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代忒修斯

太鼓桥跨河而建,直通河心的中洲观音寺。桥宽十间,因此也被称为“十间桥”。

站在桥下,需要仰望才能看到高高拱起的桥峰,前来参拜观音的人们络绎不绝,宛若无数细小的人偶。

田坂甚内迈步上桥。由于临近入海口,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海潮味,朱漆护栏上有海鸟随处小憩。

甚内在十间桥的桥峰驻足俯瞰,五六间之下的河面上,一只摊放着渔网的小船顺流而下。

接着,甚内看向大桥彼端的中洲观音寺。

寺院的建筑布满了整个中洲小岛,一条参道1与桥面相接,串接起了两层楼高的梵天门、直插云霄的五重塔,以及铺着镶金瓦片的观音殿。

一个身着旅衣的老妪与甚内擦身而过,看上去是个远道而来的虔诚信徒。她不避路人的目光,直接在桥上跪了下来,手捻佛珠默默祈祷。

初来乍到的人,一定会被跨过桥时看到的庄严一幕深深震撼,以为那就是传说中的极乐净土。

但甚内却不以为意。中洲观音寺虽然看上去金碧辉煌,却很难让他喜欢起来。

走下十间桥,便是挤满了参拜客的商铺街。甚内径直穿过熙攘的人群,丝毫没有往旁边多看一眼。

今日的来客尤其多。

每月初午日,中洲观音寺都会开办庙会,并遵照惯例举行一场人偶戏展演。因此,爱凑热闹的人们会在这一日蜂拥而至。

钻过巍峨的梵天门,甚内来到了人声鼎沸的广场上。

广场的东西两侧各停着一辆设有人偶戏台的双层花车,它们正在静候出场。

甚内穿过嘈杂的人群,向观音殿走去。出乎意料的是,这里的来客竟寥寥无几。

他在参道旁的百度石2前停下了脚步。

与视线齐平的位置上,白色石柱像方形灯笼一样四壁镂空,每一面都插着几根串有神签的铁棒。这种组合就像“算盘”,参拜者可以通过拨动铁棒上的神签,记录自己参拜的次数。

甚内面前的“算盘”已然被动过了。

他抬头望向观音殿,要找的女子果然就在那里。

她穿着那件很好辨认的红色小袖,乌黑的长发用簪子高高盘起,裸露的后颈白皙得令人窒息。

甚内已经查明,这个女子名叫伊武。

她居住在幕府精炼方技师钉宫久藏的宅邸,但不知是久藏的家人还是侍女。久藏没有妻子,而且也没听说过他有女儿。

每次到河边来办什么事,伊武都一定会来中洲观音寺进行百度参拜。

从百度石上的“算盘”记录来看,她的参拜即将完成。

为了不惊扰到她,甚内站在远处耐心等待。

伊武参拜完后原路返回,与在百度石边的甚内迎面相遇,不禁面露疑惑。

“大人找我何事?”

她的双瞳像墨绿色的玛瑙一般通透无瑕,又深邃得惹人沦陷。

只见她不慌不忙地伸出纤白的手指,将“算盘”一端的最后一张神签拨向了另一端。这是甚内第一次听到伊武的声音,比他想象中的要低沉稳重。

“你好像常来这里参拜?”甚内努力让自己的语气镇定如常,就好像是在和对方闲聊一般,“我总是看到你,所以有点好奇。”

“是吗?”伊武似乎心存疑虑。

“啊……其实是因为我在故乡有个妹妹,你和她长得很像。”

“大人尽管编,我是绝不会上当的。”伊武说着,嘴角扬起了一抹浅笑。

“我说的句句属实!今日小商小贩都出来了,我请你吃团子如何?”

“好啊,”伊武整了整红色小袖的襟口,“这还是第一次有男人主动来和我说话。”

虽然嘴上同意,但伊武的表情似乎并不兴奋。

上钩了——甚内心中暗喜。

两人沿着参道折返回广场。行走间,甚内回想起了一个月前被幕府悬砚方3长官召见时的场景。

“暗查精炼方的资财流?”

跪伏在地的甚内抬起头,端坐在前的悬砚方长官柿田阿路守轻轻点了点头。

“每年,世袭贝太鼓役一职的芳贺家都会把一千五百两公银拨给精炼方,而且无人过问个中缘由。”

“您想让我去调查此事?”

甚内是一名公府密探。幕府官吏若未经许可擅自派密探调查这种无人敢过问缘由的事,一经发现必将被定罪论处。

柿田这是在派甚内做私家密探。

“只要能抓住他们一个小把柄,就能让他们听命于我。哼,区区一个贝太鼓役,何足为惧!”

柿田说罢,用指尖扯了扯长如须发的白眉——这是他心焦气躁时的怪癖。

顾名思义,“贝太鼓役”指的就是两军交战时用法螺贝和战鼓奏乐的官职。从天府设立时起,这个职位一直由芳贺家世袭。然而如今战乱已平,贝太鼓役便赋闲在家,只需在每年举办一次的鹰猎4大会向大将军交差便可。至少,在平民百姓和大多数幕府重臣看来是这样。

悬砚方掌管着幕府的财政大权,但是若论家世,还是比贝太鼓役略低一等。每当贝太鼓役来索要公银,悬砚方都不得不如数奉上,柿田已经为此苦恼多年。

公府密探本是直属于幕府大将军,但由于这一部门的存在未对外公开,所以无法直接领取俸禄。于是,这群人只好藏身于各个幕府机关暂任闲职。甚内便是以侍从的身份仕于悬砚方的公府密探。

一旦幕府面临什么内忧外患的大事,这群人又会作为密探在大将军的号令下重新集结起来。然而若没有战乱,他们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从这一点来看,公府密探和贝太鼓役倒是有几分相似。

“你可听说过钉宫久藏?”

面对柿田的发问,甚内摇了摇头。

“他是精炼方的技师。”

“技师?”

甚内从未听过这个官职。

“似乎是专门负责研制机巧的。他有一座配给的宅邸,我怀疑被转移的公银就藏在那里。”

捏造一个有名无实的虚职,借此来囤蓄钱财,这倒是很有可能。

“属下明白。”

甚内离开柿田府的时候,日头还高高挂在天上。

夏季未到,竹林里却已满是蚊虫。甚内快步走下竹林间的长长坡道,赶往钉宫久藏的宅邸。

中途,天上下起了淅沥小雨。天助我也——甚内心想,雨恰好可以帮助自己隐匿行迹。他把头上的斗笠压低遮住眼睛,冒着雨,迈开脚步向着目的地行进。

钉宫宅邸地处偏僻,与各藩大名的下藩邸一河相隔。和甚内所听闻的一样,宅邸的面积相当之大。越过围墙向内望,主宅之外似是还有一座更为宽阔的别邸。

甚内绕着宅邸的外墙转了一周,最后还是决定暂且返回,另做打算。宅邸四周荒无人烟,别无他物,若无要事前来而只是东晃西晃,反而会引人生疑。

从墙角探出头时,一个人影忽然从眼前闪过,甚内急忙刹住脚步。

只见一个撑着红伞的女子走出了钉宫宅邸的大门。

她就是现在站在甚内眼前的伊武。

中洲观音寺的人偶戏即将开演。

花车上的戏台约有三间高,顶部架着一根长约一间的槽管。

在广场的东侧和西侧都设有戏台,戏台旁配有铺着毛毡的演奏台,供乐师们在上面吹笛拉琴。

忽然,东侧的戏台发出一声弹响,三尺高的童子人偶一个后空翻越过槽管,在看客面前亮了相。

群集的看客高声叫好。

童子人偶身穿饰有金银丝线的华贵素袄5,腰间配着太刀。

这时,只见上方的槽管忽地转向,童子人偶旋即挺直身体,从腰间拔出刀来。其间的机巧传动复杂精巧,甚内看了不觉暗暗称奇。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伊武。

不知为何,伊武正一脸落寞地看着戏台上飞翻的人偶,眼神里似乎带着几丝怜悯。

公府密探的直觉告诉甚内,此女必定非同一般。只是,他现在还说不好自己为何会这样想,毕竟他也是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

乐音响起,西侧的花车也开始了表演。

踩着大鼓低沉的鼓点,一个身穿黑袈裟的人偶出现在了戏台上。

这个人偶身长四尺,装扮没有东侧的童子人偶那样华丽。只见它摇头晃脑、一步一顿地走上前来。它的相貌也没有童子人偶那般清秀,剃光的头顶加上满面髭须,使这个人偶看上去十分粗鲁。它手握长刀,背上负着钢叉和铁棍。

两位主角都登场后,两侧的花车开始向中央驶去。

看客们为花车让出道路,等待两侧的戏台慢慢合拢。两根槽管就要对接在一起时,两个人偶提起太刀和长刀对打起来。

甚内拍手叫好。他此前一直听闻这里的人偶戏十分精彩,却没想到竟能演得如此传神。刀刃相碰时,空中居然真的迸射出了线香烟火一般的火花。

戏台下站着一个头戴乌帽子的男人,他紧盯着台上酣战中的人偶,像军师一样握着小旗发号施令。其实,他是在对着戏台的下层发号施令——那里藏着数十名人偶师,以及他们操控人偶用的无数条绳索。

最终,穿素袄的童子人偶将穿袈裟的四尺人偶一刀斩杀,整场表演就此落幕。

群集的看客三三两两地散开,甚内和伊武也顺着人流向十间桥走去。

伊武突然开口问道:“大人知道我是钉宫家的人,所以才上来搭话的对吧?莫非是想打听什么?”

“啊不,这个……”甚内被问得哑口无言。他不知道自己被这个女子看穿了多少,只好设法搪塞。“算了算了,我坦白。我对你一见倾心,所以一直都在跟踪你,想找个机会和你搭话。你好像是钉宫大人的女儿……”甚内装作色眯眯的样子答道。

“我不是钉宫大人真正的女儿。”伊武歪着头,略显伤感地说道。

“那……”

“钉宫大人对我很好,但他始终没有把我当成女儿。我正在对观音菩萨许愿,希望有朝一日能真的变成他的女儿。但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这样啊……”

甚内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近来可不太平静啊……”梅川喜八沉吟道。

“此话怎讲?”

“去年年末,牟田藩被改易了吧?”

甚内点了点头。

天府城本丸6一角,地面铺着洁白的石子,甚内和喜八正在这里交谈。日朗风和,喜八站在细木梯上,用大剪修裁着花果尽凋的梅花树枝。

甚内身着便服,帮喜八扶着木梯。

公府密探的一大要务是守城,但在没有战乱的和平年代,他们的职责最多是干干巡逻、警备这种有名无实的杂务。

目前常在城中执岗的密探,就只有梅川喜八一人。

喜八是一个慈眉善目的矮小老人,无论何时都满脸堆笑。像他这样的人身穿便服、手持扫帚在城中闲逛,绝对不会有人留意。

由于喜八好管闲事,城中之人上至将军家眷、下至侍从女官,都与他私交甚密。不过,他的真实身份是公府密探的头子。

“我从斗蟋督察官那儿听说,是因为有人用机巧蟋蟀参加去年的大斗蟋会,被揭穿后引起了骚乱。”

喜八两手握着大剪,动作细致地将枝丫一根一根地剪掉。

甚内对能耳听八方的喜八心服口服。

由于雇主不同,公府密探平时所查的案件也各不相同。由于利害关系可能会互有牵扯,就算对方是同僚,他们也不会轻易透露自己正在执行的任务。

唯有一人例外,那就是喜八。身为密探头子,他大致掌握着手下所有密探手头的案情进展。按规定,密探们需要每隔几日就到天府城进行警备巡逻。无论在查案中遇到什么疑问,只要在进城巡逻时趁机告诉喜八,下次见面则一定能得到相应的解答。

因此,很多密探进城并不是为了巡街和干杂务,而是专门为了请教喜八。有的密探来见喜八的次数甚至比规定的执岗天数还要多。

喜八这个消息源固然重要,但如何处置自己得到的情报,完全取决于密探本人。就算是喜八,也不会把案件的暗查者和暗查缘由轻易告人。

“在斗蟋会上,起初大家怀疑那只蟋蟀是药虫,没承想,有人当场证实了它的肚子里全是机巧……”

斗蟋本是天帝家的游戏。然而现在,不仅是幕府官吏,就连市井百姓也开始用它来进行赌博。

“牟田藩就是因为这个被改易的?”

“很有可能。”喜八修剪着枝丫说。

用机巧蟋蟀参加幕府的大斗蟋会,此事前所未闻。

“举发舞弊的是牛山藩一个姓江川的藩士7,事发之后他便不知所踪了。”

事情好像有些蹊跷。

这时,几个腰配双刀、像是在天府城执勤的官吏谈笑着从甚内和喜八身边走过,丝毫没有留意这二人。

喜八总是能用一副聊闲天的样子谈论重大机密,那口吻仿佛聊的不是机密,而是今天的天气,或者午饭吃什么。估计那个向他泄露内情的斗蟋督察官,也已经忘了自己对他说过什么。

“那个姓江川的藩士失踪前,曾多次和钉宫久藏前往十三阁。”

十三阁,就是位于天府郊外的那个四面临水的青楼。

甚内扫净地上的断枝,向喜八付过谢金,离开了天府城。

喜八的话让甚内耿耿于怀。若非亲眼见到,很难想象蟋蟀那么小的虫子竟然能用机巧以假乱真。掌握这门绝技的工匠真的存在吗?

甚内想起了前几日和伊武在中洲观音寺看的人偶戏。

虽然对机巧人偶的制作了解不深,但甚内在做密探后很快便得知,这门技艺最初是从比嘉惠庵在卯州创办的一家私塾流传开的。

由于一起案件,“比嘉惠庵”这个名字在公府密探之间无人不晓。

大约三十年前,惠庵创办了一所名叫“几戒院”的私塾,专教舍密、电气和机巧,无论老幼皆可入学。

他的弟子很快便超过了一百名,卯月藩见此盛况鼎力资助,各藩的名门子弟也纷纷慕名而至。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惠庵借此机会集结了一批对幕府心怀不满的浪人8,让他们与侧近的弟子一起,暗中研制了大量的秘密武器。其中包括不需要点火的枪炮,还有很多用途不明的器具。他们将这些武器小心藏匿起来,虎视眈眈地策划着一场倒幕运动。

不料,由于一名浪人叛变告密,整个倒幕计划最后以失败告终。

惠庵遭到官衙缉捕,被斩首示众。他的大部分弟子也没能躲过同样的厄运。

几戒院里的大量书籍、图纸和机巧被统统查抄。也正是这些资料器具,为后来精炼方的发展奠定了根基。

现在,它们应该还保存在幕府精炼所中精炼方的官邸或仓库里。

与世袭的贝太鼓役不同,精炼方的职位必须由直属于大将军的旗本9或老中10担任,悬砚方长官柿田阿路守也属此类。因此,钉宫久藏这种与政界无关的机巧师,是不可能在精炼方担任要职的。甚内还在暗查中发现,由于地位特殊,精炼方长官仅在近十年内就替换过两次。相比之下,身为技师的钉宫久藏在精炼方待得更久。

与其直接调查精炼方,还不如先去暗查钉宫久藏的底细,以及他和比嘉惠庵的关系——甚内一边这么想,一边不由自主地向中洲观音寺走去。

伊武看人偶戏时露出的落寞神情又浮现在他的脑海。

跨过十间桥,钻过梵天门,空荡的广场已经没有了前日的喧闹。

甚内来到观音殿的百度石前,盯着上面的“算盘”看了一阵——今日好像还没人动过它。

他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既松了一口气,又感到些许失落。

其实就算见到伊武,甚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不想每次都像上次那样假惺惺地搭讪,可还是难以抑制想要见她的心情。他只想远远地看她一眼,哪怕不上去说话也行。

甚内没有继续向前走,而是决定原路返回。踏上十间桥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让他愕然止步——

天府市街的遥远彼方,幕府精炼所中两根反射炉的烟囱,正冒着滚滚白烟。

“你……想问比嘉惠庵的事?”

名叫松吉的男人忐忑不安地抬眼看着甚内问。

甚内与松吉会面的小饭铺,靠近尽人皆知的凶险地带雁仁堀。这里脏兮兮的,整个店面像是用污水里漂来的木板搭成。

“说话客气点!咱们可是吃着甚内大人的哩!”

一旁的佐山半兵卫用力踢了一下松吉的小腿,松吉吓得缩了缩肩膀。

半兵卫是奉行所11的捕快,不过在做捕快之前也干过偷鸡摸狗的勾当。

这种人最爱做墙头草,自己一当上捕快,立马就能拿着十手12向曾经的同伴索钱。

虽然心生厌恶,但甚内还是一言不发地拿起残破的酒碗,喝了一口浊白的酒。只要给点好处,这种人就会变得格外听话,所以也未尝不可一用。

“长吉老爷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您尽管问他便是!”

半兵卫说罢哈哈大笑,用拳头重重捶了一下松吉的背。

长吉是一个尽人皆知的大恶棍,从雁仁堀一直到莲根稻荷神社,天府将近一半的地盘上都蔓延着他的势力。

比嘉惠庵一案事发后,被牵连的人里有几个侥幸逃过了斩首,被削去宗籍放逐山野。

甚内推测,这些人中应该会有人去投奔长吉。于是,他出钱派半兵卫去长吉处寻找,找来的人便是松吉。

松吉如今在长吉手下过着乞丐一般的生活。他以前进过几戒院,说明也曾是一名真心求学的士子。

然而,现在的松吉却面黄肌瘦,神采全无。两个向前凸出的眼球像是被扔进了黄鼠狼巢穴中的白兔,畏畏缩缩地四下乱转。久未打理的额顶已经生出稀疏的白发。

“我又不会吃了你,放松点。”

甚内说着,往松吉面前的碗里斟满了酒。

其实,甚内并没指望能从松吉口中打探到什么惊天的秘密。

此人既然能被免除死罪,只被削籍放逐,说明他与惠庵策动的倒幕运动并没有太深的牵连,掌握的内情应该不多。

“大人给你倒酒了,还不快快道谢把它喝干?!真急人!”

见松吉盯着斟满的酒碗不说话,半兵卫高声怒斥,同时在桌子下面又狠狠踢了一脚松吉的腿。松吉既不躲闪也不反抗,只发出了几声沉闷的呻吟。

“你这样叫我们怎么说话?给我安静点!”

甚内心头火起,压低声音威吓半兵卫道。

半兵卫自讨没趣地赔笑着,拿起桌上的酒壶,到旁边的酒桌去找聚饮的泼皮们打嘴仗了。

“此人无礼,你休要见怪,我要问的并不是什么大事。听说你曾在几戒院学习过,我只想打听一下当时的情况。”

半兵卫已经和旁边酒桌上的泼皮对骂起来。

松吉好像有些害怕,但甚内懒得去调停,依然目不斜视地看着松吉。

“大人……是奉行所的人?”

“不,我的身份目前还不能挑明,你只需知道我正在为某些事稍做访查。”

旁边酒桌上的泼皮们眼看就要动手开打,结果刚要抄起家伙,又立即安分了下来。

想必是半兵卫露出了他腰间的十手。

甚内向旁边瞥了一眼,半兵卫正一脸坏笑着与气急败坏的泼皮们重新落座。

做捕快的人大多都是这副德行——故意寻个事端挑起争执,等大家吵嚷起来大打出手,再露出十手威逼索钱。他们用勒索来的钱财大吃大喝、寻欢作乐,但迟早有一天会招来报复,横尸雁仁堀。甚内遇到过不少这样的人,就算半兵卫重蹈了覆辙,也和自己没有半点干系——他的替代品数不胜数。

“我对几戒院了解不多,听说机巧人偶是比嘉惠庵的发明?”

甚内的问话让松吉陷入了沉思。

旁边的半兵卫命令泼皮们给自己斟酒,然后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缉拿犯人的“光荣”事迹。

终于,松吉缓缓开口道:“我刚进几戒院不到一个月,那件事就发生了。”

甚内暗暗咂舌。

也就是说,松吉几乎是在一无所知的状态下被卷进了倒幕案。

甚内对松吉的不幸深感同情,但同时也为自己这番奔波的徒劳而感到沮丧。

“‘不知其机巧巧之如何’……”松吉低声默念。

“哦?什么?”

甚内正欲细听,旁边的半兵卫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周围的泼皮们也纷纷笑着附和。

“你们这帮狗东西吵煞人了!给我闭嘴!”

甚内高声呵斥道。

在面对泼皮无赖时,为了表现自己的身份与他们有别,甚内会刻意避免使用粗言秽语,但现在他实在是忍无可忍。

这句呵斥出奇地奏效,半兵卫瞬间消停下来,整张桌子安静得仿佛是在守灵的晚上喝酒。

甚内调整呼吸,恢复平静后继续对松吉说道:“我方才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惠庵当时在奉天帝的旨意调查‘神代之神器’。”

“哦?”

甚内颇为好奇。他曾经略有耳闻,“神代之神器”是天帝家祖传的象征帝位的器物,但却不知它具体是什么。

“惠庵描述那件‘神器’时说:‘不知其机巧巧之如何。’”

“这么说,‘神器’是某种机巧?”

“小人不知。”

“再饮几碗如何?”

松吉碗中的酒几乎一滴未减,但甚内还是让满脸麻子的婢女端上了新酒,然后拿过酒壶又要往松吉碗里倒。

酒壶刚刚斜下去,松吉就端起碗来一口气把酒喝干了。旁边的半兵卫指着松吉哈哈大笑,但被甚内瞪了一眼之后又立刻老实下来。

“惠庵每隔一两月就会被天帝召进京城一次。我听师兄说,师父就是在验看‘神代之神器’时学会了如何制作机巧人偶。”

“原来如此……”

甚内点了点头。

每当天干地支时隔六十年轮回一次,天帝家就会把皇宫整体搬迁到新址。所谓“京城”,指的是皇宫当时的所在地。

上一次迁宫是在三十年前。从遥远的神代时期至今,天帝家一向只由女子世袭帝位。然而近年颇为古怪——天帝家就像是被施了诅咒,很久都没有过女孩出生了,新出生的婴儿全是男孩。当时的人们甚至传言,若再这样下去,天帝家就只能将帝位让给旁系血亲中的女子。所幸,现今的天帝出生并继承了帝位。不过,这位天帝体弱多病,很少在人前露面。

没想到,在追查钉宫久藏的底细和牟田藩改易一案的过程中,线索的走向越来越扑朔迷离。

从几戒院查抄的机巧类秘籍大多都保存在精炼方。那里很可能隐藏着与天帝家相关的重大机密。

若果真如此,这将是一个非常棘手的案件。事情远非悬砚方的柿田阿路守想的那样,只是私吞公银或幕府内斗那么简单。

直觉告诉甚内,精炼方和底细尚且不明的钉宫久藏背后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而且贝太鼓役也牵涉其中。

“‘不知其机巧巧之如何’……”

甚内低声重复着那句话,就像是在念一句咒语。

让比嘉惠庵这等天才都“不知其如何”的机巧,究竟是何等神物?

“难不成……牟田藩改易一事和惠庵有关?”松吉猝不及防地说道。

“此话怎讲?”甚内反问。

松吉显得有些难堪,一边观察甚内的脸色一边说:“大人有所不知,倒幕一案平息后,向幕府告发惠庵密谋倒幕的那个浪人当上了牟田藩的藩士!”

这则情报完全出乎甚内的意料。他曾经暗查过牟田藩是如何将机巧斗蟋弄到手的,但始终没有结果。若真如松吉所言,牟田藩也许是在不知情的状态下被暗中调换了蟋蟀。

听说在被怀疑使用药虫的时候,牟田藩的人自信满满地将蟋蟀放进水里,主动接受督察官和裁判官的检验。仅从这一点,就应该能推测出是有人故意用机巧蟋蟀陷害了牟田藩,使其惨遭改易。甚内此前从未料及这种可能。莫非,这是惠庵曾经的弟子干的?

“你说的我都记下了,多谢。”

甚内说罢,起身告辞。

精炼方技师钉宫久藏。

住在钉宫宅邸里的神秘女子伊武。

比嘉惠庵的倒幕案、牟田藩的改易。

天帝家代代相传的“神代之神器”……

暗查精炼方资财流的过程中,甚内遇到了越来越多的新谜团。

“‘不知其机巧巧之如何’……”

最让甚内好奇的,是所谓的“神器”到底是什么。

比嘉惠庵虽说是密谋倒幕的大罪人,但同时也是把机巧技艺弘扬于世的有功之人。

他不是武士,只是一介书生,这样的人竟敢公然谋逆,会不会是受到了“神器”的指引?

惠庵被捕后,几戒院里的机巧图纸都被收入了精炼方——甚内以为,自己有必要暗闯一番精炼方了。

若说机巧技艺是惠庵从“神代之神器”中学来的,那就意味着天帝家的秘密已经败露了端倪。

只不过,这个秘密或许只有惠庵这等饱学之士和精通技艺的机巧师才能看懂,甚内就算有缘得见,也不一定能领会其中的门道。

甚内走在去往悬砚方长官柿田阿路守宅邸的路上,思量着该如何禀报查案进展。

经过这几日的明察暗访,柿田在意的公银去向依然不明,棘手的谜团反而徒添了许多。

柿田宅邸位于一条名为“猫地蔵坡”的长坡道上。

太阳已经落山,月相成朔13,让这里的黑暗比以往更加深重。

甚内沿着坡道疾步前行。

来到柿田宅邸后,甚内本想一如既往地招呼家仆为自己通报求见,然而院中的气氛却似乎有些异样。

甚内心下生疑,暂且退出大门外,绕到了宅邸后方。从这里也看不到宅邸中有一丝光亮。

他从宅邸后方篱笆墙的缺口处翻入后院,发现厨房的后门并未上闩,而是大大敞开着。

走进昏暗的厨房,只见一个婢女面朝下栽倒在了灶台前的泥地上。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赤黑色的血液浸透,显然已经咽气。

甚内急忙逃出弥漫着血腥味的厨房,奔入主宅。谁承想,这里的血腥味不但没有减淡,反而愈加浓烈。

直觉告诉他,死的不只是一两个人。柿田一家很可能已经惨遭灭门。

甚内来到柿田惯用的书房,拉开了隔门。

眼前的景象凶残异常,让见惯了人血和尸首的甚内都不寒而栗。

行将熄灭的灯笼发着幽光,柿田阿路守惨死在地上。

他前胸贴地,脸却扭向了屋顶。或许是为了确保他彻底断气,凶手几乎将他的脖颈完全斩为了两节,只剩下了一块薄薄的皮连着头和身体。地上、白墙上、屋顶上,全都是喷溅出来的血迹。

从柿田的伤口来看,他是被人从背后一刀砍在脖颈上的,死的时候连喊叫的工夫都没有。这种杀人手法非同寻常,不像是普通强盗所为。

血腥味如此之浓,行凶时间应该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以上。周围没有出现骚动,说明凶手没给柿田家留下一个活口,宅邸中的人已经被斩尽杀绝。看来这是一场有计划的屠杀,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跑任何一个人。

看到这干净利落的手法,甚内猜想凶手恐怕是和自己一样的幕府密探。

甚内托着下颌,思索着柿田遇害的原因。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柿田私下派自己暗查的这起案件。也许有人在秘密监视着悬砚方的一举一动,然而就算是问喜八,他大概也不会向自己透露口风。

这时,外面的大门突然被猛砸了一通,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

“我是西町奉行所的捕快,佐山半兵卫!官衙派我等前来察看,府上可有人哪?若是没人答应,我可就要撞门了!”

中计了!

甚内屏住呼吸站起身来。

这伙人来的时机未免太过凑巧。一定是有人看到自己走向柿田宅邸后才去报官的。

从门外的动静判断,半兵卫定是从番所14带着十几号人一起来的,而且已经知道这里发生了命案。

悬砚方长官是幕府要职,番所想必还会上报奉行所,让捕头再带几十名捕快赶往这里。半兵卫所在的番所距离最近,所以他被率先派来包围宅邸。

倘若就这么走出去,不论甚内如何辩解,都会被当作嫌犯遭到缉拿。

此种情况下,包围的人本应按兵不动,确保在奉行所的人马到来之前,一只苍蝇都别想从这里逃脱。然而半兵卫一心想要邀功,急匆匆地决定抢先进入宅邸搜查,企图在奉行所的其他捕快到来之前制伏凶手。

大门被撞开的一瞬,浓烈的血腥味让半兵卫等人不禁发出了呻吟。

若半兵卫不傻,此时应该已经派人绕到后方去把守厨房的后门了。

只见半兵卫带着手下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边走边虚张声势地高声叫嚷。

已经没有时间磨磨蹭蹭了。

甚内踢翻了脚边行将熄灭的灯笼。

残留的灯油洒在木地板上,微弱的火苗顿时化为了熊熊火焰。

等到四周都已经浓烟弥漫,甚内拔出刀,一个箭步冲到了屋外。

然后,他和守在屋外的半兵卫撞了个正着。

“大……大人?”

半兵卫慌了神,甚内则毫不留情地挥刀向他砍去。

半兵卫抽出十手想要抵挡,却无奈武艺不精,被甚内一刀击飞。除了吓唬人,他大概还从未用过那把十手。

正当半兵卫手足无措间,甚内提起脚来重重踹在他的胸口,半兵卫与其身后走廊里排成一列的众多手下相继向后栽倒。

趁着火势尚小,甚内回到进来时的厨房,用身体撞开后门,逃到了屋外。

一出门,甚内立即拔刀准备迎击守在门外的捕快。所幸的是,半兵卫依然是个地痞脑瓜——他几乎带着全部人手从正门进入了宅邸,而只留下了一名手下把守后门。

看到甚内从后门冲出,守门的手下登时傻了眼。甚内不假思索,用刀背朝着他的脖子猛击过去。

半兵卫的手下闷哼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甚内把这个人扛起来,躲进附近的一片竹林,扒下他的衣服往自己身上穿。

之所以没有急着杀死他,正是为了避免弄破或溅脏他的衣服。

甚内将那人的头巾缠在自己头上,又学着番所差役的样子将上衣的下摆塞进腰带里。一番穿戴完毕后,他转头回望柿田宅邸。

火势已经很大,浓烟正在向着宅邸周围扩散。

那名手下一丝不挂地躺在草丛中。甚内一刀插进他的额头,结果了他的性命,接着径直穿过竹林,向猫地藏坡逃去。

不出所料,星星点点的官府提灯正沿坡而上。

甚内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半兵卫等人的身影。他们大概正在为奉命看守的案发现场突然失火而急得团团转吧。

于是,他故意装作大惊失色的样子,一边跑下坡道,一边冲着上坡来的灯光挥舞双臂大喊:

“不好了!柿田大人家着火了!”

走在对面人马最前方的男人身穿火事羽织15、头戴阵笠16,看样子是捕头。听到甚内的话,他不禁发出了一声怒吼。

“快去呀!快!”

甚内侧身给捕头和他身后的数十名捕快让出路来,夸张地挥着手臂大声催促。眼看着大队人马奔向了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的宅邸,甚内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沿着坡道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柿田宅邸被烧毁的几日后,甚内被奉行所下令通缉,罪名是杀害柿田。

甚内对这个结果早已心有准备,只可惜这样一来,他就很难再进城去向密探头子喜八索要情报了。

悬砚方长官柿田被杀,而甚内被当作替罪羊——这一切似乎都是因为他们在对精炼方进行暗查。然而实际上,他们的暗查目前还一无所获。

甚内不关心是谁杀了柿田,他唯一想要弄清的,是精炼方极力掩盖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如今他已身陷危局,只有厘清真相才能夺回主动权,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行动。至于去奉行所申辩等等琐事都是后话。

甚内在中洲观音寺的百度石边埋伏数日,终于等来了伊武。这日与他们初见时一样,也是有人偶戏展演的初午日。

为了避人眼目,甚内头戴斗笠坐在河边佯装垂钓,暗中观察着十间桥上过往的行人。终于,他发现了那个身穿红色小袖的女子。

甚内不慌不忙,耐心地等待她走过桥去。随后,他放下钓竿,也踏上了十间桥。

百度石边的“算盘”显然被动过了。

甚内向观音殿望去,身穿红色小袖的身影已经混入了人群之中。

无妨,只要在这里等候,她一定还会回来。

甚内压低斗笠,在距百度石稍远的地方静静等待。终于,女子拖着木屐踩过碎石子的足音渐渐接近。

纤白的手指拨动了“算盘”上的神签。

这时,甚内一把抓住了那只手的手腕。

“随我来!”

伊武比甚内矮一头,她仰起头来,看到了甚内藏在斗笠下的脸。

她并不慌张,只是诧异地歪着头问:“是上次在这里见过的那位武士大人?”

诧异是自然的。此时的甚内与上次搭讪时判若两人,从衣着到气质都与先前大不相同。

甚内微微拉开襟口,露出里面的短刀,故意让伊武看到。

伊武没有露出一丝恐惧的神色,只是轻轻地点头会意,顺从地跟在了甚内身旁。

两人沿着参道向十间桥走去。

“你为何不逃?”

甚内悄悄拔出怀中的短刀,隔着衣服抵在伊武的腰间问。

参道上没有人留意他们的举动,几个手拿风车和糖果的孩童从他们身边跑过,催促着远处的父母走快一点。

“大人既来找我,定是有话要说。”伊武头也不回地答道,“正巧,我也有话要对大人说。”

她的话让甚内心中一凛。

甚内本想把伊武带去自己藏身的客栈,却不知为何反被伊武带往了相反的方向。

伊武没有继续向着十间桥走,而是离开参道,来到了中洲边缘的一处僻静所在。这里有许多神社的分社,被一圈石柱篱墙包围在当中。

此处面向大河,水畔生着几棵黑松,遮出一大片荫凉。

与观音殿处不同,神社的周围寂静无人,唯有一只猫儿盘在残破的石灯笼上晒着太阳。

两人钻过鸟居,来到石柱篱墙内。稻荷神社、八幡神社、蹶速神社……众神的居所皆在此处。伊武就近坐在了众多神社前的一块石头上。

甚内暂且将短刀收回了鞘中,背向鸟居站立,以防伊武逃走。

“你也有话要对我说?”

伊武开门见山地问:“您暗查钉宫大人所为何事?”

甚内眉心一紧,“你发现了?”

伊武轻轻点头道:“上次在这里遇见大人时,我就知道。”

原来,伊武之所以会顺从地跟甚内走,是因为她也想弄清甚内究竟是什么人。

“若是继续追查下去,很可能会遭遇不测。”伊武抬眼忠告甚内。

“你说晚了!我已经遭遇了不测。”甚内闷声说道。

“我的雇主惨遭杀害,而我无辜背上了杀人的罪名,正在被四处通缉……恕我直言相问,钉宫久藏与比嘉惠庵到底是什么关系?”

伊武用墨绿玛瑙般的双眸凝视着甚内,仿佛一眼就能洞穿他的心底。

“……甚内大人,您能否游过这条大河?”伊武的目光突然转向了奔流入海的河水。

甚内心下诧异,只得如实答道:“不好说啊……”

河道十分宽阔。这种大河看上去流得很慢,但实际上很可能流速惊人。

“若能游过去,您还能再从同一条河游回来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甚内不知道伊武是何用意,焦急地问。

“人不能两次游过同一条河流。”伊武凝视着甚内说,“所谓‘大河’,不过是在描述河的形状。河水一刻不息汇入大海,昨日的河与今日的河看上去无甚分别,但昨日的河水却已然不复存在……既如此,真正的大河又在何处?”

“这……”

甚内哑口无言。

伊武别过脸去,起身用手轻轻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

“奉行所、贝太鼓役和悬砚方全都想错了,您也一样。”

伊武说着向前迈出一步,与此同时,甚内也向后撤了一步。

甚内握紧了怀中的刀柄。面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他还是第一次感到如此不安。

“我要走了,请让开。”

甚内只得照做。

伊武对甚内轻轻点了点头,从他的身侧穿过,步履轻盈地离开了。

甚内这才发觉,自己已是满身冷汗。

是夜,甚内身着一袭黑衣,翻过了幕府精炼所的高墙。

远远便能望见,反射炉加料口中的铁水正泛着赤红的光。反射炉的烟囱下有一间小屋,屋檐之下,昼夜轮岗冶炼金属的工匠和搬运工的身影依稀可见。

精炼所的布防比想象中松懈许多,甚内轻而易举便潜入了其中。由于地界内几乎全都是精炼设施,所以若非像甚内这样遭遇急事,一般不会有人擅自闯入。

甚内没有去反射炉和工匠小屋,而是径直走向了精炼方。

奉行所、贝太鼓役和悬砚方全都想错了,您也一样。

伊武的话在他的耳际回响。

自己一定是漏掉了什么重要线索。

被杀的柿田阿路守只不过是在意异常的资财流。

而奉行所是单纯把自己当成了杀柿田的凶手。

目前尚且不明的,就只有贝太鼓役和精炼方的真正目的,以及钉宫久藏和伊武的底细。

只身一人调查贝太鼓役难度太高,如此一来,甚内唯一剩下的手段就只有潜入精炼方了。他必须从这里找出有关天帝家“神代之神器”的书籍和图纸。

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就算找到了那些书籍和图纸,甚内也很可能完全看不懂。而且,他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精炼方比反射炉那一带安静许多。

气派的瓦顶官邸一侧设有仓库,从几戒院查抄的物品想必都放在其中。

附近无人把守,也无人路过,但甚内还是万分谨慎地挪步到了仓库前,撬开了门上的挂锁。

他把门推开一条刚好能通过的小缝,然后钻了进去。

仓库里一片漆黑,甚内从怀中取出胴火17,点亮了带来的蜡烛。

这里果然是用来藏书的。一排排的书架直抵屋顶,架上摆放着成摞的各类典籍。

虽然早有准备,但这里的藏书实在太多,让人根本无从下手。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想要在一夜之内找出几戒院的书籍,简直比登天还难。

然而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有用了。实在不行就只能多来这里找几次。

甚内从书架的一端开始依次寻找。就算只浏览那些标注了书名和卷数的书,估计也要找到天明。

他耐着性子浏览着每本书的书名,就这样足足过了一个时辰。他把那些晦涩拗口的书名逐一记在了脑中,好让自己下次来时无须再看一遍它们。

突然,一本看似随手放在书架中层的书吸引了甚内的注意。

“不知其机巧巧之如何”——微厚的书口上如是写道。

甚内记得这几个字。这是比嘉惠庵对“神代之神器”的描述,是松吉把它透露给自己的……

甚内把这本书抽出来一看,发现封面上也写着同样的内容。

翻开一看,第一页上就画有插图。

“这是……”

甚内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书的内容绝大部分都是插图,图中详细地标注着各种尺寸,但却没有注明画的到底是什么。

或许是因为不需要更多的注释?但甚内总觉得,没有注释反而更加可疑。

若是没听过“不知其机巧巧之如何”这句话,甚内可能根本就不会留意这本书。就算看了它里面的内容,也很可能因为不明所以而把它丢在一边。

甚内用颤抖的手翻动着书页。

幕府之中还有谁知道这个秘密?

若是只有贝太鼓役,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比嘉惠庵会不会是为了守住这个秘密才策动倒幕的?

一块块看似不相干的拼图在甚内心中渐渐拼凑完整。

必须去见钉宫久藏——

甚内主意已定,把手里的书放入怀中。

他知道,偷书的事一旦被发现,自己将无可辩解。也许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知道这个秘密的存在。但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他就必须要追查到底,否则便会一直寝食难安。

甚内钻出仓库,重新把门锁好,然后翻出了精炼所的高墙。

钉宫久藏的宅邸远离天府城,与各藩大名的下藩邸一河相隔。

甚内怕有奉行所的捕快把守,蹑手蹑脚地潜入了宅邸,但周围似乎并无人迹。

身穿红色小袖的伊武立在院中,仿佛正在等候他的到来。

“小女已在此恭候多时。”

伊武深深地低头行礼道。

甚内默默不语,跟随伊武跨进了宅邸之中。

伊武把甚内带到里屋,随后便转身离开,或许是去叫久藏了。

室内的摆设稀奇古怪,很多物件甚内都前所未见,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角落里放着一个镶嵌着螺钿的黑漆木箱,约有四尺高。

一根实木栖杆从箱顶穿出,上面用爪枷和细锁链拴着一只大鸟。大鸟背呈琉璃色,腹呈艳山吹,貌似南国的金刚鹦鹉。此刻,它正在百无聊赖地啄着自己身上的羽毛。

地上还放着一个方匣,四角有腿,状似棋盘。匣子表面用精致的笔触画着一只遨游在浪涛中的长须鲸。甚内顺手将它拉至身下,坐在上面等待久藏和伊武。

他忐忑不安地摸了摸怀里那本从精炼方偷来的书。现在,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质问钉宫久藏。

一阵足音传来,甚内看向门口。

房门打开,伊武出现在门口,她背后还站着两个男人。

“啊!”

一看甚内,伊武大惊失色地叫了起来。

她小跑着撞向甚内,措手不及的甚内仰面栽倒,完全不知是什么情况。

“这不是凳子!不要坐在上面!”

伊武紧紧抱着那个画有长须鲸的方匣,气冲冲地盯着甚内。

“……今日初次得见,你就是田坂甚内?”

门口处一个年纪稍长的男人唐突问道。

甚内从地上赧然爬起。

伊武还在一旁小声发着牢骚,用衣袖擦拭着方匣表面,像是把它视若珍宝。

“我是钉宫久藏。这位……你应该认得吧?”

久藏指了指身边的矮个子男人。

虽说如此,可甚内还是一时想不起那人是谁。

仔细端详一阵后,甚内才认出他是松吉——那个在长吉手下,以乞讨为生的几戒院的旧时弟子!

这一次,松吉并没有像上次见面时那样畏畏缩缩,而是挺直了脊梁,含笑看着甚内。

“伊武,你先下去。”

听到久藏的命令,伊武小心翼翼地抱着方匣走了出去,大概是怕它再被别人当作凳子。

久藏把身边的舶来椅让给甚内,自己也拽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一旁的松吉也落了座。

“既然远道来此,你定是已经看过惠庵的书了吧?”松吉问道。

甚内不知道松吉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还是板着脸对两人说:“在回答你们的问题之前,请你们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久藏颔首同意,“我猜你也是有话想问。”

甚内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后问道:“……如今皇宫里的天帝不是真人,对不对?”

沉默降临,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

突然,松吉爆发出了一阵大笑,久藏也忍俊不禁。

“为何发笑?”甚内焦躁地问。

“妙哉!能查到这一步的公府密探,你还是头一个。”

松吉此时的气质与先前会面时截然不同,也难怪甚内没能立即认出他来。

“松吉,你到底是……”

“我是贝太鼓役手下的密探,真实姓名恕我不能告知,叫我松吉便好。”

甚内听后哑口无言。除了梅川喜八,其他的公府密探分别藏身于何处,就连密探之间都互不相知。

“你说你曾是几戒院的弟子,倒幕案发生后被放逐山野……这些都是假的?”

“你收买的那个名叫佐山半兵卫的捕快,我看还是趁早换了的好。他要找几戒院的旧时弟子,我随便扯了个谎骗他上钩,没想到他那么轻易就相信了,完全没有追查我的底细。”松吉笑道,“还有你,也未免太大意了。你从来没有向长吉确认过我的身份吧?他手下根本就没有叫什么松吉的乞丐!当然,就算你去查了也无妨,我早已买通长吉让他与我统一口径。”

不愧是贝太鼓役手下的密探,松吉的谋略远远高明于甚内。

恐怕从悬砚方长官派甚内暗查精炼方的时候起,松吉就已经出动了。

甚内的思绪很乱。若天帝果真不是真人……那么就一定是机巧人偶!可就算猜对了这一点,他还是完全理不清事情的全貌。

“比嘉惠庵大人曾多次奉旨入宫验看‘神代之神器’。”久藏开口道,“天帝家久无女儿降生。先帝的第二胎好不容易是个女婴,却在出生后不久便夭折了,体弱多病的先帝也在生产时不幸驾崩。彼时,天帝家迁宫的花销以及一应吃穿用度基本上都依赖于幕府。为了不让帝位空缺致使幕府生变,天帝家决定用机巧人偶冒充新生的女婴,让她继承帝位,直到先帝的直系血亲再生下女儿。”

甚内听得目瞪口呆。

“让这个荒诞的想法成为可能的,正是天帝家代代秘传的‘神代之神器’。在验看‘神器’之后,惠庵大人成功仿制出了一个与真人相差无几的机巧人偶,你在《不知其机巧巧之如何》中看到的插图,画的就是它。”

甚内猜得不差,那些密密麻麻的插图画的正是神代时期某人制作的机巧人偶!

根据书中记载,“神器”是在被封印的神代天帝陵中发现的。它被放在一个很深的石墓穴中,封存在一个铁龛里。而惠庵就是以它为原型,制作出了现在的机巧天帝。

此外,书中还详细记载了机巧天帝的设计方案。从婴儿时期开始,人偶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被改造成相应年龄的样子,因此惠庵常常会被召见入宫,为天帝秘密改造并修缮身体。

“最初的计划,是一旦天帝家有女儿降生,就立即改由真人继承帝位。可没想到就这样过了五年、十年,天帝家始终没有女儿。最后,幕府终于有人察觉到了事情不对。”

“就是贝太鼓役。”松吉接过了久藏的话,“为了守住这个秘密……或者不如说是为了保护被自己视如亲生女儿的机巧天帝,比嘉惠庵召集了一批浪人,策划了那场倒幕运动。他带领弟子用舍密和机巧研制新式武器,准备与幕府开战。他们原本计划在天府和京城同时起事,先在天府城放火并杀掉幕府重臣,然后再宣称‘奉天帝之命’征讨幕府。”

不料,浪人中的一个叛徒破坏了惠庵的计划。那个叛变的浪人后来去了牟田藩,而牟田藩就是去年因为用机巧蟋蟀参加大斗蟋会而遭到改易的那个藩。

“惠庵和他的弟子被捕后,就没有人能为机巧天帝改造和修缮身体了。因此,天帝的外形永远停留在了少女的模样。她从此对外称病,不再出宫见人。”

“秘密已经暴露到这种程度,天帝家却没有受到追查,这肯定是因为贝太鼓役一直独占着这些秘密,并没有向大将军禀报。”

甚内艰难地呼吸着凝重的空气说。

如此说来,恐怕贝太鼓役正在策划着另一种“倒幕”。这种“倒幕”无须动用武力,只需独占足够致命的秘密,便能让自己名义上的地位保持不动,同时用类似“改革”的方式暗中掌握幕府实权。

“你猜得不错。贝太鼓役很早就在几戒院安插了一个内贼,此人就是……”

松吉看了看身边的久藏。

甚内紧咬着下唇问:“钉宫久藏,是你?!”

他曾经猜测钉宫久藏是比嘉惠庵的得意门生,却万万没想到此人竟是贝太鼓役派来的内贼。

久藏面不改色,双眼射出冷峻的光。

“我最初不过是个普通的机巧师,在天府小有名气。你和伊武在中洲观音寺看过人偶戏展演吧?那就是我当年的作品。”

松吉接着说道:“为了暗查‘神代之神器’的秘密,贝太鼓役找到了他,并把他送进了惠庵办的私塾。我对舍密和机巧一窍不通,若是换作我去,一定很快就会露出马脚。”

所谓“内贼”,指的就是在敌对的藩或组织内部安插的奸细。这些人会用五年甚至十年的时间博取对方首领的信任,然后再伺机举发对方的秘密或丑事。

“好了,现在该把你偷的东西交出来了吧?”松吉说着向甚内伸出手去,“为了让你把它偷出来,我故意把书名告诉了你。奉行所看也没看就把这本书收进了精炼方,但我们还是得在能看懂它的人出现之前,把它交回贝太鼓役手里。”

“交了书,我对你们就没用了吧?”

“你的直觉越来越准了,真可惜啊……”

真是个周详的计划。若松吉亲自去偷书,一旦被捕,贝太鼓役就会遭到奉行所的怀疑。身为精炼方技师的久藏或许倒是可以自由借阅这本书,但那样做很可能会让其他人注意到这本书,而毁掉如此重要的书又是断然不能的……

为了避免这些问题,他们暗中操纵与事件毫无瓜葛的甚内帮忙偷书,又引诱他自己把书送上门来。

“你们休想得逞!”甚内一手护住怀里的书,一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只要把书交到官衙,我身上的罪名就能洗清了。”

“没用的!奉行所那帮蠢蛋不可能相信贝太鼓役有如此野心。”松吉做出吹法螺贝的样子说,“在他们眼里,贝太鼓役不过是成天吹螺敲鼓的闲人一个。”

说完,松吉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尖细的短刀。

甚内见状,立即把刀推出了鲤口。

“你们两个,别在我这里折腾!”

久藏的声音从松吉背后传来。

然而,对峙中的两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对方,谁也没有答话。

额头的汗珠流过鬓角和下颌,滴在地上的那一刹——

甚内突然拔出刀来,松吉也几乎同时高高跃起。

紧接着,一阵火药的爆炸声响彻耳际。

甚内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跃起的松吉便一头栽倒在地。

钉宫久藏站在两人对面,手中握着一把奇形怪状的短枪,一缕白烟从枪口中徐徐冒出。

“不愧是惠庵大人设计的短枪!此前我一直找不到机会使用,今日一试果然了得!”

倒在地上的松吉血流如注,惨叫着在地板上乱抓。

“哼,被打中了还不快去死,像只臭蜥蜴一样扑腾什么?”

久藏的声音一反常态。

松吉表情扭曲地抬头盯着久藏。“久藏,你……”

甚内还未弄清状况,警惕地用刀尖指着久藏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幸亏有你,我终于能摆脱这家伙了,多谢。”久藏冷冷地说,“我早就想在背地里取他性命,可他总是不给别人留一点可乘之机,方才的机会真是千载难逢啊。”

说罢,久藏对甚内点头示意。

“动手吧。”

甚内迟疑片刻,终于还是一刀插进了松吉的喉咙。松吉发出一声蛙叫般的悲鸣,就这样断了气。

确认过松吉的心脏不再跳动后,久藏起身对甚内道:“事不宜迟,我得赶快去找贝太鼓役,让他帮你在奉行所撇清嫌疑。在那之后,你必须接替松吉,成为贝太鼓役手下的新密探。毕竟,知道秘密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久藏似乎早就另有图谋。甚内相当于有把柄握在他手里,无法拒绝他的要求。但是这样一来,为悬砚方暗查异常资财流的事想必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

“就是我所说的那样。”久藏懊恼地摇了摇头,回忆道,“想当初,我只是一个制作人偶戏道具的普通机巧师,是松吉把我骗进了几戒院去当内贼。我当时正愁没有钱财和门路入学,内贼的任务简直就是雪中送炭。起初,我只是想借机剽窃几样比嘉惠庵一流的手艺,没想到几年以后,惠庵大人在机巧方面的造诣让我深深折服于他。可我不能向他坦白实情——松吉是公府密探,哪怕我已经成为惠庵的得意门生,一旦泄露这个秘密也会立刻被松吉取走性命。”

久藏的话音里带着深深的悔恨。

“在与惠庵一起制作机巧天帝的过程中,我对机巧技艺的来源——‘神代之神器’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想要一睹它的真容。可惜这个愿望最终没能实现。倒幕计划败露后,惠庵大人被缉捕斩首,而我本来就是被派入几戒院的内贼,所以在贝太鼓役的安排下我立刻被释放,而且还进入精炼方当上了技师。我至今都很后悔,当初不应该听信松吉的哄骗进入几戒院。我这种人,还是最适合终生都在市井里做一个普通的机巧工匠。”

久藏低头望着已经咽气的松吉,缓缓地说道。

想不到,才能堪与神魔相匹的机巧师钉宫久藏,竟然有着如此坎坷的过去。

久藏离开房间后,伊武走了进来。

“伊武……”

“请准备一下,马上要去见贝太鼓役了。”

说罢,伊武对甚内莞尔一笑。

甚内守在中洲观音寺的百度石边,等待“算盘”上的神签记数满百。

“甚内大人。”

伊武从观音殿里走出,看到甚内后,她的神色显得略微有些惊讶。

“此前多蒙你关照了。”

甚内简短道谢,对伊武笑了笑。

伊武不动声色地将第一百张神签拨向“算盘”的另一侧,然后径直向着十间桥走去。

甚内追上伊武的脚步,说道:“我要离开天府了。”

“哦?”

就在昨日,甚内从密探头子梅川喜八那里得知,自己要被派去远国赴任。

上次那件事后,久藏上下打点,想方设法取消了奉行所对甚内的通缉。而甚内则接替松吉,成了贝太鼓役府上的新密探。

久藏似乎早就计划借此机会除掉松吉,从此便不用再受监视。其实在初见之时,伊武就已经知道甚内是公府密探。如此想来,久藏估计连松吉死后由甚内继任的事都早已盘算好了。

所谓的“远国赴任”,表面上看是密探组织对甚内引起奉行所注意的一种惩罚,但实际上却是贝太鼓役让甚内继续追查天帝家秘密的一个借口。

“钉宫大人一直在忏悔。”伊武边走边说,“为了守住秘密,我在幕府的查抄到来之前从惠庵大人的住处逃了出去。见到钉宫大人后,他并没有把我上交官衙,而是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对待我。”

“你以前说过,你不是钉宫大人的女儿,所以你是……”

甚内的话让伊武笑了出来。

“您不会以为我是比嘉惠庵大人的女儿吧?”

“不是吗?”

“原来您还没有发现啊。”伊武在参道正中驻足静立,“甚内大人果然有趣,虽然观察力敏锐异常,却往往会忽视一些紧要之处。”

往来的行人避让开停步的二人,从他们的身旁绕过。

“我来做百度参拜,就是为了求观音菩萨把我变成真人。”

甚内一时没懂她的话,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怎么会?!”

“我知道这个愿望不可能成真,但至少我还拥有许愿的自由。”

伊武迈步继续向前。

“所以,你其实是惠庵的作品?”

若果真如此,伊武和当今的天帝就是“姐妹”了。

“钉宫大人也是这样以为的。”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伊武在十间桥的最高点再次驻足,倚着护栏眺望宽阔的河面。停在栏杆上的海鸟受了惊吓,振翅向着观音殿的金箔瓦檐飞去。

“我之前曾说过,人不能两次游过同一条河流。”

甚内点了点头。他清楚地记得伊武当时说的话,但却仍然揣摩不透她的用意。

“为了制作冒充天帝的机巧人偶,惠庵大人耗费多年苦心钻研‘神代之神器’。他查看了‘神器’的每一处细节,并且以修缮为名替换了它的部件。”

甚内来到伊武身边,同她一起凭栏望着大河。

一只摊放着渔网的小船缓缓顺流而下。

“机巧师只要见到未知的东西,便无论如何都想把它据为己有。若不行,他们就退而求其次,想要把它完整详细地记录下来。惠庵大人和钉宫大人都是如此。”

甚内不知道伊武想要说什么,转头看着她的侧脸。

她脸上露出的落寞神情,与看人偶戏时一模一样。

“若把一样东西上的每个部件都替换成新的,然后再将换下的旧部件重新组装起来,所得到的两样东西,哪一个才是原来的那个呢?”

伊武也转头看向甚内。

她那墨绿玛瑙般剔透的眼眸深处,仿佛蕴藏着神代以来数千年的记忆。

甚内不寒而栗。

“那个被人称作‘神代之神器’的东西,现在依然躺在天帝陵里。”

“可是你方才说……”

“钉宫大人通过钻研我的身体,掌握了比惠庵大人还高超的机巧技艺。”

伊武微笑道。

“他总说,有朝一日定要亲眼看看‘神代之神器’的样子。但愿这个愿望实现的时候,他不会太失望……”

伊武微微颔首,走下了十间桥。

甚内呆立在原地,注视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远方的天空中,幕府精炼所的烟囱一如既往地冒着白烟。

1 为参拜神社佛寺而修建的道路。

2 日本有一种在一天内参拜同一座神社或佛寺一百次并祈愿的习俗,据说此种参拜方式更加灵验。参拜者从寺社入口处走到拜殿或大殿完成参拜动作即计算为一次,重复此过程一百次方可结束。所谓百度石即放置在寺社入口作为折返标记的石头,有时上面会附有辅助参拜者计算次数的石子、竹签等。

3 相当于掌管财务的会计部门。

4 将人工饲养的猎鹰放入山中进行狩猎的活动,是日本古代高官贵族的爱好之一。

5 日本男性的一种传统服装,江户时代的下级武士将其作为礼服。

6 日本的城郭由本丸、二之丸、三之丸等数个部分构成,本丸即主城,是一座城的中心区域,天守阁即位于其中。

7 隶属于藩的武士。

8 脱离藩籍、居无定所的武士。

9 直属于将军的下级武士。

10 幕府重臣,通常设置多名。担当职务很广,涉及内政外交。

11 日本江户时代的幕府机关,职能类似于今天的警察局。

12 一种棍棒状武器,金属制或木制,握柄上方有挡刀刃的钩子。江户幕府时期的奉行所人员常用其制服犯人,作用类似现在的警棍。

13 每月农历初一,月球恰好运行到与太阳黄经相等,地面观测者看不到月面任何明亮的部分,这时的月相叫“朔”。

14 日本江户时代的幕府机关,隶属于奉行所,职能类似于今天的派出所。

15 日本江户时代用于消防的一种羽织。

16 日本古时下级官兵戴的草笠形头盔。

17 随身携带的小型金属火药筒,内有火绳,可随时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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