舀入大盆,三个人一起端着盆向回走。通往寝宫的路全部由榻榻米铺成,她们必须保证盆中的热水一滴不洒。对于身为女子的帐内女侍们来说,这的确是个苦差事。

回到寝宫后,天帝已经从床上坐起,正在其他帐内女侍的服侍下脱着寝衣。

她的肌肤像白瓷一样光洁透亮,微微隆起的乳房前端,一对淡粉色的乳头如同含苞待放的樱花。她的下体没有阴毛——春日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帐内女侍负责帮她修剪那里,想来是本来就没有长阴毛。

天帝俯身凑近大盆,双手捧起热水,在脸上拍打了两三次。

洗过脸后,四名帐内女侍用浸过热水的绢布为天帝擦洗全身。在此过程中,全身赤裸的天帝会两脚分开站立,将双臂平举到齐肩高度,纹丝不动。

接着,女侍们给天帝换上常服,又为她精心地梳发挽髻、搽粉点唇。梳妆停当之后,天帝便要前往东司。东司,也就是茅厕。如厕期间,天帝会把手从东司门口的幔帐里伸出来,让御医为自己诊脉。

帐内女侍不会跟随天帝去东司。至于熏香除臭、擦洗臀部等琐碎事宜,皆由被称为“御差”的女官专门负责。春日从没见过那些女官,或许是因为她们的职务特殊,被禁止与其他人会面。

以上事宜尽皆完毕以后,便到了用早膳的时间。

“陛——下——进——膳——”

与宣布天帝“起身”时一样,命妇宣布天帝进膳的唤声传到舍人耳中,再由舍人转告给女嬬。明媚的朝阳下,一声声清朗的传唤在皇宫中悠扬回荡。

“春日。”

春日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惊疑地看了看四周。

她方才有些犯迷糊,或许是听错了。

此刻,她正坐在天帝的寝宫里。纸罩蜡灯透着清光,她靠在帐床边,本是要等待天帝熟睡的鼻息从帐内传出,没想到自己反倒先打起了盹。

与“起身”和“进膳”类似,天帝的入睡被称作“安寝”,这一时刻也必须向宫中的所有人通报。

宫中各项事宜都要配合着天帝的作息展开。因此,通报天帝的入睡是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只要天帝还醒着,宫中的大小仆从便不敢歇息,随时准备听候吩咐。

若帐内女侍不小心自己睡着,忘记了让命妇宣布“天帝安寝”,宫中的所有人恐怕一夜都不能合眼。

春日惶惶不安地膝行至帐前,细听里面的动静。若天帝已经睡熟,她就得赶快去向外面的命妇报信。

“春日。”

又是那个声音。

春日再次环顾四周,室内分明没有别人。

这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突然,她想起这里除了自己还有另外一个人。

是天帝陛下!

陛下说话了?春日将信将疑。

仔细回想,自她两年前进宫当上帐内女侍以来,还从未听到过天帝的声音。

帐床边只有春日一人。

为了及时通报天帝的“起身”和“安寝”,寝宫里每日会有两名帐内女侍轮流值守。其中一人睡在天帝的帐床边,以防天帝夜间有事吩咐;另一人则睡在待命用的隔间里。

春日不能主动出声询问天帝,于是只好掀帐察看。

她用手指把合拢的幔帐轻轻挑开了一寸。

天帝并未入睡,而是从被褥中坐了起来,正在盯着自己。

或许是春日畏畏缩缩的样子有些好笑,天帝掩着嘴巴笑了起来。

春日心头一紧。

难道是自己做了什么大不敬的事?她开始胡思乱想,身体僵停在了掀帐探视的怪异姿势。

“你的名字是春日吧?我方才叫了你几次你都没应,莫不是睡着了?”

“陛……陛下恕罪!”

春日大惊失色,像小虾一样弓着身体向后跳开一间,赶忙把头磕在了地上。

“你这孩子倒是怪有趣。”天帝窃笑着说,“你去告诉命妇我睡着了,然后来陪我说说话,如何?”

春日听从天帝的吩咐,来到寝宫外向命妇通报了“安寝”。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和天帝说上话,但既然这是天帝的要求,她也只好奉陪。

听着“陛下安寝”的唤声越传越远,春日转身回到了幽暗的寝宫。此时,天帝已经亲手把一侧的幔帐卷了起来。

她身穿寝衣坐在帐床上,笑着对春日招了招手。

与天府朝歌夜弦的十三阁相比,京城的花街柳巷则显得萧索不堪。

在离皇宫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宛若冥河的芦刈川暗流汹涌。河岸边搭着几间石顶小屋,一条瘦犬独步在沙尘弥漫的小道上。

田坂甚内在这里最上等的青楼包下了一间位于二层的客房,坐在里面一边饮酒,一边远眺皇宫外围的石墙。

那墙上的烟囱冒着白烟,和幕府精炼所反射炉上的烟囱有几分相像。

“近日幕府频频来使上奏,催促让位一事。”

“如今是何人执掌政务?”

“天帝身患重疾,一切政务均由比留比古亲王操持。”

比留比古亲王是现今天帝的兄长。

帝位虽然不能由男子承袭,但就在前几日,比留比古亲王的王妃刚刚诞下一女。

“原来如此。”

甚内点了点头,抬眼看着坐在面前身着官服的男子。

此人望着桌上的美酒玉馔,看起来相当坐立不安,估计是想赶快叫些游女来助兴,无奈还是得等到正事谈完之后再说。

官服男子是皇宫中的大舍人7。

同时,他也是被贝太鼓役买通的奸细。至于这样做是否出于他的本意,就另当别论了。

天帝之位向来由女子世袭。

只有身为女子的天帝本人生下的女儿,才拥有天帝家最纯正的血脉。

而比留比亲王的妃子是幕府将军家的女儿。

三十年前,天帝家迁宫时的花销几乎全部依靠幕府资助。因此在先帝的服丧期满后,幕府提出要把将军家年仅五岁的万里姬许配给比留比古亲王,天帝家也只好接受。甚内前不久还在悬砚方当差,而悬砚方也负责机密事项经费的支出,所以此事他也有所耳闻。

亲王家也长年没有子嗣。然而就在最近,一个天帝家期盼已久的女儿诞生在了他的家中。

幕府频繁派使者来催促天帝让位,大概就是所为此事。

天帝一旦让位,帝位就会转移到亲王家,由那个还不会走路的女婴继承。如此一来,执掌政务的大权便能一直像现在这样,稳握于比留比古亲王之手。等他的女儿长大成人接过政权,就意味着幕府暗中取代了天帝家。原本由天帝任命的幕府大将军,地位反倒会凌驾于天帝之上。

市井中虽然没人敢大肆谈论,但已有小道传言说,当今天帝因长年患病而不能生育。就算传言不实,随着年龄增长,天帝诞下女嗣的希望也日渐渺茫。天帝的日常起居全部由一群年未及笄8的帐内女侍照料,既没听说她要招揽男宠建立后宫,也没听说她有成婚的意向。甚至有人猜测,年近三旬的天子至今仍是处女之身。

甚内呷了一口酒说:“我想见一见主上侧近之人。”

他口中的“主上”是天帝的代称。

“侧近之人?”

“就是贴身照料她的人。”

大舍人听罢面露难色。

现今的天帝出生以后,先帝便不幸驾崩。曾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人们传言说先帝和她腹中的胎儿都死去了,但没过多久,新天帝平安无事的消息便传开了。

天帝与兄长比留比古亲王同母异父,她的父亲是先帝男宠中的一个少年。天帝即位后,那个少年曾经一度荣升为宫中的侍从长,但却在几年前因为一场怪病离开了人世。

“……此事不太好办。”

甚内本以为大舍人会一口答应,没想到他却支吾起来。

真是块硬骨头——

甚内暗忖,无奈之下只得开口道:“我出钱。”

男子还是摇了摇头,看来不是想要钱。

“能直接面见主上的,只有几个身份特殊的帐内女侍。她们都是不满十五岁的女孩子,年幼无知,是很难用钱来买通的。”

醉酒让这个男子的语调变得有些奇怪,但他仍然不肯让步。

“唔……”

甚内点了点头。

能接近天帝的人数,应该已经被削减到了最少。

天帝是机巧人偶——这件事是机密中的机密。即便是在幕府之内,知道的人除了贝太鼓役以外,大概也就只剩甚内和钉宫久藏了。

面前这位大舍人显然也不知情。恐怕包括比留比古亲王在内,天帝家的知情者也没有几人。

“更何况,帐内女侍在任满之前不准离开皇宫半步,想让她们出来绝无可能。”

“那么,有没有最近刚刚任满的帐内女侍?”

“这个……”

一直借着酒劲喋喋不休的大舍人突然陷入了沉默。甚内心中暗喜——这人太好懂了。

为了让大舍人尽快说出实情,甚内提起酒壶探身为他斟酒。

“前阵子有个女孩犯了错,马上就要被赶出宫了。”

“她犯了什么错?”

“具体我也不甚清楚。”

“这种事经常有吗?”

“很稀罕。通常来说,任满的帐内女侍要么会在年满十五岁以后继续当女嬬,要么会直接回老家去。不过……”

甚内没有放过男子话尾暗藏的深意,继续追问道:“哦?这么说,那个犯了错的帐内女侍不是要被赶回家?”

“这话我只在这里说……”

大舍人像是担心隔墙有耳,狐疑地看了看四周。

“莫不是会被杀?”

见对方不好开口,甚内只好率先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大舍人点了点头。

甚内面不改色,心中却暗叹不出所料。

恐怕那个帐内女侍发现了天帝是机巧人偶。

天帝的贴身仆人数量极少,而且任期仅有短短几年,还被严禁出宫——这一切想必都是为了保守秘密。

然而即便如此,应该还是会有近距离接触过天帝的人察觉到天帝与真人有所不同。而不幸发现了这个秘密的女孩只有死路一条。

“我要你给我详细讲讲。”甚内用略带威吓的口气说。

大舍人的胆怯立即写在了脸上。

若说发现秘密的人全都会以“犯错”为由被杀,那么就算找来曾经当过帐内女侍的人来问话,也是白白浪费时间。即便她们知道秘密,也必定会咬死不说。正因为她们深谙说出秘密会有什么下场,所以才能平安无事地度过任期。

甚内打定了主意。

只要把那个将要被杀的女孩拐来并加以质问,就能得到天帝是机巧人偶的确凿证据,搞清楚目前的事态发展。

“就在宫里行刑?”

“宫中不行血腥之事……”

这正合甚内之意。要知道,潜入皇宫带走一个活人的难度堪比登天。

“那个女孩出宫的时候,应该还不知道自己的下场吧?”

大舍人点了点头。若是知道会被杀,女孩很可能会在半路上伺机逃跑。

“行刑的安排确定以后,你务必知会于我。对了,那个要被送出宫的女孩叫什么名字?”

“春日……”

甚内点头记下之后,便拍了拍手。

候在房门外的几名游女走了进来。

一见女人,神情凝重的大舍人瞬间容光焕发。

甚内看着面前飘飘欲仙的男子,冷静地思考着——

这就是料理皇宫一应杂务的舍人之长?想不到,如今撑持天帝家的竟是此等货色。

这种人藏不住秘密,事成之后恐怕不能留活口。

甚内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手滑进身旁游女的襟口,了无兴致地抓了几下。

“过来。”

幔帐里的天帝招手道。

春日僵硬地膝行至天帝的床边。

“再靠近些。”

话语从天帝淡红色的唇中吐出,像是带着某种神秘的魔力。春日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床。

这时,春日突然从梦中惊醒了。

轿夫们用轿子把她抬离皇宫,已经走了约有半个时辰。

她却不知怎的,在这左摇右晃的狭小空间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春日,你——

她想起了天帝那时对自己说的话。

天帝陛下早就看穿了一切。

天帝解开红绸腰带,在目瞪口呆的春日面前脱下了包裹至脚的白色寝衣。

春日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天帝的肌肤莹白如雪,在蜡灯微弱的亮光下展露无遗。

“摸摸看。”

天帝握住了春日的手腕。她的手出奇地凉。

为了不使天帝的肌肤沾染污秽,帐内女侍在为天帝梳洗更衣时,绝不允许触碰到她的身体。天帝的寝衣脚部封口,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可现在,天帝却毫无顾忌地把春日颤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春日在天帝微微隆起的双乳之间,触摸到了凸起的胸骨。

胸骨之下,有什么与心脏截然不同的东西正在律动。

春日抬起头,看着天帝。

她的身影倒映在天帝琥珀般通透无瑕的眼睛里。

天帝双手捧起春日的脸颊,将她拖进怀中,紧紧抱住。

“啊……”

春日将耳朵紧贴在天帝的胸口上,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

隔着一层冰冷的肌肤,那种异样的律动听起来愈发真切。

春日合目细听。

擒纵轮的轮齿撞击叉瓦,发出了微弱的金属音。

大大小小的齿轮精准啮合,密密麻麻的发条窸窣作响。

遍布天帝体内的机巧部件在春日眼底一一浮现,她享受着这种感觉。

天帝陛下果然是……

就在这时,天帝开口了:“朕不是真人,你早就知道了吧?”

春日睁开眼睛,看着天帝近在咫尺的脸。“朕”,是天帝的自称。

“朕的身体,已经很久没有得到修缮了。把朕带到这世上的比嘉惠庵大人已经不在人世。”

春日听说过这个名字。

比嘉惠庵曾经是天下首屈一指的机巧师,后来因为聚众密谋倒幕而被捕问斩。

“过不了多久,朕体内的机巧就会停止运转。”

“怎么会……”春日哽咽道。

天帝把手指插进春日的黑发,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

“到了那个时候,你会保护朕吗?”

春日连连点头。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为天帝做些什么,但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

天帝轻声说完,用自己的嘴唇贴了贴春日的脖颈。

不一会儿,就又到了天帝“起身”的时刻。

深夜子时,一队人抬着轿离开了皇宫。

他们举着十多支鬼火般的火把,跨过护城河上的大桥,鬼鬼祟祟地向西走去。

日子和时刻都和接到的消息一样。

甚内一袭忍者装束,在黑暗中学了一声犬吠。这是在对潜伏在附近的长吉手下发出暗号。

虽然不指望这些泼皮真的能在伏击行动中派上用场,但甚内向来是一个人行动,自己没有部下,到这种时候也没的选。

这些流浪汉的头目是矢车长吉,甚内与他在先前的案件中有过几次接触。

向贝太鼓役禀明事由后,贝太鼓役出重金收买了长吉。长吉帮甚内从刑场找来了一具约莫十四五岁女孩的尸体,又给他派了几个帮手。

甚内的计划很简单:让长吉的手下假扮成土匪,趁夜打劫春日所乘的轿子。

皇宫周边治安本就不好,长吉的手下又本来就是些爱劫财害命的恶棍,这种事情就算发生,也算不得稀奇。

接着,就只需要把护送轿子的人全部杀掉,劫走春日,再将预备好的女尸放进轿子即可。

天帝家本就是为了暗杀春日才派轿队秘密出宫的。因此,就算春日意外被杀,应该也不会引起太大的骚乱,天帝家会把遇劫一事小心翼翼地隐瞒起来。

整个计划对于公府密探来说再简单不过,但毕竟这次的同伙是一帮泼皮无赖,甚内的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安。

甚内悄无声息地跟在轿队后方,时刻注意着与他们保持距离。他边走边默数火把的数量,因为他知道,这次只要漏杀一个便会大难临头。

终于,轿队来到了视野开阔的十字街头。不出甚内所料,前方火把的亮光突然乱了起来。

是半路杀出的长吉手下袭击了轿队。

甚内拔出腰间的忍者刀,猛冲了过去。

护送轿子的侍卫姑且都带着武器。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把太刀从那垂着绦带、灿烂夺目的刀鞘中拔出,就已经被长吉的手下们一一斩杀。其中几个侍卫甚至根本没有抵抗,直接趴在了地上试图溜走。没想到,堂堂的宫廷侍卫竟是如此不堪。

接下来的任务交给长吉的手下应该不成问题。

正当甚内这样想时,一个人影突然从轿子里飞了出来。

刹那间,一个长吉手下的头颅飞向了月亮。

什么?!

甚内急忙翻身躲避,藏进了路口边六地藏9石像的阴影里。

长吉的手下们叫嚷起来。那个人影像猿猴一样敏捷地穿梭于他们之中。

所过之处,长吉众手下的头颅一颗接一颗地飞向天际。

人影似乎并未拿刀。

甚内不知对方用的是何种兵器,但从身形来看,此人不像武士,想必是忍者之流。

中计了?

一丝疑虑从甚内的脑海中闪过。

是大舍人说了谎,还是自己的计划走漏了风声?

甚内思索之时,那个人影还在将长吉的手下连连斩杀。十字街头已经没有其他活人,只剩下了沉默不语的人影和一具具长吉手下的尸身。

甚内曾听说天帝家自古豢养忍者,莫非此人就是其中之一?

一番踌躇过后,甚内决定与人影以死相拼。

他拔出刀,将空刀鞘扔向了对面的草丛。

人影正在一一确认地上的尸体是否断气,听到响动后立即转头看向了草丛。甚内屏息凝神,耐心地等待着时机。

人影小心翼翼地向草丛走去。

上钩了——

甚内暗喜。

他站起身,对准人影的后背,准备投出棒手里剑10。

然而就在这时,人影像早有预料一样突然转身,猛地撒开双手,像是放出了什么暗器。

甚内急忙弓起身体跳向后方。

与此同时,他方才用来藏身的六地藏石像被逐一削去头颅,六颗头接连滚落在地。

在月色之下,甚内看到了什么东西在反光。

是钢丝!

极细极锋利的钢丝一端拴着重锤,缠住地藏石像的脖子后,便像切豆腐一样将整颗头颅齐齐削了下来。

甚内从没遇到过使用这门绝技的对手。

他感觉自己不能一直藏在同一个地方,于是索性跳了出来,从十字路口斜冲而过。

人影也跟着一跃而起,追赶上来。

甚内回头看时,只见人影低伏着身体紧紧跟在自己身后,几乎是在贴地飞行。

钢丝划过夜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甚内看准人影的小腿,挥刀从侧面横向砍去。然而,他的刀尖没能触及目标,只划破了人影的束脚长袴。

甚内毫不犹豫,及时向前逼近了几步。

两人现在距离很近,方才那种钢丝绝技是无论如何也施展不开的。

甚内压低身体蓄足力气,突然猛地跳起,用头撞向对方的下颌。

“呜——”

人影发出了一声呻吟。

是女人的声音!

人影向后退去。甚内一把抓住对手的前襟,借势转到身后使出腰投将其狠狠摔在了地上。紧接着,甚内跨步骑到人影的身上死死压住,手肘用力抵住人影的喉咙,直到对手不再挣扎。

对手力气尽失后,甚内才精疲力竭地站了起来,回身查看十字街头的惨状。

被杀的侍卫们掉落的火把引燃了地面。

甚内捡起一支尚未烧尽的火把,对着被遗忘在路中央的轿子照了照。

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轿子虽然未被漆成全黑,但也被造得十分严密。

人影是从轿子里蹿出来的。假若这支轿队是用来欺骗甚内的幌子,那么轿里应该已经没有人了。不过以防万一,甚内还是决定检查一下。

轿门是敞开的。

甚内俯身看向里面,发现轿子深处居然蜷缩着一个女孩!

“……你是春日吗?”

甚内压低声音问道。

他将火把伸进轿子,照亮了女孩的脸。

只见女孩眼神里带着惊恐,微微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方才那个人影应该是为了防止女孩逃走才与她一同乘轿的。

大舍人没有描述过春日的相貌,但面前这个女孩远要比甚内想象的娇弱许多。

“把衣服脱下来!”

甚内厉声命令道。

长吉的手下们将找来的女尸藏在了十字路口附近的一个小仓库里。

尸体的脸已经被破坏得面目全非,头发也尽皆烧焦。只要把这个女孩的衣服穿在尸体身上,就能制造出女孩已死的假象。

轿中的女孩听到甚内让自己脱衣,似乎误解了什么,惊慌地张着嘴巴连连摇头。

甚内急不可耐,扔下手中的火把,伸手去抓女孩的脚踝,把她硬生生地拽出了轿子。

女孩尖叫起来,胡乱地扑腾着双手。

甚内抡起手臂扇了她几个耳光,待她安静之后,抓起她的腰带将衣服一举扒光。

女孩雪白的肌肤展露在幽微的月光下。

只剩一条兜裆布的女孩拼命用手掩着胸部。甚内脱下自己的忍者服为她披上,然后扛着她径直向藏女尸的仓库奔去。

来到仓库后,甚内将女孩紧紧绑在了一根柱子上。或许是因为害怕,女孩没有再抵抗和尖叫。接着,甚内把仓库里的女尸扛到了十字街心的轿子里,又用火把点燃了轿子。

确认轿子烧起来后,甚内才转身回到仓库。他为女孩松了绑,并把一件素色小袖和一条腰带递给了她。

把女孩藏在皇宫附近或是带到人多眼杂的地方,都是很危险的。

甚内决定先花上几日返回天府,再按长吉事先安排的步骤,把女孩藏进十三阁里,审讯等一应事宜都在那里进行,必要时还可以让贝太鼓役来与她见面。

一切收拾停当之后,甚内转身看向女孩。只见她把小袖套在了身上,手里攥着腰带发呆。

“怎么了?”

“我不会系。”

“啊?!”

甚内惊得嗓门都大了起来。

哪怕最低贱的宫中侍从,也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女。虽然听说宫里规定衣着必须遵照古制,但甚内这种出身的人怎么也想不到,宫中居然有人连腰带都不会系。

“拿来!”

甚内只好无可奈何地从女孩手中接过腰带,自己来帮她系上。

女孩顺从地抬起了双手。甚内把小袖的前襟在她胸前叠好,又两手环过女孩腰间帮她系上了腰带。这过程中女孩的表情极其自然,仿佛把甚内当作了她的仆人,这让甚内感觉有些不自在。

“下面穿什么?”

女孩拼命把小袖的下摆向下拽,似乎觉得露出膝盖是一件很羞耻的事。

“不穿。”

甚内冷冷答道。

宫中女侍下身通常会穿绯袴。她们这些官宦人家的子女,恐怕从没见过穿不起下衣的庶民。

“我听说你犯了错,被撤去了帐内女侍的职务,你可知这是何缘故?”

女孩正扭扭捏捏地摩挲着大腿,听到甚内的话后,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缘故?”

“比方说,发现了天帝的重大秘密——之类的?”

甚内故意含糊其辞道。

秘密必须由女孩亲口说出才有价值。

女孩凝视着甚内,陷入了沉思。她大概是在揣测自己为何会被带到这里,以及甚内究竟是什么人。

“你刚才马上就要被杀了。”甚内看着女孩的眼睛说,“据我所查,过去也有几名帐内女侍惨遭暗杀。若只是犯了小错,想必不至于杀人灭口吧?”

女孩没有说话,似乎是有意要隐瞒什么。

“也罢。不想说的话,我就只好逼你说出来了。”

甚内的威胁让女孩面露惶恐。

“……你到底是谁?”

女孩抬眼看着甚内问。

“无可奉告。不过只要你说真话,我可以担保你性命无忧。我向来不喜欢动粗。”

公府密探办事本不必心慈手软。但若要拷打这样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甚内果然还是于心不忍。

“去天府要走上好几日,你在路上仔细掂量吧。我丑话说在先,你现在已经无路可走,逃回宫中或者老家什么的就别想了。”

“我们要去天府?”

女孩睁圆了眼睛问。

“那个叫春日的女孩好对付吗?”

“比预想中顺从许多,会乖乖听我们的话。”甚内一边为贝太鼓役芳贺羽生守倒酒,一边说道,“不过,她还没有说出我们最想要的答案……”

贝太鼓役听罢轻轻点了点头。

他长着一张螃蟹般方而扁平的脸,眉心处一颗黑痣高高鼓起,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尊大佛。与巨大的脸盘相比,他的眼睛显得极小,仿佛只有两粒黑眼珠挤在脸中央。不相识的人见到他,或许会觉得这副面相和蔼可亲。

“现在我们必须抓住这个机会,阻止天帝让位。我的地位尚未稳固,此时若皇族势力被幕府收为己用,我就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幕府派使者催促天帝让位一事,他已经从甚内那里得知。

“久藏怎么还不来?”

贝太鼓役瞥了一眼酒席上倒扣的酒盏和没人动过的饭菜,问道。

久藏也被邀请前来赴宴,但离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快半个时辰,久藏还是没有现身。区区一个机巧师竟敢让贝太鼓役空等,实在有些不像话。不过,久藏也的确像是那种不会在意这些人情世故的人。

久藏和甚内一样,都在帮贝太鼓役做事。然而,久藏和贝太鼓役之间的主从关系并非建立在彼此的信任之上,哪怕只是一起饮酒,也可能会让久藏感到不快。

甚内本想等久藏来了再进入正题,但看到贝太鼓役的心情越来越差,无奈之下只好先叫游女们进来助兴。房门开处,只见与贝太鼓役相好的太夫领着一班年轻女子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向贝太鼓役请了安,随后便原地跪坐下来。

艺妓开始拉琴,手捏团扇与手绢的舞女们和着音乐翩翩起舞。但贝太鼓役和甚内根本没有看那些舞女,而是把视线集中在了游女队列的末尾——那个像秃童一样留着齐肩短发的少女身上。

她就是甚内从皇宫带回来的那个女孩。

不知是压麻了脚还是不习惯跪坐的姿势,女孩一直在不安分地动来动去。注意到席间的人是甚内以后,她开始频频偷瞟甚内。

这个女孩打扮起来相当惊艳。原本微卷的浅色长发被修剪得短而齐整,经过精心的梳理,每一根发丝都柔顺地笔直垂下。面施白粉,绛点娇唇,显得格外惹人怜爱。

自从被甚内带回天府,女孩就被交给了与贝太鼓役相熟的太夫代为看管。名义上,她是长吉的手下从人贩子那里买下来的。

进十三阁当了秃童,平时就总是要和其他游女一起行动,没有独处的时间。而且,这里有老鸨和男娼等人时刻代为监视,不可能给她逃跑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奉行所的人是禁止去十三阁的。因此,这里常常被用作密谈和暗中交易的场所。只要向太夫说明事出有因,其余的事便无须操心——越是位居十三阁上层的游女口风越紧。

十三阁里藏满了身世离奇的人,即便女孩说出自己是皇宫里的帐内女侍,想必也不会有人当真。

想要把劫持的女孩藏起来,十三阁绝对是最佳之选。

甚内心下正自盘算:等久藏来了,大家酒足饭饱,再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单独把那个女孩叫过来——

就在这时,一声猛烈的炸响撼动了整个十三阁。

乐声中断,席间的游女们纷纷惊呼起来。

不明所以的甚内迅速起身,拉开镶着黑漆边框的隔门,冲到了面向大街的回廊上。

他把着栏杆探身朝下望,只见黑色的浓烟正从下层的屋檐之下股股冒出。

甚内急忙赶回酒席,贝太鼓役已经在芳贺家侍卫的掩护下准备撤离。男娼也正引着一众宾客和游女向楼外奔逃。

“这是怎么回事?!”

贝太鼓役面色煞白地高喊道。

“楼下好像发生了爆炸。贝太鼓役大人,请您速速先行离开此地……”

“那你呢?”

此言一出,贝太鼓役似乎也察觉到了——

就在甚内出门察看情况的时候,方才分明还坐在地上的那个女孩不见了!

快去找!贝太鼓役用眼神示意甚内。

她有可能已经跟着男娼逃了出去。然而,秃童竟会在宾客和太夫之前先被带走,无论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甚内心头一紧。

莫非是有人为了趁乱抢走女孩,故意制造了爆炸?

此前,十三阁也曾意外失火过几次。但这一次,作案者竟敢明目张胆地使用火药,可见此事非同一般。

十三阁的上层是幕府高官和各藩来使的集会地,下层则是恶棍、赌徒、逃犯这些横行黑道的人的老巢。这里一旦生乱,将会同时引起黑白两道的警觉,使事情变得十分棘手。奉行所的人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才不会随便出入此地。竟然有人敢在这种地方纵火?这种事无论谁听了恐怕都难以相信。

倘若纵火者连这些事情都不懂,或者根本不在乎,那就意味着此人与十三阁毫无瓜葛。

甚内只能想到天帝家。然而京城离天府路途遥远,他们是如何得知女孩被藏在十三阁的?

甚内再一次跑到了回廊上。火势还没有蔓延至此,但人们已经乱作一团。

回廊两侧各有一段较宽的楼梯,但其中一侧的楼梯口已经冒出黑烟,爆炸似乎就发生在那边,而人群全都挤在了另一侧的楼梯口。他们扎成一堆你推我搡,焦躁地吵嚷着。

情急之下,甚内随意闯进了一间客房,越过酒席上狼藉的杯盘,又从另一道门穿出。

火势似乎还没有蔓延到这里。

甚内毫不犹豫,纵身翻过高高的栏杆,顺着陡峭的屋檐一气滑下。滑到最底端后,他抓紧屋檐的边缘,前后摆动身体,敏捷地跳进了下层的回廊。

这里已经浓烟密布。甚内沿着回廊察看一周,最后来到了一处火势正旺的地方。

找到了!

只见一个身着蓝衣和束脚长袴的人影扛着女孩,正准备翻过栏杆,跳进下方的河沟里。

直觉告诉甚内,那人正是在皇宫旁的十字街上遇到的那个女忍者!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时急着带走轿子里的女孩,竟忘记了检查在场的人是否全部断气。真是失策!

人影似乎也看到了甚内,却未多加理会,抬脚就要翻越栏杆。

甚内见状,急忙掏出怀中的棒手里剑向人影投去。

只可惜,棒手里剑扎在了栏杆上。人影扛着女孩一跃而下。

与此同时,设置在别处的火药又发出了炸响,回廊内整整一排的客房隔门全被炸飞,熊熊火舌从客房里喷吐而出。

一阵热浪袭来,甚内急忙后退躲避。

这时,一根缠绕在栏杆上的钢丝闪着银光,掠过了他的视野。

甚内顺着钢丝向下望去。

人影大概是用钢丝减小了落水时的速度,遥遥十数间之下的河面上,只泛起了一朵小小的白色水花。

顷刻之后,几扇被火点燃的隔门也随风飘舞着,缓缓坠入了河中。

“恐怕是‘窥见’所为。”

路面上铺着洁白石子的天府城本丸之中,身穿便服的梅川喜八正在为一棵赤松捆扎稻草11。

“何为‘窥见’?”

“就是侍奉天帝家的忍者。”

喜八一手压住稻草束使其固定,一手用粗麻绳将稻草紧紧缠在树干上,同时与一样身着便服的甚内保持着交谈。

十三阁的那场骚乱已经过去数日。

眼睁睁看到人影带着女孩逃走后,甚内也从火势渐猛的十三阁逃了出来。但最后,大火并没有继续蔓延,只有起火那层的一部分客房被烧毁了。

十三阁起火一事惊动了官衙。

虽说没有死人,但当时有许多幕府高官都正在十三阁的上层饮酒作乐,险些就被大火要了性命。除了官衙,矢车长吉手下的那些恶棍也都在红着眼睛四处搜寻纵火者的下落。

正当此时,公府密探的头子——梅川喜八把甚内召进城来,让他帮自己为树木捆扎稻草。于是,才有了方才的那段对话。

此事极为反常。

之前,甚内只听说过密探们为了求见喜八主动进城执岗,却从没听说过喜八把哪个密探召进城里。

或许是自己与十三阁起火有关的事走漏了风声?多半是长吉那帮人口风不严。

捆好稻草以后,喜八让甚内清扫赤松周围的地面。随后,他便哼着小曲,在树下铺起了供行人坐卧的草席。

一切都一如往常。甚内不明白喜八为何要特意把自己叫来。

为了不被喜八看透心思,甚内万分警惕,时刻注意着只从喜八那里打听必要的情报。

与老奸巨猾的喜八交谈需要万分小心。密探们往往只想问一件事,却会在不经意间把各种多余的情报悉数透露给他。

“甚内,天帝家的秘密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喜八铺完草席,对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开始为另一棵赤松捆起了稻草。

“钉宫久藏现在人在哪里、在干什么,你可得仔细查查看。”

说完这句之后,喜八便和甚内漫无边际地扯起了闲话。诸如近来河畔茶馆卖的核桃酥人气颇高、中洲观音寺的人偶戏台新来了一位提线杂耍师、来春该何时为松树烧稻驱虫等等。

捆扎稻草的工作结束后,甚内就离开了天府城。

他感到有些扫兴。

甚内本以为,喜八特意把自己叫来,很可能会打破密探之间不成文的规矩,对自己正在经手的案件和贝太鼓役的企图大肆盘问。

喜八的命令不容违抗。以防万一,甚内在身上藏了几样暗器,甚至连自尽用的毒药都准备好了。然而,事实好像并非他想象的那样。

喜八到底想干什么?

甚内怎么也想不通。

事发当日,钉宫久藏始终没有在十三阁现身。就算喜八不说,甚内也已经去久藏的宅邸打探过多次。但无论是从围墙外就能望见的主宅,还是那座泥墙砌就的别邸,都没有人在里面活动的迹象。

莫非有人把久藏和伊武绑架到别处去了?甚内不禁心下生疑。

喜八口中的“窥见”究竟是何等规模的组织,甚内还不得而知。他也仅仅是在皇宫旁的十字路口和十三阁与那个女忍者打过两次照面而已。

想着想着,甚内走向了雁仁堀。

自从被派去远国赴任,他已经在京城和天府之间往返数次。每当需要藏匿行迹时,他都会在雁仁堀畔的小客栈里借宿。

越靠近雁仁堀,河水就越发浑浊,恶臭也渐渐浓烈起来。河边的窄道上卧着几个住不起店、只能裹着草席过夜的穷汉,还有几个近乎全裸的醉鬼在大声吵嚷。

“田坂!”

有什么人在背后叫自己。

甚内早已察觉身后有人跟踪,不慌不忙地停下脚步,转身回看。

不出所料,他的身后站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他们须发散乱,衣衫不整,赤着双脚。其中几人故意亮出了腰间明晃晃的短刀。

甚内原本以为,既然这些人跟踪时不知道轻手轻脚,想必不过是劫匪强盗之流。但若他们知道自己的名字,事情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就在甚内转身与壮汉们对视时,又有一拨人从路的另一侧围堵过来。大概是事先就在路边埋伏好了。

“就因为你这小子在十三阁惹事,我们的面子都丢光了!长吉老爷要找你问话!”

甚内心中暗暗叫苦。

自己刚从喜八那里脱身,就又被长吉盯上了……

这就是在十三阁惹乱子的下场,麻烦事会接踵而至。

从劫持皇宫中的女孩那时起,长吉一伙人就与此案牵连甚密。一旦东窗事发,长吉也同样会遭到奉行所的拘捕,他一定正在为此忐忑不安。

“请你们放我一马。我也正在找纵火的人。”

“长吉老爷只要我们带你过去!”

看来,好好说话是没用了。

当然,甚内并不打算束手就擒。

长吉视这些走狗的命如草芥。就算把他们杀掉,只要事后加以弥补,想必也无甚大碍。

虽说如此,可对方的人数实在太多了。

甚内纵然武艺高强,也绝难以一当十。于是,他决定先杀掉其中的两三个,然后趁其他人惊恐之际火速逃离。

甚内握紧了腰间的刀,紧张的空气在长吉手下之间蔓延。

突然,甚内左手拇指猛按刀锷12,将刀推出了鲤口。对面的一个壮汉见状,立即用短刀刀尖对准甚内冲杀过来。

甚内微微闪身躲过刀锋,旋即就势回身,一刀砍在了壮汉的背上。

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响彻了雁仁堀。

甚内毫不迟疑,提着刀继续向前方的敌阵冲去。

正对面的男人慌忙握起刀柄,但他还没来得及拔刀,就被凌空跃起的甚内一脚踢进了臭河沟。

甚内沿着杀出的血路疾跑而去。

路边屋檐下看热闹的人们纷纷起哄叫好。甚内不加理会,跨过睡在道边的醉汉,径直沿着河岸飞奔。

长吉手下们的怒吼声渐渐远去。甚内跑了一阵,在雁仁堀的尽头停下脚步,转身回看。身后只剩下四五个人仍在死命追赶。见甚内不再跑动,他们有的累得原地瘫倒,有的倚在门板上大口喘着粗气,还有的捂着肚子向河中哇哇呕吐起来,而甚内却依然气定神闲。

要结果这几个残兵败将轻而易举,但甚内已经没了兴致,于是甩掉刀上的血,将刀收回了鞘中。

比起收拾他们,甚内更在意另一件事——

从开始逃跑时起,一只可疑的船就一直在河中跟着自己。

他本以为那是雁仁堀常有的那种带船舱的卖春船,但定睛一看却并非如此。

甚内刚一停下脚步,那只船便掉转方向,朝着岸边驶来。

这下又是谁来找麻烦了?甚内正自狐疑,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甚内大人!甚内大人!”

“你是……伊武?”

小船缓缓靠近。只见摇橹女子穿着红色小袖,将两手袖口都绑了起来,额头上还缠着一条手巾。

“这么说,久藏现在也躲起来了?”甚内问道。

水雾蒸腾的洗浴间里,伊武正手持米糠袋为甚内搓背。她将袖子利落地绑在身后,下摆卷起掖进腰带,膝盖也裸露在外面。

“对,他说是因为有大事要办。”

伊武拎起手边装有热水的水桶,从甚内的头顶猛地浇下。

一旁的小男孩见状笑出了声。

甚内用手掌撸了把脸,也不禁苦笑起来。

“也来给我搓搓呗?”

一个声音从洗浴间的另一个角落传了过来。

甚内看过去,只见一个约莫三十多岁、体态丰盈的中年妇女正在向伊武招手。

“阿富,不许欺负我们伊武!”

更衣处正中的朱漆高台上,澡堂的老板娘探身说道。

伊武从甚内身边走开,来到了招呼自己的妇女跟前,开始为她搓背。甚内心下暗暗称奇。现在的伊武,与先前在中洲观音寺参拜时判若两人。那时的她总是面带愁容,而现在的她却充满了活力。甚内没听说过女子也能当搓澡工,但伊武似乎并不介意,专注地享受着这份工作。

洗浴间为男女共用,泡澡间则另设在里边。甚内弯下腰,钻进了泡澡间入口处的矮门。

浴池里空无一人,正合甚内心意。

他坐进池子,让热水浸泡至肩,才终于从紧张的情绪中缓过劲来。

您被人盯上了。

这是伊武见到甚内后说的第一句话。

她口中的“人”指的当然不是长吉手下的那些壮汉,而是梅川喜八的手下——这群人即使在公府密探中也是精锐中的精锐。

甚内被狠狠算计了一番。

喜八故意召他进城,其实是为了派人跟在他的身后,看他出城后会去往哪里、见什么人。他或许是怀疑甚内正与钉宫久藏暗中勾结。

伊武知道甚内常在雁仁堀畔的客栈借宿,于是便借来了这只曾为十三阁开设的浴船,提前在河中等他。

一旦跟踪目标上了船,再精明的密探也会无计可施。喜八的手下现在一定正在为甚内的侥幸脱身而恨得牙根直痒吧。

甚内从浴池中站起身,披上浴衣,登上了更衣处的窄梯。

窄梯之上的夹层只有六尺来高,甚内弓着身体行至深处,为头发搽油。这时,伊武也爬上楼来。

“想不到,你竟然会藏在澡堂里。”甚内苦笑道。

伊武解开绑束小袖的绳扣,开口道:“老板娘千岁待我就像亲生母亲……”说到这里,伊武微微颔首,用双手捧住了脸颊,“她说等天德大人回来了,就让我坐到高台上接替她的工作。”

甚内发现伊武的脸颊微微泛红,不知这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久藏用机巧设计的机关。

“天德?那又是谁?”

“哎!您不知道吗?就是那个取得过大关13的天德鲸右卫门大人呀……”

伊武双眼圆睁,无比激动。她似乎不敢相信还有人没听说过天德。

“天德大人直到前些日子都还在这家澡堂做工。但现在,他因为一些事情不得不暂且离开。老板娘千岁很是担心,于是,我便来到这里把天德平安无事的消息转告给她。自那之后,她一直待我很好。”

“我说……”甚内耸了耸肩,“你上来不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吧?”

时值正午,更衣处的夹层上只有甚内和伊武两人。

“……我有一事要和您商量,钉宫大人对此并不知情。”

伊武坐直了身体说道。

对久藏都保密?看来此事非同小可。

“眼下,钉宫大人的宅邸很可能在被梅川喜八的手下监视。”

甚内点了点头。喜八既然会派人跟踪自己,想必在久藏宅邸那边也早就安排了人手。

“钉宫大人让我助您脱身之后就藏在这里,直到这场风波平息。可是……”

“可是什么?”

“那些人见宅邸里始终没人,可能会放火烧掉它,我一直担心得不得了……”

“哦?”

甚内不知道伊武到底想说什么,皱起了眉头。

“大人还记得吗?那个,那个画着长须鲸的方匣子……”

“啊……”

甚内想起来了。是那个之前在久藏宅邸里看到的,被伊武视如珍宝的方匣。

“万一宅邸失火,匣子也会被一并烧掉。趁着现在还平安无事,我想您会不会有什么办法,可以帮我把它取出宅邸……”

“你对那个凳子可真痴情啊。”

“那不是凳子!”伊武愤然道,“还有,我才没有对谁痴情……”

这一次,她的脸颊转瞬之间便红了起来。甚内终于确信,那不是自己的错觉,而就是通过某种机巧传动实现的。从方才开始,伊武的言行就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看来机巧人偶的思维确实非常人所能理解。

“这个……不太好办。”

明知有埋伏还要冒险潜入宅邸,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见甚内面露难色,伊武的眉心也添了几道皱痕。

“好吧,我不会再求您了。我自己去。”

“等等!”甚内叫住正要起身的伊武,思考片刻后说道,“算是卖你一个人情吧,我可以试一试。”

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答应面前这个少女。

“不过,能不能成功我就不敢保证了。”

听到甚内的话,伊武连连点头。

甚内本以为钉宫久藏会在宅邸里设下各种各样的机巧机关,但根据伊武的话,久藏似乎并没有那样做。

是夜,月相成朔,人迹罕至的钉宫宅邸被包围在一片寂静与漆黑之中。

身穿忍者服的甚内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小心翼翼地向宅邸靠近。

自从与钉宫久藏和伊武扯上关系,自己身边的麻烦事就接连不断。他之前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如此频繁地穿着忍者服四处闯荡。

甚内压低呼吸声,潜入了宅邸。

伊武心心念念的那个画着长须鲸的方匣应该和上次一样,放在宅邸深处那个会客用的房间里。

本来,他要做的只把方匣搬出来再带回澡堂而已,可现在却搞得像是在做贼。

甚内不禁苦笑——想不到自己竟会沦落至此。

就在他轻轻拉开隔门、进入房间的那一刹,笑容在他的脸上骤然凝固。

“甚内,之前你躲到哪儿去了?”

是梅川喜八的声音。

甚内大惊失色。

明明只有一两间的距离,他之前在房间外察觉不到一丝异样,一进门却顿时感觉到汹汹杀气。

或许是因为高度恰好适合落座,喜八跷着腿,正坐在甚内想要取走的长须鲸方匣上。

“我看你是有所误会。告诉你,公府密探是幕府大将军的直属家臣,就算俸禄是从别处领的,一切行动也都应该把幕府的利益放在首位。”

这时,房间外也有几个人影像幽灵一样冒了出来,想必都是喜八的手下。

“贝太鼓役究竟掌握着什么秘密、对幕府有何图谋,你身为公府密探,现在就好好给我交代清楚吧。”

甚内一时陷入了迷茫。喜八的话不无道理。公府密探理应是维护幕府稳定的忍者,而他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自己金主的走狗。

就像贝太鼓役当年派钉宫久藏去几戒院当内贼一样,喜八也想让甚内在佯装效忠贝太鼓役的同时,暗中将贝太鼓役的阴谋透露给自己。待有朝一日贝太鼓役深陷危局,再利用这些证据向他捅上最后一刀。

若自己顺着喜八的意思,将贝太鼓役的事情一一交代,喜八应该不会对自己怎样,说不定还会重用自己。

然而,甚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就连他自己也感到十分惊讶,从前的他是绝对不敢违抗喜八的。

“真是拿你没办法……”喜八叹了口气,“我本以为你是个前途无量的密探,看来是我想错了。”

甚内知道,喜八这句话的意思不只是要解他的任这么简单。他明显感觉到,杀气已经逼近到了自己身后……

潜入钉宫宅邸的甚内下落不明。

数日之后,天帝驾崩的消息便传遍了天府。

宫里那些人终于瞒不下去了——

春日看罢街上买来的读卖小报14上的消息,如此想道。

风波终于趋向平息,她可以去执行自己真正的任务了。

得知天帝驾崩,中洲观音寺的人偶戏台也宣告歇业一日。之前的这段时间,春日一直藏身于此。

虽说手艺就是铁饭碗,但春日能在这里当上杂耍师实属侥幸——是长年为戏台供奉资财的钉宫久藏帮忙引荐了她。意想不到的是,精湛的手艺一下子让她声名远扬,这反倒令她有些苦恼。

春日离开中洲观音寺,踏上了跨河而建的十间桥。这时,只见一个身穿红色小袖的女子迎面走来。

虽说是第一次见,但春日还是顿觉一道闪电贯穿了脊梁。

这个女子和天帝陛下一样,也是个机巧人偶!

钉宫久藏果然名不虚传。

天帝陛下总算有救了——

一股热流从春日的心头涌起,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然而,对面女子的目光却冷峻异常。

“您就是皇宫的帐内女侍,春日吧?”

女子在离春日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参拜的人流从她们身旁绕行而过。

“我奉钉宫大人之命,前来迎接您和天帝陛下……”说到这里,女子摇了摇头,改口道,“不,是天帝陛下的机巧人偶。”

“甚内,你可以滚了!”

甚内前胸紧贴盘住的双腿,被五花大绑着翻倒在地。他一边痛苦地呻吟,一边蠕动着身体向上看去。

一尺见方的盖子被打开了。洞口外,梅川喜八的手下正一脸坏笑地俯视着甚内。

“你们把我绑成这副样子,叫我怎么出去?!”

“事到如今你还敢嘴硬?接着!”

一把小刀从洞口落了下来,在积满粪尿的地上溅起了一片臭汤。

“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等你解开绳子我再过来。”

这里是天府城内的密探公邸。

甚内被关在了茅厕的便坑里。

所谓的“便坑”,其实是一个三间见方,深度也约有三间的小屋。从屋中散布的骷髅和白骨来看,这里以前也有其他人被关押、拷打过。

甚内蠕动着身躯,沿着滑溜溜的地面蹭到了小刀旁边,用嘴叼起小刀,割开了绑在手脚上的绳子。

“万幸,我比你的下场要好一些。”

甚内苦笑着对身旁爬满蛆虫的骷髅说。

所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贝太鼓役芳贺羽生守被处了切腹之刑。”

梅川喜八对甚内说。此时,甚内已经被从便坑里拉了上来,彻底洗净了身体。

“你瞒着幕府,暗中与皇宫的大舍人见过面了吧?”

那个大舍人似乎是把一切都招了,甚内万分悔恨没有早点将其灭口。

喜八正在用大剪为宅院里的盆栽修枝剪叶。

甚内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的手。左右手的小拇指、左手的无名指,都已经被从根部齐齐剪去。除此之外,他身体上缺失的部位还有左膝后方的筋腱、几根脚趾,以及左耳。它们都是被喜八用那把锋利的修枝剪剪掉的。

“不单如此,芳贺家还被改易,贝太鼓役一职从此也废止了。”

背着幕府与皇宫中人暗自勾结,还杀害了宫里的侍卫和轿夫、劫走天帝的帐内女侍——这些全都违反了幕府法令。作为重罚的理由,已经绰绰有余了。

喜八重重地将大剪放在台子上,从身边的手下那里接过水桶,开始用长勺舀水浇灌盆栽。这里的每一盆花草,都是喜八经年累月精心栽培的。喜八会根据时令不同,将当季的花卉摆在天府城的各处以作装点。

“……天帝驾崩了?”

甚内方才从喜八口中听说了这件事。

“可不是?比留比古亲王这块硬骨头也终于向幕府屈服了,新天帝马上就要即位了。”

若果真如此,天帝家就要被幕府架空了。

甚内感到事情有些蹊跷。

那个从天帝“诞生”之日起被隐瞒了整整三十年的秘密,怎么会就这样以“驾崩”草草作结?

在这种紧要关头,为了保住天帝家的地位,难道不是更应该由机巧人偶继续扮演天帝吗?

突然,甚内的脑中闪过一道白光。

他终于悟出了春日“犯错”的真相。原来之前他一直都被蒙在鼓里,照此说来……

甚内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或许,他从一开始就全搞错了!

“凭现在这副身体,你已经不能再当飞檐走壁的忍者了。你的主人贝太鼓役死了,而你也不再是什么公府密探。官府的户籍册上已经没有了你的名字。”

也就是说,从走出天府城的那一刻起,甚内就将沦为一个身负残疾的流浪汉。

“看在新天帝登基的份上,我就饶你一命。”喜八装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说,“不过呢,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尸体的腐臭比大粪还难闻,我实在受不了……”

他说罢耸了耸肩,又用长勺舀水浇起了花。

被赶出天府城时,甚内裹着脏兮兮的衣服,赤着脚,腰间只缠了一根麻绳。他就这样径直向钉宫久藏的宅邸走去。

路上的行人见到甚内这副样子,都纷纷避之不及。

甚内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思考着。

若他的猜测是对的,那么从在十字路口打劫轿队时起,他就犯下了大错。

正行走间,冷雨像薄雾一样悄无声息地飘洒下来,像是在应和甚内此时的心情。

甚内用赤脚踩着潮湿的地面,来到了远离天府城的钉宫宅邸。

他穿过围墙上的小门,来到主宅的大门前,叩响了那扇门。

“甚内大人?!”出来开门的伊武慌忙搀扶住将要瘫倒的甚内,“甚内大人,原来您还活着!”

“可惜没能帮到你,那个凳子还好吗?”

“什么?啊……还好,他平安无事。”伊武像是咽下了什么想说的话,改口道,“快进来疗伤……”

“没事,暂时还不用。”

甚内说罢坐在了玄关处的台阶上,向伊武讨了碗水。

“让我见见她。若我猜得没错,她应该就在这里。”甚内将伊武递来的水一口饮干,看着她的眼睛说,“天帝的机巧人偶……”

伊武的脸色骤然生变。

“我错把她当成春日了。”

“不可思议……这都是比嘉惠庵一点一点亲手做出来的?”

钉宫久藏一边调节着单眼放大镜筒的焦距,一边不住地发出感慨。

屋子正中有一张大大的操作台,周围分布着四个狭长的小台。

大台之上躺着一具单薄的胴体,四个小台上分别放着四肢。成百上千根粗细不一的钢丝与软管从台子之间悬垂下来,连接着胴体与四肢的断面。其中最细的纤如发丝,最粗的壮如拇指。

最惹人注目的,当属略高些的台子上的那颗人头。

春日最爱的那头淡栗色的微卷长发,如今被剪成了秃童一样的齐肩短发,将天帝清纯可爱的面庞衬托得恰到好处。

人头与胴体之间也悬垂着无数钢丝与软管。天帝闭着双眼,看起来就像是在熟睡,唯有眼睑会时不时地抽动两下。

“春日,你就是窥见吧?”

那个深夜,已传唤过“陛下安寝”的皇宫深处,被戳穿身份的春日在天帝帐内愕然无语。

不能对面前这个人说谎。

即便她是机巧人偶,也依然是自己誓死效忠的天帝。

春日生在窥见世家。十二岁那年,比留比古亲王把天帝是人偶的秘密亲口告诉了她。

她来当帐内女侍的真实目的,是暗中监视其他与天帝近距离接触的帐内女侍,确认她们当中是否有人发现了天帝的秘密。

不只是在“外朝”和“内廷”,回到侍女房后,春日也要时刻监听帐内女侍们的闲谈。她会在必要时加入闲谈进行试探,一旦认定可疑之人便立即上报将其处死。

出卖与自己年龄相仿的要好同伴,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被接连暗杀……即便春日从小就接受了严苛的窥见训练,偶尔也会感觉心如刀绞。

每当这时,她就会愈发尽心尽力、无微不至地照料天帝的起居,想要以此来忘记心中的悲痛——越是崇拜天帝,其他人的死活就越显得微不足道。春日明知天帝是机巧人偶,对她却比对真人还要用心,这是春日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

“春日,你就是窥见吧?”

天帝的问话让春日如获大赦,激动得流下了眼泪——她终于不用再对天帝有所隐瞒了!

“你会保护朕吗?”

天帝是在向身为窥见的自己寻求帮助。

春日心意已决。

就算是与整个天帝家和所有窥见为敌,也一定要护得天帝周全。

“把朕带到这世上的比嘉惠庵大人已经不在人世。”

为此,天帝的身体已经很久没有得到修缮,机巧部件正在逐渐老化。

“惠庵大人当年办了一家名叫几戒院的私塾。就在他煽动倒幕、即将被捕之前,私塾里有一位机巧师突然行踪不明。”

幽暗的寝宫里,天帝在幔帐之内对春日轻声耳语。

“惠庵大人说他是内贼,但因为看中了他的才华,所以一直假装蒙在鼓里。”

“那……”

春日情不自禁地开口搭话。她打破了“不能与天帝说话”的禁令,在紧张的同时感到无比畅快。

“他当年应该未遭斩首,兴许还活在这世上。如今能为朕修缮身体的,天下仅此一人。他的名字叫钉宫久藏。”

“那我们把他接来宫里便是?”

面对春日的提问,天帝摇了摇头。

“不,朕要出宫去见他。”

虽然天帝说得十分轻巧,但春日还是被这句话的内容惊得目瞪口呆。

“陛下要出宫?!这……”

春日心下着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朕自有考虑。春日,现在除了你,没有人能帮朕这个忙了。”

天帝的话让春日心醉神怡。

“钉宫大人。”

春日正在回忆皇宫里发生的一幕幕往事,伊武突然开门走了进来。

久藏没有理会伊武,依然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天帝体内的机巧构造。

一看到跟在伊武身后的男子,坐在角落里的春日忽然神色大变。

“且慢!”男子叫道,“我这次什么也不做,你也别动手。”

虽然形貌大变,但春日还是认出了他就是在十字路口追杀自己,还把天帝劫走、藏到了十三阁里的那个人。

“我是公府密……不,已经不是了。我叫田坂甚内。”

“别在这里乱来,碰坏了这具机巧人偶我概不负责。”

久藏始终未从天帝身上移开视线。

春日将已经掏出的钢丝又塞回了怀中。

“原来你才是春日。”自称甚内的男子咬牙切齿地说。

就是这个人,打乱了春日原本的计划。

春日轮值守夜之日,天帝佯装体内的机巧停转,让春日瞒着命妇先去向比留比古亲王禀报。

即便不出此事,亲王也已经在为幕府催促让位一事急得一筹莫展了。春日向亲王提议,对外谎称是自己“犯了错”,而后像其他发现秘密的帐内女侍被带出宫暗杀时一样,用配有侍卫的轿子把天帝抬出宫去。当然,侍卫们不会被告知轿子里的人是天帝。春日与天帝同乘轿子离开皇宫,去找那位名叫钉宫久藏的机巧师暗中接受检查和修缮。

对宫内之人,只说病重的天帝派春日一人出宫办事,不使他们知道天帝已经出宫。待天帝的身体修缮妥当,再将知情人等全部灭口。

比留比古亲王同意了春日的提议。

按照春日的计划,即便甚内不来打劫,她也会伺机跳出轿子将侍卫和轿夫统统斩杀,然后再带着天帝赶赴天府。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轿队竟然在十字路口突然被劫,就连春日自己都险些遇害。

春日最后虽然侥幸逃脱,但天帝却被带走了。

轿子里已经没有了机巧天帝,只有一具身份不明的死尸。

而真正的天帝此时已经将计就计,谎称自己是春日,跟随甚内来到了天府……

就在甚内与春日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时,操作台上的天帝头颅如梦初醒一般缓缓张开了双眼。

女孺每日清晨的传唤声在春日脑海中响起,令她倍感怀念。

陛——下——起——身——

那样悠闲的日子,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我听说芳贺家已经改易,贝太鼓役一职也就此废止了……”

听了久藏的话,甚内无言地点了点头。

“我这个精炼方技师想来也快要被免职喽。”

久藏取下夹在眼皮间的放大镜筒,站起身道。

或许是精密的操作让他肩颈僵硬,久藏咔吧咔吧地左右晃着脑袋,伸手揉了揉肩。

“当秘密不再是秘密,也就不能当作什么筹码了。过不了多久,幕府大概就要开掘天帝陵了。”

“那个地方……”伊武喃喃道。

“沉睡着‘神代之神器’。”操作台上的天帝头颅接过了伊武的话。

天帝的声音在春日听来与往日略有不同,或许是经过了修缮的缘故。

天帝被甚内带走后,春日一直追到了天府。

她不知道天帝被藏在了何处,无奈之下只好先去寻找钉宫久藏。她把短刀架在久藏的脖子上,“请”他为天帝修缮身体。

没想到,久藏不但毫无惧意,反而还对此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就在这时,贝太鼓役派人来找久藏,邀请他与自己和甚内一起在十三阁会见一个名叫春日的帐内女侍。

听闻此事,春日顿时明白了天帝是在借用自己的名字隐藏真身。

钉宫久藏那日之所以没在十三阁露面,也是出于这个缘故。

若贝太鼓役和甚内知道了那个自称春日的女孩其实就是秘密出宫的天帝,很可能会将她一直软禁下去。

钉宫久藏急于查看天帝的身体,而春日也希望天帝的身体能尽快得到修缮。于是,久藏与春日联起了手。

之后春日顺利地从十三阁夺回了天帝,只是手段过于张扬了。

为了躲过官衙的追查,久藏不得不搬出宅邸,又派伊武藏在澡堂里伺机搭救甚内。

机巧天帝的修缮工作只有在久藏的别邸里才能完成。

为此,久藏权且把春日和天帝藏在了中洲观音寺的人偶戏台。他以前曾在那里做工,因而颇有些人脉。

凭借窥见的非凡身手,春日顺利以杂耍师的身份潜伏在了人偶戏台。

等到皇宫再也瞒不住天帝失踪的事,对外宣称“天帝驾崩”或者同意让位,这场风波才能算是平息。那时,监视久藏宅邸的密探自会撤去,如此久藏便可以静下心来为天帝检修身体。

这个计划堪称完美,却唯独害苦了甚内。他被矢车长吉和公府密探追得东奔西跑,到头来却全都是白费力气。贝太鼓役因此被处以切腹,芳贺家遭到改易,就连贝太鼓役这个官职也正如其他幕府官吏期盼已久的那样,被废止了。

“你怎么拖着条腿,耳朵和指头也不齐全了?”久藏不以为意地说,“伊武不该叫你去做那种蠢事,我稍后来为你医治。”

“你不是郎中,也能治这种伤?”

听甚内如此发问,久藏扬起了一侧的嘴角。这还是他头一次在甚内面前露出表情。

“郎中都治不好的伤,我却能治。”

身上的伤痊愈后,甚内与伊武结伴穿过十间桥,向中洲观音寺走去。

他们本想邀请久藏同往,但无奈久藏兴致不高,最后只好作罢。

甚内回想起了自己远国赴任之前,在十间桥头与伊武分别时的场景。

没想到不过数月之间,一切都已发生了巨大变化。无论是周遭的人和事,还是自己的这副身躯。

甚内看了看自己本已失去的几根手指。

它们现在又原封不动地出现在了原处。

练习用机巧腿走路确实花了一段时间,但现在他已经能像常人一样跑跑跳跳了。

“现在,我说不定更能读懂你的心了。”

甚内边走边试探着对伊武说。

“您不会读懂的。”伊武冷冷地回答,旋即又绽出微笑,“就算是真人与真人之间,也不可能完全相互理解吧?”

说来也是。

从这一点来看,人和机巧人偶倒是没什么两样。

两人走下十间桥,穿过商铺街和梵天门,来到了宽阔的广场上。

曾经架设人偶戏台的位置上,如今搭起了一个大戏棚。

四根粗柱将棚顶的厚布高高支起,无数绳索连缀其间,绳索末端用桩子固定在地上。

进场口人头攒动,周围聚集了许多卖吃食的商贩。戏棚摆出的招牌上,有的画着半人半兽的可怖鬼怪,有的画着姿态滑稽的曲艺师15,而位置最显眼的一块大大的招牌上,画的是一个提着线的少女。

甚内和伊武走进戏棚,正巧赶上春日在挤满了戏棚的看客面前大显身手。

支撑着棚顶的粗柱之间拉着绳索。只见春日穿着薄如蝉翼的衣服,在绳索之上敏捷地飞翻腾跃,手中抛出的钢丝把十数根排成一排的蜡烛顺次打熄,登时博得了满堂喝彩。比起用钢丝来杀人,还是现在这个工作更适合她。

两人的目光移向了角落里的鼓手——此人正为春日的表演打鼓伴奏。更确切地说,是在努力让自己的鼓点跟上春日的动作。

鼓点的节奏飘忽不定,严重干扰了看客的兴致。但春日却毫不在意,反而主动让自己的动作去配合那忽快忽慢的鼓点。

“散场后去打声招呼吗?”

“还是算了吧。”

甚内犹豫片刻后答道。

为春日敲鼓的,正是曾被称作“天帝”的那个少女。

甚内和伊武离开戏棚时,里面的表演还在继续。

翌日傍晚,甚内陪同伊武再次来到中洲观音寺完成她每日的百度参拜。此时戏棚早已撤去,广场上空空如也,唯有一阵萧瑟的秋风扫过。

1 童话《木偶奇遇记》中木偶匹诺曹的制作者。

2 日本古代专门从事打扫、照明等杂役的下级宫女。

3 一种红色的和服裙子。

4 古代女子披的外衣。

5 皇族的近侍。

6 官爵在五等以上的女官,或官爵在五等以上的官吏之妻(日本朝廷的官爵共分为八个等级,一等最高,八等最低)。

7 舍人之长。

8 古代特指女子十五岁可以盘发插笄的年龄。

9 佛教认为地藏王菩萨有六个化身,六地藏即能化导六道众生的六尊地藏菩萨。

10 一种类似飞镖的暗器,棒状有单尖。

11 在冬季,为了保护树木免受冻害,人们会将稻草缠绕在树干上。

12 装置于刀身与刀柄之间的盘状金属物,以护手为主要目的。

13 原为相扑力士的最高位,现在其地位仅次于横纲。

14 江户时代的一种简报。卖报人会一边朗读报上的信息,一边沿街贩卖,因此名曰“读卖”。如今在日本影响力极大的全国性报纸《读卖新闻》正是沿用了这个名字。

15 类似于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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