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漂亮摆设

一只可爱的小篮子,或许是女人或孩子在采摘水果时使用的。上等柳条编成的篮子倘若不是用来盛放果蔬,还可以用作漂亮的摆设。

——诺福克郡博物馆格雷森霍尔乡村生活展览的展品说明

177接着,就到了五月末。经过了一次次失败的启动和半路夭折,夏天终于来了,仿佛是在特地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这个夏日不同以往,满眼都是瑰丽的色彩,空气中弥漫着微醺的气息,驱散了日子不过是“一如既往”的颓丧挽歌,点燃了东英格兰人共同的回忆。幸运的是,夏天开始的那天清晨,拂晓时分我便已经醒来。屋后的草地上升起了一层薄雾,像牛奶似的,白茫茫的一片,与最后一朵峨参小花的花边融为一体。过了一会儿,太阳出来了,雾气渐渐散开,阳光拂去残存的一丝夜色,生命迎接着新一天的到来。夏天似乎是在斩钉截铁地告诉我,此后天天将是如此。

接下来的几个月,骄阳似火,野花争奇斗艳。我已多年不曾见到这种场面,怎么都看不够。在黑暗中度过了两个夏天之后,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开心的孩子,生日礼物多到数不过来,心里不断地打着各种如意算盘。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我的愿望是去看地中海的碧海蓝天,看长着青绿和浅黄褐色羽毛的蜂虎鸟。我想聆听夜莺的歌唱,随便哪儿都可以。我想在伦敦街头,吃一顿希178腊大餐。我特别想回趟老家,在山毛榉树林中漫步。我想躺在花园里,一躺就是一整天。我想去体验那种期待已久的水上顿悟之旅,开着波莉的快艇,在布罗兹湿地航行。我想知道,在如此不可多得的日子里,我们会决定去做些什么。

面对这些胡思乱想,以及拥有自由后的选择困难症,最管用的方法当然是什么都不做,放任夏天将你淹没,等待放眼皆是华英成秀、枝繁叶茂的时刻到来。据说,当葡萄藤开花时,就算是已经发酵成熟的葡萄酒,也会出现嗞嗞冒泡的迹象,仿佛残留的葡萄细胞依旧记得自己刚开始成熟的时刻。或许,我们的身心在成熟时,也同样会冒起泡泡。

不承想,老天爷已经替我安排好了意外,跟我开了他最爱开的玩笑。这次意外让我有机会躺在床上,反思人生。就在波莉和我准备去西班牙南部度假的前几天,我做了一次膀胱镜检查。这次检查让人很不舒服,也很难为情。医生把内窥镜插入膀胱,一边检查,一边现场解说着体内的状况。结果并不严重,无非是膀胱过度活动症,也没有发现任何不好的苗头。医生称之为“例行检查”,但没想到却出了问题。检查时,医生从我发炎的膀胱上切下了一小块活检标本,结果导致我内出血。到家后不到一小时,我就开始尿血了。又过了一个小时,尿里出现了血块,再后来,就什么都尿不出来了。我的尿道堵死了。我的身体被无法缓解的疼痛占据,我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去思考任何事情。我连动都动不了,只能坐在马桶上,独自煎熬。我想,对于每个想适应沼泽生活的人而言,这简直就是一个黑色幽默。我的膀胱破179了。趁自己意识模糊之前,我拨打电话,叫了一辆救护车。可想而知,英雄们赶来救我了,我被放在担架上,从几乎垂直的17世纪螺旋楼梯上抬了下来,他们成功发扬了救死扶伤的美德。

笑气的麻醉效果让大口呼气的我满脸通红,我甚至唐突地跑到急诊室里,要求医生给我打吗啡,希望获得更多平静。不一会儿,我的膀胱重新和外界取得了联系,我感到了真正的解脱。但我的膀胱还在渗血,导尿袋的颜色像李子酱一样红。我必须留院观察。于是,我的假期泡汤了。在此之前,我只在19岁时不得已住过一次院。这次被迫卧床的经历让我深感不安。不过,它倒是为我打开了观察东安格利亚的另一扇窗户,一扇从内向外的窗户。

男性泌尿科病房,活像是勃鲁盖尔[1]笔下的一个场景。穿着长袍的倒霉男人缓慢地挪动着,提着尿袋的样子像是去献祭。尿袋都是用混凝纸做的,看起来和中世纪农民背的皮包或口袋差不多。(这正是荠菜被叫作“牧羊人口袋”的由来,因为荠菜曾经是治疗膀胱疾病的一味草药,尤其常用于治疗膀胱出血。)这显然是农村赤脚医生的治病风格。菲律宾护士不怎么会说英语,但通过各种肢体语言和手势、夸张的叹气和一些混杂语,我们交流得也挺好,让我成功地少受了一些罪。波莉擅长即兴发挥。看到医院的饮食过于清淡,她就给我带了一些夸张的食物,比如放了很多咖喱的酸奶,多半都是医生不让吃的。周围病床上的病友,也都是肾病患者。有一位肾结石患者在他不该去的地方发病了。一整个早上,他都在面无表情地打电话,试图证明自己当时不在那里。还有一位,周六晚上在布罗兹湿地游玩时喝了过多的啤酒,180(2)结果前列腺直接坏掉了,得了急性尿潴留,和我一样。恍惚之间,一幅膀胱病的宣传画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膀胱是体内和体外的排水口,它就像一座无法控制的堤坝,随时可能停止流动,在体内形成一个沼泽,滋生菌群。

我还在尿血,这时的尿液看起来很像梅子酒。住院的第四天,医生说我的尿道已经被未溶解的血块堵死了。毫无疑问,我的体内已经非常接近泥炭沼泽。我需要放水,只好接受了膀胱冲洗治疗。与膀胱镜的舒缓按摩相比,这种治疗简直就是一种水刑。尖头注射器反复伸进我的膀胱抽出液体(就像抽水泵一样),我觉得好像护士的整只手都侵入到了我的体内。我与外界亲密互动的浪漫愿望,被现实狠狠地打脸了。小说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Joyce Carol Oates)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每当她因阵发性心动过速而晕倒时,她都会体验到一种强烈的、被大自然漠视的感觉:“当你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浑身无力,头栽在泥里,万般无助时,整个大地似乎都在向前平移;强硬而有力,这种移动不流于表面,而是真的有一股力量在推动——除了‘存在’(presence),没有其他词可以形容……有东西正在从外向内入侵。当外物想要入侵时,你只能靠自己虚弱的那层薄膜来抵抗。”躺在操作室的病床上,我感觉外物正在入侵我的身体,层层突破着我体内虽尽力抵抗却依然脆弱的薄膜。

不过,膀胱冲洗似乎起了作用。尿袋里的尿液变成了清澈的黄色。当天下午,我就出院了。可我的确也体验了令我手足无措的冒犯。我的身体似乎变成了一个不可靠的陌生人,不再是属于181我自己了。这种不安的感觉似曾相识,逃跑的路线已隐约可见,可这种逃避世界的做法是毫无意义的。我心里很清楚,考验我的时刻来临了。

感谢理智的波莉,直接将我带到了荒野,让我能够在更加平等的环境中,直面那个“强有力的存在”。我们去了布罗兹湿地西边的斯特鲁普肖沼泽(Strumpshaw)。那是一个雾气迷蒙的下午,天气挺暖和的。我虽然腿有点抖,但还是不住地为自己打气。你听,你抬头看。要想做到,实属不易,但这次你有最好的理由。沼泽地的野花在我的脚边铺开,有剪秋罗、勿忘我、黄菖蒲,还有一种重瓣的布谷花——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野生布谷花。一片薄薄的草叶上,飞来一只雌性红襟粉蝶,几乎半透明的翅膀上染着一抹橙色,还点缀着些许灰色的云彩。一阵风吹过,粉蝶缩成了一枚雨滴的形状。我觉得自己也快被风吹跑了,但我要挺住,不能畏缩。我们继续蜿蜒前行。我向波莉介绍了草甸碎米荠的辣味,她用两块燕麦饼干夹着水薄荷叶子,给我做了个水薄荷三明治。她的包里总是随时带着燕麦饼干。在沼泽边缘的柳树林中,一只宽尾树莺正在放声歌唱。我虽然没戴“听力宝”助听器,但也听见了它的歌声,还有芦苇莺和柳莺的歌声。在我视线的尽头,沼泽鹞正在芦苇荡里逡巡,沼泽表面的交错纹理映射到空中,形成了气流的轮廓,鹞正好随之顺势滑行。我觉得自己仿佛也在展翅,重新与世间万物恢复了联系。我们沿着堤坝走着,河水清澈见底,四周点缀着野生黑醋栗灌木、唐松草和毒芹的新芽。准备回家时,我们在沼泽的对岸发现了一座孤零零的小屋。小屋边上是长长的花坛,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沼泽边,里面种的是飞燕草和成簇的羽扇豆。花坛赏心悦目,我们继续向前走,发现了路旁立着的一个路牌,或许是从公地时代遗留下来的。上面的文字喻示着,这里是荒野慷慨开放的可透膜:“假如你追随燕尾蝶来到此地,那么欢迎你继续跟随它们,进入我们的地界。”

*  *  *

182我和沼泽恢复了一些联系。我照例会出门散步,走到大汗淋漓再回家,但我依然没有发现沼泽向松软的泥地扩张的迹象。我开始想其他办法,观察植被的微妙层次和纹理。植物呈现了一台精彩的演出,尤其是在韦斯顿的沼泽。人们常常用壁毯来形容这些植物,不过这种比喻听上去似乎过于均匀了。实际的情况是,植物也在钩心斗角,巧妙地占据着各自的地盘,非常灵活,有取有舍,最终,所有的植物都发挥了各自最大的能力。

这是一片由众多小池塘组成的宽阔水面。狸藻的花茎长得大致一般高,顶端开着亮黄色的小花,在水面上随风摇曳。叶子完全浸在水中,叶柄上长着捕虫囊,用来筛选、捕捉并最终消化水里的微生物。狸藻通常生长在沼泽植被的边缘,这里的生态就像一个小型的鲸落。较浅的池塘周围布满了苔藓,苔藓就像吸水海绵,在腐烂后会变成泥炭。目前,它们构成了沼泽地暂时的表面。茅膏菜属是另一种食虫植物,曾经生长在湿润的苔藓上,但现在已基本绝迹,或者说,因为数量太少,已难觅踪迹。但是,在韦斯顿沼泽还有第三种食虫植物,那就是开紫花的捕虫堇。有时,人们也称其为“海星植物”,因为其底部的莲座是黄绿色,像海星一样,黏糊糊的平趴在泥炭表面,它在质地较硬的泥炭土里更为常见。在这些地方,池塘的水和泉水可以透过草坪,渗入沟渠。沼泽缬草常与捕虫堇生长在一起,粉红色的花朵呈精致的伞房状,散发着香气,让人联想到比它个头更大、香到作呕的近亲香子兰。从池塘边到最茂密的芦苇荡,水薄荷散落在这些植物中间,随处可见。

183所有植物中,最重要的主角还是兰花。这里的兰花由普通斑点兰花与三种沼泽兰花杂交而成,看起来形状有所不同,十分有趣。从植物学角度看,它们的身份并不比塞文山脉的兰花更好辨认,甚至让人毫无头绪。这种兰花长着紫红和粉白色的斑点,像一个锥形的蟾蜍的小脑袋,真是变化万千的品种,也算千里挑一了。在植物学家为兰花系统命名之前,兰花的杂交品种就已经出现了,而且兰花可能还在持续杂交,或持续进行相关的探索性实验。

但是,有一个品种的身份是不存在疑问的,也不会因为杂交而变得模棱两可,或出现退化的情况。七月,是沼泽地的火烧兰开花的时间。韦斯顿沼泽的对岸,俨然变成了热带风光的前哨站。于我而言,这是所有兰花品种中最迷人的一种,最接近于热带雨林的空中盛宴。当我第一次在这里看见它们时,我惊讶到连数都不会数了。此前,我只见过它们一次。那是在英格兰北部一处沙丘洼地的芦苇荡中。而在韦斯顿沼泽,这里有成百上千株火烧兰。每棵兰花的植株都会开10朵到20朵兰花,花茎像天鹅脖子一样弯曲着,三枚上唇花瓣形状尖尖的,下唇为纯白色,边缘有褶边,像花花公子的手帕。它们太好看了,而且还是免费看。它们身上穿的是沼泽里流浪风格的服饰,是周末派对上的最佳造型。但同样引人注目的,是它们带来的家的感觉。它们泰然自若,在离水面仅两三厘米的地方,轻点水面,微妙地盘旋着。它们紧紧抓住凸起的地方,仿佛这是它们的救生筏。

所有这些较矮的植物,基本上都生长在那些每年都进行修剪的沼泽地带,也就是说,它们周围的植被在初夏时节也都很矮。而在不太密集的地区,比如堤坝或沼泽边缘等宽广水域,较高的植物占据着主导地位。这里全部都是向上生长的植物,比如宽叶184香蒲、芦苇、黄菖蒲的叶片、唐松草、紫红色的大麻叶泽兰,还有随处可见的绣线菊的新芽。绣线菊就像沼泽中的泡沫,这种植物带着蜂蜜和杏仁糖的香气,给人一种清新的感觉。其叶片几乎是一尘不染(因此有人将其作为求婚和婚庆植物),而气味辛烈的水薄荷则刚好相反。水薄荷似乎将沼泽里全部味道都糅在了一起,既有盛夏黄瓜的清爽,又带着水的生涩,还有些许干草堆的气息。

在芦苇和莎草之间的空地上,常常看到一垛垛隆起的莎草丛。在沼泽地里,这里的草长势最为茂盛、最欣欣向荣,却并没有变成真正的林地。莎草丛长得和树一样高,下面是堆叠的根团和枯叶,因此莎草能高高地矗立在沼泽上,有时能超出水面1米多。在布罗兹湿地,有些地方特别潮湿,又无人管理,莎草便成为另一块悬空的地面,就连赤杨和柳树幼苗都能在这里扎下根。当赤杨或柳树长到足够高大、足够重时,它们就会倒下,带着底下的莎草一起遭殃,连周围的水体都会出现部分堵塞。于是,树木和水域之间的推搡与循环再次开始了。我怀疑,正是因为在这片河谷中的任何沼泽里,都有可能发生这种情况,所以当地人才会一心一意地保护沼泽的纯粹。不过,这只是一种阶段性现象。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后,古老沼泽里会再次重现莎草纤柔的倩影。

沼泽里,植物的风格千篇一律,几乎都是向上延伸的细长型,远远超出了禾本科的范畴,这一点难以解释。这里的土壤如此肥沃,至今仍有园丁特意从这里挖土。可是,在沼泽植被中,却没有出现独自霸占光线的大坏蛋,没有那种爱出风头的、叶子像阳伞一样的植物,没有那种“沼泽大码头”[3],这是为什么呢?(真正的“水上大码头”,其实是最节制且对环境很挑剔的植物。)这里的植物,似乎就是为了多元化文化生活而专门设计的。根据原始的达尔文主义和自私基因理论,植物谱系(以及它所代表的185物种)追求的是不断扩大自身领地,赶走附近的邻居,以便为自己的后代争取最多的生存机会。但是,真实世界中发生的情况,却并非一场简单的赢家通吃的比赛。沼泽存在着向林地发展的普遍趋势。除非发生了洪水灾害,或受到人类放牧或故意砍伐等行为的阻碍。砍树是因为树荫会在一段时间内遮挡阳光,从而减少物种的多样性。但与外力相对应的,还有一种内在驱动力,以一种微妙的形式,不断推动着物种朝多样化、灵活性、共生与伙伴关系发展。树冠上出现的每一处轻微破裂或是任何的机会,都会被寄生于大树的植物或动物利用,在其表面生长繁殖,不断向土壤和潮湿的土层延展,日复一日地发展并丰富自身的多样性。在任何生态系统中,自然的长期发展趋势都是逐渐变得更加多元、复杂且合群。在沼泽中,植物以如此密集的方式生活在一起,这已经不是一个被动地相互容忍的问题了,而是每个物种都坚守着自己的阵地,其他物种难以再侵占一分一毫。

不同物种在一起亲密混杂着生长,在彼此的陪伴下相互受益,享受着周边土壤的改善,通过根部分泌的特殊化学物质,培养共生真菌,阻止捕食者的偷袭,这是不是一种最佳状态?例如,阿司匹林(aspirin,又名乙酰水杨酸)是世界上最有效的药物,在它的英文名中,就借用了绣线菊(20世纪初,其俗名为“Spiraea ulmaria”)的部分字母组合。它是一种抗应激化学物质,在柳树等植物中的浓度较高,在其他物种中的浓度较低。当绣线菊中的阿司匹林渗透到沼泽的土壤中时,是否也给其他物种带来一种偶然优势,从而成为了天然的伴生植物呢?而这种共生现象,会不会才是外来物种有时会反客为主的原因?也就是说,反186客为主的原因,并不在于新物种缺乏“天敌”(本地绣线菊能有什么天敌?),而是因为,原来的植物本身就不是从远古进化而来的化学互惠体系中的一部分。

用皮埃尔·布迪厄的话来说,沼泽体现了一种生存常态,是一个供万物生存且充满自然可能性的场所。沼泽是河谷水系的交界,从燕子衔泥的甜菜地,穿过路边的草丛和排水沟,流向芦苇荡和柳树林旁的沟渠和小溪,与地下的暗河、池塘和温泉沿线的泥炭坑相连,最终汇入河流,联通并供给着从黑水鸡饮水到绣线菊根系滋长的整个水域生态体系。今年夏天,我在沼泽地里巡游,突然受宠若惊地觉得自己被水重塑了,并与自然融为了一体。我暂时成为了大自然的一员。我帮忙运送粘在鞋子上的种子。每当我望向对面的池塘时,我会拨开芦苇,短暂地留出一个缝隙。夏季,烈日炙烤着大地,每次我踏上泥炭滩涂,湿气就会从我的脚边微微扩散,我觉得自己似乎把水挤压到了几米或几公里之外的某个酣睡的水生动物身上。风也在造物,将散发着香甜气息的青草拢在一起,缠绕成网,抵挡着泥炭的灰尘,也让流浪的种子得以歇脚安家。风中夹杂着各种气味,薄荷味、花粉味,还有泥炭土自带的炭烤蘑菇气味。在我的脚边,第一批变身成功的小青蛙像泥鳅一样,争先恐后地游出泥潭。蜻蜓从我的眼前一闪而过,迅疾的速度好似动画片,仿佛从一处瞬间幻影移形到另一处,不曾穿过其中的空间。我不清楚它们的翅膀是否发出了声响,但它们移动的速度如此之快,突然的转弯和急停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以至于让我怀疑,它们似乎在空中发出了清脆利落的啪的一声。

187烈日炎炎,沼泽似乎不只是一处栖息地,也是连接着不同生命脉动的一层薄膜,不停歇地进行着双向流通。当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生病倒地时,她也是靠自己那层脆弱的薄膜,去抵抗自然世界“强硬而有力”的入侵。梭罗对“自然的薄膜”也持有相似的观点。不过,与欧茨相反的是,梭罗在薄膜破裂时,体验到了一种狂喜。当他完成了自己史诗般的创举,登上了荒凉的卡塔丁山(Mount Ktaadn)的顶峰,他像个虚脱的朝圣者或自笞者一样发出了感慨:“谈到神秘,想想我们在大自然中的生活,每天看到各种事物,接触各种事物——岩石、树木、拂过我们脸颊的微风!坚实的大地!真实的世界!人类的共识!除了联系!还是联系!”沼泽这层薄膜则更加慷慨。它不脆弱,更不设防。当然,它不是完全神秘的,而是可感知的、包容的、与人方便的。在所有古老的泥炭地上,靠水而生的生灵都是敏捷的,具有很强的适应能力,能够随遇而安。

19世纪30年代,克莱尔并没有住在自己家里,而是住在剑桥郡(Cambridgeshire)沼泽旁的赫普斯顿村(Helpston)以东几公里的诺斯伯勒村(Northborough)。他的朋友和赞助人出于好意,为他在那里找了一所房子,想帮他减轻与日俱增的家庭压力,改善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但是,离开自己熟悉的家,恐怕就是压垮克莱尔的最后一根稻草。这种无法抵抗的终极疏远,加重了他生活中的痛苦。正如他曾经说过,他被带到了“自己完全不认识的地方”,在诺斯伯勒,他写下了关于流放的诗《逃之夭夭》:

陌生的场景,于我不过是浮光掠影

眼前尽是模糊而疏离的景象……

每一棵树,无一例外的陌生

走到哪里,都是他乡

188年少时上房揭瓦、春风得意之地

而今在何处。

重点并不在于诺斯伯勒的风景与赫普斯顿有着显著的不同,而在于诺斯伯勒的某些细节,是克莱尔完全不熟悉的。不过,他还是渐渐找到了安慰:旧日花园中种过的一簇荠菜,长在门边的一株忍冬;还有鹬,他的老朋友。(六年前,他在公地上发现了鹬筑的巢,并在日记里记录了当时的情景:“在夏天常常看见它们。”)而现在,鹬是湿地中的另一位隐居者,也是他的新盟友。他最优秀的沼泽诗歌正是在诺斯伯勒写的,名为《致鹬》。出于对鹬的尊重和共情,他写下了这首诗,从鹬的角度,描绘了沼泽这片耸立在泥潭之上的荒野:

一丛杂草……

或生在你常常流连的森林

树木的枝杈如迎风的旗帜

或长在古老的柳树桩旁

在夹缝中茁壮成长

微型小岛不断膨胀

从淤泥中拔地而起的一座小山

刚好合了你的心意。

克莱尔还逐渐掌握了当地的方言,绝妙地抓住了它们共同流亡于这片沼泽的陌生和隐秘:

一条细密深邃的沟渠

点缀着这片荒野,泛红的泉水

从苔藓环绕的泥潭中涌起。

189和克莱尔一样,鹬也在寻找避难所,以躲避“人类可怕的视线”,躲避那些可能会破坏或“暴露”其“神秘巢穴”的“海盗”。克莱尔在对居住地点的痛苦挣扎中获得了灵感,认为鹬是自己走投无路的同类。在诗的结尾,他表达了内心的感激,“你教会了我,如何去正确地控制情感”:

我抬头望天

朝着最卑微庸常的事物微笑

为所有爬行的、跑动的、飞行的动物

提供一方安宁而亲切的乐土。

*  *  *

烈日烘烤着沼泽,整个乡村变得热闹起来。在迪斯镇,半数居民都穿起了夏天的衣服,参加派对。就连雨燕也不例外。它们在水面上飞行嬉戏,好似一场烟火般短暂的自我放纵。在最热的几个星期里,我看着它们故意穿过电线,背靠着背,像纵横交错的丝带极速猛冲。雨燕在扎堆筑巢的村庄外游戏喧闹。兴奋的年轻雨燕,在父母的巢前推推搡搡,想挤进去,之后又回到燕群中穿梭,疯狂地低空飞行,你追我赶,几乎撞上了汽车的引擎盖。(不过,在我记忆中,还从未见过雨燕命丧车底的惨剧。)

只是四处闲逛了一会儿,就让我觉得仿佛参加了某个夏天的节日。夏天往往让人感到沉闷,有种一切都已结束、时光被浪掷的感觉。可在这里,情况却完全不一样。这里的夏天似乎永远不会结束。帚石南坡地上的情景与你想象中的“公地悲剧”相去甚远。这里上演的,应该是公地喜剧才对。克莱尔也写过“公地190的狂野与欢乐”,而这里的一切,只能说有过之而无不及。紫色、淡紫色和黄色的野花散落在被烈日暴晒、被野兔啃食的草地上。柳兰和第一批帚石南花交相辉映。那些自古就归化为本地野生物种的植物,比如河畔消失已久的肥皂草,还有来自地中海的宽叶香豌豆,就在诸如唐松草这样的后冰川本土植物附近盛开着。一小片日本玫瑰也开花了。它们的花茎被啃食过,增加了它们与野蔷薇的稀有杂交品种犬蔷薇(Rosa x paulii)出现的可能性。这是一种奇异而神秘的攀缘蔷薇,长着浮华的白色长花瓣。沼泽中的绣线菊见证了地质奇特性和坡地整体矛盾性的并存,竟然与其白垩岩上的近亲水芹并排生长着。

夏天正在演变成一场众生的狂欢。蜂兰花在路边和屋后的草地上随处可见。在沃瑟姆村(Wortham)沟渠旁的带状绿地上,出现了沼泽兰花和斑点兰花的杂交品种。而且,克莱尔曾表示,这种杂交品种的“数量很多”,具体位置在战争纪念馆附近,就在通往斯皮尔斯山(Spears Hill)的路上。路上随处可见农民摆的小摊,他们将多余的鲜花和蔬菜摆在旧桌子上出售:50便士一颗卷心菜,花瓶里还插着三束香石竹。在一些绿地上,陆续出现了许多帅气的骑马者。我开始明白,这些看起来并无用处的马,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和阿拉伯骆驼一样,这些马既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又可以进行买卖。大黑斑点和长长的金色马鬃代表着马的最高价值,这种品相的马可以直接卖钱,或进行其他交易。

接下来该说说昆虫了。屋子的墙上,好似点缀着许多旋转的象形文字和生动的涂鸦,看上去就像生活在胡安·米罗(Joan Miró)的画中。有评论家表示:“米罗的符号和标志,徘徊在他用斑驳的色彩打造的模糊而浅显的空间中”。这句话用来形容伊191恩花了好几个晚上才刷好的墙,似乎也很贴切。首先出现的是飞蚁,平淡无奇,但胜在数量众多,它们从地板和墙壁之间的缝隙中涌出来。从前在奇尔特恩老家时,我见惯了草坪上黑蚂蚁秩序井然的飞行表演,当时的一幕,同样发生在与今天一模一样的高温天气和开阔草地上。长着翅膀的雄蚁和雌蚁一边螺旋飞行,一边交配,霓虹般闪闪发亮的鞘翅堆叠在一起,它们蜂拥而上,场面颇为壮观,于是“蚂蚁婚飞”成为了我们家族日历中一年一度的节日。然而,在这里,每一天都是“蚂蚁婚飞”日。我猜这大概意味着,蚂蚁的繁殖或许与这栋房子一样古老吧。

随着气温继续攀升,小豆长喙天蛾也从欧洲大陆飞回来了。早餐时,它们一直在忍冬藤和装着牛奶麦片的早餐碗之间徘徊飞舞。一天晚上,我看到了四只蝙蝠蛾,表演着令人着迷的“求偶”塔兰泰拉舞。雄蛾绕着雌蛾盘旋舞蹈,翅膀振动得飞快,看起来活像一团小雾球。沼泽中再未见到磷火闪烁,不过,这算是件好事。天黑时,窗户上趴满了各种各样的蛾子,有接骨木尺蛾,小小的醋栗尺蠖,还有双翼像羽毛的鸟羽蛾,好似错综复杂的纹章图案。

在黄昏时分,观察这些小动物的活动,从某种意义上说,让我得以真正了解昆虫世界。人们常拿昆虫来开玩笑或讲寓言故事,它们成为了炎炎夏日里的滑稽担当。但是,在我长时间观察昆虫之后,发现它们的行为与那些无聊的卡通动画其实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在家喻户晓的神话中,飞蛾愚蠢到去扑火,宁愿让火焰吞噬自己,是一种容易被光迷惑的动物。而在户外,真实的情况是,飞蛾只会成夜地守着灯光,冷静沉思。与更复杂的动物一样,飞蛾也有位置感和领地意识。时而还有蟋蟀闯入,它们明显也希望像燕子一样,成为这家的客人。吉尔伯特·怀特最喜欢的昆虫就是蟋蟀。在怀特平淡无奇的园艺日记中,第一篇富有想象192(4)力的散文,就是赞美他家附近田野里的蟋蟀。雌性的颜色“暗淡”,而雄性是“闪亮的黑色,肩部有一道金色条纹,像一只大黄蜂”。他觉得,“蟋蟀在夏天悦耳的叫声为他增添了更多的欢乐”。蟋蟀在“表达一种被迫离开熟悉环境的痛苦”,而怀特则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帮它们走出洞穴,“用一根柔软的草茎轻轻推入蟋蟀洞,一推到底,然后快速带出住在里面的蟋蟀;这样既不会伤害蟋蟀,又可以满足人类的好奇心。”

继绿色卷叶蛾之后,绿色的螽斯也登场了,它们抬着弯曲的大腿到处溜达(就连我的床上也难以幸免)。这只深色的螽斯是我在针线盒里找到的。当时,它正在研究一块大磁铁。当天晚上,我又发现它蹲在灯的旋钮开关上。我猜,它多半是一只嬉皮士蟋蟀,热衷于抖动身体。我的野外向导说,夜里它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发出嘶嘶声,想必一定有事情发生。

与昆虫意外产生的亲密关系,也影响了我。我不再将房子幻想为一个被入侵(或是正在被入侵)的殖民地,而是将房子视作一个甲壳,一个由其内部的居民生成的复杂的外壳。当然,猫也是其中的一分子。猫咪小黑秉持着万物有灵的精神,特地参与到这出新戏之中。她对我使了手段,这种做法我以前在其他猫身上也领教过。我走路时,她会跑到我面前,直接卧倒,勾引我去抚摸她最柔软的肚子,接着开始来回扭动身体,再起身跑到几米之外,故技重施。这已经不光是肉体上的享受了;她是在故意挑逗我,等着看我的反应,好奇我会追她多远。我意识到,巴甫洛夫的小白鼠是我,而不是她。成年猫咪之间的玩耍,仿佛回归了猫的小时候。这是件有趣得令人着迷的事情,完全不该被简单地解释为一种成年后锻炼捕食能力的训练。193通常,这种互动被视作一种奢侈,因为家养的猫多少会有一些“自由时间”,而野生动物是没有这种闲暇的。在整个自然界中,动物对感官体验及同类互动的享受是显而易见的;有时候,这种互动甚至可以是跨物种的。

猫喜欢重复做一些平淡无奇的事情,以满足其传闻中的好奇心,猫能从中明显体会到一种毫无保留的快乐。而这些事情,与生物学上的实用意义相去甚远。在奇尔特恩老家时,我的老猫皮普(他的英文名字之所以叫“Pip”,是因为他出生时看起来并不像一只小猫咪,更像一只大耳伏翼蝙蝠,英文是“pipistrelle”)会经常尝试一些新玩法。在探索的过程中,皮普经常会跨越物种间的障碍。一遇到蜻蜓,唉,他真的是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有一次,皮普还遇到过一头鹿。与他相比,我与鹿的那次偶遇就显得有点随意和胆怯了。皮普一直都是个伟大的嗅探者。每天早上,他都会躺在院子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却又似乎什么都没看;接着便开始了他的早课,而且永远都从同一棵玫瑰开始。他闻得很仔细,不难想象,他戴起眼镜做学问会是什么样子;当然,他是在闻昨夜发生的事。他用鼻子小心翼翼地嗅着树枝,仔细分辨着自己和其他动物的气味,其他的猫、人、獾或狐狸,又或者是鸟粪颗粒,也可能是正在生长的枝丫,味道闻起来比之前更成熟了。有一天,他闻到了一只麂鹿的气味。当然,他也听到了鹿的声音。就在大概几小时之前,我刚跟这头麂鹿打过照面。当时,它正在灌木丛里吃草,给玫瑰花丛进行着一次迟到的修剪。皮普一看见它时,便匍匐着跟上前去。它俩先是站着一动不动,试探着嗅着对方的气味,接着又因为彼此的唐突而闪身分开。不一会儿,它们又进行了二次试探。这次,皮普允许麂鹿用舌头舔自己的脸。结果,麂鹿造访的消息不胫而走,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附近所有的猫全来了,大摇大摆地朝着这只外来动物走194去,一个个用震惊的表情注视着麂鹿,一边嗅着气味,一边摇着爪子。麂鹿似乎不为所动,继续吃着玫瑰花,时而用舌头舔脸,时而冲着猫群点头示意。只有当猫群的注意力过于集中在自己身上时,麂鹿才会翘起屁股或者向后跳。矛盾的是,这样做的效果却更加适得其反。麂鹿在花园里待了好几天,一直在我们的紫杉树下休息。当麂鹿反刍着玫瑰花,五六只猫都蹲在周围,或近或远,不知疲倦地望着它,被眼前的场景深深地吸引,看麂鹿反刍简直成了它们的一种放松和享受。那场面一度变得像文艺复兴画家笔下的伊甸园。

炎热的天气似乎在强化这个世界的感知力,就像冬季的严寒会让感官变得麻木一样。河谷渐渐弥漫着一种不寻常的气味,好似这地方南移了一两千公里。野玫瑰的香气萦绕在篱笆周围。荆豆灌木丛像椰林似的沙沙作响。泥煤灰变成了一种原始的蒸汽,如同每到十月份,木屋里的木制品散发出的难闻的瘴气。而且,难闻的气味是夜以继日的。夜晚寂静的空气中,同样充斥着从迪斯羽毛加工厂里飘来的杀菌剂和生长抑制剂的味道。

我还记住了一些新的声音。巷子里,沥青破裂时会发出轻柔的啪啪声,就像并紧嘴唇发出的声响。这声音我长大后就再没听到过。在帚石南坡地上,干枯的鹿角地衣在脚下嘎吱作响。六月间一个闷热的夜晚,我和波莉专程去西部聆听欧夜鹰歌唱。欧夜鹰悦耳的歌声,是夏日黄昏的缩影。奈蒂谢尔荒野保护区(Knettishall Heath)曾是欧夜鹰最爱出没的地方,可是这次,我们却没看到它们的身影。昔日的帚石南草地,如今已被四处生长的松树所占据。这里应该是最好的观察地点了,我们在花丛中还意外发现了一只长耳鸮,可是却始终不见欧夜鹰的踪迹。

195于是,一个月后,我们开车去了布雷克兰。那里发生了一系列奇怪的变化:鸟儿离开了帚石南草地,开始在砍伐后的人工林的大片空地上定居了。在一定程度上,这可能是它们某些深层记忆编码的觉醒。在历史上的大多数时期,布雷克兰都是从原始森林中短暂开垦出的一块空地。我们在桑顿·道纳姆村(Santon Downham)的河边野餐。村子的名字来源于1668年的一次沙尘暴。我们欣赏着雨燕在护林人的小屋上空飞翔。然而,沉醉于此并不明智,我们快赶不上原定计划了。欧夜鹰通常会在日落后的45分钟左右开始歌唱,要想欣赏到完整的表演,我们只剩下大约10分钟了,得赶紧找到欧夜鹰出没的角落。我们把车开进了塞特福德森林(Thetford Forest),行进了大约1.5公里,在遇到的第一块空地处停了下来。这块空地大约120亩,被一圈树苗和老松树环绕着。我们跌跌撞撞地穿过齐肩高的欧洲蕨,心想着这些植物很快就会变得稀疏。然而并没有。一刻钟之后,我们依然在这片茂密的丛林中艰难前行,几乎都看不到彼此,更别提外面的世界了。但是此时,我们也来不及掉头了。欧夜鹰歌迷们耳熟能详的仲夏黄昏序曲已经奏响了。

暮色降临。我们的双眼还没来得及适应黑暗,就产生了短暂的发光幻象,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光幻视。丘鹬从左边登场,像根结实的木头,开始在自己领地的舞台上卖力地表演。它咕哝着,身体里发出了一种好似爬行动物的低鸣,听起来算不上是交流。几百米之外,一只狍子叫了几声。我们置身于茂密的欧洲蕨深处,感到一阵窒息。飞蛾几乎是在我们的头发中穿梭。刚开始,欧夜鹰发出的声音就像远处传来汽车启动时的那几下引擎声,不易察觉,但也绝对不可能听错。接下来是越来越强的、引擎持续运转的声音。欧夜鹰离我们至少有100米远,它颤动的啼鸣却196响彻了整个夜空。我们还在欧洲蕨丛中踉跄跋涉,希望能靠得更近些。这声音似乎有一种致幻的效果,能把其他所有声音都拒之门外。欧夜鹰转过头,呼吸之间,不断排空肺里的浊气,再吸入新鲜空气。它的声音也随着呼吸,忽高忽低。我们缓缓地向它站着唱歌的那棵树靠近。突然,声音戛然而止。这片刻的安静让人心惊,就像是突然拔掉了电源插头。接着,欧夜鹰飞了起来,目光向着树林外,拍着翅膀,几下就飞到了欧洲蕨的上空。还有一只鸟儿也跟着它一起飞走了。我们看清了,那是一只雄鸟,翅膀和尾巴上有白色的斑点。两只鸟儿双双消失,飞进了对面松树林的深处。我们只好继续等待。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在遥远的北边,另一只欧夜鹰开始了歌唱。那声音很细,断断续续的,就像自己脑子里的某种声音。突然,第一只鸟飞回来了,和我们只隔了几棵树的距离。它的叫声实在不同凡响,有种远古的韵味。它向高处飞去,在空中与松树产生了共鸣,而后又向下俯冲飞行了两三分钟。欧夜鹰意欲何为?它的歌声如同夜莺般婉转、即兴,毫无疑问极富乐感,于是人们倾向于认为,欧夜鹰从自己的表演中收获了兴致和乐趣。对于我们而言,欧夜鹰粗粝的啸叫有些陌生且极其古老,那种机械的低鸣虽然还没有完全成形,却已经让人感到珍奇与惊艳了。“我在这里,你在哪里”,这是鸟类歌唱确认身份的共同声明。可是欧夜鹰的声音,即便是听力不健全的人,也能在800米开外听得一清二楚。它还在说什么呢?“请你保持距离好吗?”这是不是对北边的另一只欧夜鹰说的?“亲爱的,我还在呢。”这是不是对它的爱人说的?今晚的欧夜鹰是活泼的、饥饿的还是多疑的?或许我不该去寻找准确的答案。在某种程度上,鸟儿的歌唱可能只是一种纯粹的情绪宣泄,或是一种单纯的活着的证明,并没有什么参考价值,甚至连一些科学家也开始接受这种观点。在这种情况下,欧夜鹰的歌声其实更接近于音乐,而非语言。

它的歌声是一种个体表达,也属于一种社会交流。如果是197(5)近距离倾听的话,有的人可以分辨出每只鸟不同的声音。其他动物也能做到这一点吗?对于听觉灵敏的狍子来说,这响彻天地的歌声意味着什么?对于几乎是哑巴的丘鹬呢?正在睡觉的树莺会被这歌声打扰吗?这歌声是不是夏日大合唱的一部分,而这里所有的动物,是否也在根据这歌声来划定自己的栖息地范围呢?刘易斯·托马斯曾写过地球的“巨正则系综”(grand canonical ensemble):

每位乐手独立演奏的部分,例如蟋蟀或蚯蚓等,可能本身并不具有音乐感,但是我们是从整个环境组成的和声中听到了它们的声音。如果我们能够聆听它们组成的交响乐团齐声合奏,那么我们或许就能感受到其中的复调旋律配合、音调和音色的平衡,和声与音强……而这种复合的旋律,或许会令我们兴奋不已。

我终于等到了夏季在布罗兹湿地泛舟的机会,我们乘坐的是一艘漂亮的“小白船”。不用说,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出发的那天,刚好刮起了大风。波莉和她的姐姐克莱尔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把船从停泊处开了出来,只因大风屡屡将小船顶回岸边。我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驾船技术不值一提,所以尽量保持安静,不去添乱。我想起了G.克里斯托弗·戴维斯(G.Christopher Davies)有一次写到女士坐船。戴维斯几乎是凭一己之力,使布罗兹湿地在19世纪末期声名大噪,甚至当他所著的《诺福克和萨福克地区河流与湿地手册》(Handbook to the Rivers and Broads of Norfolk and Suffolk)再版时,他还专门为自己吸引来的大量游客制定了文明游览守则,加到了书中。他呼吁:“女士们,请不要大把大把地采摘野花、浆果和野草,而等到枯萎干198瘪了就扔在船上不管,让倒霉的船长替你们收拾干净。不要一年到头只顾着自己弹琴,芦苇莺在宽阔水域的歌声更加甜美;也不要在早上八点船还没靠岸时就出来。”要是他有机会见见波莉姐妹就好了,她俩胳膊上全是蚊虫叮咬的包和绳索勒痕,正努力地在为小船松绑,活像两位游击队战士。终于,我们出发了。船开得很快,似乎已跃出水面二三十厘米。她俩让我来掌舵。在整整五分钟的时间里,我用尽办法避免翻船,避免出其他洋相。我尽可能地放轻松去握住船舵,感受船身的倾斜和水的阻力,心算着二者之间的几何方程。我恨不得长三只眼睛,一只看水面,一只看桅杆上的风向标判断风向,一只观察远处芦苇荡里的动静。那里有一团野火正在冒烟。几只沼泽鹞在一旁巡逻,寻找逃难的动物。其中一只鹞的前进方向,刚好与我们相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疯狂自信,我试图让船帆与这只鹞的翅膀呈同一角度。鹞靠着翅膀向前飞,而我们则靠着鼓起的风帆航行,这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逆风前进的奇迹。紧接着,鹞在空中90度转弯,假如我也跟着照做,一定会翻船的。虽然我开得越来越好了,但心里也明白自己的技术究竟如何。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句话,就像曲奇纸托上印的格言一样寓意深刻,也道出了我在过去一年中的感悟。这句话是:“逆风时,船是不可能在两点之间按直线航行的。”

我思考着自己的感官系统发生了多大的改变。两年前,我的脑子里还时常出现俄罗斯东正教音乐的低音幻听。现在,我听到的已经是欧夜鹰荡气回肠的歌声和芦苇莺的窃窃私语了。我在热浪中体会着感官洪流的冲击,蝙蝠在暮色中电光般的闪烁,杂草199(6)被晒焦的气味,蜂兰天鹅绒般的光泽。夜间,我的视力和嗅觉都变得更灵敏了。最重要的是,我的注意力变得更集中了。大自然里的其他生物又拥有怎样的注意力呢?是否具备辨别力,且有能力在感官上屏蔽一切无关的“白噪声”?蝙蝠蛾会不会“注意到”被烈日灼烤的泥炭气息,又能否闻出其他可食用植物的气味?大黄蜂会不会去蜂兰上采蜜,完成兰花理论上的使命?当雨燕整日在城市上空尖叫着掠过,它们又是如何看待手机铃声和摩托车轰鸣的声浪的呢?

不同生物之间的无数次交互,似乎全都是偶然的、无端的。夏末,我在屋舍旁的湖边打发时间。突然,一只小鹭飞来,雪白又纯洁。它飞翔的样子似乎不像鹭,倒像是一只仓鸮。估计这里的鸟儿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动物,从黑水鸡到灰雁,所有的鸟儿都扑向了它,像治安警察一样边叫边啄,将它赶到了对岸的一棵树上去。然而,当我第二天再去时,鸟群似乎已经冷静了下来。我又看见了那只小鹭,飞得像一条轻飘飘的丝巾。它加入了一支500只凤头麦鸡的飞行队伍,进行着一次“要么接受、要么放弃”的飞行。小鹭跟随着它们的每一个动作,配合着它们的每一次振翅,着陆之前,还模仿着它们突然“倾倒”的动作。小鹭的这次飞行究竟是为了寻求安慰、寻求陪伴,还是只是为了在外面晒晒太阳?有时候,大自然中的陪伴似乎都是游戏,我们人类也不例外。

1974年,也就是越战的最后一年,一位美国的英语语言学教授约瑟夫·米克(Joseph Meeker)写了一本书,名叫《生存的喜剧》(The Comedy of Survival),将文学批评与动物行为结合起来。这在当时那个年代并不多见。其主旨是探讨将“喜剧方式”作为感知世界的一种立场和生活策略的价值。他努力阐明,喜剧未必200是幽默的,但却能与悲剧形成鲜明的对比。悲剧标榜的是抽象的道德、权力的斗争和灾难的必然。用米克的话来说,大自然的运行从本质上讲,是喜剧的。它强调的是持续、生存与和解。

进化本身就像是一出不择手段的机会主义喜剧,其目的似乎是尽可能多地繁殖并保护多样的生命形式。能在进化中胜出的参与者,都是那些在艰难和危险的时刻,依然能生存和繁衍的个体,而不是那些最善于摧毁敌人或打击竞争对手的个体。对于包括人在内的参与者而言,大自然的基本原则也同样适用于喜剧作品;生物必须以各种可能的方式,去适应其生存环境,必须有意识地去避免“非生即死”的选择,必须想办法寻找死亡的替代选项,必须接受并享受最大程度的多样性,必须去适应出身和环境带来的偶发性的限制,必须选择合作而非竞争,但在必要时也必须争取胜利。喜剧是一种包含着生态智慧的生存策略。当我们试图在以喜剧的方式与其他动物共存,并为自己保留一席之地时,这或许才是我们最好的路。

以喜剧的方式生活,其最终的表现形式就是游戏。在更高级的动物中,游戏几乎是一种普遍现象,这其中也包含了人类所谓的艺术。在全然的漫无目的中,游戏近似于整个生活的核心。游戏是目标管理的对立面,目标管理的信条是将自发性、想象力和惊喜感完全排除在创作过程之外,而游戏的标准则恰恰相反。不201过,米克还提出了一个适用于一切生物的权利清单,当然,清单上的内容还是需要继续追溯、讨论和日常修订:

所有游戏参与者都是平等的,或有办法使之平等;

观察边界的好办法是跨越它;

创新比重复更有意思;

规则可以随时进行修改;

为了赢而冒险是值得的;

最好的游戏是精彩且有风度的;

游戏的目的就是游戏,仅此而已。

* * *

[1] 彼得·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 the Elder,约1525—1569),文艺复兴时期布拉班特公国画家,以风景画与农民景象的画作闻名,人们称他为“农民的勃鲁盖尔”。——编者注

(2) Joyce Carol Oates, “Against Nature” in Daniel Halpern (ed.), Antaeus on Nature, 1986.

[3] “沼泽大码头”(Greater Fen Dock),是作者化用大水生酸模(Great Water Dock,俗名“水上大码头”)的名称自创的词。——编者注

(4) Gilbert White, Journals, ed Francesca Greenoak, 1986–89.

(5) Lewis Thomas, “The Music of This Sphere”, in The Lives of a Cell, op.cit.G.Christopher Davies, The Handbook to the Rivers and Broads of Norfolk and Suffolk, 1882.Henry Doughty, Summer in Broadland, or Gipsying in East Anglian Waters, 1889.

(6) 约瑟夫·米克(Joseph Meeker)开创性的作品:The Comedy of Survival, evolved through three sub-title changes: Studies in Literary Ecology (1974), In Search of an Environmental Ethic (1980) and Literary Ecology and a Play Ethic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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