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中赫拉克勒斯

怀上你的时候,我梦到腹中睡着一头巨鲸。

天德鲸右卫门想起了母亲的话。

此时,他正站在澡堂中央倾斜的地面上,对着一根巨柱练习推掌2,一双粗壮的臂膀强健有力。

柏木制的柱子闪着光泽,上面深陷着一个大大的掌印。

天德瞄准掌印,一言不发地练着功。每推一掌,整个澡堂都会跟着颤动一下。

身体在燃烧。巨大的长须鲸刺青占据了天德的后背,波涛样的纹路一直延伸到了他的手指和脚尖。因为有这身刺青,汗水不能从他的毛孔顺畅流出,刚刚练功半个时辰,血液就已经开始沸腾。

天德出生的时候,体重是一般婴儿的三倍,足足有两贯3半。

由于体型巨大,他的肩部曾经卡在母亲的产道里,三个大人一齐上手,才终于把他拽出来。天德就像是被浪花托起的幼鲸,随着奔涌的羊水降生于世。

母亲总会幸福地笑着讲起这件事。这幅画面,也成了天德对母亲为数不多的记忆。

五岁以前,天德一直和母亲生活在十三阁的最底层。

“阿鲸,该开工喽!”

一声话音盖过了推掌的闷响。

天德转过头,看到千岁正从更衣处中央的红漆高台上探出身子,招呼自己。

千岁年轻时也曾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但现在她已年过半百,头上长出了白发,无论是面容、身形还是为人,都已经变得浑圆不堪。

她的丈夫仙六患了脚气病,行动甚是不便。于是,千岁就逐渐代替丈夫,掌管起了这间澡堂的大小事务。

晨间的训练就此告一段落,天德该去生火烧水了。

天德对千岁颔首示意,脱下相扑用的兜裆布,裸露全身。

澡堂的更衣处和洗浴间不设隔断,也不分男女,只有泡澡间是男女分开的。两个泡澡间的入口各有一个红色鸟居形状的矮门。

为了减少散热,“鸟居”上方的横木被做得很低,其间的木板上点缀着些许松柏图案。

普通人一弯腰就能钻过的矮门,对于体型巨大的天德来说,几乎得匍匐前进才能通过。

天德吃力地钻过矮门,来到阴冷的浴池边,用小桶舀起昨晚剩下的凉水,从头到脚反复浇了几次,才终于驱散体内的灼热。

天德再次钻过矮门,回到洗浴间。用干毛巾简单擦拭身体后,他穿上兜裆布,对着高台上的神龛合掌参拜。

那里供奉着从蹶速神社求来的神符。

当麻蹶速4——相扑之神。

相传在遥远的神代5,当麻蹶速与野见宿祢比赛相扑时,曾被踢断肋骨,眼看就要惨死在对方脚下。就在这时,他突然抓住对方的脚用力一拖,对方立即失去平衡向前栽倒。最终,这个绝地反击让当麻蹶速取得了胜利。

这种抓脚的招数,也是天德最擅长的。

“练得挺卖力啊!下场比赛是什么时候?”看到天德参拜相扑之神,刚从外面回来的千岁搭讪道。

“莲根稻荷神社的劝进相扑。”

天德一向不善言辞,回答也显得颇为冷淡,但千岁听后还是笑逐颜开。

莲根稻荷神社位于典幻大街的入口,那一带是各路商家的汇集地,也是各藩大名驻扎天府的首选要地。

每年二月的初午日6,稻荷神社都要举行祭祀仪式。莲根稻荷神社会召开一场“劝进相扑”比赛,为修缮神社广募钱财。

“劝进相扑呀,那我这种老妈子也能进去看吧?”

看着一脸高兴的千岁,天德困惑地点了点头。

天府的大相扑比赛通常只有最终场才允许女性观看。因此,终场比赛也被俗称为“老妈子专场”。不过,以募钱为目的的劝进相扑没有这个规定,老幼妇孺皆可围观。

“可是老板娘,初午那天过节,店里不会很忙吗?”

每逢元旦、五节7、财神节等大小节日,澡堂都会布置酒饭款待客人,客人们则会献上钱纸包8作为酬谢。天府人讲究在节日洗澡净身,所以每到过节,店里都会忙得热火朝天。

“不妨事,把店托人照看半个时辰就行,我只看有你的那场。”千岁笑着,用力拍了拍天德的背,“好了,该干活了!去后面把热水烧上,别忘了辰刻之前把招牌挂上。”

“是。”

天德应了一声,绕过高台,在玄关换上木屐,然后来到大街上,准备朝澡堂后门走去。

正值清晨卯刻,街上笼着晨雾。

货商们的肩上挑着鱼呀豆腐之类,已经陆陆续续向平民区赶去。

“哎,这不是天德鲸右卫门嘛!”

一个货商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天德。

是个陌生人。天德正觉诧异,那人却毫不客气地走到他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胸脯。

“体格还真不赖啊!你在这里做事?”

天德沉默着点了点头。货商把肩上挑着的漆箱子放在地上,拉开上面的小抽屉开始翻找。此人卖的好像是干货,抽屉里放着菜刀、刨子一类的工具。

“听说你才十八岁?再努努力的话,准能被哪个大户人家选中!”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因为这个呀,你看——”

货商小心翼翼地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幅画。那是一幅彩色版画,被妥善地包裹在布里。画的内容让天德目瞪口呆,他从货商手中一把抢过画,死死地盯着它看。

画中人背上刺着长须鲸,四肢上蔓延着波涛样的纹路,头上梳着橹落式9的发髻……

无论怎么看,画中人无疑就是天德。

画里的天德头上缠着毛巾,单手拿着一张厚重的棋盘,正在用它当扇子扇风生火。

抽屉里还有几幅画,画的也都是天德。有的夸张地把他画成了降妖除魔的英雄,有的则惟妙惟肖地捕捉了他用抓脚绝技取胜的瞬间。

“这是……”天德怔怔地问。

“我的一位主顾很喜欢你。这不,我刚从葵屋买了几幅你的画,准备送他当见面礼呢。这下可好,你赶紧给我按个手印,我准能做成一笔大生意!”

“……葵屋?”天德愈发困惑,他完全听不懂这个货商的话。

“我说你怎么这副表情?你现在可是大名鼎鼎啦!不然,戈尹斋为什么不去画那些上等力士,偏偏只画你这个下等……”

说到这儿,货商发觉自己说错话了,紧张地观察着天德的脸色。天德不以为意地把画还给他,走向澡堂后方生火去了。

“喂,你别生气啊!”

货商的喊声从背后传来。

说到葵屋的戈尹斋,平时不问世事的天德也略有耳闻。

他是一位善画美人的画师,虽说也会画些春意较浓的作品,但从不画那种露骨的男女交欢图。因此,他在女人之间也广受追捧。

天德曾在相扑比赛的准备间里,看到过其他力士痴笑着围观戈尹斋的画作。

戈尹斋的画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就连从小见惯了女人裸体的天德,看了那些画也会脸红。

而现在,戈尹斋突然画起了天德,这让天德很是讶异。

那个女子又来了。

天德睁大眼睛看着她。

只见她解开腰带,红色小袖顺着肩头轻轻滑下,更衣处和洗浴间的男人们顿时骚动起来。

她肤色雪白,身材瘦削,胸部并不是十分丰满。然而,她那娇艳欲滴的双唇,以及时而清纯时而成熟的魅惑姿态,都让人忍不住想要盯着去看。

像是察觉了有人盯着自己,女子回过头看向天德。

她的双眸像彩色玻璃一般通透无瑕,诱人的红唇对着天德扬起一抹绝美的笑。

“天德,手别停啊!”

天德正在给一位上年纪的熟客搓背,被这么一说,他慌忙继续用米糠袋10在客人身上揉搓起来。

搓背的同时,天德又一次抬头看向了更衣处,女子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他用目光苦苦搜寻,终于在水雾弥漫的洗浴间找到了她。她正用澡堂提供的修毛石打理着阴毛11。天德不知道她的名字和来历,只知道她是个不时会来光顾澡堂的客人。

她只叫天德来为她搓过一次背。

手碰到她身上时的那种奇妙的触感,让天德至今难以忘怀。天德不知异样感从何而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从小到大给无数男女老少搓过背,只有她的身体不同寻常。

自那之后,女子每每进店,天德都盼着她叫自己搓背。然而,她却只是用眼神对天德示以问候,或是对他微笑一下,再也没有让他帮忙搓背。

女子走进了女性专用的泡澡间,这时,洗浴间的另一头传来了一声呼唤:“天德,这边!”

“来了。”

天德走动的时候,背上的长须鲸也会跟着扭动身体,仿佛有了生命。穿行于水雾中时,它就像是在晨霭倾洒的海洋里遨游。

天德全身上下只围着一条头巾和一块兜裆布,他刚开始搓背,身前这个名叫阿富的半老妇女便娇媚地问道:“初午日那天,你可是要去参加莲根稻荷神社的劝进相扑?”

阿富故意将身体向后靠,依偎在天德身上。

她戏谑地笑着,握住天德的手,移向自己丰盈的胸脯。

对于这类调戏,天德早就见怪不怪了。他若无其事地抽出手,从旁边的水桶里舀起热水,从阿富的肩上浇下。

水从竹板坐凳的缝隙间流下,淌过澡堂倾斜的地面,最终汇入了房间中央的下水槽。

阿富自讨没趣地皱着眉哼了一声:“你这孩子还是这么呆!好歹也红个脸给我看看呀?”

“抱歉。”

“行啦行啦,我知道我老了。”

阿富闷闷不乐地重新盘了盘头发。

“别看我这副样子,长屋12那些年轻汉子第一次可都是拿我来练手!看你这样子,还没有过第一次吧?要不要我来陪你玩玩?”阿富媚笑着调侃道。

的确,天德对女人的身体还一无所知。

“阿富,别总调戏我家天德。”高台上的千岁拍着响板13说。

“可恶,原来你在偷听!”

洗浴间里的客人们哄然大笑。

这些客人无论老幼,都是天德再熟悉不过的。

天德是被澡堂的老板仙六和老板娘千岁养大的。

十三阁里过去没有澡堂,游女们又被阁外的河沟围困其中。于是,仙六和千岁开设的浴船就成了她们钟爱的去处。

仙六每天辛劳地用船底的炉灶生火烧水,千岁则负责接待手持水桶和毛巾、结队而来的游女。虽说河道上也有几艘别家开的浴船,但只有仙六家的船上有像样的浴池。

天德出生在十三阁最底层的廉价妓馆。有一天,一向温婉的母亲突然冷着脸把他赶出了家门。仙六看上了天德的体格,于是雇他来做伙计。

天德至今还记得,当时自己上了河沟里的浴船,不明所以地哭着,看着岸边的母亲渐渐远去。自那之后,已经过去了十多年。

“多谢了呦。”

阿富对替她搓完背的天德道了声谢,站起身来,走进了里间。

“天德,夹层有客人找。”

时近戌刻,澡堂就要打烊,千岁忽然从高台上探身招唤天德。

天德解下头上的毛巾,拧了拧,擦了把脸上的汗。

他猜不出客人是谁,只好满心狐疑地登上了更衣处的窄梯。

夹层的天花板只有六尺来高,身材魁梧的天德只能弓身站立。

这里很宽敞,木地板上摆放着各类棋盘,还有几位客人正在小酌。

“天德,这边。”

天德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发现竟是老板仙六。

仙六患脚气病后行动不便,几乎足不出户,今天他竟然忍着脚痛上了二层,说明来客的身份必定非同小可。

据说,仙六以前也和天德一样爱好相扑,还因为天生神力而小有名气。工作之余,他也会时常练功。但自从得了脚气病,他整个人便消瘦下来,再没有了当年的神采。

仙六身旁,一个男人背靠墙壁而坐,正在从长宽一尺左右的小窗口窥视下面的洗浴间。

男人的肩上挂着刀,神色与其他客人迥然不同。

“都是些老婆娘,真没劲。”

男人叹着气转过头来,望向刚上来的天德。

“这位是矢车长吉大人的随从,叫清十郎。”

听到仙六介绍自己,清十郎把手中的酒盏放在了地上。

“你就是天德?长吉老爷有事找你,已经在十三阁订好了客房。我家老爷用客房之前,必须叫人把杯子、碟子、榻榻米和屏风统统都换成新的,花销可是普通的客人的三倍!看来你的身价不低啊。”男人说着,关上了墙上的小窗,“这下子,戈尹斋就只有风俗画14才好卖喽。”

最后,行动不便的仙六留了下来,天德独自一人赶赴十三阁。

那里是天德儿时的居所,但他已经有十多年没去过了。

就算是以前住在那里的时候,他也从未去过二层以上。

十三阁四面被宽广的河道围绕着,每至夜晚,楼阁都流光溢彩。远远望去,朱红色的栏杆层叠掩映,其间数不清的人影摇曳,好不热闹。在懵懂的孩提时代,天德时常会想,独居在十三阁顶层的太夫15究竟是何等女子。

天德跟随着清十郎的脚步向十三阁走去。通往十三阁的路只有一条,路很长,沿途没有一户人家。在这条路上,哪怕是遇到熟人,也铁定是要装作互不相识的。

然而,天德的耳朵还是捕捉到了过路人的低语——“咦,这不是天德吗?”

或许是因为戈尹斋的画作,认识天德的人远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多得多。

“我说话不喜欢绕弯子,这次事关重大,我就直说了。”

矢车长吉慈祥地笑着,而天德恭谨地跪坐在他的对面。长吉是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矮小老人,他身披一件粗陋的旧农衣,腰间系着一根麻绳,看上去不修边幅。

天德对长吉知之甚少,只知道是他和他的族人组织了莲根稻荷神社的劝进相扑。

长吉已经和几名手下喝了几盅,却丝毫不露醉态,始终保持着高雅的风度。游女们只负责为他们斟酒。

“天德鲸右卫门,你如今在坊间人气高涨,要是你上场比赛,赌券绝对会卖到往日的三倍,甚至是五倍!”

用相扑比赛的结果来打赌,已经算不上什么新鲜事。

甚至可以说,大多数人都是以赌博为目的去现场观赛的。一旦确定了对决力士,赌券就会开始发售。比赛当天,也会有一些腰上挂满赌券的商贩混迹于后排的看客之中。当然,组织赌博和组织比赛的是同一帮人。

决出胜负之后,商贩们会从赌客手中将赌券重新买回。是赚是赔,全看当场比赛胜负如何。

赌券数量有限,如果遇到胜算较高的力士,大家都会抢着下注,赌券的价格自然就会疯涨。

“这次与你对决的力士是鬼鹿毛。”

听长吉这么一说,天德放下心来,他认为自己胜券在握。

鬼鹿毛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力士,大约十年前参加过大相扑比赛。虽然现在级别有所下降,但不管怎样,如果天德能战胜他,仍然是一项值得夸耀的战绩。

“大家知道你有优势,都在押你会赢。”长吉呷了一口酒,继续道,“可是要知道,鬼鹿毛虽然矮小,动作却灵敏如猴。你抓住他脚的时候,他突然抽身而出,把你推出土俵16逆转战局,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天德听后很是吃惊,但他没有插嘴,打算先听长吉把话说完。

“目前卖出的赌券里,押你赢的已经占了八成。比赛当天要是再造造势,没准能占到九成。我可是好久都没遇到过这种一边倒的生意了。天德,多亏有你啊!”

长吉明明说自己不喜欢绕弯子,说出的话却句句不在点上。

“天德,你放机灵点儿!”

角落里的清十郎咋舌吼道。此刻他正抱着刀,背靠在墙壁上。

天德这下才明白他们的用意。

他们是想让天德放水,故意输掉比赛,从中大赚一笔。

“清十郎,住嘴。”

长吉口吻平静,却让人感到一阵寒意。

清十郎慌忙端正了坐姿。

长吉仍是满脸慈祥地笑着,但在他眯成一条缝的眼皮间,一道锐利的白光一闪而过。

“我只是说有这么一种可能而已,你别说些让人误会的话。”

长吉语调温和,现场的气氛却依然紧张。

“哎呀,冷场了!见笑见笑。天德,刚才的话你就忘了吧。”

长吉说着,拿起酒壶给天德斟酒。

看样子,他似乎并不打算给天德选择的余地。

传唤力士进场的声音在莲根稻荷神社响起。

方形土俵由绳子围成,四角插着四根柱子。天德刚一上场,满堂的看客就开始呐喊欢呼。

天德活动了几下肩膀,背上的长须鲸像活了似的跟着扭动,引得看客们再次喧腾起来。

根据规定,越是声望高的力士就越靠后出场。因此,天德的对手鬼鹿毛已经率先站在了土俵上。或许是对这项规定有所不满,鬼鹿毛正恶狠狠地盯着天德。他的个子比天德矮一头,头上盘着栗色的发髻,体毛如野兽鬃毛般从脖颈一直延伸到脊背,可以说是人如其名。

土俵之下,长吉像个下人似的忙得团团转。

“你这老东西,挡着我了!”一个工匠模样的年轻人对着长吉破口大骂,把手中插着藕饼的竹签扔到了他的身上。长吉只是微微动了动下巴,土俵旁一个面目凶恶的手下就把年轻人架走了。

在行司17的指示下,场上的两人摆出了准备动作。只见鬼鹿毛伏下身体,几乎贴在了地面上,体态犹如扁蛛。这是他的专长之一:先故意压低身体迷惑对方,再伺机迎面扑向对方。

此人恐怕不好对付——天德暗忖。

一旦选错了准备姿势,很可能会被逼到土俵一角,那时若再想反攻,可是比登天还难。

京城一带的相扑惯用圆土俵,它与天府的方土俵的最大区别,就在于“角落攻防”的有无。如果是圆土俵,力士背朝哪边都是一样的;但如果是方土俵,被逼到背贴柱子就等于死路一条。

当年,当麻蹶速快被野见宿祢踩死的时候,突然用抓脚一招将宿祢扳倒,骑在他的身上,反败为胜。

根据那场神话中的比赛,相扑的规则做出了调整——土俵之内,就算倒地也不算输。除非有人主动认输,否则,必须对战到某一方被推下土俵,才能确定胜负。

如此一来,两名力士往往会扭打到浑身是泥、倒地数次还不肯认输的地步,将比赛时间拖延到半个时辰之久。为了避免这种状况,天府近来也开始出现了使用圆土俵,并且规则为倒地即输的“宿祢相扑”。然而要说最过瘾的相扑,还是当属生猛的方土俵相扑。提到相扑,最受欢迎的仍然是这种“蹶速相扑”。

为了提防鬼鹿毛的突袭,天德也略微压低了身体。两人目前间隔较远,用扁蛛体势是扑不过来的。

天德放手示意的同时,行司举起了军配扇18,比赛正式开始。

天德本以为鬼鹿毛会伸出手臂进攻,没想到对方二话不说一跃而起,用头顶对准天德的下颌,硬生生撞了过来。

遗憾的是,他的身高不够。

天德左手抓住鬼鹿毛的脚,右肘顶在他的肩头,想把他的上半身向后扳倒。

肉与肉碰撞在一起时的干涩声响在神社内回荡。

典幻大街旁边排列得密密麻麻的红色千本鸟居19仿佛也感受到了震颤,横木上悬挂的幸运莲藕纷纷摇晃起来。

天德的手肘像是戳到了鬼鹿毛的下颚或是咽喉,只见鬼鹿毛膝盖一软,向下倒去。

天德正要抓着对手的兜裆布把他扔出土俵,不料鬼鹿毛突然反击,死死抱住了天德的大腿。

鬼鹿毛本来是想佯装昏迷,待对方放松警惕再伺机从正面猛扑。无奈他和天德的体格差距太大,很难“下手进攻”20,于是才决定换用“朽木倒”21。

天德双脚开立,全力维持着平衡。他知道,如果自己摔倒,就只能躺在地上与鬼鹿毛搏斗,那时经验丰富的鬼鹿毛将会远远占据上风。初出茅庐的天德若想胜过诡计多端的鬼鹿毛,就必须想办法把他从土俵上推下去。

“喂,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抱在天德大腿上的鬼鹿毛低声说道。

一旁的行司应该也能听到他的话,但却装作毫不知情,看来早已被事先买通。

天德这才想起长吉要他故意放水输掉比赛的事,一时不知所措。

“阿鲸!阿鲸!!”

这时,他听到土俵之下的千岁正在扯着嗓子为自己呐喊。

恍神间,身体在头脑反应过来之前采取了行动。

他弯下腰,一掌打掉鬼鹿毛紧抓在自己大腿上的手,发起了“上手进攻”22。

鬼鹿毛只勉强撑住了一小会儿,随后体势便慢慢倾斜,最后仰面栽倒,一条腿高举到了半空。

这一刻,天德感觉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

他一把抓住对方的脚踝,气沉丹田,在上脚的同时笔直做出推掌,给出了决定性的一击。

脚踝骨碎裂的触感传到手上,鬼鹿毛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最终落在了看台里。周围的看客被压倒了一大片。

与此同时,行司举旗,宣布天德胜利。

头脑终于清醒过来的天德站在土俵之上俯视看台,只见鬼鹿毛已经倒在看台中央,身边围着一圈人。

在那些人边上,矢车长吉正面无表情地用一双细眼盯着天德。

“明坂藩要雇你。”

戌刻钟鸣,天德摘下澡堂的招牌,开始打扫洗浴间。平日里极少露面的仙六拄着拐杖,为他带来了这个消息。

“听了准保你吓一跳,他们说每年给你三十石23的俸禄,还另有十五两的补贴供你盖房娶妻。”

“天德,这是好事啊!”

千岁也从旁边凑上来,欣喜地说。

仙六随手拉过一个水桶,把它倒扣在地,坐在上面。

“我可以去?”

“我们还能不让你去吗?”

“那以后谁来烧水搓澡……”

“这叫什么话?根本不用管这些,你这下可是要出人头地了!”

千岁的声音里充满喜悦,仙六也赞同地点了点头。跪坐在洗浴间地板上的天德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们,不禁蜷缩起了那巨大的身体。

明坂藩虽说只是坂州的一个小藩,但却格外重视相扑力士的培养,在相扑界也是名人辈出,城郊的下藩邸里铺设着气派的土俵和训练场。

如果去那里做力士,就有机会参加京城和天府的大相扑比赛。表现出色的话,还能获得更多的俸禄和赏金。到那时,他便可以报答仙六和千岁的养育之恩了。

天德心意已定。

“那好,咱们这两天去明坂藩的下藩邸报个到吧!”

看天德点了头,仙六开怀大笑起来。

次日,天德去了葵屋。不出所料,戈尹斋的新画已经赫然摆出,画的正是天德和鬼鹿毛在莲根稻荷神社的相扑决斗。

一进店内,满眼几乎都是戈尹斋的画作。除了以天德为题的,其余都是些美人画、风俗画之类。

其他画师笔下的女子虽说也都姿色诱人,但未免有些千篇一律。然而,戈尹斋笔下的女子却丰富多彩。从胸部尚未发育完全的少女裸体,到大龄妇女的松弛小腹,他的画里总有一种别人笔下没有的香艳。或许正是他那原样描绘真实生活的冷静笔触,才让世间之人无论男女都为之着迷。

相比之下,有关天德的画作都十分夸张。虽然其中也有真实的相扑场景,但降妖除魔、棋盘扇火等场面都纯属虚构,尽情展现着作者的想象。然而这两种风格迥异的画确实都出自一人之手,这一点就连不懂绘画的天德也能看得出来。

天德的出现,让店内顿时鸦雀无声。当值的大伙计见状,慌忙叫来了葵屋的掌柜。

“我想见一见戈尹斋先生。”

天德说明来意后,掌柜面露难色,把他带到了更深处的一间房内,好像是怕他在店里生事。

“这恐怕无法让大人如愿,还望恕罪……”

掌柜诚惶诚恐地说。他本想断然拒绝,但果然还是对天德惧怕三分。

天德用拇指和食指捏起面前的茶碗,把里面的茶水一口喝干,那样子就像是在喝酒。掌柜身后的大伙计见状,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

“我不是来找他理论的,也不是想讹钱。”

“那是……”

“我只想向他道一声谢,这也不行吗?”

掌柜的表情依然很难堪。

“他的画让世人知道了我的名字,因此我才会受邀参加莲根稻荷神社的劝进相扑,还因为一场比赛得到了某藩的雇佣。我很感激他,想要亲口对他道声谢。”

“啊,可是……”掌柜似有难言之隐,犹豫不决。

见掌柜不好开口,大伙计代为答道:“就说实话了吧,我们也不知道戈尹斋是谁!”

天德转头看向那位伙计,吓得他连忙摆手辩解:“真的没有骗您,是一个中间人把戈尹斋的新画卖给我们的。”

“那就让我见见那个中间人。”

“这……”

两人似乎还是不肯帮这个忙。

作为发行商,轻易泄露知名画师和中间人的底细,是很不道德的行为。

天德无奈,只好起身离开。

走出葵屋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这里离澡堂有五六十町24,走路回去至少需要半个时辰。街上尚有行人,但天德想赶在天黑之前回去,于是选择了一条平时很少走的路。

他决定沿着雁仁堀边的小道走。这条路在夜间十分危险,甚至有人说大约每走十间就会遇上强盗。不过天德想,现在天还没黑,而且自己长得如此强壮,应该也不会有哪个傻子会来袭击。

河沟里的污水散发着腥臭,水面上漂浮着几艘小船。

那些船大多是卖春船,上面载着极廉价的卖春女。她们要么是因身染梅毒被赶出十三阁底层的可怜游女,要么是相貌丑陋或已年近古稀没人要的女人。

然而即便如此,还是会有人来和她们共度良宵。几艘小船正在奇怪地摇颤着,不禁让人浮想联翩。

岸边的小路上盖着几间简陋的茅草房。不时会有一些神色可疑的家伙出没,像搜寻猎物一般在每家每户之间往来窥探。

天德加紧脚步,想要尽快穿过小路。不料,前方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挡住了他的去路。那人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呀,天德,我听说你最近可是春风得意啊?”

这个声音很耳熟。

天德想起来了,此人就是那个替长吉来澡堂跑腿的落魄武士,名字好像叫清十郎。

“但就是因为你,我们血赔了一笔,长吉老爷的面子都丢光了!我们怎么可能让你独自逍遥?!”

话音刚落,人影便从腰间拔出刀来。

月光下,刀刃反射的寒光映入了天德的眼。

侧近的小船里隐约传来了缱绻欢声,小船外的两人却已是剑拔弩张。

天德摆好架势,怒视着与自己只有两间之隔的清十郎。他想,虽然自己手无寸铁,但只要用身体猛撞过去,哪怕是持刀的对手也断然招架不住。只要把清十郎撞进河沟里,然后尽快逃离这里就行了。

对面的清十郎此刻却气定神闲,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天德往前踏出一大步,准备朝清十郎撞过去——

这时,脚底传来一阵剧痛。

天德不禁惨叫一声。因为身体失去了平衡,他连忙伸出一只手撑在地上,而那只手也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

昏暗之中,天德把手掌凑到眼前一看,只见一个锋利的铁菱25深深扎进了肉里。

原来,清十郎事先在地上撒了铁菱。

现在醒悟已经为时太晚。扎进天德脚底的粗大铁菱似乎还带着倒钩,让他每挪动一步都会痛得钻心透骨。现在的天德别说是逃跑,就连走路都艰难无比。

“唉,对付你就得像是对付豺狼虎豹。实话告诉你,我一开始还想用捕兽夹哩!”清十郎放声大笑,“你放心,这次只是稍施惩戒,不会取你性命。不过,你的相扑生涯恐怕要到此为止了……在澡堂里给人搓澡,用不着两条胳膊吧?”

“什么?等等!”痛得动弹不得的天德大惊失色。

话音未落,只见刀光闪过,天德的一条小臂被齐齐斩断。

鲜血喷涌而出,把暗淡的夜色染为漆黑。

清十郎旋即转身离开。

天德蜷缩在原地,大量失血让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他想要呼救,可在雁仁堀人人都只想着图财害命,又有谁会出手相助呢?

一阵脚步声传来,天德强撑着身子抬起了头。

一位身穿红色小袖的女子来到了他的面前。

是来过澡堂的那个女子!

天上明明没有下雨,女子的肩头却撑着一把雨伞。天德跪在地上,仰面望着她。

之后,天德就逐渐失去了意识。

怀上你的时候,我梦到腹中睡着一头巨鲸。

似乎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天德环抱双膝,蜷缩在一个漆黑的匣子里。

背上刺的长须鲸一跃而出,文满周身的波涛开始奔流,最终,天德的身体里涌出一片汪洋大海。

天德则化身为一头巨鲸,高高地喷着水柱,在浪花间飞翻腾跃。

阳光透射进如洗的碧波,形成一道随波轻摇的光幕……

“你醒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打破了天德的幻梦,他微微张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处陌生的所在。

“这里是……”

“你在雁仁堀被人砍了胳膊,是伊武发现了你,把你搬到这里来的。”

天德躺在石头铺的地面上。

屋子很冷,四壁无窗,也不见灯烛,却亮堂得出奇。

天德坐起身来,看到面前正站着一个六旬上下的男人。

男人贴身穿着扎染成湛蓝色的小袖,外套一件绉绸羽织,俨然一副小官吏的模样。然而,他一只眼的眼皮间却夹着一个微型放大镜似的小圆筒,为他增添了几分神秘。

“敢问……”

“我是幕府精炼方技师,钉宫久藏。这里是我家。我不是郎中,但缝合伤口这种活还是会干的。”

天德闻言,连忙看了看自己的手臂。

右臂被砍断的地方紧紧缠着白布,血迹从布的边缘微微渗出。

“醒了就赶紧走吧,你这大个子太占地方了。”

“钉宫大人,求您别这么说,帮帮他吧!只要您肯把他留下,剩下的事我来……”

“说什么傻话?你还得继续这样待两三天呢,我必须仔细检查你的每一处部位。”

“我知道,可是……”

钉宫久藏在和什么人说话?天德很是讶异。

久藏的视线前方有一个很大的台子。天德此时坐在地上,看不到台子上的东西,但能听到一个声音从那里传来。

“我听说你是相扑力士,叫天德鲸右卫门?”

“是……”天德怅然答道,“可我现在只剩一条胳膊,力士是当不成了,我再也不能和对手上场厮杀了!”

事实确实如此。

“刚刚有藩愿意雇佣我,还以为终于能报答澡堂掌柜夫妇的养育之恩了,可现在……”

“丧气话回家去说。”

久藏冷冷地转过身去,走向了台子。

天德无奈,只好用左手支着身子站了起来。

起身的瞬间,眼前的场景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屋子正中摆着六个大小不一的台子,每一个都发着白亮亮的光。

位于中央位置的台子看起来最大,上面放着一具没有头颅的女性胴体。

此台两侧及前方相隔三尺左右的位置上,各放着两个狭长的台子,上面分别放着双臂和双腿。

数十根成簇的细管悬垂在台子之间,连接着四肢与中央大台上的胴体。

更不可思议的是,最远端的台子上稳稳放着一颗女子的头颅,有如大战之后的验首级仪式26。

“这是……”

尽管场面极为离奇,但天德却没有惊慌失措。

他认得那个女子的脸——不会有错,她就是几年前开始光顾澡堂的那个身穿红色小袖的女子……

“试着活动手指,一根一根地来,要慢——”

久藏把困惑的天德扔在一边,发出指示。

在那些手臂和腿的断面处,精心打磨过的金属骨骼闪耀着细腻的光泽,齿轮和弹簧密密麻麻填充其间,窸窸窣窣运动不息。

由于无法点头,女子的头颅眨眼表示同意,随后,另一个台子上的手便活动了起来。手上的手指从拇指开始试着弯曲,依次活动每一个关节。

“这条手臂……是人造之物?”

“不只是手臂,这个女子全身上下的每一处,都是我用机巧做出来的。”

天德闻言,吃惊地凑上前去仔细观察那具胴体和手臂的断面。

“不要那样盯着人家看好不好?”

女子的头羞红了脸,紧闭双眼,轻咬着唇。她在澡堂里一丝不挂时都不曾这样害羞过。

天德慌忙移开了视线。

“别在意,只是长得像人而已,实际上并没有生命。”

天德实在不敢相信,难道刚才她脸上的表情只是为了模仿人而设计出来的?其中就没有任何更深层的含义?

天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臂,手肘以下已经空空如也,却还是能依稀感觉到手的存在。

女子的头再次开口道:“钉宫大人……”

“什么事?”

“请您为天德大人做一条手臂吧。”

天德震惊地抬起头。“连这都能做到吗?”

久藏的眉心挤出一道深深的皱纹。他将夹在眼皮间的放大镜筒取了下来。

“我还从没试过把人体和机巧连在一起。”

“如果是钉宫大人的话,一定能……”

“伊武,你住嘴!”

被久藏这么一呵斥,女子的头顺从地合上了双眼。

“最近不是有个叫戈尹斋的画师很出名吗?她好像是从那人的画里知道了你。”

久藏的语气有些奇怪,像是在刻意寻找说辞。

然而此刻,天德的脑海已经完全被得知手臂有救的欣喜占据了。

久藏似乎从天德的表情看穿了他的心思,开口道:“我刚才说了,我还从没试过把人体和机巧连在一起。机巧没有灵魂,只能靠人心去操纵。如果乱了心智,机巧可能也会失去控制,到时后果将不堪设想。这你也能接受吗?”

天德点了点头。

“你的钱够吗?别看只有一条手臂,价钱可不是个小数目。”

“若我顺利被明坂藩雇佣,就能拿到十五两钱的补贴,总该够了吧……”

久藏沉思了一阵,终于点头同意。

世人都在传言,天德因为招惹了长吉而惨遭暗杀。不料一个月后的一天,天德突然安然无恙地回到了澡堂。

仙六和千岁反复盘问,天德也坚决不说去了哪里,只说自己顺利当上了明坂藩的力士,但十五两的补贴钱很快就被挥霍一空。

仙六夫妇明白天德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便没有再去深究。天德对他们的这份善意深怀感激。

搬到明坂藩的下藩邸后,天德与其他藩属力士共同起居,每天刻苦训练。但每逢过节,他总会回到澡堂露个面,献出厚重的节礼以报恩。

自从参加了大相扑比赛,天德在相扑界的地位大大提升。

那天也和往常一样,天德刚一踏进澡堂,千岁就从高台上探出身子,欢喜地喊道:“呦,这不是天德吗?”

“今天过节,我带节礼来了。”

天德把自己带来的钱纸包放在了高台上的供品盘里。那些纸包很重,里面像是装着不少钱。

“给我们这么多真的没事吗?老头子总说你会不会是在外面借钱了……”

仙六夫妇当然是想多了,他们还不知道,天德的十五两补贴钱其实是付给了钉宫久藏。

“好不容易来一趟,洗个澡再走吧?”千岁盛情邀请道。

天德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换下木屐,来到了更衣处。

脱掉身上的浴衣,天德走进了洗浴间,周围全都是他熟悉的面孔。

以前当搓澡工时,天德一直都是穿着兜裆布给人搓背。可现在,他却只有一条毛巾用来遮挡私处。虽说在洗浴间里这是理所当然的,但他还是感到一种莫名的羞耻。

“这不是天德吗?好久不见呀!”

正在角落里洗澡的阿富很快就发现了天德。

“你这小子现在可有出息了!就连我脸上都有光。来来来,先帮我搓搓背呗?”

高台上的千岁探身说:“去你的,天德今天可是贵客。”

“我说着玩的,怎么能让未来的相扑大师给我搓背呢?我还不知道要付多少赏钱给他呢!”

阿富的话逗得洗浴间里的人们哄然大笑。

别的客人也纷纷上来和天德问好,亲昵地拍打他的胸脯和后背。

天德感到很不自在,于是匆忙钻过矮门,躲进了泡澡间。泡澡间里光线昏暗,白色的水雾缭绕其间。

为了防止热水大量溢出,天德先是把脚伸进浴池,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坐了进去。他用双手捧起漫到腰际的热水,洗了把脸。

接着,他凝视起了自己的右臂。

除了指尖和掌心,手臂的其余部分都画满了波涛样的纹路。

这是伊武——久藏的那个机巧人偶画的。新手臂是那么精巧,和真正的肉体难辨真假。但天德自己心里清楚,这条手臂的表皮之下只有发着暗光的冰冷金属。

天德反复将右手握紧又松开,那感觉简直和真手完全相同,毫无异样。

甚至可以说,机巧手臂比原来的手臂更好使。

此时距天德从久藏处获得机巧手臂已经过去了数月之久。

人们都说,天德在大相扑比赛中的表现与以往大相径庭。

天德最擅长的抓脚招数,在参加大相扑比赛的各藩力士面前不过是雕虫小技,天德深谙自己的相扑水平还远不如人。

几场比赛接连失利后,天德在找久藏检查右臂时将心事和盘托出。

他问久藏能否把自己的臂力提升到常人的两到三倍,并答应以大相扑赛取胜后由藩支付的五两赏金作为报酬。

久藏尚未作答,伊武率先蹙眉道:“那岂不是自欺欺人?”

天德的右臂此时就被随意地放在伊武身边的操作台上。

被刀砍过的断面不知是如何与机巧衔接的,但确定无疑的是,绘满刺青的假皮之下,是与肉身截然不同的光亮金属。久藏把夹在眼皮里的微型放大镜凑近那截手臂,两手拿着像耳挖勺一样的精细工具,默默地操作着。

伊武站在操作台对面,一边观察一边用细笔在纸上临摹。

那天久藏一言未发,但天德的右臂确实获得了增倍的力量。

这下不管用什么招数,只要天德使出右手,就能轻松撂倒各路壮汉。有一次,与天德扭打在一起的对手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句“你是河边生的野种吧”,天德勃然大怒,一气之下竟然死死掐住了对方的脖子。要不是行司及时制止,那对手差点就要一命呜呼了。掐住对方脖子的时候,天德的右臂仿佛有了独立的意识,脱离了天德的掌控。

如果乱了心智,机巧可能也会失去控制——

天德回想起了久藏的忠告。他将身体浸入浴池,思绪万千。

这时,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呀,天德,最近混得不错嘛。”

天德一看,只见白色水雾的尽头有一个人影。刚才没见有人从矮门进来,说明此人一开始就在这里。

“你那条胳膊是从哪来的?我当时确实是把它砍下来了啊!”

是清十郎的声音。

天德慌忙起身,整个浴池的水剧烈摇荡起来。

他想要逃走,可是出口处的矮门太低,体格巨大的自己只能匍匐通过。如果对方拿着短刀,这么做就等于任人宰割。

“你可把我害惨了。我被严刑拷打,老婆被卖到了十三阁,可爱的儿子被抓去做了人质!要是不能给个说法回去,我儿子不知道会被怎么样!本来卸你一条胳臂就可以完事的,但现在,你必须给我拿命来!”

说着,清十郎从浴池中站了起来。

他的手中握着一把二尺来长的短刀,不知是怎么带进来的。

“爹,快来泡澡!”

矮门外传来了一个小男孩的声音。

天德用背堵住矮门,准备在这狭小的泡澡间里与清十郎决一胜负。

清十郎用短刀对准天德冲了过来,天德推出右掌迎击。

沉闷的金属撞击音在泡澡间中回荡。

短刀的刀尖刺在了天德的右掌心,然而掌心没有流血,也没有被刺穿;相反,刀尖应声折断,弹向后方,正刺在清十郎的喉咙上。

嘶——天德听到了喉管被割破时的漏气声。

清十郎保持着手握刀柄的姿势,扑通一声栽倒在浴池里,溅起了无数水花。池中的热水涌起巨波,从池边哗哗溢出。清十郎瘦削的脊背朝向天花板,漂在水中一动不动了。

大事不妙。

天德连忙匍匐在地,从矮门往外钻。

洗浴间里平静如常。

矮门边上站着一个正要进去泡澡的小男孩,他伸出小手,拍了拍天德背后的长须鲸刺青。

见天德看了他一眼,男孩解释道:“听说摸了天德哥哥背上的鲸,就能变强大!”

男孩露着小如橡实的私处,天真地笑着。

“哎呀哎呀,天德,多有得罪!都怪我家男人没看住他……”

一个小腹松弛、像是男孩母亲的半老妇女手不遮体地慌张跑来,不料中途脚下一滑,啪的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洗浴间里的人们纷纷大笑起来,唯有天德一人面色苍白。

“……无妨。”

天德小声应了一句,便匆忙离开洗浴间,向更衣处走去。

“呀,这就要走了?”

高台上的千岁探身询问。

天德并不答话,湿着身体急急忙忙穿上兜裆布,披上羽织,从澡堂仓皇而逃。

“泡澡水怎么是红的?今天的是什么水啊?”

天德夺门而出的时候,听到刚才那个男孩发出了一声尖叫。

这下一切都完了。

天德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在傍晚的街道上。

不出两三天,官衙大概就会下令缉拿他这个杀人犯。明坂藩的下藩邸他是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他杀的是长吉的手下,所以长吉应该也会派人来追杀他。

更糟糕的是,如果天德在大街上走动,路过的行人经常会喊出他的名字,或者直接凑上来摸他的身体,这样就太容易暴露行踪了。

天德向着人烟稀少的方向走去,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雁仁堀。

这里正好可以暂作藏身之处——天德想着,踏上了一艘浮在岸边的小船。小船有如秤砣上秤,剧烈摇晃起来。粪汤般浑浊的水面漾起了层层波纹。

小船的船舱很窄,低矮的木板舱顶之下只够放下一张床。天德缩着肩膀走进去,顿时闻到一股鱼油灯的腥臭。

灯光照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天德看到她时心中一惊。

虽然不知道确切年龄,但从外表来看,她应该已经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妪了。她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薄的里衣,脸抹得如面具般惨白,嘴唇上涂着浓艳的红。她的长发几近全白,而且已经掉光了一大半。袖口和胸前露出的皮肤上长着许多瘀斑和脓包。显然,她患上了某种重病。

“哎呀呀,好壮的一个男人,我能行吗?”

老妪故作娇媚地说。

“我只想借此处藏身一晚,还望担待。”

天德从包里取出几块金子,递给老妪。

“哎?”

天德本以为老妪会扑到金子上,没想到她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天德看了又看,讶异地歪着头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

天德心中暗暗叫苦——怎么会连雁仁堀的卖春女都认得自己!

“我虽然现在又老又丑,可以前,也是十三阁的上层游女呢……”老妪的话越说越偏,“我不幸怀上了相好的孩子。我染过梅毒,本来是不能要孩子的,但我还是想把他生下来。十三阁的老板娘骂我打我,我腹中的孩子还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可真顽强,不管别人怎样踢打我的肚子,都没有让我流产。可也正是因为这个,我沦落到了十三阁的最底层……”

她的病可能已经深入脑髓了,天德想。他翻身上床,躺在散发着霉臭的床单上,假装听着她的自说自话。

“那个小家伙块头可真大,临产的时候,我的肚子鼓得活像一轮满月!那段时间,我好几次都梦到自己的腹中睡着一头巨鲸……”

天德大惊,愕然坐起。

“我不忍心就这么让他生活在十三阁的河边,于是把他托付给了一对开澡堂的好心夫妇。也不知道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老妪闭上双眼,垂下了头,眼角闪着泪光。

天德细细观察起面前这个老妪,震惊地张了几下嘴。正要说什么的时候,他的右臂突然不听使唤,乱动起来。

这右臂一把抓住老妪细软的脖颈,将她压倒在了床上。

老妪被掐着脖子,干咳着呻吟道:“大人,您喜欢这样子呀……钱已经付过了,不用着急,我们有一整夜的时间可以好好……”

“不是的!”

天德用左手拼命握住掐着老妪脖子的右手,想要把它掰开。不知怎么回事,这场景和他在土俵上掐对手脖子的时候如出一辙,右臂在不受控制地自主行动……

最后,老妪大声地呻吟起来。她开始拼命挣扎,小船也跟着剧烈摇颤。

一番搏斗之后,天德终于掰开了自己的右手,慌忙从狭小的船舱跑到了月光下。

“找到了!是天德!”

小船边的河岸上晃动着许多人影,几束提灯的光照在了天德身上。

他们像是长吉派来的追兵。想必是看到小船摇颤正觉奇怪,没想到要找的天德正好从那里跑了出来。

天德用自己的机巧右臂撑着石堤,巨大的身体腾空而起,跳上岸来。

追兵中的一人挥刀劈向天德。天德将那人的刀刃一把捏碎,同时,坚硬的右臂内侧如棍棒一般重重打在了对手的咽喉处。随着颈椎断裂的触感传来,那人的身体向后旋转一周,头朝下栽倒在地,一阵痉挛之后便僵直不动了。

其他的追兵蜂拥而上。

一把一尺来长的短刀深深地刺进了天德的腹腔。

天德的右臂依然在不受控制地狂舞。他用左手猛然拔出插在腹部的短刀,对着自己的右臂一通乱砍,试图将其斩断。昏暗夜色中唯见火星迸溅。很快,短刀便断裂开来。

追兵们见此异状丧胆而逃,只剩天德独自一人倒在血泊之中。

那把短刀似乎刺中了内脏,天德血流不止,意识逐渐模糊。船上的老妪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她还是死命地拖着天德往船舱里爬,可惜才爬到一半就耗尽了力气。

“《匣中天德》?”

葵屋的掌柜不解地皱起了眉。中间人刚刚为他带来了戈尹斋的新画。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在开玩笑吗?”

画题里的确有天德,但画面中央却只有一个厚厚的方匣子,形状酷似围棋盘27。匣子四周画着它的平面展开图,上面细致入微地刻画着齿轮、弹簧等各种精细的机巧部件。画面中央的匣子上有一个透明且遍体褶皱的水母状物体,尤为引人注目。整幅画既无风韵又无神采,很难想象是出自戈尹斋之手。

“如果不喜欢的话就算了,戈尹斋如今已无心作画。”

“他是不是想另找别的发行商?”

面对一脸狐疑的掌柜,久藏摇头不语。

久藏不顾掌柜的挽留离开了葵屋,向家中走去。走着走着,他陷入了沉思。

起初,他只是让伊武去观察行刑现场和尸体解剖,临摹人体的骨骼和内脏。

伊武的精湛画技让久藏倍感惊奇,便派她去澡堂里观察男女老幼的裸体,回家后凭记忆绘制出来,以用作机巧人偶的制作参考。这些画不包含丝毫的主观感情,只是原封不动地记录现实中的场景,但看起来却独具魅力。

久藏好奇内行人看到这些画会做何评价,于是挑选了几张迎合市场的裸女画,以中间人的身份来到了葵屋——这就是戈尹斋的由来。

为了暗示这些画并非真人所画,久藏将伊武的“伊”去掉了“人”字旁,又以类似的方式去掉了“武”中的“止”字。之后再把两个字顺序一换,就变成了“戈尹”这个名字。

奇怪的是,从某个时期开始,伊武就只画天德了。

久藏详查后得知,原来那个名叫天德的下等力士,正是伊武所去那家澡堂的搓澡工。

发现伊武会自主选择画题后,久藏故意没有干涉,任她去画想画的东西。

人们总说,像人的东西皆有灵气。久藏此前的种种经历也似乎印证了这个说法。

但即便如此,久藏还是相信,那些所谓的“灵气”不过是机巧的一部分。因为他知道,自己制作的机巧内部可能会混入一些不受掌控的部件。

机巧不可能有灵魂。

久藏一直是这样以为的,可是——

回到家后,他看到伊武正斜倚在那个棋盘状的四腿方匣上,甜甜地睡着。

不,她只是像是睡着了。实际上不过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而已。

伊武是在雁仁堀的卖春船上找到天德的,当时他已经奄奄一息。

天德的机巧右臂不知所踪,被刺伤的腹部已经溃烂,上面爬满蛆虫。所幸的是,他还剩下一口气。

虽然很难说那个病入膏肓的老妪好好地照顾了天德,但这毕竟是凶险的雁仁堀,如果直接把他扔在路边,说不定他早就被人取走了性命。

现在,天德被做成了这个匣子。

虽然用权宜之策保住了天德的命,但这样的人还能算是人吗?久藏陷入沉思。

“伊武。”

听到久藏的声音,伊武突然睁开了双眼。

一个是没有生命的人偶,一个是只有生命的匣子。

真是一对有趣的组合,久藏想。但如果只能选择一个去爱,他大概哪一个都不会选。

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人在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爱的既不是对方的身体,也不是对方的生命,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但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久藏怎么也想不出来。

“……刚才,我做了一个梦。”

“机巧怎么会做梦?真是荒唐。”

久藏席地而坐,冷冷说道。

“梦里我变成了一头鲸,在大海里遨游……”

说完,伊武轻柔地爱抚起了怀中的方匣。

1 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天生力大无穷。

2 相扑练习之一。相扑时需要用双手猛推对方胸部,相扑力士平时通过推柱子进行练习。

3 日本重量单位,1贯为3.75千克。

4 与下文中的野见宿祢均为日本传说中的相扑力士。

5 日本神话中天地开辟至神武天皇即位前的时代。

6 日本古代用天干地支来纪日,“午日”即干支逢午的日子。

7 日本古时一年中五个节日的总称。指一月七日(人日)、三月三日(上巳)、五月五日(端午)、七月七日(七夕)和九月九日(重阳)。

8 即包着钱的纸团,在日本原本用于供奉神佛,后来演变成了一种过节送礼的形式。

9 日本江户时期相扑力士的一种发髻样式。类似于现代力士的“银杏髻”,但只把发尾很短的一部分卷至脑后,不会让其大幅散开。

10 一种搓澡用具。在手掌大小的布袋里装入米糠,洗澡时用来摩擦身体,有清洁和美肤的功效。

11 日本江户时期的人无论男女都有修剪阴毛的习惯。他们通常会先用剪刀将阴毛剪短,然后用修毛石(一种拳头大小的粗糙石头)把剩余的毛茬蹭掉。

12 一种多户并排的住宅,在江户时代多为底层平民居住。

13 也称“拍子木”,由两块硬木或竹子组成,通常用细绳连接起来,用来击出爆裂声。

14 浮世绘的一种,取材于日常场景,主要描绘妇女的挑逗性姿态,与露骨的春画有区别。

15 日本最高等级的游女。

16 相扑比赛场地的专称。

17 相扑比赛的裁判。

18 日本古代指挥作战时使用的一种扇子,常由皮或铁制成,相扑比赛也用其作为指挥道具。

19 大量鸟居串联形成一条隧道的景观。

20 从对方胳膊的内侧抓住对方的兜裆布,将其扔出场外的相扑技巧。

21 一种通过抱住对手大腿将其摔倒的武术技巧,对手摔倒时“像一棵腐朽大树被从根部放倒”,因而得名。

22 从对方胳膊的外侧抓住对方的兜裆布,将其扔出场外的相扑技巧。

23 江户时期武士的俸禄通常用大米或现金支付,1石俸禄即约180升大米,或等值的现金。

24 日本长度单位,1町约等于109米。

25 一种菱角状的尖锐铁器,战时置于路上或水中,用以刺伤敌方人马。

26 古时大将在战斗之后确认手下武士砍下的敌人首级,以论功行赏。

27 日本传统的棋盘外形类似于一个有四条腿的木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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