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卡拉汉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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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星期天的傍晚,卡拉汉神父踌躇地走进麦特·伯克的病房,根据麦特的手表,此刻是七点差一刻。床头柜和床单上摆满了书本,有些旧书蒙着灰尘。麦特给洛芮塔·斯塔奇这位老姑娘的住处打了电话,结果她不但在星期天打开图书馆,还亲自把书送进病房。进门的时候,她背后跟着医院的三名勤杂工,每个人怀里都抱满了书本。离开时洛芮塔有点愤愤不平,因为麦特竟然拒绝说明他为何要借这些乌七八糟的怪书。

卡拉汉神父好奇地打量着老教师。他看起来很疲惫,但和神父在类似情形下遇到的其他教众不同,既不是特别疲惫,也不是既震惊又厌倦。卡拉汉发现病人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中风、心脏病或重要器官衰竭时,第一反应往往是觉得受到了背叛。患者惊讶于自己的身体——这个无比亲密的好朋友,至少也是一辈子理解最深的朋友——竟然懒散到了消极怠工的地步。接踵而至的反应是认为这个残酷地背叛自己的朋友实在不值得拥有。以上反应的最后结论是这个朋友有没有都无所谓。但你无法拒绝和背叛你的身体说话,也不能一纸诉状把它告上法庭,更不可能在它来电时假装自己不在家。病床推理的终点是你认识到还存在一个极为丑恶的可能性:你的身体也许根本不是朋友,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一门心思要摧毁你这个有时善用有时滥用它的不可抗力,而你对它的欺压自从你染上理性这种疾病后就没停下过。

有一次在酩酊大醉后的癫狂状态中,卡拉汉坐下来就这个看法为《天主教期刊》写了篇专论。他甚至画了幅促狭的漫画来进一步阐释,画里有颗大脑,搁在摩天大楼最高一层的壁架上。建筑物(标为“人体”)正燃起熊熊烈火(标为“癌症”,不过用另外十几个词汇代替亦可)。这幅漫画题为“太高了,不敢跳”。第二天被迫清醒过来以后,他把那篇很有前途的专论撕成碎片,将漫画付之一炬——画里的两者在天主教教义中都找不到对应物,除非你愿意添上一架垂下绳梯的直升飞机(标为“基督”)。总而言之,他认为这个洞察很真实,对患者缠绵病榻时的逻辑的理解准确得令人压抑。症状包括迟钝的眼神、缓慢的反应和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叹息,有时还有看见神职人员时迸发的泪水,神职人员就像乌鸦,向有思考能力的生物预报死亡的冰冷事实。

麦特·伯克却没有显露出这种抑郁的任何症状。他伸出手,卡拉汉和他握手,发现他的手有力得惊人。

“卡拉汉神父,很高兴你能来。”

“乐意之至。优秀的教师就像妻子的智慧,都是无价之宝。”

“连我这种信奉不可知论的老顽固也是吗?”

“尤其是,”卡拉汉开心地和他斗嘴,“难得逮住你生病的时候。有人说散兵坑里人人信神,特护病房里恐怕也没几个不可知论者。”

“哎呀,但我很快就能出去了。”

“呸,”卡拉汉说,“迟早要让你高喊‘万福马利亚’和‘我们天上的父’。”

“这个嘛,”麦特说,“倒是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遥不可及。”

卡拉汉神父坐下来,拽椅子的时候,膝盖撞上了床头柜。乱堆的书像瀑布似的落向膝头。他把它们放回去,大声念出书名。

“《德古拉》《德古拉的客人》《寻找德古拉》《金枝》《吸血鬼自然史》——自然?《匈牙利民间故事集》《黑暗的怪物》《现实中的怪物》《彼得·科廷,杜塞尔多夫的怪物》。还有……”他拂去最后一本书封面上厚实的锈尘,以威胁姿势伏在酣睡少女上方的鬼怪赫然出现,“《吸血魔瓦尼——鲜血盛筵》。天哪——康复期的心脏病患者必须读这些?”

麦特笑着答道:“可怜的老瓦尼。多年前念大学时读过,为了写Eh-279的课程报告……《浪漫主义文学》。教授脑子里的幻想文学始于《贝奥武甫》,结束于《地狱来鸿》。我的报告得了D-,批语叫我提升眼界。”

“彼得·科廷的案子很有意思,”卡拉汉说,“尽管让人厌恶。”

“你知道他的事情?”

“大致知道。我念神学院时对这种事很感兴趣。我编了个借口给疑心病特别重的长辈:想成为成功的神职人员,不但要仰视人性的巅峰,也要探索人性的深渊。骗骗人罢了。其实我只是想找刺激。科廷,我记得他很小就溺杀了两名玩伴,他爬上泊在宽阔河面中央的小浮筒,然后不停推开他们,直到他们力竭淹死。”

“对,”麦特说,“十多岁的时候,一个女孩拒绝和他散步,他就两次企图杀害女孩的父母。他后来烧了他们家的屋子。不过,这不是他……他的犯罪生涯中我最感兴趣的部分。”

“根据你这些阅读材料,显然不是。”

他从被单上捡起一本漫画,漫画封面是个身材异常火爆的年轻女人,她身穿紧身衣物,正在吸食年轻男人的血液。年轻男人的表情令人不安,糅合了极度的惊恐和极度的肉欲。漫画名叫《吸血女郎梵蓓娜》[48],这显然也是那个年轻女人的名字。卡拉汉放下杂志,他这辈子从没有这么好奇过。

“科廷袭击并杀死了十几个女人,”卡拉汉说,“用榔头毁伤了更多的受害者。若是碰到受害者每个月的那几天,他还要喝她们的经血。”

麦特·伯克又点点头。“少为人知的是,”他说,“他也对动物下手。到了入魔最深的时候,他在杜塞尔多夫中央公园袭击了两只天鹅,拧掉它们的脑袋,喝从脖子里涌出来的鲜血。”

“这和你找我的原因有关系吗?”卡拉汉问,“科莱斯夫人说你有很重要的事情找我。”

“有关系,也确实很重要。”

“到底是什么事情?假如你在撩拨我的好奇心,那你无疑成功了。”

麦特静静地看着他:“我的好朋友本·米尔斯,他今天原本应该去拜访你;但你的管家说他没来过。”

“的确如此。今天下午两点钟以后我没见过任何人。”

“我联系不上他。他和我的医生詹姆斯·科迪一起离开医院。我联系不上科迪,也联系不上本的女朋友苏珊·诺顿。苏珊今天下午早些时候离开家,答应父母五点前肯定回来。她父母很着急。”

听到这里,卡拉汉直起了腰。他和比尔·诺顿算是点头之交,比尔找他咨询过几位信天主教的同事的问题。“你怀疑出意外了?”

“我先问你个问题,”麦特说,“请严肃对待,想清楚了再回答。你有没有注意到最近镇子上有什么异常情况?”

卡拉汉先前的感觉此刻得到了确证:这位先生正在小心翼翼地推进话题,不想让心里的事情一下子吓跑他。这堆书籍提供的暗示实在荒谬绝伦。

“撒冷林苑镇闹吸血鬼了?”他问。

他心想,假如患者在生命中向某些东西投注了足够多的心血,比方说画家、音乐家、只想着尚未竣工的建筑物的木匠,那么重病后的深度抑郁偶尔也有可能避免。另一方面,强烈的兴趣也很可能与某些或无害(或不太有害)的妄想存在关联,但在大病袭来前才刚刚冒头。

他在缅因州医疗中心与一位来自校园山的老先生长时间交谈过,对方名叫霍里斯,罹患晚期肠癌。尽管他无疑在遭受剧痛折磨,却就天王星生物如何渗透进入美国生活的各方各面给卡拉汉上了极为详尽的一课。“今天在桑尼的阿莫科加油站帮你灌满油箱的还是法尔茅斯来的乔·布洛本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老先生说得两眼放光,“到明天就是外表和乔·布洛一模一样的天王星人了。你要知道,他甚至拥有乔·布洛的记忆和讲话模式。因为天王星人吃阿尔法脑波……吧唧,吧唧,吧唧!”按照霍里斯的说法,他根本没有得癌症,而是深度镭射中毒。天王星人知道他发现了他们的阴谋,警觉起来,决定除掉他。霍里斯已经认命了,准备和他们战斗到底。卡拉汉没有费工夫和他争论——那些就留给好心肠但硬脑壳的亲戚吧。卡拉汉觉得这种形式的精神错乱就像一大口顺风威士忌,极具安抚人心的良效。

因此,他只是合起双手,等待麦特说下去。

麦特说:“本来就已经难以启齿了。你要是再以为我在病床上躺出了痴呆症就更不容易了。”

听到脑子里刚刚转过的念头被人揭破,卡拉汉吓了一跳,险些没有绷住扑克脸——尽管表露出的情绪不会是忧虑,而是钦佩。

“恰恰相反,你看起来非常清醒。”他说。

麦特叹了口气:“我们都知道,清醒不代表心智正常。”他换了个姿势,碰乱了身旁的书籍。“假如真有上帝,他肯定在让我为一辈子谨慎的学院主义态度赎罪,一件事只要没得到三次脚注引证,我就不肯把它纳入智性范畴。现在,今天第二次,我将被迫在没有任何证据支持前就做出最疯狂的推断。假如要我为自己的精神状态辩护,我只能说费不了多大力气就能证明我的观点是对是错,希望你能用足够严肃的态度看待我,在为时太晚之前进行试验,”他嘿嘿一笑,“在为时太晚之前。听起来是不是像是来自这堆三十年代的地摊杂志?”

“生活充满闹剧。”卡拉汉评论道,心想若是果真如此,他最近可没怎么看到过。

“那么,请允许我再问一遍。这个周末你有没有注意到任何——任何——不寻常或特别的事情?”

“和吸血鬼有关,还是——”

“随便和什么有关。”

卡拉汉想了一会儿。“垃圾场关门,”他最后说,“但大门被撞开了,所以我直接开车进去。”他笑了笑。“我比较喜欢自己把垃圾送过去。很方便,也很谦恭,可以让我沉浸在精英主义的幻想之中,幻想自己是贫穷但快乐的无产阶级。另外,没看见杜德·罗杰斯。”

“还有吗?”

“呃……克罗凯特一家今天早上没来做弥撒,克罗凯特夫人几乎没有失约过。”

“还有吗?”

“可怜的格立克夫人——”

麦特用手肘撑起身体:“格立克夫人?她怎么了?”

“她死了。”

“死因呢?”

“宝琳·狄更斯似乎认为是心脏病突发。”卡拉汉有些迟疑地说。

“林苑镇今天还有人去世吗?”这个问题在平时肯定傻乎乎。尽管镇上的老年人比例很大,但撒冷林苑镇这种小地方只要有人去世,消息无疑很快就会传开。

“没有,”卡拉汉缓缓地说,“但死亡率最近确实偏高,对吧?迈克·莱尔森……弗洛伊德·蒂比茨……麦克杜格尔家的婴儿……”

麦特点点头,面露倦色。“都死得很蹊跷,”他说,“但局势已经发展到了他们会互相掩盖的地步。再过几晚,恐怕……恐怕……”

“咱们就别再兜圈子了。”卡拉汉说。

“好吧。总之最近死去的人多了些,对吗?”

他从头到尾讲述近日的遭遇,将本、苏珊和吉米补充的细节也加进来,毫无保留。等他最后讲完,今夜的恐怖对本和吉米来说已经结束;对苏珊·诺顿来说才刚刚开始。

2

麦特讲完后沉吟片刻,这才问神父:“那么,我疯了吗?”

“你倒是很清楚别人会怎么评价你,”卡拉汉说,“尽管你事实上已经说服了米尔斯先生和你自己的医生。不,我不认为你发疯了。说到底,我毕竟是和超自然力量打交道的行家。请允许我卖弄一下双关语:那就是我的面包和酒。”

“可是——”

“我给你讲件事情吧。我不敢保证它一定是真的,但我敢保证我本人相信它是真的。事情和我的一个好朋友有关系,雷蒙德·比松奈特神父,他在康沃尔当了许多年教区的本堂神父,那地方在所谓的‘锡海岸’边。知道吗?”

“读到过。”

“五年前他写信给我,说他被叫到教区的一个偏僻角落,为一名‘憔悴而死’的女孩主持葬礼。女孩的灵柩装满了野玫瑰,雷已经觉得很不寻常了。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女孩的嘴巴用一根木棍撑开,塞满了大蒜和野生百里香。”

“那不就是——”

“没错,针对活尸复生的传统保护手法。民间的处理方法。雷问起来,女孩的父亲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女孩是被梦淫妖杀死的。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性爱吸血鬼。”

“女孩和一个叫班诺克的小伙子有婚约,班诺克的脖子侧面有一大块草莓色的胎记。婚礼前两周,他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车撞死。两年后,女孩和另一个男人订婚。但就在再次散发喜帖前一周,她突然毁约退婚。女孩告诉父母和朋友,约翰·班诺克夜里来找过她,指责她对他不忠。按照雷的说法,她现在的恋人并不担心恶魔拜访,而是担心姑娘有可能精神失常。总之,她慢慢消瘦,死去,按照教会的古老方式下葬。

“这些因素并不足以促使雷写信给我。真正让他觉得奇怪的事情发生在女孩下葬后两个来月。某天早晨散步时,雷发现一个年轻男人站在女孩墓前,他脖子侧面有一块草莓颜色的胎记。这还不算完呢,前一年圣诞节雷的父母送给他一台宝丽来相机,他喜欢从各种角度为康沃尔县的田园风光拍快照。我家里的一本相册里收了几张,确实不赖。那天早晨相机恰好挂在他脖子上,他拍了几张年轻人的快照。他把照片拿给村民看,得到的反应蔚为壮观。一位老妇人晕了过去,死去女孩的母亲当街跪下祈祷。

“但是,第二天早晨,等雷再次取出照片,年轻人的身影完全从图像中消失了,只留下当地墓园的几张照片。”

“你相信吗?”麦特问。

“当然相信。我认为大多数人都会相信。普通人对超自然力量的怀疑程度还不及小说家通常认为的一半。就事论事,多数作家对幽灵、魔鬼、妖怪的态度比街头常人顽固得多。洛夫克罗夫特是无神论者。埃德加·爱伦·坡是半吊子先验论者。霍桑是保守派信徒。”

“你很熟悉这个话题嘛。”麦特说。

神父耸耸肩。“我小时候对神秘和怪诞事物很感兴趣,”他说,“长大以后,我受神职召唤,兴趣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愈烧愈旺了。”他深深叹息。“但最近我总在琢磨有关世间邪恶本性的艰难问题,”他扭扭嘴唇,苦笑着补充道,“毁坏了许多乐趣。”

“那么……你愿意帮我查几件事情吗?还有,能不能带些圣水和圣饼给我?”

“你这下可踏进了神学中最令人不安的领域。”卡拉汉的语气非常严肃。

“为什么?”

“我不会拒绝你,现在肯定不会,”卡拉汉说,“而我必须告诉你,假如你遇到的是个更年轻的神甫,他多半立刻就会同意,就算有疑虑也只会有一星半点。”他的笑容很苦涩。“他们把教会的外部标志视为象征性的东西,不具有实用性,就像萨满巫师的头饰和医疗手杖。年轻的神甫会认为你疯了,然而只要洒几滴圣水就能安抚你的疯病,那又有何不可呢?但我做不到。要我身穿笔挺的哈里斯毛料正装,胳膊底下夹一本西碧尔·利克的《感官驱魔人》,帮你继续调查下去,那是你我之间的事情。但要我拿圣饼给你……那我就在以圣公会的代理人身份做事了,准备主持我眼中教会最有灵性的仪式。我是基督在世上的代表。”他眼神变得严肃而庄重。“我经常想:我这个神职人员实在不怎么称职,有点冷嘲热讽,有点愤世嫉俗,最近还遭遇了……怎么说呢?信仰危机?身份危机?……但依然相信教会代表的那种伟大、神秘、尊崇的力量,想到要接受你的请求,这股伟力在我背后微微地颤了一下。教会不只是年轻神甫眼中的诸多概念而已,也不仅仅是灵性的童子军。教会是一股力量……凡人不该轻易动用这股力量。”他的眉头皱得很深。“理解我的意思吗?你的理解至关重要。”

“我理解。”

“你要明白,二十世纪,天主教教会中邪恶的总体概念发生了剧变。知道原因吗?”

“按照我的看法,是弗洛伊德。”

“答得好。进入二十世纪后,天主教教会开始接受一个全新的概念:小写的邪恶。魔鬼不再是尾生长刺、蹄子开叉的红角怪物,也不是花园里蜿蜒爬行的大毒蛇——尽管这幅心理学图景相当适合。按照《弗洛伊德福音书》说的,魔鬼是个巨大的复合本我,是所有人潜意识的总和。”

“这个概念当然比鼻子过度敏感的红尾妖怪和恶魔更像样,便秘教士一个臭屁就能熏走它们。”麦特说。

“确实更像样,但与个人无关,无情,遥不可及。想驱除弗洛伊德的邪魔,这比夏洛克取一磅肉但不流血的交易更难完成。天主教教会被迫重新诠释关于邪恶的全套理论,落在柬埔寨人头上的炸弹,爱尔兰的战争,中东冲突,警察杀人,贫民窟暴乱,几十亿更微小的邪恶每天横行世间,就像蚊蚋成灾。邪恶脱掉以前的巫医外表,重新出现时变成了社会运动,一个社会性的意识知觉体。心理诊所在内城区取代了告解室。恳谈会在公民权利运动和城市重建的过程中帮腔敲鼓。教会在过程中把两只脚都踏进了俗世。”

“女巫、梦淫妖和吸血鬼不复存在,”麦特说,“存在的只有虐待儿童、乱伦和糟蹋环境。”

“对。”

麦特慎重地说:“你不喜欢这样,对吗?”

“是的,”卡拉汉平静地说,“我认为这是渎神。天主教教会等于在说上帝没死,只是老朽了。这就是我的答案。你要我做什么?”

麦特告诉了他。

卡拉汉想了一遍,说道:“你意识到这彻底违背了我刚才的话吗?”

“恰恰相反,我认为这正是个良机,你可以拿来检验你的教会——你的教会。”

卡拉汉深深吸气:“很好,我同意了。但有个条件。”

“请说。”

“我们几个在出发猎魔前,先去一趟斯特莱克先生管理的商店。米尔斯先生充当发言人,跟他直话直说。给我们一个机会观察他的反应。也给他一个机会当面嘲笑我们。”

麦特皱起了眉头:“这会让他警觉起来的。”

卡拉汉神父摇摇头:“我相信他的警觉将毫无用处,假如到时候我们三个——米尔斯先生、科迪医生和我本人——依然决定要继续执行计划。”

“好,”麦特说,“我同意,但也要征求本和吉米·科迪的意见。”

“好,”卡拉汉叹了口气,“要是我说我很希望这些都是你臆想出来的,你会觉得难受吗?我真希望那位斯特莱克大声嘲笑我们,而且拿出了很好的理由。”

“一点也不难受。”

“我确实这么希望。但我比你想象中更认可你的说法。这让我害怕。”

“我也害怕。”麦特轻声说。

3

然而,走回圣安德鲁教堂的路上,他丝毫没有感觉到害怕。他感到精神振奋,仿佛重生。多年来,他第一次这么清醒,这么不想喝酒。

他走进住处,拿起电话,拨通了伊娃·米勒的寄宿公寓。“你好?米勒夫人吗?能帮我找一下米尔斯先生吗?……他出去了。呃,好吧……不,不用留言。我明天再打过来。好,再见。”他挂断电话,走到窗口。

米尔斯是在外面某处的乡间小路上喝啤酒呢?还是老教师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假如这样……假如这样……

他无法留在室内,于是走上后门廊,呼吸着十月份清新、冰寒的空气,眼望移动着的黑暗。也许根本不怪弗洛伊德那套东西,也许和电灯的发明关系更大,电灯杀死了人类意识中的阴影,效率比用木桩刺穿吸血鬼的心脏高得多,场面也不那么难看。

但邪恶仍旧存在,现在它存在于停车场日光灯、霓虹灯管和几十亿颗百瓦灯泡的冷漠无情的注视之下。将军在交流电的严肃光芒下制定战略空袭计划,一切都失去了控制,仿佛孩童乘着没刹车的木箱赛车冲下山坡:我只是在执行命令。没错,一点不错,正确得一塌糊涂。我们是士兵,作战计划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可说到底,那些命令来自何方呢?带我去见你们的头儿。可他的办公室在哪里呢?我只是在执行命令。人民选了我,但谁选了人民呢?

头上有什么东西扑腾着飞过,惊动了沉浸在困惑的沉思之中的卡拉汉,他抬头去看。鸟?蝙蝠?反正都飞走了,无所谓了。

他倾听小镇的声音,但除了电话线在风中呜咽,万籁俱寂。

那晚野葛占据了你的田地,你安睡如死尸。

谁的诗句?迪凯?[49]

悄无声息;除了教堂前的日光灯(弗雷德·阿斯泰尔始终没来跳舞)和布罗克街与乔因特纳大道路口明灭不定的黄色交通灯,也没有其他光亮。没有婴儿的哭声。

那晚野葛占据了你的田地,你安睡如——

欣喜的心情已经消逝,像是自豪感的粗糙回声。恐惧如重拳般砸中他的心口。恐惧感并非来自他害怕失去生命,害怕名声扫地,害怕管家发现他酗酒。这是他从未梦想过其存在的巨大恐惧,连他在备受折磨的青春期也没有梦想过。

此刻他因害怕失去不灭的灵魂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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