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林苑镇(之四)

我听见深处传来的叫声:

来和我做伴吧,在我无尽的睡梦中。

——摇滚老歌

如今在那条山谷,旅行者们

从晚霞映红的窗口,看到

巨大的怪物,伴随刺耳的旋律

幻影般地狂舞乱跳;

同时,从惨白的门洞,

就像汹涌澎湃的鬼河,

不断涌出狰狞的妖怪

和恐怖的笑声,却永远没有了微笑。

——《闹鬼的宫殿》,埃德加·爱伦·坡[50]

告诉你,那小镇已经整个空了。

——鲍勃·迪伦

1

自《老农夫年历》:

一九七五年十月五日,星期日,日落时间为下午七点零二分,明日日出时间为上午六点四十九分。秋分后第十三天,由于地球自转的缘故,耶路撒冷林苑镇的黑夜持续时间为十一小时又四十七分钟。月相为上弦月。老农夫本日谚语:“白天短一分,收割近一天。”

自波特兰气象台:

下午七点零五分发布预报:今天夜间最高温度十七摄氏度。上午四点零六分发布预报:今天白天最低温度八摄氏度。晴,云量少,降水概率零。西北风,风速每小时五到十英里。

自坎伯兰县警局日志:

无。

2

没有人在十月六日早晨宣布耶路撒冷林苑镇已经死亡;也没有人知道。和前几天产生的那些尸体一样,小镇依旧保留着活物的种种外部特征。

露丝·克罗凯特整个周末都病恹恹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星期一上午一晃而过。她的失踪没有上报。露丝的母亲在地窖里,躺在放罐头的架子旁边,身上盖着一块防水油布;拉里·克罗凯特醒得非常晚,以为女儿自己起床上学去了。他决定今天不去办公室,因为他感觉很虚弱,精疲力竭,头重脚轻。大概是得了流感什么的。光线刺得他两眼发痛,于是起身拉上窗帘,阳光落在胳膊上,他痛得叫了一声。等感觉好些,他要换掉窗户。窗玻璃有缺陷可不是闹着玩的,说不定哪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你回到家,却发现屋子刚好被噼里啪啦地烧成废墟,保险公司那群夯货坐在办公室里说自燃不在理赔范围之内。所谓等感觉好些,其实是说等到某个钟点。他考虑要不要喝杯咖啡,但胃里立刻一阵翻腾。他模模糊糊地想老婆去了哪里,可这个念头却很快掉出了脑海。他回到床上,抚摸下巴底下刮胡子时划破的口子,把被单拉过他毫无血色的面颊,又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他女儿睡在一台废弃冰箱里,被涂着珐琅质的黑暗包裹其中,旁边就是杜德·罗杰斯——在新近涉足的夜晚世界中,她发觉杜德在垃圾山的优势颇为令人激赏。

镇上的图书管理员洛芮塔·斯塔奇也失踪了,只是这位老姑娘在生活中没有什么亲近的人,因此也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失踪。她现在栖息在耶路撒冷林苑镇公共图书馆那霉味扑鼻的黑暗三楼。三楼总是上着锁(唯一的钥匙在她身边,总是用链子套在脖子上),除非有哪位特别的追求者能证明他足够强壮,足够聪明,足够德才兼备,可以接受这份特殊的馈赠。

此刻,洛芮塔独自在三楼休息,她也算是初版珍藏,和她刚刚降临人世一样完美无缺。换句话说,她的封皮还没有被拆开过。

维吉尔·鲁斯本的失踪也同样无声无息。弗兰克林·鲍定九点钟在棚子里醒来,半梦半醒地注意到维吉尔的地铺空着,没有多想,起身去找啤酒,却一屁股跌了回去,因为他两腿发软,头晕目眩。

基督啊,他想着,又跌回梦乡,我们昨晚上喝了什么?固体酒精?

棚子底下,二十寒暑积累的冰凉落叶里,从前室破烂楼板间掉落的无数生锈啤酒罐之中,维吉尔静静躺着,等待夜晚降临。他那仿佛黑色粘土的大脑,也许正在渴望一种液体,它比最好的威士忌更炽烈,比最好的葡萄酒更解渴。

早餐时,伊娃·米勒没见到韦索尔·克雷格,但没怎么往心里去。她当时正忙于指挥匆匆准备早餐的房客来往炉台前,同时还得积聚勇气,直面又一个星期的繁重劳动。接下来,她忙着整理厨房,清洗该死的格罗夫·维瑞尔和烂人米奇·西尔维斯特的盘子;尽管“请自己洗净餐具”的标记在水槽上方贴了好几年,但这两个家伙就是视而不见。

寂静爬回白昼,早餐的繁重工作结束,接下来要处理各种日常杂务了,这时候,伊娃又想到了韦索尔。星期一是铁道路收垃圾的日子,韦索尔总会提前把几个硕大的绿色垃圾袋搬到路边,等罗伊尔·斯诺开着那辆国际收割机公司出产的破卡车经过。但今天不同,那几个绿色口袋仍旧搁在后台阶上。

伊娃走到韦索尔的房间前,轻轻敲门。“爱德?”

没有回应。换了其他日子,伊娃大概会认为韦索尔又喝醉了,然后自己去搬垃圾袋,但今天她的嘴唇抿得比平时更紧。今天早晨伊娃心中藏着一丝隐约的不安,她转动门把,探头进去。“爱德?”伊娃轻轻叫道。

房间里没人。床头的窗户开着,窗帘随着阵阵微风飘进飘出。床单有皱纹,伊娃想也没想,上前收拾了一下,她的双手有它们自己的任务完成。伊娃走到床的另外一边,右脚上的懒汉鞋吱吱嘎嘎地踩到了什么东西。低下头,伊娃发现韦索尔那面背后磨损了的镜子碎在地上。她捡起镜框,皱起眉头,翻来覆去端详。镜子是韦索尔母亲的,他拒绝过古董商花十块钱收购的请求,而且事情发生在他开始酗酒之后。

伊娃从走廊的壁橱里拿出簸箕,扫起碎片,动作慢而小心。她知道韦索尔上床睡觉时头脑清醒,晚上过了九点镇上也没有卖啤酒的地方,除非他搭车去了戴尔酒吧或进了坎伯兰市区。

她把破镜子的碎片倒进韦索尔房间里的垃圾篓,有一个瞬间,她看见自己的影像在许多镜面间反射。伊娃翻了翻垃圾篓,没有找到空酒瓶。要知道,偷偷饮酒实在不是爱德·克雷格的风格。

管他的,他迟早会出现。

可是,下楼的时候,那份不安仍阴魂不散。不需要有意识地对自己承认,伊娃也清楚她对韦索尔的感情略略超出了朋友间的关注。

“太太?”

伊娃正沉浸在思绪中,被吓了一跳,看向站在厨房里的陌生人。来者是个小男孩,衣着整洁,穿灯芯绒长裤和干净的蓝衬衫。鼻青脸肿,像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有些面熟,但伊娃叫不出名字。多半来自乔因特纳大道新搬来的那几户里的哪一家。

“本·米尔斯先生住在这儿吗?”

伊娃想问他怎么不去上学,但没有说出口。男孩的神情非常严肃,甚至有几分沉重。他的双眼底下有青眼圈。

“他在睡觉。”

“能让我等他吗?”

离开格林殡仪馆,荷马·麦卡斯林直接去了布罗克街的诺顿家。到那儿的时候刚好十一点。诺顿夫人哭得不成人形,比尔·诺顿看起来还算镇定,但在一根接一根抽烟,面容憔悴。

麦卡斯林答应立刻把女孩的体貌特征发出去。没问题,一有消息就通知你们。没问题,他会检查本地区的每家医院,这是老规矩(也得拜访停尸房)。他私下里认为女孩多半是吵架后离家出走了。母亲承认她们吵过一场,女孩说过要搬出去住。

想归想,他还是开车在乡间道路绕了几圈,尖着一只耳朵,半心半意地听着仪表盘底下的无线电持续发出的噼啪爆音。十二点过几分的时候,他沿着布鲁克斯路驶向小镇,路旁的软路肩上忽然有什么金属东西在车头灯中闪了一下——林子里停了辆车。

他停车后退,钻出车门。那辆车停在弃用的伐木道的半中腰。雪佛兰维嘉,浅棕色,两年车龄。他从后袋里摸出厚实的带链笔记本,翻过盘问本和吉米的那几页,找到诺顿夫人给他的车牌号码。对上了,正是那姑娘的轿车。事情不妙。他伸手按住引擎盖。凉的。车停在这儿已经有段时间了。

“警长?”

传来的声音轻快,无忧无虑,宛如银铃。可他的手为什么要落在枪托上呢?

转过身,他看见了诺顿家的姑娘,她美得超凡脱俗,拉着一个陌生人的手正在走过来;那是个年轻男人,黑发从额头往后梳,不怎么符合当下的潮流。麦卡斯林用手电筒照向女孩,那一刻的感受堪称怪谲,光线似乎直接漏了过去,根本没有照亮她的面容。两人尽管在走路,却没有在柔软的泥地上留下足印。他全身的神经都燃起了恐惧和危险感,手握住左轮手枪……但随即松开。他关掉电筒,听天由命地等待着。

“警长。”女孩说,此刻的声音低沉而亲昵。

“你能来,可太好了。”陌生人说。

两人扑了上来。

此刻,他的巡逻车停在深坑路遍布车辙、灌木丛生的尽头,杜松、羊齿和“洛丽来见我”树[51]的浓密枝条间,镀铬车身连一丝反光也透不出来。麦卡斯林蜷曲着身体躺在后尾箱里。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呼叫他一趟的无线电没人回应。

当天凌晨晚些时候,苏珊拜访了她的母亲,她没怎么伤害母亲。苏珊和在慢速游泳者身上吸饱了鲜血的水蛭一样,本已心满意足了。不过,既然母亲邀请她进门,她也就却之不恭了;现在,她来去自由。今夜将多出一位饥肠辘辘的人……夜夜如此。

星期一早晨,查尔斯·格里芬五点刚过就叫醒了老婆,他吊长着脸,被愤怒凿出一脸冷笑。奶牛在外面哞哞直叫,没有挤奶的乳房涨得鼓鼓囊囊。他用七个字总结了前一晚的事情:

“小兔崽子跑掉了。”

实际上,孩子并没有跑掉。丹尼·格立克早些时候找到并袭击了杰克·格里芬;杰克则摸进哈尔的房间,彻底终结了哈尔对学校、书本和严父的忧惧。现在,他们两人躺在上层草堆的一大堆干草中间,头发里粘着谷壳,甜美的花粉颗粒在黑暗中舞动,落进他们没有呼吸的鼻孔。偶尔有老鼠跑过他们的脸庞。

阳光遍洒大地,邪恶暂时安歇。这是一个美丽的秋天日子,清爽、晴朗、阳光灿烂。浑然不觉小镇已经死亡的大部分镇民将启程上班,他们对夜晚的事情一无所知。根据《老农夫年历》,周一的日落时间是晚间七点钟。

白昼渐短,万圣节不远了,接下来则是冬天。

3

九点差一刻,本终于下楼。伊娃·米勒在水槽前对他说:“门廊上有人等着见你。”

本点点头,穿着拖鞋走出后门,以为是苏珊或麦卡斯林警长找他。但来访者是一个小男孩,外表平常,他坐在门廊最顶上一级台阶上,望着小镇在周一早晨渐渐恢复活力。

“你好?”本刚开口,男孩的头就立刻转了过来——

两人对视的时间并不长久,但对本来说,这个瞬间像是被奇异地拉长了,一阵非现实的感觉席卷而来。男孩让他想起多年前自己的模样,但还远不止如此。本觉得脖子背后压上了什么重物,仿佛两个人的相聚绝非偶然。本不禁回忆起他和苏珊在公园里相遇的那一天,彼时轻松的搭讪此刻重如千钧,每个细节都隐约暗示未来。

男孩或许也有同样的感觉,双眼略略睁大,一只手像要寻找支点似的摸上了门廊栏杆。

“你是米尔斯先生。”男孩的语气不是在问话。

“是的。不好意思,请问你是谁?”

“我叫马克·皮特里,”男孩说,“我有坏消息要告诉你。”

他肯定有,我敢打赌,本愀然想道,他尽量坚定心神,准备迎接挑战;可是,这场打击却是那么决然,那么令人震惊。

“苏珊·诺顿加入了他们,”男孩说,“巴洛在老宅里袭击了她。但我杀了斯特莱克,至少我这么认为。”

本想说话,但开不了口。他的喉咙被堵死了。

男孩点点头,立刻掌握住了局势:“你开车,咱们出去谈谈。我不想被人看见出现在这里。我和父母闹翻了,现在是逃学来的。”

本一个字也没有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让米兰达丧命的摩托车事故过后,他从人行道上爬起来,浑身颤抖,却毫发无损(哦,左手背的一小块擦伤除外,这可不能忘记,有人负伤比这还轻,结果却拿了紫星勋章),卡车司机走到他身旁,路灯和卡车头灯投下两条影子。司机是个大块头男人,秃顶,白衬衫的胸袋里插了支钢笔,笔杆上用烫金字体印着几个字,本能看清的是“弗兰克加”,剩下的字被衣袋遮住了,但本猜得出最后两个字肯定是“油站”,简单,亲爱的华生,太简单了。司机对本说了句什么,本已经不记得了,然后他抓住本的胳膊,想把他带离现场。本看见米兰达的一只平跟鞋躺在卡车硕大的后轮组旁,他挣脱胳膊,走向那只鞋,司机跟上两步,说:兄弟,换了是我,就不去看。本不明所以地望着司机,除了左手背的那一小块擦伤外,他毫发无损,他想告诉司机,五分钟前这件事情还没有发生,他想告诉司机,在另外一个平行宇宙里,他和米兰达在上个街区左拐,驶入了完全不同的未来。人群走出路口的酒铺子和另一个路口卖牛奶和三明治的小店,开始聚拢上来。他那一刻的感觉和此时的心情没什么区别:这种感受很复杂,简直不堪忍受,在心理与生理的互相作用下,他开始接受现实,唯一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事情是强奸。胃部不停下坠,嘴唇渐渐麻木,上唇悄悄冒出一小层白沫,耳中轰鸣不已,睾丸外的皮肤如有蚁爬,慢慢收紧。意识猛然拐弯,遮住了脸,像是对面的亮光过于刺眼。他第二次甩开心怀好意的司机的双手,坚持走到那只鞋旁,捡起来,翻到正面,他把一只手伸进去,内衬还沾着米兰达的体温。本握着那只鞋又往前走了两步,看见米兰达的双腿从前轮组底下伸出来,黄色牧马人牌裤子包裹着那两条腿,在家里,穿裤子的时候她总是那么小心翼翼,脱掉的时候又是那么随心所欲。你怎么能相信这条裤子的主人已经死去?但是,接受现实的感觉还是沉了下来,沉进腹部、嘴巴和睾丸。他大声呻吟,小报摄影师拍下这一刻,登在梅布尔搜集的报纸上。一只鞋穿着,一只鞋掉了。人们仿佛从未见过赤脚一样盯着她光着的那只脚。他走开两步,弯下腰——

“我要吐了。”他说。

“没问题。”

本绕到雪铁龙背后,抓住门把手,俯下身,闭上双眼,感觉到黑暗冲刷着他,苏珊的面容在黑暗中出现,对他绽放笑容,用那双可爱的深邃眼睛望着他。他再次睁开眼睛,忽然想到孩子也许在撒谎,或者是弄错了,或者根本是个疯子。然而,这个念头也没有带来任何希望。孩子不可能编出这样的故事。他转过身,看着孩子的面容,没找到除关切外的其他表情。

“咱们走。”他说。

孩子钻进车里,两人乘车离去。伊娃·米勒皱着眉头,透过厨房窗户目送轿车远去。正在发生一些坏事,她能全身心地感觉到,与丈夫去世那天感觉到的模糊而不详的恐惧如出一辙。

伊娃站起身,给洛芮塔·斯塔奇打电话。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挂断始终无人接听。她去哪儿了?不可能是图书馆。星期一图书馆休息。

她又坐下,郁郁不乐地望着电话。风中飘来巨大灾难的气味,至少和一九五一年的火灾同样可怕。

她最后又拿起听筒,拨通了梅布尔·沃茨的号码,那个老太婆胸中总是藏着最近一个钟头才出现的流言,而且还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更多的消息。小镇有许多年没经历过这么一个周末了。

4

本漫无目标地乱转一气,听着马克讲述他的经历。马克讲得很有条理,从那天夜里丹尼·格立克敲他窗户讲起,直到今天凌晨的深夜访客。

“你确定那是苏珊?”他问。马克·皮特里点点头。

本陡然掉头,加速驶回乔因特纳大道。

“你去哪儿?去——”

“不去那里,现在还不能去。”

5

“等等,停车。”

本停了下来,两人一起下车。这里是马斯滕山的脚下,他们正沿着布鲁克斯路慢慢前行,也就是荷马·麦卡斯林找到苏珊那辆维嘉车的地方。本和马克都瞥见了阳光在金属上的反光,一起走上那条弃用的伐木道,他们谁也不说话。路面上有深深的车辙印记,但覆满了灰尘,车辙间的野草长得很高。一只鸟在附近啁哳鸣叫。

没多久,他们就找到了那辆车。

本犹豫片刻,继而停步。他的胃里阵阵恶心,胳膊上渗出冷汗。

“去看看。”他说。

马克走到车前,把头伸进驾驶座的车窗。“钥匙还在。”他对本大声说。

本走向轿车,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灰尘中扔着一柄点三八左轮。他抬脚勾上来,拿在手里端详片刻:看起来很像警用配枪。

“谁的?”马克走回来,拿着苏珊的车钥匙。

“不知道。”本试了试保险钮,确定锁上了,然后把枪放进衣袋。

马克将钥匙递过来,本拿着钥匙走向维嘉轿车,感觉此刻是在做梦。他的双手不住颤抖,捅了两次才把钥匙插进后尾箱的锁眼。他抛开所有念头,转了一下钥匙,拉起箱盖。

两人一起看进去。后尾箱里只有一条备用轮胎和一副千斤顶。本忽的松了一口气。

“现在呢?”马克问。

本一时无法回答,等他自觉能够控制住声音了,开口说道:“我们去见一位朋友,麦特·伯克,他在住院。他最近一直在研究吸血鬼。”

孩子眼中的焦虑仍旧不减。“你相信我?”

“相信。”听见这两个字,仿佛不但给予了证明,还让它们有了重量。话已出口,不容撤销。“是的,我相信你。”

“伯克先生不是高中老师吗?他知道这件事?”

“是的,他的医生也知道。”

“科迪医生?”

“嗯。”

两人说话时眼睛没离开过面前的轿车,它仿佛是某个黑暗的佚失种族的遗物,被他们在小镇西边这片阳光灿烂的树林中发现。后尾箱如大嘴般张着,本砰地一声关上箱盖,锁扣沉闷的撞击声回荡于他的胸中。

“等我们谈完,”他说,“就去马斯滕老宅,找到那个丧尽天良的龟孙子。”

马克不为所动,看着他说:“也许不如你想象中那么简单。苏珊也许还在,现在为他效力。”

“他会希望自己从没见过撒冷林苑镇,”本轻声说,“咱们走。”

6

九点半,他们来到医院,吉米·科迪也在麦特的病房里。他看着本,毫无笑意,好奇地打量了马克·皮特里一眼。

“本,我有坏消息告诉你。苏·诺顿失踪了。”

“她已经是吸血鬼了。”本直截了当地回答,床上的麦特发出哀叹。

“你确定?”吉米尖声问。

本用拇指指着马克·皮特里,把他介绍给吉米和麦特。“周六夜里,丹尼·格立克拜访了这位马克,还是让他跟你们说吧。”

马克把他告诉本的那些话从头到尾又讲了一遍。

等他讲完,麦特首先开口:“本,语言无法形容我有多抱歉。”

“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开点药。”吉米说。

“吉米,我知道我需要什么药。我今天要干掉巴洛。现在就开始行动,一定要赶在天黑前。”

“行,”吉米说,“我已经取消了今天的所有安排。另外,我给县警长的办公室打过电话。麦卡斯林也失踪了。”

“那就能解释这个了。”本说着从衣袋里掏出手枪,扔在麦特的床头柜上。枪在病房里显得很突兀,与环境格格不入。

“从哪儿弄来的?”吉米说着拿了起来。

“苏珊的车子旁边。”

“我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麦卡斯林和我们分手后去了诺顿家,苏珊的父母描述了苏珊的情况,当然也包括她那辆车的生产商、型号和车牌号码。然后麦卡斯林开车在乡间小路上兜,想碰碰运气。结果——”

他的话戛然而止,房间里一片死寂,没有人愿意说完接下来的事情。

“福尔曼那儿还是关门,”吉米说,“聚在克罗森店里的老人都在抱怨没人收垃圾。杜德·罗杰斯有一周没露面了。”

几个人阴郁地面面相觑。

“我昨晚和卡拉汉神父谈过,”麦特说,“他同意和我们合作,前提是你们两个——现在还要加上马克——去一趟他的店面,和斯特莱克先谈一谈。”

“我不认为斯特莱克今天能和任何人谈话。”马克静静地说。

“你对他们有任何了解了吗?”吉米问麦特,“能派上用场的知识?”

“哦,我想我已经拼起了部分线索。斯特莱克属于人类,他无疑是怪物的看门狗和保镖……算是某种人类密友吧。在巴洛亲自出现前很久,他就在镇上活动了。他需要履行某些特定的仪式,向黑暗父神献上祭品。你要明白,巴洛也还有他的主人。”麦特严峻地望着剩下几个人。“恐怕谁也没法找到拉尔菲·格立克的踪迹。我认为他被巴洛当成了入场券。斯特莱克抓住那孩子,然后献了活祭。”

“狗娘养的。”吉米忍不住骂道。

“丹尼·格立克呢?”本问。

“斯特莱克先喝了他的血,”麦特说,“他主人的馈赠。第一滴血送给忠心的仆人。接下来,巴洛会接手,亲自完成那事情。但斯特莱克在巴洛到来前还替主人完成了一项任务。你们猜得到吗?”

众人沉默了几秒钟,马克忽然用清晰的声音说:“刺穿在公墓大门上的那条狗。”

“什么?”吉米说,“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眼。”马克说完,向麦特投去探询的目光,麦特带着几分惊讶点点头。

“昨天我钻研了一整夜这些书籍,没想到我们中间就有专家,”男孩的脸有点红,“马克说得非常正确。民俗学和超自然学的好几本标准参考书都有记载,吓走吸血鬼的手段之一就是在黑狗的真眼睛之上画上一双白色的‘天使之眼’。老文的狗除了两块白斑外通体皆黑,老文管那两块白斑叫‘车头灯’,因为它们恰好位于狗的眼睛上方。他到夜里放狗出去玩,肯定被斯特莱克看见了,杀死后挂在公墓门上。”

“这个巴洛呢?”吉米问,“他是怎么来镇子上的?”

麦特耸耸肩:“这我就说不清了。按照那些传奇说的,我认为咱们必须假定他很老……非常非常老。他或许已经改了十几次名字,上千次也未可知。他大概假扮过全世界每一个国家的国民,不过我猜他的故乡多半是罗马尼亚、马札尔或匈牙利。他究竟是怎么来的,这件事情无关紧要……不过,若是发现拉里·克罗凯特与此有关,我倒是一点也不会吃惊。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在镇上了。

“听我说,你们必须这么做:带着木桩去找他。还有枪,免得斯特莱克依然活着。麦卡斯林警长的左轮就挺好用。木桩必须刺穿心脏,否则吸血鬼还会再起。吉米,你可以自己看书。刺穿他心脏后,你们必须切掉他的头,用大蒜塞满他的嘴巴,面朝下放进棺材。在大部分吸血鬼文艺作品中,不管是不是出自好莱坞之手,被钉了木桩的吸血鬼会立刻化为灰烬。现实生活中恐怕并非如此。如果他没有化为灰烬,你们必须给棺材绑上重物,扔进流水。言下之意就是帝王河。还有问题吗?”

他们没有问题了。

“很好。每个人都要随身携带一小瓶圣水和一小块圣饼。去之前,每个人都要去向卡拉汉神父忏悔。”

“我们好像都不是天主教徒。”本说。

“我是,”吉米说,“只是不严守教规。”

“无所谓是不是,你们都必须告解并念《痛悔经》。这样你们就洁净了,由基督的宝血清洗过……干净的血,没有被玷污过。”

“好。”本说。

“本,你和苏珊睡过吗?请原谅,但——”

“睡过。”本答道。

“那你必须亲手钉木桩,先钉巴洛,然后苏珊。你是我们这几个人中唯一受到切身伤害的,你要扮演她的丈夫。你不能迟疑,这是在拯救她。”

“好。”本重复道。

“最重要的,”麦特的视线扫过众人,“绝对不能直视他的双眼!否则的话,会被他虏获,转而与其他人为敌,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记住弗洛伊德·蒂比茨!因此带枪很危险,尽管这又是必需的。吉米,你拿着枪,走在他们后面。检查巴洛或苏珊的时候,把枪交给马克。”

“懂了。”吉米说。

“记住要买大蒜。要是能弄到,还有白玫瑰。吉米,坎伯兰那家小花店还开着吗?”

“北国美人?应该还开着。”

“每人戴一朵白玫瑰。绑在头发里,或者挂在脖子上。我再重复一遍:不能看他的眼睛!好了,我可以把你们留在这儿,再唠叨个一百条注意事项,不过你们还是快出发吧。已经十点钟了,卡拉汉神父难说不会改变主意。让我奉上祈祷和我最好的祝愿。对我这种信不可知论的老家伙来说,祈祷可真不容易。不过,我不认为自己还像从前那么信不可知论了。卡莱尔好像说过:假如人在心中驱逐了上帝,撒旦就将爬进那个位置。”

没有人接茬。麦特叹了口气:“吉米,让我仔细看看你的脖子。”

吉米走到床边,扬起下巴。刺穿的伤口很明显,但都结了痂,看起来恢复得很正常。

“疼吗?痒吗?”麦特问。

“不。”

“算你走运。”他严肃地望着吉米说。

“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没这么走运过。”

麦特靠回床上,他面容憔悴,两眼深陷。“帮个忙,给我两粒本不要的药片。”

“我会告诉护士的。”

“你们做事的时候,我要睡一觉,”麦特说,“后面还有一件事情呢……唉,先这样吧。”他转向马克。“孩子,你昨天干得很不赖。你很傻,不顾后果,但干得不赖。”

“苏珊付出了代价。”马克静静地说,握在身前的双手在颤抖。

“是啊,你或许也必须付出代价。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也可能是所有人,都或许要付出代价。别低估了他。现在嘛,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很累了。这一夜我几乎都在读书。完成任务了就给我打电话。”

三个人离开病房。进了走廊,本看着吉米说:“他让你想起什么人吗?”

“当然,”吉米说,“凡·海尔辛。”

7

十点一刻,伊娃·米勒下了地窖,想拿两罐腌肉送给诺顿夫人,梅布尔·沃茨说诺顿夫人病倒了。伊娃把整个九月都耗在了蒸汽升腾的厨房里,辛辛苦苦地做罐头:烫蔬菜,装罐,给装满自制果酱的大肚瓶做石蜡封口。地下室是泥土地面,但打扫得很干净,架子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超过两百个玻璃罐;做罐头是她的兴趣所在。到了年末,秋去冬来,圣诞假期临近的时候,她还有另外一个爱好:拌甜馅[52]。

刚打开地窖门,可怕的怪味扑面而来。

“老天,怎么一股臭鱼味儿。”她自言自语道,小心翼翼地走了下去,就仿佛踏进污水池里。地窖是丈夫自己搭的,墙壁嵌着石块,可以保存凉爽。麝鼠、旱獭或水貂偶尔会沿着宽阔的墙缝爬进室内,然后死在那里。肯定又发生了这种事情,只是她不记得曾经闻到过这么浓烈的臭味。

到了底下,她沿着墙壁行走,头顶上那两颗五十瓦的灯泡光线昏暗,她不得不眯起眼睛。该换成七十五瓦的了,她心想。伊娃找到了要拿的罐头,上面都用她整齐的蓝色字迹标着“腌肉”(肉顶上各搁了一段红辣椒),然后继续她的探查,甚至挤进多管大火炉背后看了看。却什么也没发现。

伊娃回到通往厨房的楼梯前,皱着眉头,双手叉腰,回头扫视一圈。自从两年前请克罗凯特手下的两个小弟在屋后建了工具棚之后,宽敞的地窖就一直收拾得很干净。火炉盘踞在一角,几十根管子弯曲着伸向各个方向,宛如印象派的迦梨[53]女神雕塑;已经是十月份了,取暖这么贵,她得尽快装上风雨护窗;油布底下是拉尔夫的台球桌。一九五九年拉尔夫去世后,尽管没人打台球,但每年五月她都要用吸尘器清理毡布台面。底下没什么正经东西了。她从坎伯兰县医院收来的一箱平装小说,手柄折断的雪铲,挂拉尔夫那些旧工具的配挂板,装着很可能已经发霉的窗帘的大衣箱。

仍旧,臭味弥漫。

她的视线落在通往根菜作物窖的半截矮门上,但她不打算下去,今天肯定不去。再说根菜作物窖的墙壁是结实的混凝土。不可能有动物能下到那里去。可是——

“爱德?”伊娃忽然叫道,她也不知道为何这样喊。她的叫声欠缺音调,吓了自己一跳。

这两个字湮灭在昏暗的地窖里。唉,为什么要喊这一嗓子呢?就算地窖是个藏身之所,爱德·克雷格又为什么要到这底下来呢?喝酒?她实在想不出镇上还有哪儿比地窖更加压抑,更加不适合喝酒。他多半和那位损友维吉尔·鲁斯本窝在林子里,把某一位的政府津贴喝个精光。

但是,她还是多逗留了几秒钟,视线扫来扫去。腐败的臭味很难闻,难闻极了。伊娃希望别被逼到非得熏蒸地窖的那一步。

她最后又瞥了一眼根菜作物窖,转身上楼。

8

卡拉汉听三个人轮流说完,等他了解清楚事态的最新进展,已经十一点半了。他们坐在教区长住处那间阴凉而宽敞的客厅里,一束一束阳光透过宽大的前窗落进室内,阳光浓得像是可以拿刀切开。望着尘埃在阳光中轻盈舞动,卡拉汉想起不知在何处看过的旧漫画。清洁女工抱着扫帚,低头看着地板,满脸讶异:她扫掉了一块自己的影子。此刻的感觉与此不无相似之处。二十四小时内,他第二次直面一件全然不可能的事情,只是现在多了三个人证:一名作家,一个看起来足够冷静的小男孩,一位受到镇民欢迎的医生。可是,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扫掉自己的影子呢?但事实又摆在眼前:不可能的事情确实发生了。

“要是你说你能召唤暴风雨或是大停电,我估计还更容易相信。”他说。

“的确是真的,”吉米说,“我向你保证。”他伸手去摸脖子。

卡拉汉神父起身,从吉米的背包里取出两根截断后一头削尖的棒球棒。他拿起一根耍弄,说:“很快就好,史密斯夫人,一点也不疼。”

没人笑。

卡拉汉把木桩塞回包里,走到窗口,望着乔因特纳大道。“你们都很有说服力,”他说,“我想我还可以帮你们加些证据。”他转了过来。

“巴洛和斯特莱克家具店的橱窗上挂了块牌子,”他说,“上面写着‘歇业,待通知’。今天早晨九点整,我自己去了一趟,想找神秘的斯特莱克先生谈谈伯克先生的指控。但商店上了锁,前后门都关着。”

“你必须承认,这和马克的话相一致。”本评论道。

“有可能。但或许仅仅是巧合。让我再问一遍:你们确定必须要天主教教会参与其中?”

“是的,”本说,“但要是非得这样,你不加入我们也会继续下去。迫不得已的话,我单枪匹马也要干到底。”

“问问而已,”卡拉汉神父说着站起来,“诸位,跟我去教堂吧,让我听你们忏悔。”

9

本在黑暗的告解室里笨拙地跪下,此刻他脑子里乱作一团,没有一个成形的念头,穿梭其中的是一系列超现实的画面:苏珊在公园里;格立克夫人在压舌板拼凑出的十字架前退开,嘴巴宛如一条蜿蜒的未愈伤口;弗洛伊德·蒂比茨穿得像个稻草人,跳出他的轿车,扑了过来;马克·皮特里探进苏珊的车窗里。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所有事情只是噩梦的想法袭上心头,疲惫的大脑怀着渴望抱住了这个想法。

他的双眼落在告解室角落里的一件东西上,出于好奇,他捡了起来:是个巧克力薄荷糖的空盒子,估计是从某个男孩的口袋里掉出来的。这份真实感无法质疑。纸盒是真的,实实在在存在于他的手指之下。这个噩梦也是真的。

滑动小门开了。他望过去,却什么也看不见。开口处垂着一块厚实的帘布。

“我该怎么做?”他问那块帘布。

“说,‘宽恕我,神父,因为我有罪。’”

“宽恕我,神父,因为我有罪。”本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密闭空间里听起来很怪、很沉重。

“现在跟我说说你的罪孽。”

“全都得说?”本诧异道。

“拣有代表性的说就行了,”卡拉汉的声音很严厉,“天黑前我们还有事情要做。”

本努力回想,把眼前的十诫当作筛子,挑重要的讲了起来。开口后,事情也没有变得更容易。他不觉得这是宣泄,只感觉到把人生秘密告诉陌生人的隐约尴尬。但他也看得出这个仪式的强迫性从何而来:它固然使人痛苦,然而有点像慢性成瘾者忍不住要偷喝的烈酒,或者青春期少年藏在浴室里松脱墙板背后的色情图片,都不是人力能够抗拒的。这其中有一些令人厌恶的原始因素,犹如仪式性的反刍活动。本不由自主地想起伯格曼的《第七封印》里的场景:一群衣衫褴褛的苦修者穿过遭受黑死病袭击的小镇。苦修者用桦树枝抽打身体,让自己流血。如此惩罚自己所透露出的憎恨(还有暴虐,尽管可以撒谎,但他不允许他在这件事上骗人),让今天的目标拥有了决定性的真实感,他几乎能看见“吸血鬼”这几个字刻印在思想中的一块黑色帷幕上,不是恐怖片海报的夸张字体,而是卷宗里的木刻或手写体的细小字迹。陌生的仪式攥住灵魂,他愈加感到绝望,觉得他和他所属的时代脱节了。忏悔就像直通另一个时代的水管,那时候大众还将人狼、梦淫妖和女巫视为外部黑暗的组成部分,教堂还是光明的唯一路标。他这辈子第一次感觉到岁月那缓慢而可怕的节拍,发觉他的人生不过是黑暗大厦中的一朵暗淡火花,而任何人看清楚了那幢大厦都会被逼疯。麦特没有提过卡拉汉神父关于教会是一种力量的理论,然而本已经无师自通。在这个气味难闻的小房间里,他能感觉到那种力量,力量扑过来袭击他,他觉得自己赤身露体、低劣可鄙。从小就开始告解的天主教徒也不会有他的这种感悟。

本走出告解室,敞开着的大门吹进来新鲜空气,他心怀感激地大口呼吸,用手掌擦着脖子上的汗水。

卡拉汉也走出来。“还没结束呢。”他说。

本一言不发地走回去,但没有跪下。卡拉汉要他痛悔:十遍“我们的天父”和十遍“万福马利亚”。

“我不会。”本说。

“我给你一张写着祷文的卡片,”帘布另一侧传来声音,“开车去坎伯兰的路上你可以自己念。”

本犹豫片刻:“你知道,麦特是对的:他说事情会比我们想象中更加艰难。最终结束前,我们都要浴血。”

“是吗?”卡拉汉说,音调究竟是客气还是怀疑,本无从得知。他低下头,发现那个糖盒还拿在他手里,已经被右手痉挛般的动作捏成了看不出形状的纸团。

10

将近下午一点,他们坐进吉米·科迪宽敞的别克车,出发前去坎伯兰。没人说话。唐纳德·卡拉汉神父身穿全套行头:长袍、白色法衣、镶紫边的白色圣带。他给了每个人一小管圣水,划十字轮流祝福他们。他大腿上放着一个银质小圣饼盒,里面放着几块圣饼。

第一站是吉米在坎伯兰的办公室,吉米让引擎空转,自己走了进去。出来时他身穿宽松的运动上衣,遮住麦卡斯林的左轮手枪,右手拎着常见的工匠牌榔头。

本带着几分痴迷望着榔头,他从眼角余光瞥见马克和卡拉汉也同样盯着它。榔头有着蓝钢锤头和多孔橡胶手握。

“够凶的,是吧?”吉米评点道。

想到要把榔头用在苏珊身上,将木桩钉进她双乳之间,本的胃部如飞机缓慢翻滚般渐渐颠倒过来。

“是啊,”他舔舔嘴唇,答道,“确实够凶的。”

他们又驱车来到坎伯兰的“进乐购”超市。本和吉米走进店里,拿走了蔬菜柜台上的全部大蒜,一共十二盒灰白色的球茎。收钱的女孩挑起眉毛,说道:“还好今晚我不用和你们一起搭长途车。”

走出超市,本随口问道:“不知道大蒜为什么对他们有效果,是《圣经》里的什么话,还是古老的诅咒,还是——”

“我猜是过敏。”吉米说。

“过敏?”

卡拉汉听到了最后这句,驾车前往北国美人花店的路上,他请他们重复一下刚才的话。

“唔,有道理,我同意科迪医生的看法,”他说,“很可能是一种过敏症……前提是大蒜对吸血鬼真有威慑力。请记住,我们还没有证实这个呢。”

“对神职人员来说,你的想法可真奇怪。”马克说。

“怎么了?假如必须承认吸血鬼的存在——顺便说一句,看起来确实必须承认,至少眼下如此——难道我也必须承认吸血鬼不受自然规律的束缚吗?部分如此,没错。民间故事说镜子照不出吸血鬼,说他们能变形成蝙蝠、野狼、鸟儿——所谓的‘灵魂导引’,说他们能让身体变小,钻过最细微的裂缝。我们还知道他们有视觉,有听觉,能说话……几乎可以肯定有味觉,或许还知道不适、痛苦——”

“爱呢?”本问,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不,”吉米答道,“我认为爱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他把车停进花店的小停车场,花店呈“L”形,建有附属的温室。

推门时碰响了门上的小铃铛,浓重的花香扑面而来。多种香味混合在一起,浓得腻人,熏得本不太舒服,让他想起了殡仪馆的会堂。

“各位好。”系着帆布围裙的高个男人迎上来,他拎着一只陶土花盆。

本刚说完他们想买什么,系围裙的男人就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头。

“很抱歉,你来晚了。上周五有个男人来买走了库存的全部玫瑰,红的、白的、黄的,全买走了。最早也要周三才可以补上货。你们要是愿意预定——”

“这个男人什么模样?”

“很引人瞩目,”店主人说着放下了花盆,“高个子,光头,一根头发也没有。眼神锐利。抽外国香烟——味道上闻得出。他抱了三次才搬完所有的花,把花放在车的后尾箱里,那辆车款式很旧,像是道奇——”

“帕卡德,”本说,“黑色帕卡德车。”

“这么说,你认识他?”

“可以这么说。”

“他付的是现金。考虑到付款总额,很不寻常。如果你认识他的话,也许可以让他卖给你——”

“也许吧。”本答道。

回到车里,几个人讨论起来。

“法尔茅斯有家店——”卡拉汉神父迟疑着开口说道。

“不!”本说。“不!”叫声濒临歇斯底里,使得其他几个人都扭头来看他。“等我们到了法尔茅斯,发现斯特莱克也去过怎么办?然后呢?波特兰?基特里?波士顿?你们还不明白局势吗?他预见到我们的行为!他牵着我们的鼻子走!”

“本,要有理智,”吉米说,“你不认为我们至少应该——”

“你们不记得麦特的话了?‘他在白天不能起身,因此就不能伤害你们,你们千万别有这种念头。’吉米,看看你的表,几点了?”

吉米低头看了一眼。“两点一刻。”他慢慢地说,抬起头望向天空,像是怀疑表盘上的指针是否准确。但是,手表没有出错;影子已经移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他料到我们会这样做,”本说,“路上每一英里,他都领先四步。我们难道真的要认为——真的能认为——老天站在我们这边,他还没有觉察到我们的敌意?认为他从不考虑被人发现和遇到反抗的可能性?我们现在必须动身了,别把白昼剩下的时间浪费在争辩针尖上能站几个天使这种问题上。”

“他说得对,”卡拉汉静静地说,“我也认为我们应该停止讨论,行动起来。”

“那就开车吧。”马克催促道。

吉米飞快地开出花店停车场,轮胎吱吱嘎嘎地摩擦着路面。店主望着他们的背影:一个男孩,三个男人,其中还有一名神父,坐在挂医生牌照的轿车里,以彻底疯狂的气势互相吼叫。

11

科迪沿着背对居住区的布鲁克斯路驶向马斯滕老宅;从这个新视角望着老宅,唐纳德·卡拉汉心想:天哪,它确实在阴森森地俯瞰全镇。真奇怪,先前我一直没注意过。老宅栖息在乔因特纳大道和布罗克街的路口山顶,正面肯定完全对着小镇。完全正对小镇,对镇内土地拥有近乎于三百六十度的视角。这幢建筑物巨大而宽阔,百叶窗全都关着,让它在观者脑中显得格外令人不安,巨大得离奇;这是一座石棺般的庞然大物,隐然昭示着种种厄运。

它同时是自杀和谋杀的发生地,这意味着它建立在不圣洁的土地上。

神父张嘴想说话,但一转念又咽了回去。

科迪转上布鲁克斯路,老宅被森林遮住了几秒钟。树木很快稀疏下来,科迪拐上门前的车道。帕卡德车就停在车库外面,吉米关掉引擎,拔出麦卡斯林的左轮。

卡拉汉感觉到此处的气氛立刻侵袭过来。他从衣袋里拿出母亲传下来的十字架,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秋天里叶子七零八落的树木间,没有鸟儿婉转歌唱。杂乱野草似乎比这个季节行将结束时应有的样子更加干枯和缺少水分,连地面都显得没精打采、灰蒙蒙的。

通往门廊的台阶翘曲得厉害,一根廊柱上有一方稍亮的漆块,不久前那里还挂着“闲人免进”的牌子。前门生锈的旧门闩底下,一把新耶鲁锁闪着黄铜的光芒。

“是不是走窗户,就像马克——”吉米踌躇着开了口。

“不,”本说,“咱们就走正门。要是迫不得已,就砸烂门锁。”

“我觉得没这个必要。”卡拉汉说,他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下车以后,他想也没想就带领着其他三人走向这里。离门越近,他曾经以为永早已湮灭的渴望就越是强烈。老宅仿佛压了下来,包围住他们,邪恶像是从斑驳油漆的裂纹中渗透出来。尽管如此,他却没有退缩。敷衍了事的念头已经消失。过去这几分钟,他真心诚意地带领着他们。

“以圣父的名义!”他叫道,他的嗓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使得其他三人都凑近过来。“我命令邪恶离开这幢屋子!恶灵,退散吧!”他拿着手里的十字架猛击正门,连自己也没料到他会这样做。

光芒一闪——事后众人一致同意他们都看见了——随着一股刺鼻的臭氧气味和一串仿佛木板在嘶喊的爆裂声,门上的扇形气窗向外炸开,左边面对草坪的大凸窗同时崩裂,玻璃砰的一声落在草地上。吉米惊叫起来。新耶鲁锁落在他们脚边的地上,熔成一团几乎认不出的废铜烂铁。马克弯腰摸了摸,叫道:“好烫!”

卡拉汉从门前退开,全身颤抖,低头看着手里的十字架。“毫无疑问,这是我这辈子遇见过的最奇特的事情。”他抬头望向天空,像是要看上帝是否现出了真容,但天空却依然风平浪静。

本推了一下门,门毫无阻碍地打开。他没有进去,而是等卡拉汉先走。进了门厅,卡拉汉望向马克。

马克说:“穿过厨房才能到地窖。斯特莱克住在楼上。可是——”他停下来,皱起眉头。“有些异样的地方。我说不清,但有些地方肯定和上次来的时候不一样。”

他们先上了楼,尽管本没有走在最前面,但接近走廊尽头那扇门的时候,曾经体验过的恐怖感还是让他毛骨悚然。来了,回到撒冷林苑镇后将近一个月,他即将第二次看见这个房间。卡拉汉推开房门,他的视线向上移动……尖叫声沿喉咙扶摇直上,从嘴里蹿出来,他拦都拦不住。叫声高亢如女人,歇斯底里。

然而,吊在房梁上的却不是休伯特·马斯滕,也不是他的鬼魂。

而是斯特莱克,他被倒挂在那里,就像屠宰场的一扇猪肉,他喉咙被划了个大口子,仿佛玻璃珠子的双眼盯着他们,穿过他们,越过他们。

他被放光了血液,全身惨白。

12

“敬爱的主啊,”卡拉汉神父说,“敬爱的主啊。”

四个人慢慢走进房间,卡拉汉和科迪稍微领先,本和马克断后,紧紧地挤在一起。

斯特莱克的两只脚被捆在一起;他被拽到半空中,绑住固定好。本的大脑的一个偏僻角落在想:把斯特莱克的尸首拽到那个位置,连他低垂的双手都几乎碰不到地面,动手那个人该有多大的力气啊!

吉米用手腕内侧碰了碰斯特莱克的前额,然后伸手拿起死尸的一只手。“死了大约十八个小时,”他说。他打了个寒战,扔下那只手。“上帝啊,这也太惨了……我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谁——”

“巴洛干的。”马克说。他毫不退缩地望着斯特莱克的尸体。

“斯特莱克这下子搞砸了,”吉米说,“他没法永生了。但为什么要这样?头下脚上地倒挂着?”

“马其顿王国时代就有的风俗,”卡拉汉神父说,“倒挂敌人或叛徒的尸体,让他面对土地而非天庭。圣保罗被打断双腿后就是这么钉在X形十字架上的。”

本开口说话时,嗓音衰老而干枯:“他还在戏弄我们,他有成百上千的花招。咱们快走。”

他领着众人沿走廊返回,下楼走进厨房。到了这里,他把领导权还给卡拉汉神父。几个人面面相觑片刻,同时望向通向地窖的那扇门;他的处境就像二十五年前的那天,他走上一段楼梯,去面对一个无法抗拒的问题。

13

神父打开门,马克再次感觉到那股恶臭的腐烂气味冲进鼻孔,但就连气味也有所不同。没那么强烈了,不再那么充满恶意。

神父走下台阶。尽管感觉到有所不同,但强迫自己跟着卡拉汉神父走进那个死亡巢穴,还是耗尽了他的全部意志力。

吉米从口袋里拿出手电筒,啪地一下点亮。光束照亮地面,在对面墙上停了停,随后兜回来,在一个长形板条箱上驻足片刻,最后落在桌子上。

“那儿,”他说,“看。”

肮脏的黑暗之中,桌上有个干净的信封在反光,那是个上等犊皮纸的深黄色信封。

“又是什么把戏,”卡拉汉神父说,“最好别去碰它。”

“不是,”马克开口说,他觉得松了一口气,但又有点失望,“他不在,他离开了。那是留给我们的。肯定写满了恶毒的话语。”

本上前拿起信封,在手里转了两遍;借着吉米的手电筒灯光,马克能看见本的手指在颤抖,本最终还是拆开了信封。

里面有一张纸,和信封一样,也是上等犊皮纸,剩下三个人也凑过来。吉米用手电筒照亮那页纸,纸上写满了笔迹优雅纤细如蛛网的字。他们一起读了起来,马克读得比其他人稍慢一点。

致我亲爱的年轻朋友:

各位登门拜访,实在不胜荣幸!

鄙人生命长久,且时常孤单,向来不厌呼朋唤友,此乃人生一大乐事。诸君若是漏夜造访,某定会倒履相迎,并以绝妙欢愉款待众宾。然而揣测之下,各位恐趁白昼登门,某当退避三舍为佳。

我留下一件小小信物,聊表感激之情;有个人对诸君中的某位来说非常亲近,我现在另有更舒适的地方可去,就把我平日白昼隐匿之处让渡与她。米尔斯先生,她委实惹人爱怜,美味可口之至——请原谅鄙人的双关笑话。我不再需要她了,因此将她留给你——用美国俗语该如何表达?——为大戏登场热热身。尽情享用,希望合你的胃口。看这开胃小点下肚后,你对主菜还能有多大兴趣,好吗?

皮特里少爷,你夺走了我此生仅见的能干忠仆。你间接害得我送他归西;害得我的胃口背叛了我的意识。毫无疑问,你偷袭了他。我会享受处理你的过程。先对付你的父母,今夜……或者明夜……或者后天夜里。然后才轮到你。不过嘛,我要收你进我的教会,当个阉童唱诗歌手。

至于你,卡拉汉神父,他们说服你一起来了吗?我想是的。自从抵达耶路撒冷林苑镇,我观察了你很长时间……就好比好棋手总要研究敌手的棋局,没错吧?可是,天主教教会并不是我最初的对手!教会还年轻的时候,成员还藏身于罗马地下墓穴中、在胸口描绘鱼纹以互通声气的时候,我已经有了不少年纪。这个吃面包、喝葡萄酒、崇拜牧羊人的伪善俱乐部还很虚弱的时候,我就已经很强大了。你们教会还没有发明仪式的时候,对我献祭的仪式就已经很有历史了。然而,我并不会低估对手。我对善的了解不亚于我对恶的了解。我并不迟钝。

我会击败你的。怎么击败?你自己琢磨。卡拉汉有没有佩戴神权的象征物?卡拉汉是否在白天和夜晚都能外出活动?我亲爱的好朋友马修·伯克,他有没有告诉诸位,什么样的符咒和药物——无论出自基督教还是异教——能让我和我的同伴畏惧?是的,是的,是的。可是,我活得比你久。我诡计多端。我不是大毒蛇,而是毒蛇的父亲。

不过你会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确如此。到最后,卡拉汉“神父”,你会转而反对自己。你对上帝的信仰虚妄而软弱。你对爱的了解一知半解。你只在谈论瓶中物的时候才算专家。

我亲爱的好朋友——米尔斯先生,科迪先生,皮特里少爷,卡拉汉神父,敬请随便吧。梅渡葡萄酒很是不错,那还是上一位屋主特别替我准备的,可惜我与他始终缘悭一面。忙完手头的活计,若是还有胃口喝酒,千万不要客气。我们还会见面,到时候我将以更热烈的方式为各位亲自奉上祝福。

在此之前,敬请保重。

巴洛

十月四日

本颤抖着任凭那张纸落在桌上。他扫视另外三个人。马克双手握拳站在那里,嘴唇扭曲,仿佛咬到了什么腐烂的东西;吉米孩子气十足的面孔阴郁而苍白;唐纳德·卡拉汉神父两眼发亮,嘴角耷拉着,颤抖的双唇弯成弓形。

他们的视线一个接一个地落在他身上。“来吧。”他说。

四个人一起围到了屋角。

14

帕金斯·吉列斯皮站在镇公所的前台阶上,正在用高倍数蔡司望远镜眺望远方;诺利·加德纳开着镇上的警车过来停下,他离开座位,提着腰带钻出车门。

“帕克,怎么了?”他说着走上台阶。

帕金斯默默地把望远镜递给他,用磨出老茧的大拇指点了点马斯滕老宅。

诺利望了过去。他看见那辆老式帕卡德,然后是停在帕卡德前面的新型箱式别克车。望远镜的倍数不足以看清车牌号码的地步。他放下望远镜:“那不是科迪医生的车子吗?”

“是的,我觉得是。”帕金斯往嘴里塞了支波迈香烟,在身旁的砖墙上擦燃一根厨房火柴。

“除了那辆帕卡德,从没见过别的车停在那儿。”

“是啊,的确如此。”帕金斯苦思冥想道。

“咱们是不是该上去瞧瞧?”诺利的语气里似乎欠缺平时的热忱。他已经当了五年执法人员,但依然痴迷于这个职位。

“不了,”帕金斯说,“咱们还是别去招惹那地方。”他从马甲里掏出怀表,像乘务员查时刻表那样啪地一下打开涡卷装饰的银表盖。才三点四十一分。他用镇公所楼顶的大钟对时间,然后把怀表塞回去。

“弗洛伊德·蒂比茨和麦克杜格尔家的小孩后来怎么样了?”诺利问。

“不清楚。”

“哦。”诺利有些摸不着头脑。帕金斯平时就不爱说话,但今天沉默寡言得过头了。他又举起望远镜看了一眼:毫无变化。

“镇子今天挺安静。”诺利主动挑起话题。

“是啊。”帕金斯说。他那双淡蓝色眼睛望着乔因特纳大道对面的公园。大道和公园都空无一人。今天大多数时间外面都没什么人。战争纪念碑附近没有母亲在逗小孩玩,也没有人在无所事事地闲逛。

“发生了不少怪事。”诺利试探道。

“是啊。”帕金斯说着陷入沉思。

诺利决定最后再试一次,他翻出帕金斯从来都要咬钩的话题诱饵:天气。“云起来了,”他说,“夜里要下雨。”

帕金斯端详着天空。头顶上是大片的鱼鳞云,西南方的天空已经乌云密布。“是啊。”他说着扔掉烟头。

“帕克,你没事吧?”

帕金斯·吉列斯皮想了一阵。

“不。”他说。

“呃,到底怎么了?”

“我觉得,”吉列斯皮说,“我吓得都要尿裤子了。”

“为什么?”诺利惊慌道,“什么东西那么可怕?”

“不知道。”帕金斯说着收回望远镜,继续端详马斯滕老宅。诺利站在他身旁,无言以对。

15

他们经过摆放信件的桌子,拐过一个直角转弯,走进多年前的酒窖。休伯特·马斯滕果然是个私酒贩子,本心想。酒窖里堆着小号和中号的木桶,上面积满了灰尘和蛛网。纵横交错的红酒架遮住了一整面墙壁,部分菱形小格里还有历史悠久的夸脱瓶在伸头探脑。有些酒瓶已经爆裂,勃艮第美酒等待鉴赏家品尝的家园,如今却成了蜘蛛的巢穴。剩下的无疑也早已成了酒醋;刺鼻的气味飘浮在空气中,与缓慢腐烂的气味混杂一体。

“不行,”本平静地说,语气和任何人讲述任何事实一样,“我做不到。”

“你必须去做,”卡拉汉神父说,“我不会说这事情很容易,或者什么为了大家好。只是你必须去做。”

“我做不到!”本叫道。这几个字在地窖里回荡。

酒窖中央一处高起的台子上,吉米的手电筒照耀之下,苏珊·诺顿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一块白色亚麻床单从肩头到脚底盖着她的身体,来到她的身旁,四个人谁也说不出话来。震惊吞噬了言语。

苏珊在世时是个开朗的漂亮姑娘,与“美丽”的标准擦肩而过(但只差一点),倒不是因为她的长相有什么欠缺,或许只是因为生活过于安定和平常。可现在,她却登上了美丽的台阶。但那是属于黑暗的美丽。

死亡没有打下烙印。她面色红润,没有化妆的嘴唇呈生动的深红色,前额苍白但毫无瑕疵,肤如凝脂。她闭着双眼,乌黑的睫毛贴在面颊上。一只手蜷在身旁,另一只手斜放腰际。她给人的整体印象不是天使般的可亲可爱,而是冰冷、脱节的疏离美感。她脸上有什么地方(没有明显的表现,只是隐隐的暗示)让吉米想起西贡的雏妓,她们有些还不到十三岁,在酒吧背后的小巷里跪在大兵面前,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一百次为他们服务。但即便是这些女孩,侵染她们的也不是邪灵,而是不得不过早面对残酷世界的认知。苏珊面容的变化截然不同,但吉米也说不清楚究竟不同在哪里。

卡拉汉上前两步,按住苏珊富有弹性的左胸。“这里,”他说,“心脏。”

“不行,”本重复道,“我做不到。”

“你是她的恋人,”卡拉汉神父柔声说,“更进一步,她的丈夫。本,你不是在伤害她,而是在给她自由。真正会被伤害的是你。”

本默默地注视神父。马克已经从吉米的背包里拿出木桩,无言地递给他。本伸手去接,咫尺距离仿佛几英里那么遥远。

动手的时候如果能不思考,那或许——

但你怎么可能不思考呢?《德古拉》里的一句话忽然跃入脑海,这本小说里让人愉悦的段落再也无法给他带来快乐了,一丁点也不行。那句话来自凡·海尔辛对亚瑟·霍姆伍德的训导,当时亚瑟也面对着同样的可怕任务:必须涉过苦涩的河川,才能抵达甘美的彼岸。

他们这几个人还能体验到甘美吗?

“拿开!”他痛苦地呻吟道,“别逼我——”

没有人答话。

黏糊糊的冷汗从额头、面颊和小臂流淌出来。四个小时前这段木桩还只是普通的球棒,此刻却被灌注了惊人的重量,像是系上了许多条不可见的巨大力线。

他举起木桩,按在苏珊的左胸上,紧贴最顶上一颗扣住的纽扣。木桩尖头压出一个小窝,本感觉到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她没有死。”本说,嗓音嘶哑而沉重。这是他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不,”吉米毫不留情地说,“本,她是一具活尸。”吉米已经向大家演示过了,他把血压计的腕带绑在苏珊一动不动的手腕上,然后向血压计里打气。高压和低压都是零。他也把听诊器按在苏珊的胸口上,每个人都听到了她胸腔里的静寂。

另一件东西被塞进本的另一只手里,多年以后,他始终记不清究竟是谁塞给他的。榔头。多孔橡胶手握的工匠牌榔头。锤头在手电筒的灯光下闪着寒光。

“快些动手,”卡拉汉说,“然后到外面去见阳光,剩下的交给我们。”

必须涉过苦涩的河川,才能抵达甘美的彼岸。

“上帝啊,原谅我。”本悄声说。

他抡起榔头,砸了下去。

榔头正中木桩的顶端,苏珊的身体如凝胶般抖动,激起股股尘埃,这个时刻将永远出现在他的噩梦之中。苏珊的蓝眼睛骤然圆睁,像是被这一击的力量扬了起来。血从木桩钉进身体的部位喷涌而出,颜色鲜亮,势如洪水,洒在本的手上、衬衫上、面颊上。地窖里顿时充满了鲜血那炽热的铜锈味。

苏珊在台子上扭动,举起双手,如鸟儿般疯狂抓挠空气,双脚在木桌面上敲出缺乏节奏的行军鼓点。她猛然张开嘴巴,露出野狼般的可怕尖牙,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尖利嘶叫,简直就是地狱的号角。鲜血像溪流似的从嘴角淌出。

榔头举起又落下: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

本的脑海里充满了巨大乌鸦的尖叫声,事后无法回忆起来的可怖画面来来去去。猩红色的双手,猩红色的木桩,猩红色的榔头无情地起起落落。吉米的手在颤抖,手电筒仿佛变成了频闪灯,明灭闪烁间照亮了苏珊扭曲的疯狂面容。她的牙齿刺破双唇,把嘴唇撕成条缕。吉米先前把干净的亚麻床单整齐地翻开一半,鲜血此刻洒在床单上,画出中国文字般的图案。

苏珊突然弓起背脊,嘴巴拼命张大,直到上下颚几乎撕裂。一大股颜色更暗的血液从木桩造成的创口处蓦地涌出,在颤抖的癫狂光线下,它几乎呈黑色,这是心脏里的存血。她大张着嘴巴,从共振腔深处迸发出一声惨叫,这声音来自种群记忆最深处的下层地窖以及更加幽深之处:人类灵魂最潮湿黑暗的那个部分。血液忽然如潮水般涌出口鼻……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在朦胧的光照下,它只是某种飞跃逃遁之物的一丝暗影,遭遇了欺骗和毁坏。那东西随即融入黑暗,消失了。

她瘫了下去,嘴巴放松,渐渐合拢。撕裂的嘴唇略微分开,嘶嘶吐出最后一股空气。眼帘轻轻掀起,在这一瞬间,本看见了(或者在想象中看见了)他在公园里遇见的苏珊,坐在那里读书的一个姑娘。

结束了。

他后退两步,扔下榔头,双手伸在面前,像是交响乐忽然化为暴乱的惊恐指挥家。

卡拉汉按住他的肩头:“本——”

他逃了出去。

他跌跌撞撞跑上楼梯,滑了一跤,他爬向顶上的光明。孩提时的恐惧和成人后的恐惧合二为一。一回头,他会看见休比·马斯滕(或者斯特莱克)就在背后一掌相隔的地方,肿胀发绿的脸孔露出狞笑,绳子深深嵌入脖子——狞笑时露出的不是人类的牙齿,而是野兽的毒牙。他惨叫一声,极尽凄厉。

他模糊听见卡拉汉在背后叫道:“别管他,让他自己——”

他奔过厨房,冲出后门,在后门廊的台阶上一脚踏空,一头扎进泥地。他跪起来,爬了两步,站起身,朝背后瞥了一眼。

什么也没有。

老宅蹲踞在那里,没什么特殊的意图,最后一缕邪恶也悄悄溜走了。它现在只是一幢房屋而已。

本·米尔斯站在杂草丛生的后院里,周围万籁俱寂,他仰起头,大口大口地急促呼吸,喷出股股白气。

16

到了秋天,夜晚如此降临林苑镇:

先是太阳松开本已虚弱的手,听凭空气寒冷下去,让空气想起冬天即将来临,而冬天将会持续很久。薄云片片,影子拉得很长。秋天的影子失去宽度,和夏天的不一样;树上缺少树叶,天空缺少肥厚的云团,影子怎么也厚不起来。憔悴而鄙薄的影子如牙齿般啃噬地面。

太阳接近地平线的时候,仁慈黄光的颜色开始加深,像是伤口在逐渐感染,最终释放出发炎般的橘红色光芒。阳光在地平线上射出色彩斑驳的光线:云朵聚集,状如胎膜,交替着透出正红、橘红、朱红、紫红的颜色。大块云团如木筏慢行般分分合合,澄净的黄色阳光穿刺而出,勾起大家对逝去夏日的美好怀念。

现在是六点,是吃晚餐的时间(在林苑镇,午餐通常是正午十二点,男人出门前从台子上抓起的午饭篮子俗称“饭桶”)。梅布尔·沃茨,因年老得来的衰败肥肉如面团般挂在骨头上,她坐下享用烤鸡胸和立顿红茶,电话搁在手边。伊娃的寄宿公寓,男人为了男人的理由聚集在一起:边看电视边吃饭,有人吃罐装腌牛肉,有人吃罐装青豆(可惜和多年前母亲耗费周六上下午炖煮的豆子不一样),有人吃意大利面,有人回家路上在法尔茅斯的麦当劳买了汉堡包,重新加热后在这儿吃。伊娃坐在前室的桌前,心烦意乱地和格罗夫·维瑞尔玩金罗美,喝令其他人擦净油脂,别把食物洒得到处都是。他们不记得有谁见过伊娃这个样子,她神经过敏得像只猫,而且暴躁易怒。不过大家都明白她为何生气,尽管她自己还没意识到。

皮特里夫妇在厨房吃三明治,思考刚才接到的电话是怎么回事。电话来自本地的天主教神父卡拉汉:你儿子和我在一起,他挺好,我很快就送他回来,再见。他们讨论过要不要给本地的执法官帕金斯·吉列斯皮打电话,但决定还是等等再说。尽管母亲总说他“高深莫测”,但夫妻俩还是感觉到儿子起了变化。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但拉尔菲·格立克和丹尼·格立克的鬼魂确实依然在出没。

米尔特·克罗森在店堂后面喝牛奶吃面包。自从一九六八年妻子过世后,他的胃口就一直不怎么好。戴尔酒吧的店主戴尔波特·马凯,正在一板一眼地消灭他为自己烤的五块汉堡。他配着芥末和成堆的生洋葱吃汉堡,整晚谁肯听他说话他就朝谁抱怨胃里反酸,特别难受。罗妲·科莱斯,卡拉汉神父的管家,她什么也没吃。她很担心在外奔波的神父。哈莱特·德拉姆和家人吃的是煎猪排。从五七年后鳏居至今的卡尔·史密斯,他吃了个煮马铃薯,喝了瓶魔蝎汽水。德雷克·鲍定一家在吃亚莫星牌火腿和小圆白菜。呸,里奇·鲍定这位失势的校园霸王说。小圆白菜。不吃就打烂你屁股,德雷克说。他其实也讨厌小圆白菜。

雷吉·索耶和邦妮·索耶在吃烤牛肋排、玉米粒和炸薯条,甜点是巧克力布丁配甜奶油沙司。这些都是雷吉的心头至爱。邦妮的淤青才刚开始消退,垂头丧气地悄悄咀嚼着食物。雷吉全神贯注、郑重其事地吃着东西,一顿饭喝了三罐百威。邦妮站着吃饭,她全身酸痛,坐不下去。她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在吃,免得被雷吉注意到了挨一顿骂。那天夜里揍完老婆,雷吉把她的避孕药冲下马桶,然后强暴了她,从此以后,晚晚如此。

七点差一刻,大部分人吃完了晚饭,大部分人已经抽完了饭后的香烟、雪茄或烟斗,大部分桌子已经收拾干净。盘子洗干净,冲干净,放上了滴水架。比较小的孩子裹上“邓敦医生”牌连体衣,被送进其他房间看电视上的游戏节目,等待上床睡觉。

罗伊·麦克杜格尔把满满一盘小牛排烤成了焦炭,咒骂着将牛排连同烤盘一起扔进垃圾堆。他穿上牛仔外套,出发去戴尔酒吧,留下狗屁不如的猪头婆娘在卧室睡觉。孩子死了,老婆整天偷懒,晚饭烧得一团糟。何以解忧?唯有大醉一场。也许他该收拾行李,逃出这个破烂小镇了。

塔加特路很短,从乔因特纳大道开始,到镇公所背后的一个死胡同结束;路边楼上的一套小公寓里,诸神给了乔·克莱恩一件不知称不称得上礼物的东西。吃完一小碗小麦片,坐下来正想看看电视,就在这时,一阵剧痛突然降临,他的左胸和左臂顿时动弹不得。他想:怎么了?心脏病?他的推测非常正确。他起身走向电话,剧痛骤然扩大,他像阉牛挨了一锤子似的跌倒在地。小彩电叽里咕噜继续响个不停,直到二十四小时后才有人发现他。他的死亡时间是下午六点五十一分,十月六日这天,耶路撒冷林苑镇只有他死于自然原因。

七点,地平线上的缤纷色彩缩小成西方地表的一抹橙色亮条,如同被世界边缘遮挡住的熔炉火焰。东边天空中已有星辰照耀,星光闪也不闪,仿佛亮得刺眼的钻石。每年这个时节,星光都会变得毫无情意,不能抚慰恋人,只顾漠然放出冷淡的光芒。

孩子上床睡觉的时间到了。父母该把婴儿包裹整齐,放进床上或摇篮里,孩子哭着要父母多留几分钟,要他们别关灯,父母露出笑容,纵容他们,去打开壁橱门,展示里面什么也没有。

而在他们周围,夜晚的兽性展开了阴暗的翅膀。吸血鬼的活动时间到了。

17

吉米和本走进病房,麦特正在打瞌睡,他睡得很浅,几乎立刻醒来,旋即攥紧右手里的十字架。

他先和吉米对视,然后是本……两人对视良久。“发生了什么?”

吉米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本没有开口。

“她的尸体呢?”

“卡拉汉和我把尸体面朝下放在地窖里的一个板条箱里,巴洛也许就是用那个箱子来镇上的。不到一小时前,我们把箱子扔进了帝王河。箱子里填了石头,用的是斯特莱克的轿车。就算有人发现那辆车停在桥边,也只会怀疑斯特莱克。”

“干得不错。卡拉汉呢?还有那孩子呢?”

“卡拉汉去马克家了,必须把实情告诉孩子父母。巴洛特地在信里提到了他们。”

“他们会相信吗?”

“要是不相信,马克会让他父亲给你打电话。”麦特点点头。他看起来非常疲惫。

“本,”他说,“过来,在我床边坐下。”

本听话地走了过来,他一脸茫然和困惑。他在床边坐下,把双手叠起来摆在膝头。他的双眼仿佛香烟烫出的两个窟窿。

“我没法安慰你。”麦特说。他握住本的一只手,本没有反抗。“没关系。时间会安慰你的。她现在安息了。”

“他戏耍我们,”本的声音很空洞,“他嘲笑我们,没有放过任何人。吉米,把信给他。”

吉米把信封递给麦特。麦特从信封里抽出那张厚实的纸,拿到离鼻子仅几英寸的地方,仔细阅读。他的嘴唇慢慢嚅动着。最后,他放下那张纸,说:“没错,就是他。比我想象中还自大。我忍不住要发抖。”

“他把苏珊当玩笑留给我们,”本麻木地说,“他早就跑了。和他作战就像企图和风摔跤。我们在他眼中大概和虫子差不多。小虫子爬来爬去,逗他开心。”

吉米想说什么,但麦特轻轻摇头。

“这远远不是事实,”他说,“假如他能带走苏珊,肯定会带走的。他的活尸随从为数不多,不可能仅仅为了开玩笑留给你们!本,你退后一步,想想你们对他做了什么。杀死了他的人类密友斯特莱克。按照他本人的供述,甚至逼迫他参与了这场杀人,只是为了满足贪得无厌的胃口!他当时多么害怕!从无梦的安眠中醒来,却发现那么可怕的一个大块头死在赤手空拳的小男孩手上。”

他在床上艰难地坐起来。本转过来,望着麦特;自从其他几个人走出老宅,在后院找到他,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别人的话产生兴趣。

“也许算不上最了不起的凯旋,”麦特沉思道,“但你们把他赶出他的住处——他选中的屋子。吉米说卡拉汉神父用圣水给地窖消毒,用圣饼封住每一扇门。他要是再回去,就会死掉……他很清楚这一点。”

“但他逃掉了,”本说,“我们做到的有什么用处?”

“他逃掉了,”麦特轻声重复道,“但他今天能在哪儿睡觉?轿车后尾箱?某个受害者的地窖?大沼泽里被五一年大火烧毁的卫理公会旧教堂的地下室?无论是什么地方,你认为他会喜欢吗?会感到安全吗?”

本没有答话。

“明天你们要开始狩猎,”麦特说着握紧本的手,“不止巴洛,还有全部那些小鱼,过了今夜,镇上会出现许多小鱼。他们永远满足不了自己的饥渴,他们会一直喝到饱胀为止。夜晚属于他,但你要在白昼狩猎他,直到他害怕逃跑,或者被你用木桩刺穿,尖叫着拖到阳光底下!”

听着麦特的话,本的头慢慢抬了起来,这张脸上的活力原先不比死人多到哪里去。此刻,一丝微笑爬上了嘴角。“是啊,很不错,”他悄声说,“但不是明天,就从今夜开始。就从现在——”

麦特的手猛然伸出,用令人惊讶的巨大力量抓住本的肩头。“今夜不行。今夜我们要待在一起,你、我、吉米、马克、马克的父母。他现在知道了……他很害怕。今晚巴洛在黑夜母亲的怀抱里醒来,只有疯子和圣人胆敢靠近。我们谁都不是疯子,也都不是圣人。”他闭上眼睛,轻声说。“我想我开始了解他了。我躺在病床上,扮演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试图设身处地,猜测他的每一步行动。他已经活了几百年,他非常聪明,但同时也极度自我中心,那封信就是证据。为什么不呢?他的自我像珍珠似的一层一层变大,直到最后变得无比庞大和恶毒。他还非常骄傲,肯定到了妄自尊大的地步。他对复仇的渴望将压倒一切,你该为之恐惧颤抖,但或许也可以为你所用。”

他睁开眼睛,严肃地望着吉米和本,把十字架举在面前。“这个能挡住他,却不一定能拦住他可以利用的人,比方说弗洛伊德·蒂比茨。今夜他大概要除掉我们……我们中的某几个,或者全部。”

他望着吉米。

“我认为让马克和卡拉汉神父去马克家是个错误。原本可以在医院打电话叫马克的父母来,他们并不知道内情。我们现在分开了……我特别担心那个孩子。吉米,你最好给他们打个电话……现在就打。”

“行。”吉米站了起来。

麦特看着本:“你呢?愿意留下吗?和我们并肩作战?”

“愿意,”本的嗓音嘶哑,“我愿意。”

吉米离开病房,沿着走廊来到护士站,在号码簿上找到皮特里家的号码。他飞快地拨出电话,话筒中传来的不是振铃音,而是线路损坏的警报声,他不禁感到一阵难受和恐惧。

“他抓住他们了。”吉米喃喃自语。

护士长听见他的声音,抬起头,被吉米的表情吓了一跳。

18

亨利·皮特里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他在东北大学拿到理学学士,在麻省理工拿了经济学的硕士和博士;在好奇和对金钱收益的期许之下,他从相当称心的大学初等教职上离开,到信诚保险公司坐上管理位置。他想看看自己的经济学理念在实践中是否也能旗开得胜,事实证明的确如此。他打算明年夏天参加注册会计师考试,再过两年参加律师资格考试。他目前的目标是在八十年代初当上联邦政府的经济高官。儿子疯疯癫癫的那一面绝非亨利·皮特里的遗传;这位父亲的逻辑向来完备且无懈可击,他的世界观塑造得几乎百分之百精确。他是一名注册的民主党人,但在一九七二年选举时投票给尼克松,不是因为他认为尼克松为人诚实(他多次告诉妻子,他认为尼克松是个毫无想象力的小骗子,伍尔沃斯百货商店扒手的那套伎俩倒是学得很熟),而是因为尼克松的对手是个神经兮兮的飞行员,肯定会把美国经济搞得一团糟。他冷眼旁观六十年代末的反文化风潮,态度颇为容忍,他坚信这股潮流迟早要瓦解,不会带来任何伤害,因为它没有任何经济基础的支撑。他对妻儿的爱并不美丽(谁也不会写诗赞美男人在老婆面前把袜子团成球的激情),但足够坚韧,足够矢志不渝。他毫不含糊地相信自己,也相信物理定律、数学、经济学和社会学(尽管对社会学的信任程度略低几分)。

他品着咖啡,听儿子和乡村牧师讲故事,遇到叙事线索发生纠缠或不清晰的地方,他用逻辑明晰的问题做出提示。故事越来越怪诞,妻子越来越不安,他却相应地越来越冷静。故事说完时已经七点差五分了。深思熟虑之后,亨利·皮特里用三个音节下达他的裁决。

“不可能。”

马克叹口气,望向卡拉汉:“告诉过你了。”卡拉汉开着旧车从他住处过来的路上,马克确实预测过父亲的反应。

“亨利,你难道不认为我们——”

“等一等。”

这几个字,加上他举起了手(几乎是个漫不经心的动作),妻子立刻停了下来。她坐回原处,搂住马克,轻轻把儿子从卡拉汉身边带开。男孩顺从了母亲。

亨利·皮特里愉悦地看着卡拉汉神父:“你看,咱们能像两个理性信徒那样解释清楚这场幻觉吗?”

“恐怕不可能,”卡拉汉同样愉悦地回答,“当然也不妨一试。皮特里先生,我们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巴洛威胁要加害你和你的妻子。”

“今天下午你真的用木桩刺穿了那姑娘的尸体?”

“不是我,是米尔斯先生。”

“尸体还在原处吗?”

“被他们扔进河里了。”

“即便这是真的,”皮特里说,“你也让我的儿子卷入了犯罪事件。你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

“意识到了。但这是必需的。皮特里先生,你只要给麦特·伯克的病房打个电话——”

“哦,你的证人自然会替你说话,”皮特里还是带着那抹惹人生气的微笑,“整件疯狂事情里最神奇的地方就在这儿。我能看看巴洛留给你们的信吗?”

卡拉汉在脑子里诅咒了一句。“在科迪医生手里,”他想了想,又说,“我们可以开车去坎伯兰县医院,只要谈一谈——”

皮特里摇摇头。

“还是咱们再谈一谈吧。我确信你的证人都靠得住,这我已经说过了。科迪也是我们家的医生,我们都很喜欢他。就教师而言,马修·伯克简直完美无缺,这一点我同样有所耳闻。”

“可是?”卡拉汉问。

“卡拉汉神父,让我这么说吧。如果有十二个再可靠不过的证人告诉你,有只巨大的瓢虫在正午时分高唱着《甜蜜的阿德琳》蹒跚走过镇上的公园,手里还挥舞着邦联旗帜,你会相信吗?”

“假如我相信证人确定可靠,知道他们没在开玩笑,那么,是的,我会顺着通往相信的道路一直走下去。”

皮特里脸上的淡淡笑容丝毫不减:“这就是你和我的区别了。”

“你的思想太封闭。”卡拉汉说。

“不,只是很有条理而已。”

“一样的。告诉我,在你工作的公司里,他们允许高层主管基于信仰而非事实做决定吗?这不是逻辑,皮特里,而是偏执。”

皮特里撤掉笑容,站起身,说:“你的故事令人不安,这个我承认。你让我儿子卷入这么疯狂的事情,也许还冒了很大的危险。不上法庭已经算你运气好了。我先打电话通知教会,然后咱们一起去伯克先生的病房,继续讨论一下。”

“您愿意在这么原则性的问题上稍作让步,那可真是太好了。”卡拉汉干巴巴地说。

皮特里走进客厅,拿起电话。听筒里没有传来线路空闲的嗡嗡声,而是一阵彻底的寂静。他略略皱起眉头,揿了几下“中止”按钮。没有反应。他搁下听筒,回到厨房里。

“电话似乎出故障了。”他说。

皮特里看见卡拉汉和儿子交换了饱含恐惧和知晓的眼神,不禁恼怒起来。

“我向你保证,”他的语气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尖锐,“耶路撒冷林苑镇的电话线路还轮不到吸血鬼来切断。”

灯灭了。

19

吉米跑回麦特的房间。

“皮特里家的电话断了。我觉得他已经在那儿了。该死的,我们太蠢了,居然——”

本从床边站起来。麦特的脸缩成一团,皱纹丛生。“明白他怎么下手了吗?”他喃喃道,“无懈可击。假如能再有一个小时的白昼,咱们就可以……但现在没机会。都结束了。”

“咱们必须去皮特里家。”吉米说。

“不行!绝对不行!为了你们和我的生命,不行!”

“但他们——”

“他们只能靠自己了!等你们赶到,正在发生或者已经发生的事情就都结束了!”

吉米和本站在门口,无所适从。

麦特聚集起全身的力量,说话时声音虽轻但饱含力量。

“他目中无人,妄自尊大。这些或许是弱点,我们能够利用。但他的大脑也同样强大,我们不能忽视这一点,必须考虑在内。你给我看了他的信,他说到下棋,他无疑是个极好的棋手。你们有没有意识到,他不用切断电话也能在皮特里家兴风作浪?之所以要切断线路,是因为他想让你们知道,白方的一枚棋子就要被吃掉了!他知道什么是力量,懂得被分散、被迷惑的力量更容易被征服。你们忘记了这一点,因此他就获得了先机,使得队伍分成两部分。假如你们赶往皮特里的住处,团队就将分为三个部分。我一个人困在病床上,十字架、书本和符咒再多也不管用。他只需要派遣已经收服的一个准活尸就能来医院用枪或刀杀死我。这样就只剩下了你和本,慌慌张张穿过黑夜,赶着去送死。接下来撒冷林苑镇就变成他的了。你们到底明不明白?”

本首先开口。“明白。”他回答。

麦特坐回床上:“本,我说这些并不是因为害怕我会丧命。请你千万记住这个。也甚至不是担心你们的生命。我担心的是整个镇子。无论今天夜里发生什么,都一定要有人活到明天去阻止他。”

“是的。另外,在给苏珊报仇之前,我绝对不会死在他手上。”

三个人陷入沉默。

吉米·科迪打破了寂静。“他们或许能逃脱,”他沉思着说,“我认为他低估了卡拉汉,也非常确定他低估了那孩子。那是个冷静顽强的小家伙。”

“希望如此。”麦特说着闭上了眼睛。

三个人开始漫长的等待。

20

皮特里家空阔的厨房里,唐纳德·卡拉汉神父站在房间一头,他高举母亲传下来的十字架,十字架吐出幽魂般的辉光,照着整个房间。巴洛站在另一头的水槽旁,一只手把马克的双手拧在背后,另一只手箍住马克的脖子。神父和巴洛之间,亨利·皮特里和琼恩·皮特里躺在地上,身边洒满巴洛进屋时撞碎的玻璃。

卡拉汉头晕目眩。事情发生得太快,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前一个瞬间,他正在和皮特里讨论事情,理性至上,但让人恼火,厨房的明亮灯光从头顶上洒下来。下一个瞬间,他被扔进了疯狂的噩梦,马克的父亲不久前还冷静而达观地坚定否认它有可能存在。

神父的意识尝试着回溯刚才都发生了什么。

皮特里先生回到厨房里,说电话出故障了。几秒钟后电灯熄灭。琼恩·皮特里开始尖叫。一把椅子翻倒。接下来的几秒钟,他们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奔逃,互相呼喊名字。就在这时,水槽上方的窗户向内炸开,碎玻璃落在厨台和铺着油毡的地面上。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在仅仅三十秒之内。

紧接着,一道阴影飘进厨房,卡拉汉终于挣脱了让他动弹不得的恶咒。他握住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手指一碰到十字架,房间里就充满了它释放出的虚幻光芒。

他看见马克拼命拖着母亲走向通往客厅的拱门。亨利·皮特里在他们身旁,他扭过头,成为这场完全不合逻辑的突袭的俘虏,他的面容不复冷静,惊诧得合不拢嘴。就在他背后,赫然威胁着他们的,是一张狞笑的惨白面庞,仿佛法拉捷特[54]笔下的怪物,裂口般的大嘴里伸出长而尖利的犬牙,血红色的双眼仿佛通向地狱的炉门。巴洛的双手闪电般探出(卡拉汉只来得及看清那几根青黑色的手指,它们修长而细腻,就像钢琴演奏家的手指),一只手抓住亨利·皮特里的头部,另一只手则抓住琼恩的头部,他肩膀一动,两颗脑袋撞在一起,发出令人作呕的难听破裂声。两个人像石头似的倒下去,巴洛实现了他的第一条威胁。

马克迸发出尖细的哀嚎声,不假思索地扑向巴洛。

“来得正好!”巴洛浑厚而强有力的声音隆隆响起,语调和蔼可亲。马克的攻击很不明智,他立刻落入了巴洛的掌握。

卡拉汉举着十字架慢慢上前。

巴洛得意的笑容陡然变成龇牙咧嘴的痛苦怪相。他向后跌向水槽,把男孩拉到胸前。碎玻璃被他们踩得嘎吱嘎吱响。

“以上帝的名义——”卡拉汉开始诵经。

听见造物主的名字,巴洛像是挨了鞭子抽似的惨嚎起来,嘴巴咧成向下弯曲的苦相,针尖般的利齿在嘴里闪亮,脖子上肌肉虬结,如受到风化的僵直浮雕般根根凸起。“别靠近!”他叫道,“别再靠近了,萨满!你连一口气都没吸完,我就能撕开这孩子的颈动脉和颈静脉!”说话的时候,他的上唇一次次抬起,露出满嘴如针的长牙;等到说完,他的头部像猎食动物那样向下移动,速度堪比蝰蛇,最后停下之处离马克的肌肤仅有四分之一英寸。

卡拉汉停了下来。

“后退,”巴洛命令道,他的狞笑又回来了,“你站在你那头墙边,我站在我这头,可以吗?”

卡拉汉向后退,但十字架始终举得与双眼平行,他从十字架的横档上方看着巴洛。十字架如同受缚的火焰般搏动着,力量沿着手臂向上蹿,使得神父的肌肉紧绷起来,最终开始颤抖。

他和巴洛面对视着。

“终于见到你了!”巴洛笑吟吟地说。他的脸孔刚强而富有智慧,英俊中有着迷人的禁忌味道——对,光线变化角度的时刻,这张脸几乎露出了女人气。他在哪儿见过这么一张脸?等最终想起来的时候,那一刻他体验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怖。这张脸属于弗立普先生,那是仅仅为他一人所知的妖怪,白天它藏在壁橱里,等母亲关上卧室房门就会出来。父母不准他留一盏灯睡觉,两人都认为孩子战胜那些幼稚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直面它们,而不是俯首称臣;每天晚上,房门咔嗒一声关上,母亲的脚步声沿着走廊渐渐远去,壁橱门就会悄悄滑开一条缝隙,他能够感觉到(或者是真的看到?)弗立普先生惨白的脸和喷火的眼睛。此刻,弗立普先生又钻出了壁橱,站在面前,从马克背后盯着神父,一张白脸就像小丑妆,两眼闪闪发亮,嘴唇红润而充满肉欲。

“现在怎么办?”卡拉汉说,他都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了。他盯着巴洛的手指,那修长而细腻的手指,搭在男孩的喉咙口。手指上有着小小的蓝色斑点。

“那就要得看你愿意为这个可悲的小东西付出什么代价了。”他忽然一提马克被他拧在背后的手腕,显然想用惨叫给这个问题加上标点,但马克没有屈服。他紧咬牙关,只是倒吸一口凉气,但保持住了沉默。

“你会叫的,”巴洛轻声说,嘴唇因为恶意而扭曲成兽性的怪相,“你会一直叫破喉咙的。”

“住手!”卡拉汉叫道。

“我为什么要住手?”恶毒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阴森的迷人笑容。“我该饶这孩子一命,留到明天夜里享用?”

“是的!”

巴洛语声温柔,几乎如同猫咪喘息。“你愿意丢掉十字架,和我公平对决吗?黑对白,你的信仰对我的信仰?”

“愿意。”卡拉汉答道,但不怎么坚定。

“那就扔掉!”丰满的嘴唇嘟了起来,饱含期待。高阔的前额在充斥房间的怪异光线中闪闪发亮。

“然后呢?相信你会放开他?我宁可把响尾蛇塞进衬衫,相信它不会咬我。”

“但我相信你……请看!”

他放开了马克,朝后退开站直,双手举在空中,手里没有任何东西。

马克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一时间不敢相信他自由了,他跑向父母,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巴洛。

“快跑,马克!”卡拉汉叫道,“快跑!”

马克抬头看着他,瞪着乌黑的大眼睛。“我想他们死了——”

“快跑!”

马克缓缓直起腰,转身望着巴洛。

“用不了多久,小兄弟,”巴洛亲切地说,“用不了多久,我和你就会——”

马克对准他的脸啐了一口。

巴洛的呼吸停顿了。深切的怒火之下,眉头变得阴沉,先前的表情露出本来面目:他完全在演戏。这个瞬间,卡拉汉在他眼睛里窥见的疯狂比残杀的孽魂更加黑暗。

“你对我吐口水。”巴洛嘶声说。他的身体在颤抖,愤怒几乎让他晃动起来。他颤巍巍地向前踏了一步,模样像个恐怖的盲人。

“后退!”卡拉汉吼道,他把十字架朝前一刺。巴洛大叫一声,举起双手遮住脸。十字架的光芒亮得异乎寻常,照得人目眩神迷;只要卡拉汉敢继续上前,就能驱走这个吸血鬼。

“我会杀了你。”马克说。

他逃跑了,仿佛一团黑色漩涡。

巴洛似乎长高了。以欧洲方式向后梳的头发像是飘在头部四周。他身穿黑色套装,酒红色领带的结打得无懈可击。在卡拉汉眼中,他既是周围黑暗的一部分,也囊括了周围的黑暗。他的双眼在眼眶中灼灼放光,仿佛两团诡秘而阴郁的余烬。

“萨满,该履行交易中你那一部分了。”

“我是神父!”卡拉汉怒吼。

巴洛略略鞠躬,嘲弄着他:“神父。”他吐出这个词,仿佛那是一条臭鱼。

卡拉汉站在那儿,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为什么要扔掉十字架?他应该赶走他,今晚暂时撤退,等明天——

然而他的意识深处却提出了警告。拒绝吸血鬼的挑战,其中的风险比他想象中的任何一种可能性都可怕。假如他不敢放下十字架,就等于在承认……承认……承认什么呢?假如事态发展没这么快,假如有时间思考一下,用理性——

十字架的辉光开始熄灭。

他瞪大眼睛盯着十字架。恐惧像烧红的铁丝般落进腹腔。他猛然抬头,望向巴洛。巴洛穿过厨房,向他走来,他的笑容分外灿烂,几乎称得上性感。

“后退,”卡拉汉嗓音嘶哑,但自己退了一步,“我以上帝的名义命令你。”

巴洛对他哈哈大笑。

十字架上只剩下一层稀薄的十字形光芒,而且还在不断流逝。阴影再次攀上吸血鬼的脸庞,给他的脸画上野蛮人的奇异花纹,在尖起的颧骨下投出两个三角形。

卡拉汉又后退一步,臀部撞在厨房桌子上,桌子背后就是墙壁了。

“无处可逃了,”巴洛哀伤地喃喃道,黑眼睛里沸腾着恶魔般的快乐,“眼看着一个人信仰崩溃,总是很悲哀的。唉,好吧……”

十字架在卡拉汉手中颤抖,最后一丝光芒陡然熄灭。这东西仅仅是他母亲在都柏林纪念品商店买的一块塑料,多半还挨了店家的痛宰。十字架里震得他手臂酸痛、足以摧墙裂石的力量消失了。肌肉记得那种搏动的感觉,却无法复制出来。

巴洛在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抓过神父手里的十字架。卡拉汉哀号起来:多年前有一个每天夜里被父母独自抛下的孩子,弗立普先生在他睡梦中从壁橱里偷窥着他,同样的叫声曾经在这个孩子的灵魂深处响起,却从未冲出过喉咙。接下来的声音将在余生中永远让他战栗:干巴巴的两声脆响——巴洛掰断了十字架的臂展,随后是一声毫无意义的闷响:他把折断的十字架扔在地上。

“上帝诅咒你!”他狂吼道。

“现在没空演这样的情节剧了,”巴洛在黑暗中说。他的声音几乎含着抱歉,“不需要这样。你已经忘记了自己教会的教义,不对吗?十字架……面包和葡萄酒……告解……只是象征而已。没有信仰,十字架只是木棍,面包只是烤过的小麦,葡萄酒只是酸败的葡萄。假如你敢扔开十字架,咱们大概就要换个夜晚决战了。从某种程度说,我还挺希望能那样呢。我很久没有遇到过像样的对手了。假神父,那男孩比你强十倍!”

一双手忽然从黑暗中伸出来,用不可抵挡的力量抓住卡拉汉的双肩。

“此刻想必你很希望我赐你死亡,忘记一切。活尸没有记忆,只知道饥饿,渴望服侍主人。我可以利用你,把你送回朋友之间。但这又有什么必要呢?缺了你的带领,他们微不足道。孩子会把事情经过告诉他们:你已经是他们的敌人了。假神父,还存在更适合你的惩罚。”

他记起麦特的话:有些事情比死亡更可怕。

他挣扎着想闪避,但那双手如铁钳般固定住他。接着,一只手松开了他。先传来衣物摩擦肌肤的声音,然后是一下刮擦声。

那双手移向他的脖子。

“来吧,假神父。学习一种新的宗教。领受我的圣餐吧。”

醒悟如可怖的大洪水般淹没了卡拉汉。

“不!别……不要……”

但那双手却不肯停下。他的头部被拽向前方,向前,再向前。

“喝吧,神父。”巴洛悄声说。

卡拉汉的嘴被按在吸血鬼冰冷的咽喉上,吸血鬼的肉体散发着臭气,一条割开的静脉在缓缓搏动。他屏住呼吸,坚持了仿佛千百万年的时间,他拼命扭动头部,却无济于事,污血如战妆般涂满他的双颊、额头和下巴。

然而到最后,他还是喝了。

21

安·诺顿连钥匙也没拔就钻出轿车,她穿过医院的停车场,走向灯火通明的大堂。云层遮住了星空,快要下雨了。她没有抬头看天上的乌云,而是直视前方,麻木地不停迈步。

与本·米尔斯第一次应苏珊邀请去家里吃饭时见到的那位女士相比,她的外貌迥然不同。那位女士中等身高,身上的绿色羊毛外衣不为炫耀价钱而穿,而是为了身体的舒适。那位女士虽说称不上美丽,但打扮得很好,相当耐看;她正在变白的头发不久前才烫过。

这个女人穿一双家居拖鞋,光着两腿,没穿护腿长袜,曲张的血管醒目地突起(但不如从前那么醒目,出于某些原因,她的血压已经降低了很多)。她在睡袍外随便套了件破破烂烂的晨衣;越来越大的风把她的头发吹得横七竖八。她脸色苍白,眼睛底下是深棕色的眼圈。

她警告过苏珊,提醒过女儿,要她远离米尔斯和他的狐朋狗党;她提醒过女儿,最终害死了苏珊的那个家伙不是好东西。都是麦特·伯克唆使他这么做的,他们是同谋。没错,她很清楚。他告诉了她。

她一整个白天都不舒服,病恹恹的,总想睡觉,很难从床上起来。下午她陷入昏睡。丈夫外出去回答问话,提交愚蠢的失踪人口报告。他在梦中找到了她。他英俊非凡,颐指气使,傲慢无礼,你无法不服从他。他鼻如鹰钩,头发向后梳,厚实而迷人的嘴唇底下藏着令人兴奋莫名的白牙,只有笑的时候才会露出来。还有他的双眼……红色的双眼,能够催眠。他用那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你无法转开视线……也不想转开视线。

他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她,告诉她该怎么做,还有事成后她和女儿以及许多其他人会得到什么样的未来……与他共享的未来。除了苏珊,她最想取悦的人就是他,因此他就会给她那件让她既害怕又渴望的东西:触碰,刺穿。

她口袋里装着丈夫的点三八手枪。

她走进大堂,望向接待前台。要是有人敢阻止她,她会想办法处理掉他们。不是用子弹,当然不是。走进伯克的病房前,她不能开枪。他这么告诉过她。假如她在完成任务前被他们捉住,被他们阻止,那他在夜里就不会来找她,不会给她灼人的热吻。

前台坐着一个穿白衣戴白帽的姑娘,借着控制台上方的台灯柔光玩纵横字谜。一名勤杂工背对他们,正沿着走廊远去。

听见安的脚步声,值班护士露出职业性的笑容,她看见一个眼神空洞的女人身穿睡衣走过来,笑容立刻消失。这个女人眼神空白,却闪着奇特的光芒,就像上足发条后开始活动的自动玩具。也许是出来闲逛的患者。

“女士,您——”

安·诺顿从晨衣口袋里掏出点三八手枪,模样很像超越时间的憔悴枪手。她举起枪,对准值班护士的脑袋,命令道,“转过去。”护士的嘴巴嚅动着,发不出声音,她痉挛般地倒吸一口凉气。

“别叫,否则就杀了你。”

那口气呼地一声吐了出来。护士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给我转过去。”

护士慢慢起身,转了过去。安·诺顿调转枪口,准备使出浑身力气用枪托砸护士的后脑勺。

但就在同一个时刻,她的双脚被踢离了地面。

22

枪飞了出去。

身穿褴褛黄色晨衣的女人没有喊叫,而是从喉咙深处挤出几近哭嚎的高亢哀鸣。她像螃蟹般扑腾着追过去,她背后的男人满脸困惑和惊恐,跟着奔向那把枪。他看见女人很可能会先抓住枪,连忙抬起腿,把枪踢过大堂的地毯。

“喂!”他喊道,“喂,来人啊!”

安·诺顿扭头瞪着他,发出咝咝的威吓声,满脸都是受到背叛的仇恨。勤杂工跑过去。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事情,愣了片刻,然后捡起几乎就在脚下的手枪。

“我的天,”他说,“这东西上膛了——”

她发动袭击。她的手指弯成尖爪,风车般地抓挠勤杂工的脸,在他前额和右颊上画出一条又一条红色血痕。勤杂工把枪举到她够不到的地方。她嚎叫着伸手去抢。

从背后踢倒她的男人跑过来抓住她。事后这位先生会形容说他仿佛抱住了一口袋毒蛇。晨衣底下的躯体热烘烘的,每一条肌肉都在抽搐和扭动,让人感到厌恶。

她刚从男人手中挣脱出来,勤杂工就一记直拳狠狠打中她的下巴。她翻个白眼,瘫倒在地。

勤杂工和困惑的男人对视一眼。

前台的护士喊叫起来。她用双手紧紧捂住嘴巴,尖叫声被添上了独特的雾号效果。

“我说,你们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医院啊?”困惑的男人问。

“老天在上,我也想知道,”勤杂工说,“究竟发生什么了?”

“我来探望我妹妹,她在这儿生小孩。然后有个孩子过来说刚进来的女人带着枪。我就——”

“什么孩子?”

来探望妹妹的困惑男人四处张望。大堂里站满了人,但都过了饮酒年龄。

“不在这儿,但刚才肯定在。枪上膛了?”

“当然。”勤杂工说。

“我说,你们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医院?”困惑的男人再次问他。

23

他们看见两名护士经过门口,跑向电梯,听见楼下传来模糊的叫声。本望向吉米,吉米微不可查地耸耸肩。麦特在张着嘴打瞌睡。

本关上门,熄了灯。吉米蹲在麦特的床脚旁,听见门外传来踌躇的脚步声,本站到门边,做好准备。门轻轻打开,一个脑袋探进来,本一条胳膊锁住来者的脖子,另一只手把十字架按在对方脸上。

“放开我!”

一只手挥上来,不痛不痒地落在本的胸口。片刻之后,头顶的灯亮了。麦特在床上坐起来,诧异地看着马克·皮特里,马克正在本的怀抱中挣扎。

吉米从蹲着的地方出来,跑过房间。他想拥抱马克,但又犹豫了。“抬起下巴。”

马克抬起头,把没有任何伤痕的脖子展示给三个人。

吉米放松下来:“小子,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盼望见到任何人过。神父呢?”

“不知道,”马克难过地说,“巴洛抓住了我……他杀了我父母。他们都死了。我的父母都死了。他把两个人的头撞在一起。他杀了我父母。然后他捉住我,说只要卡拉汉神父答应扔掉十字架,他就放我走。神父答应了。我跑掉了。我离开前啐了他一口。我啐了他一口,我要杀了他。”

他在门口摇摇欲坠。他额头和面颊上有荆棘钩破的伤口。他顺着小径跑过森林,丹尼·格立克和他的弟弟就在同一条小径上遭遇了不测,那仿佛是已经很久以前的往事了。他蹚过塔加特溪,裤子湿到了膝盖。他搭车来到医院,但不记得那位好心人是谁了。收音机响了一路,他只记得这一点。

本的舌头凝固在了嘴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可怜的孩子,”麦特柔声说,“勇敢的孩子。”

马克脸上的表情开始松动。他闭上眼睛,嘴唇扭曲、拉紧:“我的妈—妈—妈妈——”

他茫然前行,本搂住他,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摇晃他。他的眼泪喷涌而出,打湿了本的衬衫。

24

唐纳德·卡拉汉神父不知道他在黑暗中走了多久。他沿着乔因特纳大道跌跌撞撞地走向镇中心,忘记自己的车还停在皮特里家门口。他时而蹒跚于道路中央,时而跌跌撞撞地走上人行道。有一次,一辆轿车朝他冲来,头灯是两个巨大的闪光圆环,喇叭发出刺耳的鸣叫,直到最后一刻才猛然转开,路面磨得轮胎发出尖啸。还有一次,他失足跌进排水沟。接近闪烁的黄灯时,天开始下雨了。

街上空荡荡的,没人注意到他;夜晚如棺材般封死了撒冷林苑镇,比平时封得更死。餐厅里没人。斯潘塞的店里,库根小姐坐在收音机前,借着头顶的日光灯,读着一份取自报刊架的自白式杂志。店外,飞行灰狗的灯标底下,红色的霓虹灯标着:

公共汽车

人们大概也害怕了。他们确实有理由害怕。意识深处的角落觉察到危险;今夜林苑镇的房门纷纷上锁,这些门有许多年没锁过了,甚至从来就没锁过。

他独自走在街上。只有他没有什么可害怕的。这真是好玩。他哈哈大笑。笑声犹如疯癫而狂野的啜泣。没有哪个吸血鬼会碰他。其他人或许有危险,但他们肯定不会碰他。主人给他做了标记,他可以自由行动,直到主人享用他。

圣安德鲁教堂俯瞰着他。

他犹豫片刻,最终踏上小径。他要祈祷,假如有必要,他要祈祷一整夜。祈祷的对象不是新时代的上帝,属于少数族群、社会良知和免费午餐的上帝,而是旧日的上帝,通过摩西宣称“不可容行巫术的女人活着”的上帝,让他的儿子死后复活的上帝。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上帝。我愿意用余生忏悔苦修,只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跌跌撞撞地爬上宽阔的台阶,长袍泥迹斑斑,肮脏不堪,嘴角还涂着巴洛的血。

走到台阶顶端,他犹豫片刻,然后伸手去抓正门的把手。

他刚碰到门把手,一道蓝色电光就打了过来,他被抛了出去。他飞过花岗岩台阶,头上脚下地摔在步道上,剧痛从背上升起,然后是头部、胸部、腹部和小腿。

他在雨中颤抖,手在燃烧。

他把手拿到眼前,他的手被烧黑了。

“不洁净,”他喃喃道,“不洁净,不洁净,上帝啊,我不洁净了。”

他开始颤抖,他用双手抱住两肩,在雨中颤抖着,教堂在他背后俯瞰他,教堂的门对他紧紧关闭。

25

马克·皮特里在麦特床边坐下,刚好坐在本和吉米回来后本坐的位置上。马克用衬衫袖口擦干眼泪,尽管眼睛依旧红肿,但他似乎已经控制住了自己。

“你知道,对不对?”麦特问他,“撒冷林苑镇处于绝望的边缘。”

马克点点头。

“此时此刻,他手下的活尸正在全镇走动,”麦特语调阴沉,“把其他人拉进他们的行列。他们不可能转变所有人,至少今夜还做不到,但明天你们有非常可怖的任务需要完成。”

“麦特,我希望你能睡一会,”吉米说,“我们会守在这里的,别担心,你看起来很不好。你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

“我的小镇就在我眼前分崩离析,你还想让我睡觉?”他的双眼毫无倦意,在憔悴的脸上放出灼热的视线。

吉米不肯让步:“假如你想坚持到事情结束,那就还是先积蓄些精力吧。真该死,我是你的医生,我命令你休息!”

“好吧,好吧。再等一下,”麦特看着面前的三个人,“明天,你们三个必须返回马克家里。你们要制作木桩。制作许多木桩。”他的言下之意沉进他们心中。

“多少?”本轻声问。

“要我说,至少三百根。我建议你们做五百根。”

“这不可能,”吉米有气无力地说,“不可能有那么多活尸。”

“活尸非常饥渴,”麦特淡然答道,“最好准备充足。你们必须一起行动。千万不能分开,即便在白天也不能分开。这将是一场地毯式的搜寻。你们应该从小镇一头开始,到另外一头结束。”

“我们不可能把他们全都找出来,”本反对道,“即便天一亮就开始,到天黑才收手。”

“本,你们必须竭尽全力。会有人开始相信你们的。假如能证明你们说的是真话,还会有人帮助你们。等夜晚再次到来,他的大部分势力已经化为乌有。”他叹息道。“不得不假定我们已经失去了卡拉汉神父。太糟糕了。但无论如何,你们都要坚持下去。你们必须谨慎小心,你们每个人都是。做好撒谎的准备。假如你们被关起来,那就刚好遂了他的心愿。有个问题你们大概还没考虑过,现在请考虑一下吧:很有可能,我们中的某几个或者所有人即便能活下来,并且取得了胜利,却要上法庭面对谋杀指控。”

他审视他们每个人的面容,见到的结果无疑让他感到满意,随后他立刻将注意力转向马克。

“你知道最重要的任务是什么,对吗?”

“知道,”马克说,“杀死巴洛。”

麦特露出了一丝笑容。“很抱歉,但这是本末倒置了。首先必须找到他,”他仔细打量马克,“今天夜里,你有没有看见、闻见或摸到什么东西,能帮助我们弄清他的藏身之处?回答前好好回忆一下!你比我们中的任何人都清楚这有多么重要!”

马克陷入沉思。本从没见到过任何人如此不折不扣地执行一条指令。马克用一只手托住下巴,闭上双眼,似乎在内心重演今夜那场遭遇的每个细节。

最后,他睁开眼睛,扫了众人一眼,随后摇摇头:“什么也没有。”

麦特沉下了脸,但还是不肯放弃。“他衣服上有没有粘着叶子?裤脚翻边有没有钩着香蒲?身上有没有他忘记弄断的松脱线头?”他绝望地使劲拍床,“万能的耶稣基督,他难道像鸡蛋那样滴水不漏?”

马克忽然瞪大眼睛。

“怎么?”麦特抓住男孩的胳膊肘,“是什么?你想起什么了?”

“蓝色粉笔,”马克说,“他用胳膊箍住我的脖子——就这样——我能看见他的手。他的手指很长很白,其中两根手指上有蓝色的粉笔印。只是很小的污点。”

“蓝色粉笔。”麦特若有所思地说。

“学校,”本说,“肯定是学校。”

“但不是高中,”麦特说,“我们用的粉笔都来自波特兰的丁尼生公司,他们只提供白色和黄色的粉笔。我的指甲缝和外套吃了很多年粉笔灰。”

“艺术课程呢?”本问。

“不可能,高中只开绘画课,用墨水,而不是粉笔。马克,你确定是——”

“粉笔。”马克点点头。

“科学课的老师倒是会用彩色铅笔,但高中哪儿有地方能藏住人?你们都知道高中是什么样子,房间在同一个水平面上,外面全是玻璃。储藏室成天有人进进出出,锅炉房也一样。”

“剧场后台呢?”

麦特耸耸肩:“那里倒是足够黑暗。但假如罗丹夫人替我上了戏剧课——学生叫她拉顿夫人,来自一部相当离奇的日本科幻片——那块地方也肯定经常使用。对他来说风险太大。”

“小学呢?”吉米问,“低年级肯定教画画。我敢赌一百块,他们手头肯定备了不少彩色粉笔。”

麦特说:“修建斯坦利街小学和高中用的是同一笔债券,也同样是现代主义风格,物尽其用至上,所有房间在同一个水平面上。有许多玻璃窗供阳光直射,不是我们那位目标喜欢的栖身之处。吸血鬼倾心于旧式建筑,按照以前习俗设计的那些,黑暗、阳光少,比方说——”

“比方说布罗克街学校。”马克说。

“没错,”麦特望向本,“布罗克街学校是木结构建筑,地上三层,地下一层,与马斯滕老宅差不多同时落成。学校债券发行的时候,镇上有不少传闻,说要投票表决布罗克街学校是否该被定为防火隐患。这正是当初发行学校债券的原因之一。两三年前新罕布什尔州发生了一场校园火灾——”

“我记得,”吉米喃喃道,“那地方叫科布渡,对吧?”

“是的,有三名学生死于火灾。”

“布罗克街学校还在使用吗?”本问。

“只有第一层。一年级到四年级。整幢建筑将在两年后拆除,等斯坦利街小学扩建完毕。”

“有地方能让巴洛躲藏吗?”

“应该有,”麦特说,但语气有些勉强,“二楼和三楼的教室都空着。窗户用木板钉死了,因为经常有孩子冲窗户扔石头。”

“就是这里了,”本说,“肯定是。”

“听起来不错,”麦特承认道,他的面容已经疲惫到了顶点,“但感觉起来太简单了,太容易看穿了。”

“蓝色粉笔。”吉米喃喃道,眼神茫然。

“我也说不清,”麦特听起来心烦意乱,“我实在说不清。”

吉米打开黑色皮包,拿出一小瓶药片。“两粒,温水送服,”他说,“就现在。”

“不行,还有那么多事情要想,那么多——”

“失去你对我们来说风险太大,”本语气坚决,“我们已经失去了卡拉汉神父,你现在是我们之中最重要的人。听吉米的话。”

马克从盥洗室接了一杯水,麦特不情不愿地吃了药。

十点一刻。

房间里陷入寂静。本觉得麦特看起来苍老和憔悴得可怕。他的白发也更加稀疏和干枯了,短短几天之内,一生的忧虑都在他脸上烙下了印记。本心想:从某个角度说,厄运(最大的厄运)最终降临的时候,以这种梦幻般的黑暗幻想形式出现倒是也挺合适。他这一辈子的经历让他做好了准备,可以应付符号化的邪恶:它们在台灯下跃入眼帘,太阳一出就消散无踪。

“我很担心他。”吉米轻声说。

“你不是说那场发作不严重吗?”本说,“都算不上真正的心脏病突发。”

“普通心肌梗塞而已,但下次发作时恐怕不会这么轻微,而是会非常严重。事情要是不尽快结束,肯定会要了他的命。”他拿起麦特的手,温柔地给他把脉。“那会是一场悲剧。”

两人守在他床边,轮流睡觉和看护。麦特整夜安睡,巴洛没有出现。他在别处有事情要忙。

26

库根小姐捧着《真实人生供述》杂志,正在读名为《我企图掐死我们的孩子》的文章,这时门开了,今晚的第一位客人走进店堂。

生意从没这么清淡过。露丝·克罗凯特和朋友没来冷饮柜喝汽水,不过她也不怎么怀念那群人;洛芮塔·斯塔奇没来买《纽约时报》。报纸还塞在柜台底下,整整齐齐地叠着。耶路撒冷林苑镇上,只有洛芮塔按时买《纽约时报》(她念“时报”的时候总是要加重音)。第二天她会把报纸放在阅览室里。

拉伯雷先生吃完晚饭就没再回来,不过这也不稀奇。拉伯雷先生是位鳏夫,在校园山毗邻格里芬家的地方有幢大宅子,库根小姐很清楚,他并没有回家吃晚饭,而是去了戴尔酒吧,就着啤酒吃汉堡包。假如他到十一点还不回来(现在已经十一点过一刻了),她就自己取出现金抽屉里的钥匙锁门。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要是有人急需买药,那麻烦可就大了。

她有时挺怀念总在这会儿涌进店里的电影散场人潮,但那都是街对面北星影院拆除前的往事了——大家要冰激凌汽水,要果汁冻冰,要奶昔,约会的恋人手挽手,谈论家庭作业如何如何。累归累,但感觉很健康。那时候的孩子和露丝·克罗凯特这伙人不一样,不会成天窃笑,扭着屁股走路,牛仔裤紧得勒出内裤边——前提是她们穿了内裤。恋旧的情绪蒙蔽了库根小姐对那些往昔常客的真正感情(尽管她已经忘记了,但他们也曾让她恼火不已);门打开的时候,她热切地抬起头,希望来者是一九六四级的某位男生及其女友,想吃多加一份坚果的巧克力圣代。

但她见到的是一名成年男性,认识,叫不上名字。他拎着手提箱走向柜台,步态和头部动作帮助库根小姐认出了他。

“卡拉汉神父!”她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她这是第一次见到卡拉汉不穿神父袍服的样子。卡拉汉身穿黑色休闲长裤和蓝色条格布衬衫,像个普通的工人。

库根小姐忽然觉得害怕。卡拉汉的衣服很干净,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但他脸上有些异样的东西,不太对劲——

她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一天:母亲中风猝死(老一辈管这个叫休克),她从医院回到家中,把噩耗告诉自己的哥哥,得到的反应与现在的卡拉汉神父不无相似之处。神父形容枯槁,像是被宣判了死刑,眼神空洞而呆滞。他的神情中有一种消耗殆尽的感觉,库根小姐为他感到难过。神父嘴巴周围的皮肤颜色通红,仿佛受过刺激,像是刮胡子刮过了头,或者是用洗碗布擦了很长一段时间,想除掉什么污渍似的。

“我想买张汽车票。”他说。

没错,她心想,可怜的家伙,有亲近的人过世了,电话打到了他那个什么地方。

“没问题,”她说,“去哪儿——”

“第一班巴士?”

“去哪儿的第一班?”

“随便哪儿都行。”他答道。库根小姐的推测轰然倒塌。

“呃……我……让我看看……”她翻出时刻表,慌慌张张地读起来,“十一点十分有辆巴士,一路停靠波特兰、波士顿、哈特福德和纽约——”

“就这班了,”神父说,“多少钱?”

“乘多久——对不起,我是说,乘多远?”她慌得不知所措。

“一路到头。”神父用沉闷的声音答道,然后露出了笑容。库根小姐从没有在人类脸上见过这么可怖的笑容,她吓得浑身一抖。要是他伸手碰我,库根小姐心想,我就尖叫,叫得惊天动地。

“那—那—那就是到纽约市了,”她答道,“二十九块七毛五。”

他有些费劲地掏出臀袋里的钱夹,库根小姐注意到神父的右手扎着绷带。他把一张二十块和两张一块的钞票摆在库根小姐面前,库根小姐撕下最顶上一张票,不小心把整本空白车票都碰在了地上。等她捡起来,神父已经添上了另外五张一块钱的纸币和一堆硬币。

库根小姐以最快速度填好车票,但怎么快也不够快。她能感觉到神父死死地盯着自己。她给车票盖上戳,抢先推过柜台,免得碰到神父的手。

“卡、卡拉汉神父,你、你到外面等车好吗?我这儿过五分钟就要关门了。”她数也没数,甚至连看也没看,把纸币和硬币直接扫进现金抽屉。

“没问题,”他把票塞进胸前的口袋,眼睛望着别处说,“‘耶和华就给该隐立一个记号,免得人遇见他就杀他。于是该隐离开耶和华的面,去住在伊甸东边挪得之地。’库根小姐,这是《圣经》里的句子,是《圣经》里最令人痛苦的句子。”

“是吗?”她答道,“不好意思,您必须出去了,卡拉汉神父。我……拉伯雷先生在店后,马上就回来,他不喜欢——不喜欢我……我……”

“没问题。”神父说完,转身离开。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扭头望着库根小姐。库根小姐被那双呆滞的眼睛吓得直往后躲。“你住在法尔茅斯,库根小姐,对吗?”

“是的——”

“自己开车?”

“是的,当然是的。请您到外面等巴士——”

“今晚请尽快驾车回家,库根小姐,锁好车门,路上见到任何人都别停。任何人。就算是熟人拦车也别停。”

“我从不让人搭车。”库根小姐理直气壮地说。

“等你回到家,就别再靠近耶路撒冷林苑镇了,”卡拉汉继续说,他直勾勾地看着库根小姐,“林苑镇的局势现在恶化得很厉害。”

库根小姐怯生生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但请您去外面等巴士好吗?”

“行,好的。”

神父走了出去。

她忽然意识到药店有多么安静,静到无以复加的程度。除了卡拉汉神父,天黑后是不是没有来过别的客人?确实如此,一个也没有。

林苑镇的局势现在恶化得很厉害。

她走来走去,开始熄灭电灯。

27

黑暗更紧地拥抱着林苑镇。

十二点差十分,悠长而持续不断的喇叭声惊醒了查理·罗德斯。他在床上醒来,一下子坐得笔直。

他的巴士!

紧随其后的念头是:

那群小杂种!

孩子曾经干过这种事情,他认得他们,那些可恶的小爬虫。他们用火柴梗放过轮胎的气。他没看见究竟是谁干的,但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要去找那个天杀的胆小鬼校长,告迈克·菲尔布鲁克和奥迪·詹姆斯一状。他知道肯定是他们,不用看就知道。

罗德斯,你确定是他们吗?

我说的还能有错?

该死的懦夫先生什么也不敢做;必须要逼着他让他们休学。隔一个星期,那龟孙子会把他叫进办公室。

罗德斯,我们让安迪·加维暂时休学了。

嗯?没什么好奇怪的。他惹什么乱子了?

鲍勃·托马斯逮住他正在给巴士的轮胎放气。然后,他朝查理·罗德斯投来一个长而冰冷的威胁眼神。

好吧,就算真是加维而不是菲尔布鲁克和詹姆斯又怎样呢?他们俩总在一起东游西荡,让人见了就恶心,活该被人把卵蛋塞进绞肉机。

令人发狂的喇叭声从外面传来,电池行将耗尽,它靠最后一丁点电量继续叫着: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婊子养的。”他嘟囔着下床。他摸黑穿上裤子,开灯会吓走那些小兔崽子,那可不是他期待的结果。

还有一次,不知是谁在驾驶座上放了块牛粪,他当时也很清楚是谁干的。你能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来。这是战争期间他在补充兵营靠放哨学到的本领。他用自己的办法解决了牛粪事件。他把婊子养的小家伙一连三天在离家四英里的地方轰下车去。孩子最后哭着来找他。

我什么坏事也没干,罗德斯先生,为什么总把我赶下车?

把牛粪饼放在我的座位上也能叫什么坏事也没干?

不,那不是我干的。我向上帝发誓,不是我干的。

好吧,你也得承认他们很了不起,一个个都有本事能面带笑容、天真无邪地对自己的母亲撒谎,多半也都经常这么干。他又连着两个晚上把那孩子赶下车,那孩子终于以耶稣的名字坦白了。查理又把他赶下车一趟,人总得学着长大嘛。最后还是加油站的戴夫·费尔森开口,劝他放那孩子一马算了。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他套上衬衫,抓起靠在屋角的旧网球拍。耶稣在上,今晚他非得把几个小子的屁股揍开花才行。

他从后门出去,绕过屋子,摸到停放黄色大巴的地方。他觉得自己悍勇而冷酷,浑身是劲。在军队里,这种行为叫作“渗透”。

他在夹竹桃花丛后停下来,打量巴士车。很好,看见他们了,一群小崽子,夜色染黑的玻璃背后,有好几个颜色更暗的人影。他感觉到往日的那种血红色怒火,恨意宛如炽热的冰块,他把网球拍攥得更紧了,直到网球拍像调音叉似的在手里颤动。他们弄碎了车上的——六、七、八——八块玻璃!

他溜到巴士背后,沿着长长的黄色车身摸到乘客门旁。门打开着。他绷紧肌肉,忽然蹿上台阶。

“够了!待在原处!松开该死的喇叭,否则我就——”

坐在驾驶座上的孩子用两只手按住喇叭,他转过来,满脸狂野的笑容。查理觉得肚子里猛然一沉,险些呕吐。里奇·鲍定,他脸色惨白如被单,两眼仿佛两团黑炭,嘴唇呈宝石红色。

他的牙齿——

查理·罗德斯望向车内过道。

那是迈克·菲尔布鲁克吗?奥迪·詹姆斯吗?万能的主啊,格里芬家的孩子也在!哈尔和杰克,他们坐在靠后的位置上,头发上沾着干草。可他们不坐我这辆车啊!玛丽·凯特·格里格森和布伦特·坦尼肩并肩坐着。玛丽·凯特穿睡衣,布伦特的蓝牛仔裤前后颠倒,灯芯绒衬衫内外反穿,他像是忘记了该怎么自己穿衣服。

还有丹尼·格立克。可是——基督在上——他不是死了吗?死了好几个星期!

“你们,”他从麻木的嘴唇间挤出几个字,“你们这些孩子——”

网球拍从手中滑落。里奇·鲍定依然满脸疯狂的笑容,他拉了一下镀铬的手杆,关上折叠门,发出扑哧一下的排气声和砰地一下的碰撞声。

“不,”他努力戴上笑容,“你们这些孩子……你们搞错了。是我啊,查理·罗德斯。你们……你们……”他徒劳地咧嘴微笑,摇着头,伸出双手,让他们知道这不过是老查理·罗德斯的双手,是一双清白的手。他一步步后退,直到背脊顶住带色的宽幅挡风玻璃。

“不要。”他轻声说。

他们狞笑着围上来。

“求你们了。”

他们扑向了他。

28

安·诺顿死在医院里从一楼到二楼的短暂电梯旅程中。她颤抖了一下,嘴角淌出一缕鲜血。

“唉,”一名勤杂工说,“现在可以关掉警报器了。”

29

伊娃·米勒一直在做梦。

一场怪梦,不算噩梦。一九五一年,大火在无情的天空下肆虐燃烧。天空像倒置的瓷碗,在地平线附近呈淡蓝色,到头顶上变成炽烈冷酷的纯白色。太阳仿佛一枚发亮的铜币,在碗底释放光芒。到处都是辛辣的烟味;商业活动全部停摆,人们站在街道上眺望西南方的大沼泽,眺望西北方的森林。一整个早晨,空气中始终弥漫着烟雾,到了现在,下午一点,你已经能看见火焰如鲜亮的动脉般在格里芬家的牧场背后跃动。风持续刮着,火苗借着风势越过了一道屏障,雪花般的白灰不断落进夏日的小镇。

拉尔夫还活着,出发去拯救锯木厂。剧情有些混乱,因为爱德·克雷格陪在她身边,而她要到一九五四年秋天才第一次遇见爱德。

她隔着楼上卧室的窗户眺望大火,她赤身裸体。一双手从背后抚摸她,这是一双粗糙的棕色大手,抚弄她光滑而白皙的臀部,她知道那是爱德,尽管窗玻璃连他的鬼影子都没照出来。

爱德,她挣扎着想开口。现在不行,现在太早了,要到九年后才行。

但他的手却坚持不懈,滑到了她的腹部,一只手逗弄了一阵肚脐眼,随后两只手都移向上方,沉着自信、熟门熟路地握住她的双乳。

她想告诉爱德,他们站在窗口,街上的人一回头就能看见他们,但这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而爱德的嘴唇吻上了她的胳膊、她的肩头,然后贪婪而坚定地牢牢贴在她的脖子上。她感觉到爱德的牙齿,感觉到他在咬自己,吸吮、啃咬,汲取鲜血,她又想反抗:别留下唇印,拉尔夫会看见的——

但她不可能反抗,很快也就不想反抗了。她不再担心会有人回头看见他们:一个赤裸的女人,一个大胆的男人。

她的视线朦胧地投向火焰,这时爱德的嘴唇和牙齿又凑近她的脖子,烟非常黑,黑如夜色,遮住古铜色的炽热天空,把白昼变成黑夜;火焰在黑夜中移动,猩红色的枝蔓和花朵脉动着:深夜丛林,鲜花暴动。

黑暗中,小镇消失了,但烈火仍旧在黑暗中燃烧,幻化出万花筒般的迷人图形,最后仿佛勾勒出一张鲜血绘制的面容——鹰钩鼻,眼窝深陷,眼神冷酷,饱满而有个性的嘴唇,浓密的胡须遮住了一部分嘴唇,头发像音乐家似的从额头向后梳起。

“威尔士式橱柜,”一个淡漠的声音说,她知道说话的是那个人,“阁楼上的那个橱柜。我认为很合适。然后要把楼梯处理好……多做准备终归没错。”

声音消失了。火焰也退去了。

只剩下黑暗包裹着她,她在梦中或者正要开始做梦。她模糊觉得这将是一场漫长的美梦,底下却苦涩而没有光线,宛如忘川的河水。

传来另一个声音,这是爱德在说话。“来吧,亲爱的。起来,咱们得按照他吩咐的做事。”

“爱德?爱德?”

爱德俯视着她,这张脸不是用烈火勾勒出的,看起来异常苍白,空虚得奇怪。不过,她重新爱上了他……比以前更加爱他。她渴求他的热吻。

“来吧,伊娃。”

“爱德,这是做梦吗?”

“不……不是做梦。”

她有一瞬间很害怕,但恐惧感旋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明悟。与明悟一同到来的还有饥渴。

她望向镜子,但只在镜像里看见了卧室:空无一人,静寂寥廓。阁楼门上了锁,钥匙在衣橱最底下的抽屉里,不过没关系。他们已经不需要钥匙了。

伊娃和爱德仿佛两块暗影,从门扇与门框间的缝隙中钻了过去。

30

凌晨三点,血液黏稠,流动缓慢,睡眠正在最深沉时。人们或者对此刻的情况仍然不明就里,还在神赐的无知中安歇,或者已经陷入彻底的绝望,正在凝视自我。没有中间地带可供逃避。凌晨三点,宇宙这个老婊子卸去了浮华的妆饰,真正的她没有鼻子,还镶了一颗玻璃假眼。欢乐变得空虚而琐碎,仿佛爱伦坡笔下被红死病包围的城堡。厌倦摧毁了恐惧,爱是遥远的梦。

帕金斯·吉列斯皮拖着脚从办公桌走向咖啡壶,模样像是罹患消蚀性疾病的瘦猿猴。背后的桌面上,单人牌戏摆成时钟的形状。他听见黑夜中响起过几声惨叫,也听见了飘荡空中的刺耳喇叭声,有一次还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他没有因为任何响动而出门一探究竟。一想到那些他认为外面正在发生的事情,他皱纹丛生、眼窝深陷的脸显得极为痛苦。他脖子上戴着十字架、圣克利斯朵夫像章和和平像章。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戴这些东西,但它们确实能够让他安心。他心想:只要能熬过今夜,天一亮我就远走高飞,把警章和钥匙全留在架子上。

梅布尔·沃茨坐在厨房桌边,面前摆着一杯冷咖啡;多年来第一次拉下了窗户的遮光帘,第一次盖上了望远镜的镜头盖。六十年来,她第一次不想看见也不想听见外面发生的事情。夜晚充斥着致命的流言,但她连听也不想听。

比尔·诺顿接到一个电话(当时他妻子还活着),此刻正驾车赶往坎伯兰县医院,他面如木雕,毫无生气。雨下得更大了,雨刷不断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他尽量什么也不去思考。

镇上也有一些人既没有睡觉,也没有因为被感染了而醒着。大部分尚未遭受侵害的人都单身居住,在镇上没有亲戚和好友。他们中的很多人还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不过,那些醒着的人都点亮了家中所有的灯,开车穿过小镇的过路人(的确有几辆车经过,朝波特兰或者南边去)也许会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个镇子与一路上的其他小镇模样相仿,不少房屋却在死寂的深夜灯火通明,这给人以颇为奇异的感觉。过路人也许或放慢车速,盼望见到火灾或事故现场,但一无所获,只得加快车速,把这件事抛诸脑后。

有一点特别值得注意:耶路撒冷林苑镇那些醒着的人没有一个知道真相。有四五个或许有所怀疑,但他们的怀疑还很模糊,和三个月大的胎儿一样,尚未成形。尽管如此,他们也还是毫不犹豫地在衣橱抽屉、阁楼箱子或卧室首饰盒里翻出能找到的任何一个宗教象征物。他们不假思索地做了这件事情,就仿佛独自长途开车的人总会唱歌,自己却浑然不觉。他们慢慢地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身体像是变成了玻璃质地,一碰就碎;他们打开每一盏灯,他们不敢望向窗外。

最后这一点最重要,他们不敢望向窗外。

无论听见什么声响,猜到或许在发生多么可怕的灾祸,无论未知之物有多么恐怖,都还存在一件更加可怕的事情:直视蛇发女妖的面容。

31

声响以优雅而缓慢的速度刺入梦乡,就像钉子打进结实的橡木,穿透一根又一根纤维。雷吉·索耶刚开始还以为他梦见有人在做木工活,他半梦半醒的大脑唤起一段以慢镜头回放的记忆,那是一九六〇年,布莱恩特池塘边,他和父亲往他们正在修建的简易小屋上钉墙板。

记忆淡出,化作混乱的念头:他并没有做梦,而是真的听见榔头在敲打。不辨方向的困惑稍纵即逝,他惊醒过来:有人在用节拍器般的精确频率用拳头擂击前门。

他立刻望向邦妮,邦妮侧躺着,身体在毛毯底下形成S形的隆起。视线随后落在闹钟上:四点一刻。

雷吉从床上起来,悄悄走出卧室,随手关好门。他打开门厅的灯,走向正门,随即又停下。他感到毛骨悚然。

索耶侧着头,默不作声,好奇地看着前门。谁也不会在凌晨四点十五分敲门。假如家里有人死了,肯定会打电话通知,绝不可能直接跑来敲门。

一九六八年他在越南待了七个月,那年对在越南的美国青年来说异常艰难,他目睹过战争场面。在那些日子里,从睡梦中醒来和打响指或开灯一样突然;前一分钟你睡得像块石头,下一分钟你就在黑暗中清醒无比。刚回到美国,这个习惯就消失了,尽管他从未告诉过其他人,但他对此颇为自豪。耶稣在上,他不是机器。揿下A按钮,小伙子就醒了,揿下B按钮,小伙子就去杀几个亚洲佬。

然而此时此刻,没有任何警兆,睡眠带来的晕眩和糊涂宛如蛇蜕般落地,他感觉到阵阵寒意,心惊胆战。

外面有人。多半是布莱恩特家那小子,喝多了扮硬汉子,打算为那个骚货拼个你死我活。

他摸进客厅,走向假壁炉旁的枪架,他没开灯,靠触觉就知道该怎么走。他取下霰弹枪,打开枪膛,黄铜弹壳暗暗地反射着走廊灯光。他回到客厅门口,把脑袋探进门厅。敲打声依然如故,有规律但无节奏。

“请进。”雷吉·索耶叫道。

捶门声停止了。

隔了很长一段时间,门把手开始极为缓慢地转动,最后终于拧到了头。门打开了,站在那里的正是科里·布莱恩特。

雷吉觉得心脏有一瞬间停止了跳动。布莱恩特还穿着雷吉把他赶出门那天的衣服,但衣服现在变得又脏又破。裤子和衬衫上挂着树叶,横贯额头的一道污泥衬托出他的脸色是多么苍白。

“就站在那儿,”雷吉举起霰弹枪,扳开保险,“这次枪上膛了。”

科里·布莱恩特却还是沉重地向前走,双眼漠然地盯着雷吉的脸,这个表情比憎恨更加可怖。他探出舌头,舔舔嘴唇。他的鞋子粘着厚实的烂泥,和上雨水,变成了黑色的凝胶,前进时在门厅地板上滴下一团团土块。他的步态显得格外冷酷无情,光是看着都能感觉到他的慈悲心匮乏到了冰冷而可怖的境地。覆满泥土的双脚重重地踏着地板。命令无法让他停下,祈求不能让他收手。

“再走两步,我就轰烂你的脑袋。”雷吉说,语气僵硬而冷淡。这家伙的状态比醉酒更可怕。他脑子出了问题。雷吉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他将不得不对科里开枪。

“停下。”他用随便但粗暴的语气说。

科里·布莱恩特没有停下,视线锁定雷吉的面部,眼神比驼鹿标本更死气沉沉和呆滞。他的两脚在地板上踏出庄重的步点。

邦妮在他背后尖叫起来。

“回卧室去。”雷吉说。他走进走廊,站在邦妮和科里之间。布莱恩特与他只有两步之遥,伸出软呼呼的苍白手掌,想抓住史蒂文斯霰弹枪的一对枪管。

雷吉同时扣动两道扳机。

回荡在狭窄走廊里的枪声不啻平地惊雷。枪管中吐出火苗,火药燃烧的刺鼻气味迎面而来。邦妮喊得撕心裂肺。科里的衬衫随之碎裂,被熏黑了,与其说是打了个窟窿,不如说是分崩离析。然而,尽管衬衫破碎,纽扣被打散了,他鱼肚白颜色的胸膛和腹部却毫无伤痕。雷吉看得目瞪口呆,他感觉科里的身体根本不是血肉之躯,而是如纱罗窗帘般缥缈的东西。

科里一巴掌拍飞了他手里的霰弹枪,比抢夺儿童手里的东西还轻巧。科里抓住他,以足以撞碎牙齿的巨大力量把他扔出去。他摔在墙上,双腿不肯继续支撑身体,他头晕目眩地跌倒在地。布莱恩特从他身旁走向邦妮。邦妮蜷缩在门口,眼睛却紧盯科里的脸,雷吉在邦妮的眼神里看到了激情。

科里扭头对雷吉咧嘴一笑,笑容既热烈又恍惚,就像沙漠里的牛头盖骨对游客露出的笑容。邦妮伸出颤抖的双臂。恐惧和欲望交错掠过她的面容,仿佛阳光与阴影。

“亲爱的。”她说。

雷吉尖叫起来。

32

“哎,”巴士司机说,“老兄,哈特福德到了。”

卡拉汉隔着宽阔的偏振玻璃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第一缕晨光使它显得愈加陌生。此刻的林苑镇,他们都正在返回各自的巢穴。

“我知道。”他说。

“停车休息二十分钟,不下去吃个三明治?”

卡拉汉用缠着绷带的手哆哆嗦嗦地摸出钱包,险些失手把钱包掉在地上。真奇怪,烧伤的手似乎已经不疼了;只是感到麻木。假如他能感觉到疼痛,情况也许还更好一些。疼痛至少是真实的。死亡的滋味还留在嘴里,那是烂苹果似的粉乎乎的鲁钝滋味。就这样吗?是的,但已经足够糟糕的了。

他拿出一张二十块的钞票递给司机:“帮我买瓶酒行吗?”

“先生,规定——”

“零钱你留着。一品脱威士忌就行。”

“我可不希望有人在我车上撒酒疯,先生,两小时后就到纽约了。到了纽约,你要喝什么都行。随便你挑。”

朋友,我觉得你说得不对,卡拉汉心想。他再次低下头,看钱包里还有多少钱。一张十块,两张五块,一张一块。他把十块也拿出来,用缠着绷带的手连同二十块一起递过去。

“一品脱威士忌就行,”他说,“零钱还是归你。”

司机的视线从三十块钱移到对方深陷的深色眼睛上,有一个恐怖的瞬间,他以为自己正在和活生生的骷髅头说话,而这个骷髅头都忘了该怎么露出笑容。

“三十块买一品脱威士忌?先生,你简直疯了。”但他还是接过钞票,走向空荡荡的巴士前端,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钱已经不见踪影。“千万别给我撒酒疯,我可不希望有人在我的巴士上撒酒疯。”

卡拉汉像小男孩接受应得的斥责那样使劲点头。

巴士司机又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转身离开。

廉价酒就行,卡拉汉心想。能烧烧舌头,在喉咙里冒冒泡就行。能驱走那种淡乎乎的甜味就行……至少能减轻那种味道,直到他找到可以大喝特喝的地方为止。喝啊,喝啊,喝啊喝——

这一刻,他以为自己会崩溃,会开始哭泣。但他没有眼泪。他感到异常干涸,彻底干涸。剩下的只有……那种味道。

司机先生,快点儿。

他继续望向窗外。街对面,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坐在门廊露台上,脑袋埋在双臂之中。卡拉汉一直望着那个男孩,但到巴士重新上路,男孩也没有动过一下。

33

本感觉到一只手按在他的胳膊上,于是昏沉沉地醒来。马克附在他的右耳旁,轻声说:“天亮了。”

他睁开眼睛,眨了两次,清除眼睛里的黏液,望向窗外的世界。黎明穿过不大不小始终不断的秋雨偷偷降临。环绕医院北侧草绿色建筑的树木已经脱去了大半叶子,灰色天空映衬下的黑色树枝看似某种未知语言的字母。30号公路蜿蜒出镇,向东方延伸,如海豹皮一般闪着光泽;一辆车经过,尾灯依旧亮着,在碎石路面上留下了不吉利的红色倒影。

本站起身,环顾四周。麦特还在睡觉,胸膛起起落落,呼吸有规则,但很浅。吉米在病房里的另一张躺椅上,也在睡觉。他的两颊长出了不符合医生仪容的胡须茬,本用手掌摸摸自己的脸——有点扎手。

“该出发了,对吧?”马克问。

本点点头。他想到即将开始的这一天和它蕴含着的丑恶事物,连忙把这个念头抛到脑后。想挺过今天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不去思考超过十分钟以后的事情。他望向男孩的脸,他见到的冷漠和急切让他感到难过。他过去摇醒吉米。

“啊!”吉米叫道,他在椅子里扑腾,就像游泳运动员冲出深水。他的脸在抽搐,眼睛忽闪着睁开,其中一时间只有纯粹的恐惧。他望向两人,视线中缺乏理性成分,没有认出他们是谁。

随后他认出了他们,身体放松下来:“噢,做梦。”

马克点点头,表示完全理解。

吉米望向窗外,说“白天了”的语气如同吝啬鬼谈论金钱。他起身走到麦特身旁,拿起麦特的手腕把脉。

“他没事吧?”马克问。

“我觉得比昨天夜里好了些,”吉米说,“本,我建议咱们三个走货梯离开医院,免得昨天夜里有人注意到马克。越少冒险越好。”

“伯克先生一个人没问题吗?”马克问。

“我认为可以,”本说,“咱们必须相信他能随机应变。巴洛最大的愿望恐怕就是再困住我们一天。”

三个人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乘货梯下楼。七点一刻,厨房忙着准备供应早晨。一位厨师抬起头,挥挥手,说了声:“医生,你好。”其他人谁也没和他们说话。

“先去哪儿?”吉米问,“布罗克街学校?”

“不行,”本说,“下午之前人太多。马克,小学生几点钟放学?”

“两点。”

“到时候白昼还剩下不少时间,”本说,“先去马克家。木桩。”

34

接近林苑镇,吉米的别克车里笼罩上了几乎触手可及的恐惧气氛,三个人的对话也变得时断时续。看见“12号公路,耶路撒冷林苑镇,坎伯兰市,坎伯兰县”的巨大绿色反光标记牌,吉米拐下高速公路,本回忆起这正是他和苏珊初次约会后回家的路线——那天她想看有追车戏的惊险片。

“越来越糟糕了,”吉米的娃娃脸显得苍白、恐惧而愤怒,“基督啊,几乎都能闻得到。”

的确闻得到,本心想,尽管这股气味更多是精神而非物质的:是来自坟墓的心灵风暴。

十二号公路近乎荒弃。他们在路上经过了文·普林顿的送奶车,车子停在路边,里面没人,引擎还在空转,本先检查了车厢,然后进驾驶室关掉了发动机。回来时吉米投来探询的眼神,本摇摇头。“他不在。引擎灯亮着,汽油差不多烧完了。空转了好几个钟头。”吉米用握紧的拳头捶了一下大腿。

进了镇子,吉米用轻松得几近荒谬的语气说:“看,克罗森的店还开着。”

确实如此。米尔特在店门口整理报纸架上的塑料盖帘,莱斯特·希尔维乌斯穿着黄色雨衣,站在他的身旁。

“那帮人的其他几个都不见了。”本说。

米尔特望向他们,挥挥手,本觉得他在两人脸上看见了因压力而生的皱纹。“休息”标记仍旧摆在福尔曼殡仪馆的门内。五金店也关门歇业,斯潘塞的店上了锁,里头黑洞洞的。餐厅开着门;开过餐厅,吉米在那家新开的店铺前停下别克车。橱窗上只有一行朴素的鎏金小字:“巴洛与斯特莱克—优质家具”。正如卡拉汉所说,门上贴着一张手写的告示,他们立刻从前一天收到的信件中认出了那个优雅的笔迹,告示上写着:“歇业,待通知”。

“为什么在这儿停车?”马克问。

“尽管不太可能,但还是值得一看,他也许就躲在店里,”吉米说,“这儿太显而易见,他说不定会认为我们会忽视。另外,海关人员常常会在检查过的箱子上做标记,用粉笔写个‘可’。”

三个人绕到店背后,本和马克弓着背挡雨;吉米隔着外套用手肘击破玻璃,他们爬进室内。

屋里空气腐臭难当,这个房间像是密闭了几个世纪而非几天。本把脑袋伸进陈列室,但那里没有可供躲藏的地方。装饰很简单,没有证据表明斯特莱克有补货的念头。

“快过来!”吉米哑着嗓子叫道,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吉米和马克站在一个长板条箱前,吉米用榔头的爪端撬开了一条缝。往里看,他们能辨认出一只苍白的手和一片黑色的袖子。

本想也没想就对板条箱发动了攻势。吉米则在另外一段用榔头乱撬。

“本,”吉米说,“当心别割破自己的手,你——”

本充耳不闻。他扳断一根根木板,无视铁钉和木屑。抓住他了,抓住那狡诈的夜行动物了,他要用木桩钉穿他的胸膛,就像对待苏珊那样,他要——

再扳断一块廉价木板,惨白如月色的死者脸孔赫然出现在眼前:是迈克·莱尔森。

房间里一时间陷入彻底的静寂;三个人一起吐出一口气……仿佛一阵轻风吹过房间。

“现在怎么办?”吉米问。

“先去马克家。”本答道。失望磨钝了他的声音。“我们知道他在哪儿。但咱们连一根尖木桩都没有。”

他们把碎木条随便堆回原处。

“让我看看你的手,”吉米说,“在流血。”

“有空再说,”本答道,“咱们走。”

他们从店背后绕出来,他们没有说,但都很高兴能回到开阔的空间之中,吉米开着别克车沿乔因特纳大道前行,驶入小镇的一片居住区,这儿离萧条的商业区不远。尽管谁也不愿意,但他们终究还是来到了马克家。

皮特里家的环形车道上,卡拉汉神父的旧轿车停在亨利·皮特里漂亮的平托敞篷小车旁边。看见这些,马克深吸一口气,转开视线。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我没法进去,”他喃喃道,“很抱歉,我就在车里等着吧。”

“马克,没什么好抱歉的。”吉米说。

他停好车,关掉发动机,率先下车。本犹豫了一下,然后按住马克的肩头:“能撑得住吗?”

“当然。”话虽如此,但马克看起来并不怎么好。他的下巴在颤抖,两眼目光呆滞。他忽然扭头看着本,眼中的呆滞一扫而空,纯粹的痛苦取而代之,他的眼睛满含热泪。“把他们盖起来,行吗?要是他们死了,就把他们盖起来。”

“当然可以。”本说。

“这样最好,”马克说,“我父亲……他能成为一位非常成功的吸血鬼。假以时日,也许会和巴洛同样出色。他……他只要肯努力,什么事情都做得好。也许太好了。”

“别多想了。”本说,这几个字才离开嘴唇,他就痛恨起了它们的毫无说服力。马克抬起头,看着他,无力地笑了笑。

“木柴堆在屋后,”马克说,“用我父亲放在地下室的车床加工会很省事。”

“行,”本说,“放轻松,马克,尽量放轻松。”

但孩子已经移开了视线,正在用胳膊擦眼睛。

本和吉米走上后门台阶,进入室内。

35

“卡拉汉不在。”吉米冷淡地说。他们搜遍了整幢屋子。

本逼着自己说:“巴洛肯定抓住了他。”

他望着手里断裂的十字架,昨天它还挂在卡拉汉的脖子上。这是他们找到的神父留下的唯一线索。十字架扔在皮特里夫妇的尸体旁,他们都已经死透了。两个人的头部撞在一起,受到的巨大冲力击碎了颅骨。本回忆起格立克夫人展示过的超乎寻常的力量,感到有些恶心。

“来吧,”他对吉米说,“盖上他们的尸体。我答应过的。”

36

他们卸下客厅沙发的防尘罩,盖住两个人的尸体。本尽量不去看也不去想他们正在干什么,但这是不可能的。尸体盖住了,一只手(指甲修剪得很优雅,涂着指甲油,显然属于琼恩·皮特里)从图案华丽的防尘罩底下伸出来,他用脚趾把它顶到罩单底下,竭尽全力才控制住翻江倒海的胃部。你无法否认罩单下的形状属于尸体,不可能认错,这让他想起越战的新闻照片——战场上的死亡,士兵抬着可怖的重负,黑色橡胶袋荒谬地像是高尔夫球杆袋。

他们走向地下室,各自抱了一捧黄巨盘木劈柴。

地窖曾是亨利·皮特里的领地,完全反映了他的人格:工作区的顶上用一根线挂着三盏高瓦数的照明灯,宽边金属灯罩使得强烈的光线垂直落在工具上:刨床、竖锯、台锯、车床、电动砂光机。本注意到他死前正在搭鸟舍,大概打算隔年春天放在后院里,所依据的蓝图整整齐齐地摆在台子上,用机制的金属镇纸压住四个角。他的活儿做得不赖,尽管平淡无奇,但现在永远也不可能完成了。地板扫得很干净,空气中飘着一股引人怀旧的锯末味道。

“根本行不通。”吉米说。

“我知道。”本说。

“木柴。”吉米嗤之以鼻,松开胳膊,怀里的木头轰的一声砸在地上。木柴像抽棍游戏用的木棍一样滚得到处都是。他爆发出歇斯底里的高亢大笑。

“吉米——”

吉米的笑声如钢琴线的锯齿,切断了本阻止他狂笑的想法。“我们抱着亨利·皮特里后院里的堆柴出发,去镇上结束这场灾难。椅子腿或者棒球棒不行吗?”

“吉米,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

吉米盯着他,显然在竭力控制住自己。“了不起的寻宝游戏,”他说,“向查尔斯·格里芬的北牧场内走四十步,看大石头底下有什么。哈,耶稣在上,咱们可以逃出小镇。也只能这样了。”

“你想退出?真的这么想?”

“不。可是,本,这不是今天一天干得完的,非得下手的话,要几个星期才找得到他们所有人。你能忍受得了吗?你能忍受住……把你对苏珊做的事情重复一千遍吗?把他们从壁橱里、从臭烘烘的藏身之处里揪出来,他们尖叫挣扎,你却要把木桩钉进他们胸口,压碎他们的心脏?你能坚持做到十一月而不发疯吗?”

本开始考虑,却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完全不能想象。

“我不知道。”他答道。

“还有,那孩子怎么办?你认为他能承受吗?他会被直接送进该死的疯人院。麦特也会送命,我向你保证。等州警开始侦察,想弄明白撒冷林苑镇究竟出了什么事,咱们该怎么办?咱们拿什么回答他们?‘不好意思,先让我钉死这个吸血鬼’?本,这个答案怎么样?”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一路上咱们哪儿有空停下来想这些?”

他们同时意识到他们在互相吼叫,鼻尖都要贴在一起了。“哎,”吉米说,“哎。”

本垂下视线:“对不起——”

“不,是我不好。我们受到的压力太大……巴洛无疑会说现在的情况是‘最后较量’。”他用一只手捋着头发,毫无目标地四下张望。他看见皮特里的蓝图旁的某件东西,眼睛陡地一亮,他伸手拿起来:一支黑色油性笔。

“也许这是最好的办法。”他说。

“什么?”

“本,你留在这儿,开始削木桩。既然非做不可,那咱们就做得科学一些。你是生产部门。马克和我是研发部门。马克和我走遍全镇找他们。我们肯定能找到,就像找到迈克那样。我用笔在他们的所在地做标记。然后明天咱们一起钉木桩。”

“他们发现标记后搬走怎么办?”

“我认为不可能。格立克夫人看起来根本没多少理智。我认为他们更多靠本能而非意识行动。过一段时间,他们也许会变得聪明,寻找更好的地方躲藏,但我认为刚开始的时候,杀他们就像开枪打桶里的鱼一样容易。”

“为什么不让我去?”

“因为我认识这个镇子,镇子也认识我——就像他们认识我老爸。林苑镇上还活着的人今天都会躲在家里。假如是你敲门,他们肯定不会开门。如果是我,大多数人会开门。我知道不少能躲藏的地方,知道那群酒鬼都住在大沼泽里的哪儿,知道每条烂泥小路都通往何方。而你不知道。会操作车床吗?”

“会。”本答道。

吉米的看法无疑很正确。他不需要出去面对他们了,因此产生的宽心感使得他非常内疚。

“那好,就这么办。现在已经是下午了。”

本转身走向车床,但又停了下来:“能等半个小时吗?给你做五六根木桩带在身边。”

吉米踌躇片刻,继而垂下视线:“呃,我想明天……还是明天……”

“好,”本说,“那就去吧。三点左右回来行吗?学校到时候肯定没什么人了,咱们可以进去搜查一番。”

“没问题。”

吉米离开皮特里的工作区,开始上楼梯。有件事情——一个不成形的念头,或者只是一丝灵感——促使他转过身。吉米望向地下室另外一头,本在明亮的灯光下忙碌,他头顶上的三盏灯直直地排成一列。

是什么来着?那个念头消失了。

他走回去。

本关掉车床,看着他:“还有话要说?”

“没错,”吉米说,“就在我的舌头尖上,但就是说不出来。”

本挑起眉毛。

“站在楼梯上回头看你的时候,我忽然有个什么念头。但现在想不起来了。”

“重要吗?”

“我不确定。”他精神恍惚地拖着脚走了两步,希望能找回当时的想法。和本在工作灯底下俯身操作车床时的景象有关。没有用,越是思考,那个念头就显得越遥远。

他再次爬上楼梯,停下来又回头看了一眼。这幅景象熟悉得让人心慌,但灵感就是不肯浮现。他穿过厨房,走向别克车。雨已经变小,现在只是蒙蒙细雨。

37

弯道区的拖车场,罗伊·麦克杜格尔的车横在车道中间。今天是工作日,看见车子停在那里,吉米不禁做出了最坏的设想。

他和马克下车,吉米拎着出诊包。两人爬上台阶,吉米按了几下门铃。门铃不响,他转而敲门。麦克杜格尔的拖车,还有二十码开外的另一辆拖车,里面都没有人对敲门声做出任何回应。那幢拖车房屋的车道上也停着一辆轿车。

吉米试了试防风外门,门上了锁。“车后座有榔头。”他说。

马克去拿来榔头,吉米砸碎门把手旁的玻璃,伸手进去开锁。内门没锁。两人走进室内。

他们立刻认出了那股味道,吉米觉得连鼻翼都想蜷缩起来,把那股味道关在外面。气味不如马斯滕老宅的地下室里强烈,但令人厌恶的实质毫无区别——那是腐烂和死亡的味道,是某种湿乎乎的腐败臭味。吉米不禁想起小时候的经历,他和小伙伴们在春假时蹬着自行车去捡积雪消融后露出的可回收的啤酒和软饮料瓶子。他在其中一个瓶子里(橘子汽水瓶)见到一只腐烂的小田鼠,田鼠被甜水吸引着钻进瓶子,却没法再钻出去了。他闻到了一丝透出来的气味,立刻转身大吐特吐。现在这股味道与其异常相似:发腻的甜味和腐烂的酸臭混在一起酵藏许久。他感到胃里的东西直往上翻。

“他们在这儿,”马克说,“在这儿什么地方。”

两人有条不紊地搜查这套住宅:厨房、用餐角、客厅、两间卧室。他们一边走,一边打开每个橱柜。吉米以为他们能在主卧室的壁橱里找到什么,但那儿只有一堆脏衣服。

“没有地下室吗?”马克问。

“没,但也许有个矮地窖。”

他们绕到屋后,在廉价的混凝土基底上发现了一扇向内开启的小门。门上有一把旧挂锁。吉米挥起榔头,五下砸坏了挂锁,他伸手推开这扇半翻板活门,味道如巨浪般扑面而来。

“找到他们了。”马克说。

向内窥视,吉米看见三双脚,它们摆成一排,就像战场上的尸体。一双穿工装靴,一双穿针织卧室拖鞋,第三双脚非常小,没穿鞋。

好一个合家欢,吉米几近疯狂地心想。《读者文摘》,需要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见踪影?非现实感淹没了他。婴儿,他想,我们该怎么处理一个小婴儿呢?

他用黑色油性笔在翻板门上打了个标记,捡起被破坏的挂锁。“咱们去隔壁。”他说。

“等等,”马克说,“让我拖一个出来。”

“拖……?为什么?”

“也许白昼能杀死他们,”马克说,“也许不用木桩也能行。”

吉米感觉到了希望:“对,不错,哪个?”

“婴儿不行,”马克立刻答道,“男人,你抓一只脚。”

“没问题。”吉米说。他嘴里干得像是咬着棉花,吞口水时咽喉里传来咔哒一声。

马克趴倒在地,匍匐着钻进去,飘进地窖的落叶在身下噼啪碎裂。他抓住罗伊·麦克杜格尔的一只工装靴,使劲向外拽。吉米尽量克服幽闭恐惧感,也蠕动着爬到他身边,低矮的穴顶刮疼了他的脊背。他抓住另一只脚,和马克一起用力,把罗伊拖进了渐小的细雨和白色的天光之中。

接下来的事情可怕得让人难以忍耐。光线刚落到罗伊·麦克杜格尔身上,他就开始扭动,仿佛被打扰了睡眠的普通人。蒸汽和水雾从毛孔中冉冉升起,皮肤变得松垂和发黄。眼球在薄薄的眼睑后转动。双脚缓慢而恍惚地踢动潮湿的落叶。上嘴唇弯曲向后卷起,露出尖锐的上犬齿——它们就像德牧或苏牧这些大型犬类的牙齿。他的手臂缓缓挥舞,双手不停攥紧又松开;一只手擦过马克的衬衫,马克吓得往后一缩,厌恶地惊叫一声。

罗伊翻个身,慢慢爬回矮地窖里,双臂、两膝和面部在被雨浇软的腐殖质中犁出几条沟纹。吉米注意到自从光线照在身体上,麦克杜格尔就开始了断断续续的陈—施氏呼吸[55];等他完全爬回暗处,症状旋即消失。身体也不再喷出水雾。

爬回原先的休息处,麦克杜格尔又翻个身,重新一动不动地躺着。

“关上门,”马克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求你了,关上门。”吉米关上活门,尽量将挂锁固定在原处。麦克杜格尔的身体在潮湿、腐烂的落叶中蠕动,就像一条茫然的毒蛇,这幅景象烙印在他脑海中。他不认为这幅景象还有可能从记忆中消失,就算他活到一百岁也一样。

38

两人在雨中颤抖,面面相觑。“隔壁?”马克问。

“是的,从逻辑上说,麦克杜格尔一家首先袭击的肯定是他们。”

吉米和马克走过去,这次在前院就闻到了指点方向的腐烂味道。门铃下的名字是埃文斯。吉米点点头。戴维·埃文斯及其家人。他在盖茨瀑布的西尔斯百货工作,任汽车销售部门的机修工。几年前吉米给他看过囊肿之类的小病。

他们家门铃没坏,但同样无人应门。他们在床上找到了埃文斯夫人,两个孩子睡在另一间卧室的双层床上,孩子穿着维尼熊角色的相同睡衣。寻找戴夫·埃文斯用的时间比较多,他把自己藏在了小车库后尚未建成的储物空间里。

吉米在前门和车库门上各画一个圈,又在圈里打了勾。“咱们干得不错,”他说,“二比二。”

马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能等我一两分钟吗?我想洗洗手。”

“没问题,”吉米答道,“我也想洗手。埃文思一家大概不会介意咱们借用一下洗手间。”

两人走进拖车,吉米在客厅找了把椅子坐下,闭上眼睛。没过几秒钟,他就听见马克打开了洗手间里的水龙头。

变暗的眼睑内侧仿佛银幕,他看见了殡仪馆的工作台,看见了盖着玛乔丽·格立克尸体的罩单开始颤动,看见了她的手垂落下来,在空中跳着优雅的足尖舞步——他睁开双眼。

这辆拖车保养得比麦克杜格尔家像样,房间干净得多,主人更加用心。他没见过伊文思夫人,但她显然颇以自己的住处而自豪。死去孩子的玩具整整齐齐地堆在一间小储物室里,那个房间在活动房屋制造商的宣传小册子里多半称作洗衣房。可怜的孩子,希望他们在还能够享受阳光的时候曾经玩得开心。玩具里有一辆三轮小车,有几辆塑料玩具大卡车、一套玩具加油站和一辆带滚轮的履带坦克车(两个孩子肯定为此打过架),还有一张玩具桌球台。

他的视线刚转开,但又立刻转了回去,他瞪大双眼。

蓝色粉笔。

一排三盏聚光灯。

人们在明亮的灯光下绕着绿色桌台走动,瞄准,拍掉指尖的蓝色粉笔灰——

“马克!”他大叫道,在椅子上直挺挺地坐起来。“马克!”马克没穿衬衫就跑出卫生间,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39

两点半,麦特教过的一名学生(一九六四级,文学得A,写作得C)路过医院,上来探望他,议论了几句堆得到处都是的晦涩读物,问麦特是不是想拿神秘学的学位。麦特记不清他到底叫休伯特还是哈罗德了。

这位休伯特或哈罗德走进病房时,麦特正在读一本名叫《奇异失踪事件》的书,他倒是不反对有人帮他分分神。尽管知道几位同伴必须在三点后才能进入布罗克街学校,但麦特已经在等待电话铃声了。他特别想知道卡拉汉神父的下落。虽然他经常听人说医院里时间过得特别慢,然而白昼逝去的速度快得让人悚然心惊。他感觉到大脑里雾蒙蒙的,运转迟缓——毕竟年纪不饶人。

他正在读佛蒙特州妈姆桑镇的历史,于是向这位休伯特或哈罗德讲起这段往事。他之所以对妈姆桑镇的历史格外感兴趣,是因为他认为假如他没猜错,那里很可能就是林苑镇遭遇的厄运的先行者。

“所有人都失踪了,”他告诉休伯特或哈罗德,后者很有礼貌地听着,但难以掩盖心里的厌烦。“北佛蒙特州内陆小镇,走2号州际公路和佛蒙特19号公路可到。根据一九二〇年的人口普查,常住人口为三百一十二人。一九二三年八月,家住纽约的一位女士担心起来,因为她姐姐两个月没写信给她了。她和丈夫开车过去,就是他们首先将故事爆给了媒体,不过我猜附近地区的居民大概早就知道了失踪事件。她姐姐和姐夫连同妈姆桑的所有居民,全都失踪了。房屋和谷仓都立在原处,有一家的晚餐甚至还摆在桌上。这起事件在当时轰动一时。我恐怕是肯定不敢在那儿过夜的。书的作者声称附近镇子的居民讲了很多古怪故事……闹鬼,魔怪,诸如此类。有几个位置偏僻的谷仓上画着辟邪符号和巨大的十字架,直到今天依然如此。你看,这是百货商店、加油站和饲料谷物店的照片——算是妈姆桑的商业中心。你认为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休伯特或哈罗德礼节性地看着这张照片。仅仅是个普通小镇,有几间商店和一些房屋。部分建筑已经开始坍塌,估计是被冬天积雪压坏的。这幅景象有可能出现在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镇子上。假如你驱车穿镇而过,时间只要过了八点,人行道边的商店就都关门打烊了,你根本不知道镇子里还有没有活人。老先生恐怕是老得糊涂了。休伯特或哈罗德想起他的一位老姨母,老太太去世前最后两年越来越坚信女儿杀了她的宠物鹦鹉,而且做成肉馅喂给她吃。老人免不了有怪念头。

“很有意思,”他说着抬起头,“可是我不觉得……伯克先生?伯克先生,怎么了?你……护士!喂,护士!”

麦特的眼神变得异常呆滞。他一只手紧抓住最顶上一层床单,另一只手按住胸口。他脸色苍白,前额凸出一根青筋,血管拼命搏动。

太早了,他心想。不行,太早了——

疼痛如怒涛般袭来,把他推进黑暗的深渊。他模糊地想道:当心最后一级台阶,能害死人。

然后就是永无止境的坠落了。

休伯特或哈罗德跑出病房,撞翻了他坐的椅子和一摞书籍。护士匆匆赶来,也几乎跑了起来。

“是伯克先生。”休伯特或哈罗德告诉她。他手里还拿着那本书,手指插在佛蒙特州妈姆桑镇那一页上。

护士轻轻点头,走进房间。麦特躺在那里,头部有一半搁在床沿上,两眼紧闭。

“他——?”休伯特或哈罗德战战兢兢地问,这一个字就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疑问句。

“是的,我想是的。”护士答道,与此同时,她揿下按钮召唤急救小组。“请您回避一下。”

情况已经明朗,她恢复了冷静,甚至有点怀念她还没吃完的午饭。

40

“但林苑镇没有台球馆,”马克说,“最近的一家也在盖茨瀑布,他难道会躲在那儿?”

“不可能,”吉米说,“我认为不可能。然而有些人家里装了台球桌或斯诺克桌。”

“嗯,我知道。”

“不止如此,”吉米说,“我几乎能想到具体的位置。”

他往后靠了靠,闭上双眼,用双手盖住眼睛。还有其他线索,他在脑海里把它和塑料联系在一起。为什么是塑料?那地方有塑料玩具和野餐用的塑料器皿,有冬天拿来盖船的塑料帘子——

一幅图像忽然出现在脑海里:一张台球桌,宽大的塑料防尘罩盖着台面;音轨让图像变得更加完整,画外音在说:确实该在这东西长霉或坏掉前卖掉,爱德·克雷格说它也许会长霉,可这毕竟是拉尔夫……

他睁开眼睛。“我知道他躲在哪儿了,”他说,“我知道巴洛的下落了。他在伊娃·米勒寄宿公寓的地下室里。”必定如此,他完全相信。他认为这是不容辩驳的事实。

马克的眼睛顿时一亮:“咱们去找他。”

“等等。”

他走到电话旁,翻开号码簿,找到伊娃的号码,飞快地拨过去。电话铃响了又响,但没人接。十声,十一声,十二声。他把话筒放回底座上,感到惶恐不安。伊娃的寄宿公寓至少有十名房客,以退休老人为主。按理说总会有人接电话的。在这件事情发生前,总会有人接听电话的。

他看看手表。三点一刻,时间在迅速流逝。

“咱们走。”他说。

“本呢?”

吉米语气冰冷:“没法打电话,你家的电话线断了。咱们直接去伊娃家,要是弄错了,白天剩下的时间也够用。要是没弄错,就回去叫上本,一起给那家伙的生命画上句号。”

“让我穿好衬衫。”马克转身沿走廊跑向卫生间。

41

本的雪铁龙车还停在伊娃的停车场里,现在盖满了湿乎乎的落叶,叶子来自为这片碎石场地遮阴的榆树。雨停了,正在刮风。写着“伊娃寄宿公寓”的标牌在灰色的下午光线中吱吱嘎嘎地摇摆。屋子静得诡异,像是在等待什么,吉米联想到某些东西,感到毛骨悚然。这里真像马斯滕老宅,不知有没有人在里面自杀过。伊娃肯定知道,但他不认为伊娃会跟他谈话……再也不会了。

“太完美了,”他大声说,“在本地的寄宿公寓盘踞下来,然后让你的孩子包围着你。”

“你确定不需要叫上本?”

“等等再说。咱们走。”

两人下车,走向前门廊。

风拉扯衣服,弄乱了头发。屋子的遮光帘全都拉上了,阴郁的气场笼罩着他们。

“能闻到吗?”吉米问。

“能,比别处都浓。”

“准备好了?”

“好了。”马克坚定地说。“你呢?”

“基督在上,希望如此吧。”吉米答道。

两人爬上门廊台阶,吉米试了试正门。门锁着。他们从后面走进厨房,伊娃·米勒总是神经质地把这儿打扫得非常干净,那股味道重重地扑向他们,臭得像是露天垃圾坑——但这股气味又很干涩,仿佛经历了多年的烟熏。

吉米记起他和伊娃的一段对话,差不多是四年前他刚开始行医那会儿了。伊娃来医院体检。吉米的父亲多年来一直为她看病,吉米接替了他的位置,甚至在坎伯兰的同一个房间办公,她也大大方方地把医生换成了吉米。两人谈起拉尔夫,他当时已经过世十二年,伊娃说拉尔夫的鬼魂还留在屋子里,她偶尔会在阁楼或衣橱抽屉里找到遗忘多年的新东西。他们自然而然地谈起地下室的那张台球桌。她说她真该处理掉它,球桌占据了本可以好好利用的空间。然而那毕竟是拉尔夫的,她实在没法硬下心肠,在报纸上登广告或打电话给本地电台的《扬基二手》节目。

他们穿过厨房,来到地窖门口,吉米推开门。浓厚的恶臭气味滚滚而来。他按下电灯开关,但却没有任何反应。敌人显然早有准备,破坏了照明。

“找找看,”他吩咐马克,“伊娃肯定备了手电筒或者蜡烛。”

马克开始四处翻弄,拉开一个个抽屉往里面看。他注意到水槽上方的刀架空了,但一时间没有往心里去。心脏以令人痛苦的缓慢速度怦然跳动,像是被消音的鼓点。他意识到一个事实:此刻他已经站在忍耐范围的参差边缘上,到达了外部极限。他的大脑似乎没有在思考,只是在做出本能反应。他在眼角瞥见某种动静,猛地扭头去看,却什么也没找到。上过战场的老兵会认出这些征兆,它们是战斗疲倦症发作的信号。

他走回外厅,在碗柜里翻找。拉开第三个抽屉,他找到一支装四节电池的长手电,于是拿着走回厨房。“找到了,吉——”

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继而是一下砰然重击。

地窖门敞开着。

惨叫声随即响起。

42

当马克再回到伊娃寄宿公寓的厨房,已是下午四点四十分。他眼神空洞,T恤染上了血污。他眼神迟缓,透着震惊。

他突然开始尖叫。

叫声从他的腹部深处汹涌而起,经过喉咙的黑暗通道,穿过张到最大的嘴巴来到世间。他不停尖叫,直到觉得一部分癫狂开始离开脑海。他不断尖叫,直到嗓音嘶哑,剧痛如骨头般插进声带。虽然他尽可能地为所有的惊惧、恐怖、愤怒和失望赋予了具体的形状,但不堪忍耐的威压仍然存在,继续如浪涛般源源不断地涌出地窖——他知道巴洛就在底下某处,而天就快黑了。

他回到屋外的门廊上,大口大口呼吸寒风带来的空气。本,他必须找到本。但他的腿却像灌了铅一样,被古怪的无力感层层包裹。找到本又有什么用?巴洛必将获胜。反抗他是疯子才会做的傻事。吉米已经步苏珊和神父的后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身体里硬如钢铁的那一部分重新奋起。不,不,不!

他迈开颤抖的双腿,走下门廊台阶,坐进吉米的别克车。钥匙插在点火开关上。

找到本,再试一次。

他腿太短,够不到踏板。马克拉起座位,转动钥匙。引擎咆哮着发动了。他把排挡杆挂到驾驶挡位,脚踏油门。车子向前蹿出去。他连忙急踩刹车,身体被冲力摔在方向盘上,撞得生疼。喇叭轰鸣。

我没法驾驶这东西!

他仿佛听见父亲那富有逻辑、书生气十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马克,学驾驶时你千万要当心。驾驶是唯一不完全受联邦法律管制的交通手段,因此所有驾驶员都是新手。这些新手里有很多不惜性命的。所以你必须非常小心。踩油门时,必须轻得像是油门和脚之间隔着一个鸡蛋。驾驶咱们家这种自动挡轿车时,完全不需要使用左脚。只需要使用右脚;第一个是刹车,然后是油门。

他松开刹车,轿车缓缓驶下车道,在路缘上磕了一下,他猛地停下车子。挡风玻璃蒙上了雾气,他用胳膊擦了擦,反而更加看不清楚了。

“去他妈的。”他嘟囔道。

他突然起步,像醉鬼开车似的兜了个大圈子掉头,过程中开上了对面的路缘,然后驶向他的住处。他必须抻长脖子,才能从方向盘上方看出去。他用右手摸到收音机打开,拧大音量。他在哭。

43

本沿着乔因特纳大道走向镇中心,恰好看见吉米那辆棕褐色别克驶近,车子一抖一跳地前进,像醉鬼开车那样左右摇摆。他对车子挥挥手,车子立刻放慢速度,左前轮颠簸着开上了路缘,随即停了下来。

他做木桩做得忘了时间,再看表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已经快四点十分了。他关掉车床,拿了几根削尖的木桩别在腰带上,然后上楼去打电话。摸到电话的时候,他才想起线路断了。

本非常担心,跑出大门,却发现卡拉汉和皮特里的车子里都没留下钥匙。他可以回去翻亨利·皮特里的衣袋,但觉得这么做就太过分了。于是他快步走向镇中心,边走边留神寻找吉米的别克车。吉米的轿车驶入视线时,他正打算直接走到布洛克街学校去。

他跑到驾驶座旁,发现开车的是马克·皮特里……他独自一人。马克看着本,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怎么了?吉米呢?”

“吉米死了,”马克愣愣地答道,“巴洛又想到咱们前面去了。他躲在米勒夫人寄宿公寓的地下室里。吉米也在那儿。我下去帮他,但也出不来了。最后我找到一块木板,爬了上来,但刚开始我还以为我会被困在那底下……直到日、日、日落……”

“发生什么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吉米猜到了蓝色粉笔的来源,明白吗?在弯道区的一辆拖车里想到的。蓝色粉笔,台球桌。米勒夫人那地方的地窖里有一张台球桌,是米勒先生的。吉米给寄宿公寓打了电话,但没人接,于是我们就开车过去了。”

他抬起泪迹斑斑的脸,看着本。

“地窖的灯被破坏了,和马斯滕老宅一样,吉米叫我找手电。我到处找,我……我注意到水槽上的刀架空着,但当时没多想。所以,也可以说是我害死了他。我害死了他。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

本抓住马克摇了摇,发出清脆的咔咔两声。“别这样,马克,别这样!”

马克伸手捂住嘴,像是要在歇斯底里的疯话夺口而出前把它们按回去。他瞪大眼睛,从双手上方看着本。

最后,他终于又能说话了:“我在外厅的碗橱抽屉里找到了手电筒。吉米就在那时跌了下去,他开始惨叫。他——我也险些跌下去,但他提醒了我。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马克,当心。’”

“怎么回事?”本刨根问底道。

“巴洛和其他人拆了楼梯,”马克用死气沉沉的声音说,“锯掉了从第二级往下的楼梯,但留下了一截扶手,所以看起来好像……看起来好像……”他摇摇头,“在黑暗中,吉米以为楼梯还在原处,明白吗?”

“明白。”本答道。他听懂了,他难受得想吐。“那刀子呢?”

“就摆在底下的地上,”马克用微弱的声音说,“他们把刀锋穿过薄薄的方形夹板,敲掉把手,让它们竖在那儿,刀尖向……向上。”

“噢,”本绝望地说,“噢,基督啊。”他伸出双手,抓住马克的肩膀:“马克,你确定他死了?”

“是的。他……他有五六处中刀。鲜血……”

本看看手表。五点差十分。被逼入绝境、时间飞逝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

“我们该怎么办?”马克幽幽地问。

“到镇中心去。打电话给麦特,然后找帕金森·吉列斯皮聊聊。天黑前必须干掉巴洛。非这样不可。”

马克露出浅浅的凄凉笑容:“吉米也这么说过。他说要给巴洛的生命画上句号。巴洛却一次又一次击败我们。肯定有比我们更高明的人也试过要杀死他。”

本低头看着男孩,决定做些算不上光明正大的事情。

“你听起来很害怕。”他说。

“我当然害怕,”马克没有生气,“你难道不害怕?”

“我很害怕,”本说,“但我也非常愤怒。我失去了我无比喜欢的姑娘,我大概已经爱上她了。你我都失去了吉米。你失去了父母。他们躺在你家客厅里,身上盖着沙发的防尘罩。”他强迫自己加上最后的残忍一击。“想回去看一眼吗?”

马克朝后退缩,露出惶恐的受伤表情。

“我希望你能和我并肩作战。”本换上更温柔的语气。自我厌恶让他感到反胃。他听上去就像大赛开始前的橄榄球教练。“我不在乎以前有谁试过阻止过他。我不在乎匈奴王阿提拉是不是也是他的手下败将。我只想自己尽力一搏。我希望你能和我并肩作战。我需要你。”这是实话,纯粹而不加掩饰的实话。

“好。”马克答道。他低头看着膝头,双手扭在一起,绞出各种纷乱的手势。

“坚持住。”本说。

马克无助地看着他。“我尽量。”他答道。

44

位于乔因特纳大道外段的桑尼埃克森加油站正常营业。桑尼·詹姆斯(他把自己乡村音乐式的名字利用到极致,印制成巨大的彩色海报,贴在垒成金字塔的汽油罐旁的橱窗上)亲自出来迎接本和马克。桑尼个子矮小,貌如地精,发际线节节败退的头发永远理成露出粉色头皮的小平头。

“嘿,米尔斯先生,一向可好?你那辆雪铁龙呢?”

“送去修理了。彼得呢?”彼得·库克是桑尼的兼职帮工,他住在镇子上,桑尼则不是。

“今天没露面。倒也无所谓。生意反正清淡得很。这镇子像是死透了。”

本觉得肚子里涌起一阵歇斯底里的黑暗笑意,威胁着要从嘴里猛然喷发出来。

“能帮忙加油吗?”他尽量控制住自己,“借你的电话用用。”

“没问题。嘿,小子,今天不上学?”

“米尔斯先生带我做旅行考察,”马克说,“我流鼻血了。”

“上帝保佑,我猜也是。我弟弟当年也常流鼻血,那是高血压的征兆。小子,你得注意些了。”他踱到吉米的轿车背后,拧掉油箱的盖子。

本走进室内,拿起摆满新英格兰地区交通图的架子旁的付费电话,拨通了医院的号码。

“坎伯兰县医院,要哪个科室?”

“我找伯克先生,谢谢,四〇二房间。”

电话陷入了不明原因的沉默,本正想问伯克是不是换了病房,听筒里忽然有人说话了,“请问您是哪位?”

“本杰明·米尔斯。”麦特已经去世的可能性忽然像阴影似的笼罩了脑海。难道真是这样?不可能吧——这也太过分了。“他还好吗?”

“你是他的亲戚?”

“不是,我是他的好友。他没有——”

“米尔斯先生,伯克先生今天下午三点零七分过世了。你要是愿意稍等片刻,我帮你去看看科迪医生有没有回来。他也许可以——”

那个声音继续说下去,尽管听筒还贴在耳朵上,但本已经不再听他说话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多大程度上依赖着麦特,希望麦特能帮他们熬过这个噩梦般的下午,这个念头以万钧之势压下来。麦特死了。充血性心力衰竭。自然原因。就仿佛上帝本人也转开了脸,不再眷顾他们。

只剩下他和马克了。

苏珊,吉米,卡拉汉神父,麦特。都离去了。

恐慌占据了他的心灵,他在沉默中与之搏斗。本想也没想地放下听筒,截断了对方说到一半的问题。

他走出电话亭。五点十分。西边的云团开始消散。

“刚好三块,”桑尼兴高采烈地说,“这不是科迪医生的车吗?看见医生的车牌,我总是想起一部看过的电影,讲的是一群骗子,其中有一位最喜欢偷挂医生牌的车子,因为——”

本给了他三张一块钱的钞票,说:“桑尼,我得走了,不好意思,有麻烦事。”

桑尼的脸一下子皱了起来。“老天,米尔斯先生,听见这个真是抱歉。编辑给你坏消息了?”

“可以这么说。”他坐进驾驶座,关上车门,发动引擎,身穿黄色塑胶雨衣的桑尼目送他们离去。

“麦特去世了?”马克看着他问道。

“是的,心脏病突发。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表情。我看见你的表情了。”

已是五点十五分。

45

帕金斯·吉列斯皮站在镇公所带天篷的小门廊上,他抽着波迈香烟,眺望西边的天际。他不情愿地将视线转向本·米尔斯和马克·皮特里。他的面容哀伤而衰老,就像跟着便宜套餐端上桌的水杯。

“治安官,你还好吗?”本问。

“马马虎虎,”帕金斯低头端详拇指指甲周围老皮上的肉刺,“看见你跑前跑后来着。好像还看见这孩子自己开车从铁路街出来,是不是?”

“是的。”马克说。

“险些出事,对面过来的兄弟差一根头发没撞上你。”

“治安官,”本说,“我们想告诉你镇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帕金斯·吉列斯皮吐掉烟头,都懒得抬起搁在门廊栏杆上的双手。他没有看本或者马克,只是静静地说:“我不想听。”

两人哑然失声,怔怔地望着他。

“诺利今天没露面,”帕金斯仍旧用冷静的日常语气说,“不知为何,我觉得恐怕永远不会露面了。他昨天深夜打过电话,说他在深坑路找到了荷马·麦卡斯林的车——至少我听着像是深坑路。他没再打来电话。”帕金斯从衬衫口袋里又摸出一根波迈烟,动作缓慢而悲伤,像是人在水下的样子。他用拇指和食指捻着香烟,沉思着说:“鬼东西迟早会要了我的命。”

本还不肯放弃:“吉列斯皮,占据了马斯滕老宅的人叫巴洛,现在盘踞在伊娃·米勒寄宿公寓的地下室里。”

“是吗?”帕金斯并没有露出特别惊讶的表情,“他是吸血鬼,对吧?就像二十年前那些漫画书里描写的。”

本无言以对。他觉得他越来越像是迷失在一场折磨人的庞大噩梦之中,发条装置没完没了地不停转动,那装置看不见摸不着,位于万物的表面之下。

“我要离开这个镇子,”帕金斯说,“东西已经收拾好,放在后车厢里了。枪、警灯和警章都留在架子上。我和法律的关系就此结束,我要去基特里探望我姐姐。那儿足够远,应该安全了。”

本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远方说话:“没胆子的鸟人。夹着尾巴逃跑的臭狗屎。镇子还没死,你居然就要逃跑。”

“但也没活着,”帕金斯说着用木杆厨房火柴点烟,“所以他才来这儿。镇子本来就死了,和他没什么区别。已经死了二十多年。整个国家都是这样。我和诺利几周前开车去法尔茅斯看汽车电影,赶在冬天歇业前看了最后一场。第一部放西部片,比我在朝鲜那两年见到的鲜血和杀戮还要多。孩子们吃着爆米花,大声欢呼。”他随便对小镇打了个手势,落日西沉,虚弱的光线给小镇镀上不自然的金色,小镇仿佛梦幻中的村庄。“他们说不定挺喜欢当吸血鬼的。但我不行。诺利今天夜里多半要来抓我。我非走不可。”

本绝望地看着他。

“你们也该坐进那辆车,一脚把油门踩到头,以最快速度离开镇子,”帕金斯说,“这地方离了咱们也能坚持……一阵子。然后也就无所谓了。”

是啊,本心想。我们为什么非得那么费劲?

马克替两人说出了原因:“先生,因为他是坏人,他非常非常坏。这就是原因。”

“是吧?”帕金斯点点头,吐出一口烟,“那好,行啊。”他抬头望着联合高中:“今天的出勤率真他妈差劲,至少林苑镇是这样。巴士晚点,孩子们请病假,学校给家里打电话,可谁也不接。管出勤的给我打电话,我安慰了他几句。那位光头小个子挺有意思,居然觉得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好吧,反正老师都还在。他们大部分来自镇外。就让他们互相教着玩儿吧。”

本想起麦特,说道:“不全来自镇外。”

“无所谓了,”帕金斯的视线飘向本腰间的木桩,“打算拿那东西解决他?”

“是的。”

“假如需要,我的镇暴枪可以给你。那是诺利的主意。诺利最喜欢全副武装了。可惜镇上连一家银行都没有,否则他肯定特别希望有人来抢。等他弄明白窍门,肯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吸血鬼。”

马克望着帕金斯,心里越来越害怕。本知道他必须放弃帕金斯了,他的情况是最糟糕的那种。

“来吧,”他对马克说,“他没用了。”

“我也这么认为,”帕金斯说,堆满皱纹的黯淡双眼扫视小镇,“真安静。我看见梅布尔·沃茨拿望远镜瞄来瞄去,可惜白天实在没什么值得看的。到晚上,大概就不一样了。”

本和马克回到车上。快五点半了。

46

六点差一刻,两人的车在圣安德鲁教堂门口停下。教堂投下的拉长影子跨过街道,落在本堂神父的住处上,如厄兆般覆盖它。本从后座上拿起吉米的包,倒出里面的东西。他找到几个小安瓿瓶,把瓶子里的药水倒出窗外,只留下瓶子。

“你在干什么?”

“咱们用这些瓶子盛圣水,”本答道,“来吧。”

两人沿着步道走向教堂,爬上楼梯。正要推开中门,马克停下来,指着一个地方说:“看那儿。”

门把手被烧黑了,形状也略有改变,像是通过了极大的电流脉冲。

“你想到什么了?”本问。

“没,没有,只是……”马克摇摇头,撇开一个尚未成形的念头。他推开门,两人走进去。教堂里很凉,灰蒙蒙的,充满了孕育着无限可能性的凝滞;空置的信仰圣坛在这一点上永远一致,无论崇拜的是光明还是黑暗。

两列长椅由宽阔的中央过道隔开,侧面有两尊捧着圣水盆的石膏天使像,天使甜美睿智、沉着的脸孔垂向下方,仿佛在端详静水中自己的倒影。

本把安瓿瓶塞进衣袋。“用圣水洗脸和手。”他说。

马克看着他,为难地说:“那是亵、亵渎——”

“亵渎神圣?这次肯定不是。来吧。”

两人把手泡在静水里,捧起圣水洒在脸上,动作像是刚醒来的人用凉水冲洗眼睛,刺激双眼重新吸纳周围的世界。

本从衣袋里拿出第一个安瓿瓶,他正要灌圣水,忽然听见一个尖利的声音喊道:“喂!说你们呢!你们干什么?”

本立刻转身。叫喊的是罗妲·科莱斯,卡拉汉神父的女管家;她一直坐在第一排长椅上,手指无助地捻着唱玫瑰经的念珠。她穿一条黑色长裙,褶边底下露出了衬裙;头发乱蓬蓬的;她不断地用手指捋头发。

“神父呢?你们干什么?”她的声音尖利而脆弱,近乎歇斯底里。

“你是谁?”本问。

“科莱斯夫人。我是卡拉汉神父的管家。神父去哪儿了?你们在干什么?”她的双手拧在一起,互相较劲。

“卡拉汉神父离开了。”本尽量柔和地说。

“哦,”她闭上双眼,“他在追查谋害这个镇子的元凶吗?”

“是的。”本答道。

“我就知道,”她说,“我不用问就知道。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好神父。总有人说他永远也比不上伯吉伦神父,但他当然配得上。结果反而是这个位置对他来说太小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本和马克。一行眼泪从她左眼淌出来,滑过面颊。“他不会回来了,对吧?”

“我不知道。”本说。

“人们议论他的酒瘾,”她说了下去,像是没听见似的,“哪个够格的爱尔兰神父滴酒不沾?他才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愣头青,成天不跪在教堂里祈祷,就知道端着篮子玩宾果游戏。他比那种人强得多!”她接近于挑衅的嘶哑叫声直冲拱顶而去。“他是神父,不是什么圣人市政官!”

本和马克静静聆听,既不插嘴,也不表示惊讶。这一天过得犹如噩梦,没什么值得惊讶的;他们甚至失去了感到惊讶的能力。这两个人不把自己视为实干家、复仇者或救世主;这一天已经吸干了他们的力量。他们只是挣扎求生的两个凡人。

“最后一次见到神父的时候,他够坚强吗?”她凝视着本和马克,泪水放大了她不屈不挠的锐利眼神。

“当然。”马克回忆起卡拉汉在家中厨房里的样子:神父高举着十字架。

“你们在完成他的任务?”

“是的。”马克又答道。

“那就好,”她厉声说,“你们还等什么?”她转身顺着中央过道离开;她一袭黑衣,这场未曾在此举行的葬礼只有她一个悼念者。

47

他们返回伊娃家——这是最后一次回来了。六点十分,太阳挂在西边的松林上方,透过血色薄云俯瞰众生。

本把车开进停车场。出于好奇,他抬头望向自己的房间。帘子没拉,他能看见打字机摆在桌上,旁边是已经完成的原稿,玻璃球镇纸压着那一沓纸张。在这儿看见那些东西,如此清晰地看见它们,仿佛整个世界依然符合逻辑、平常而有秩序,他感觉很惊讶。

他的视线转向后门廊。他和苏珊第一次接吻时坐的摇椅仍然并排摆在原处。通往厨房的门开着,和马克离开时一模一样。

“我做不到,”马克喃喃道,“我实在做不到。”他瞪大双眼,眼白多过眼黑。他提起了膝盖,此刻在座位里蜷缩成一团。

“咱们两个必须都得去。”本说。他把装满圣水的两个安瓿瓶递过去,马克惊恐地向后一缩,像是只要碰到那东西,毒药就会透过皮肤进入体内。“来吧,”本说话间没有商量的余地,“来吧,快点。”

“不。”

“马克?”

“不!”

“马克,我需要你的帮助。你和我,我们是仅剩下的希望。”

“我不行了!”马克叫道,“我坚持不下去了!你不明白吗?我连看都不敢看他!”

“马克,只有你和我两个人了。你还不明白吗?”

马克接过安瓿瓶,慢慢握在胸前。“哦,天哪,”他轻声说,“哦,天哪,哦,天哪。”他看着本,点了点头。动作显得突兀而痛苦。“好吧。”他答道。

“榔头在哪儿?”下车时本问。

“吉米身边。”

“好。”

两人顶着越来越大的风走上门廊台阶。阳光透过云层释放霞光,染红整个世界。走进厨房,死亡那湿漉漉的臭味如有实质,像花岗岩似的迎上来。地窖门开着。

“我害怕。”马克打个寒战。

“谁会不害怕?手电筒呢?”

“留在地窖里了,当时……”

“没问题。”两人站在地窖口。正如马克所形容的,楼梯在落日余晖下显得完好无损。“跟着我的脚步走。”本说。

48

一个念头轻易地爬上本的心头:我正走向我的死亡。

这个想法来得很自然,其中没有恐惧,也没有悔恨。邪恶的气氛笼罩着这个地方,此刻排山倒海而来,在它面前,内心翻腾的情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沿着马克为了爬出地窖而放置的木板半滑半爬地进入地窖,只感觉到一种冰冷而不自然的镇定。他发现双手在发光,就像戴着幽魂般的手套。他并不因此而惊讶。

让“是”成为“似乎”的终曲。唯一的皇帝是冰激凌的皇帝。这话是谁说的?麦特吗?麦特已经死了。苏珊死了。米兰达死了。华莱士·史蒂文斯也死了。换了是我,就不去看。但他还是看了。那就是终结时你的模样。像是装满各种彩色液体的容器被压得稀烂。不算糟糕。比起他本人的死亡,那不算太糟糕。吉米带着麦卡斯林的枪,枪多半还在他外套口袋里。他要拿上那把枪,要是没能在日落前干掉巴洛……先送走那孩子,再轮到他自己。不算很好,但比起他本人的死亡,也算是还凑合。

他踏上了地窖的地面,然后帮助马克下来。孩子向黑暗中瞥了一眼,见到蜷曲在地板上的人影,立刻转开视线。

“我没法看。”他的嗓音干哑。

“没关系。”

马克转过身去,本跪下来。他扫开几块致命的方形夹板,闪着寒光的刀锋如龙牙般穿过夹板。然后他把吉米的尸体翻了过来。

换了是我,就不去看。

“唉,吉米。”他想说点什么,但语言在喉咙里破碎了,淌着血。他用左臂拥着吉米的身体,用右手拔出巴洛设下的刀锋陷阱。一共有六柄,吉米流了很多血。

地窖一角的架子上有一摞叠好的客厅窗帘。他收起手枪、手电筒和榔头,把窗帘抱过来,盖住吉米的尸体。

他起身试了试手电筒。塑料灯头盖摔碎了,不过灯泡还能亮。他照着周围看了一圈。什么也没有。他照向台球桌底下,空空如也。炉子背后也是空的。放罐头的架子,挂工具的钉板。截断的楼梯塞在远处角落里,站在厨房里的人根本看不见,看上去就像通往虚无的断头台。

“他躲在哪儿?”本嘟囔道。他看了一眼手表,指针指着六点二十三分。日落是几点钟?他不记得了,但肯定早于六点五十五分。剩下的时间顶多半个钟头。

“他躲在哪儿?”他喊道,“我能感觉到他,但他躲在哪儿?”

“看!”马克抬起一只发光的手,指着一个地方叫道,“那是什么?”

本照了过去:一只威尔士式橱柜。“不够大,”他对马克说,“而且贴着墙。”

“看看它背后是什么。”

本耸耸肩。两人走过房间,来到壁橱前,各自抓住一边。一丝兴奋感逐渐升腾起来。这儿的气味或气场或气氛或管他叫什么难道不是比别处更浓烈、更刺鼻吗?

本抬头望向上方敞开的厨房门。天色越来越暗,阳光中的金色成分正在消退。

“太重了,我搬不动。”马克喘着粗气说。

“不用搬。”本答道,“咱们把它掀翻。找个最能使劲的地方抓住。”

马克弯下腰,两肩抵住木板;释放辉光的脸上,他的眼神凶猛异常。“行了。”

他们合力将全部体重都压上去,橱柜向前倒下,发出骨头断裂般的破碎声,伊娃·米勒多年前结婚时买的瓷器在里面化为齑粉。

“我就知道!”马克得意地大叫。

柜子挡住的墙上有一扇齐胸高的小门。搭扣上挂着一把崭新的耶鲁挂锁。

榔头猛砸两下,挂锁纹丝不动。“耶稣基督在上。”他轻声嘟囔道。苦涩的挫折感涌上喉头。在最后一刻被挡在门外,被一把五块钱的挂锁挡在门外——

不可能。若是逼不得已,他甚至肯用牙齿咬穿木板。

他用手电筒照了一圈,光柱落在楼梯右边整整齐齐地挂满工具的钉板上。钉板的两根钢钉之间悬着一把斧头,斧头的锋刃套着橡胶保护套。

他跑过去抓起斧头,撕掉橡胶套,露出锋刃。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安瓿瓶,却失手掉在了地上。圣水流淌到地板上,立刻开始散发辉光。他又掏出一个小瓶,拧开盖子,倒在斧头的锋刃上。锋刃绽放出可畏的仙灵辉光。他用双手握住木柄,手上的感觉好得出奇,正确得出奇。某种力量像是把血肉和他紧握着的东西焊在了一起。他手持利斧,驻足片刻,看着闪闪发光的锋刃,他一时冲动,好奇地用斧头碰了碰前额。强烈的安心感包围了他,他感觉到无与伦比的正确、不容玷污的纯洁。几周以来,他第一次不再觉得自己在信与不信的浓雾中摸索,不再觉得自己正在与之搏斗的对手过于虚幻,而他的力气无处可去。

力量如电流般嗡嗡地涌上双臂。

锋刃的辉光更亮了。

“动手啊!”马克恳求道,“快点儿!求你了!”

本·米尔斯分开双脚,向后挥起利斧,然后劈了下去,辉光画出的弧线留下一道残影。锋刃劈中木门,发出可怕的轰然巨响,斧柄为之震颤。木屑四溅。

他拔出斧头,木门在钢刃下呻吟尖叫。他再次劈下去……再一次……再一次。他能感觉到背部和双臂的肌肉一下松弛,一下拉紧,动作中携带着身体从未体验过的确凿感和使命感。每一击都砸得木片和木屑如枪榴弹般乱飞。到了第五下,锋刃穿透木门,砍进空气;他以几近癫狂的速度横劈竖砍,扩大那个窟窿。

马克盯着他看得入神。冰蓝色的火焰沿着斧柄流淌,扩散爬上他的双臂,最后他整个人都仿佛化作了一条火柱。他头部歪向一侧,脖子上的肌肉绷得块块突起,一只眼睛瞪大,喷出火光,另一只眼睛紧闭。肩胛骨之间的翼展拉得太紧,扯破了背后的衬衫,皮肤下的肌肉如绳索般扭动。马克很确定他被某种存在占据了身体,但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附体的良善与基督教其实并无关系;那是更原始、未经萃取的良善,是在喷发中被吐上地面的赤裸裸的大块原矿,没有经过任何形式的雕凿。那是原力;那是神力,是推动宇宙巨轮滚滚前行的力量。

伊娃·米勒家根菜作物窖的木门承受不了这种力量。利斧以令人目眩神迷的速度飞舞,化为一片涟漪,一条降落的光拱,一道彩虹:从本的双肩通向正在崩毁的最后一扇门。

他挥出最后一击,扔开斧头。他把双手举在眼前,两只手都在发光。

他向马克伸出手,男孩向后躲闪。

“我爱你。”本说。

两人的手紧紧相握。

49

根菜作物窖很狭小,像是地牢,只摆着几个积灰的瓶子、几个板条箱和一大篮马铃薯。马铃薯已放了很久,它们朝四面八方长出细芽;还有尸体。巴洛的棺材搁在另一头,像木乃伊石棺似的抵着墙壁。两人身上的辉光犹如圣艾尔摩之火,照得棺材盖闪着冰冷的光。

棺材前仿佛铁轨枕木般整整齐齐地躺着几具躯体,本与它们的主人曾经朝夕共处、分享面包:伊娃·米勒,她旁边是韦索尔·克雷格;二楼走廊尽头房间的梅布·玛利甘;约翰·斯诺,以前是县里的公务员,有关节炎,很少下楼来吃早饭;维尼·亚普肖;格罗夫·维瑞尔。

本和马克跨过尸体,站在棺材前。本低头看表:六点四十分。

“咱们得把这东西弄出去,”他说,“为了吉米。”

“这东西能有一吨重。”马克说。

“咱们能做到。”他伸出手,半尝试性地抓住棺材的右上角。顶盖像狂热的眼睛那样发亮。木头经过了多年使用,摸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光滑,仿佛石块。这木头似乎没有毛孔,没有供手指寻找并攀住的瑕疵。不过,摇动起来倒是很容易,一只手就做得到。

他轻轻推了推,棺材向前倾斜,但随即感到势头被拦住了,像是有什么隐形的平衡物在起作用。棺材里发出砰的一声。本用一只手就抬起了棺材的一头。

“来,”他说,“你那头。”

马克轻而易举地抬起了他那一头。男孩脸上满是不可思议和惊喜:“我觉得我用一根手指就能搬动它。”

“也许真的可以。事情终于变得对咱们有利了。不过我们得抓紧时间。”

两人抬着棺材走出四分五裂的门。断开的尖头隐然威胁,马克低头使劲向外挤。随着木头摩擦的尖利噪音,棺材被抬了出来。

本和马克抬着棺材走到吉米躺着的地方,伊娃·米勒的窗帘盖在吉米身上。

“吉米,他来了,”本说,“把这杂种抓来了。马克,放下棺材。”

他又看了看手表。六点四十五分。从顶上厨房门透进来的光线已是灰白色。

“动手?”马克问。

两人隔着棺材对视一眼。

“好。”本答道。

马克绕了过来,两人一起站在棺材的锁扣和封签前。他们一起弯腰;手才碰到锁扣,锁扣就自己分开了,发出薄墙板断裂时的噼啪一声。两人抬起顶盖。

巴洛躺在他们面前,两眼向上放射光芒。

他现在是个年轻人了,黑发茂盛而充满活力,洒在狭小住处顶端的丝缎枕头上。他的皮肤闪耀着生机。他面颊红润如葡萄酒,牙齿从饱满的双唇间弯曲伸出,质地犹如象牙,纯白的底色上带着深黄色的纹理。

“他——”马克开口道,但这句话没能说完。

巴洛的红眼睛在眼窝里翻动,眼中充满可怖的生命力,得意洋洋地嘲笑他们。他的视线锁定了马克的双眼,马克立刻沉了进去,眼神变得空洞而遥远。

“别看他!”本叫道,但为时已晚。

他撞开马克。男孩从喉咙深处发出呜咽声,忽然扑向本。本没有防备,踉跄着后退几步。片刻之后,男孩的手伸进了他的外套口袋,摸索着寻找荷马·麦卡斯林的手枪。

“马克!别——”

但孩子已经充耳不闻,整张脸一片空白,就像擦洗过的黑板。喉咙里不断响起小动物落入陷阱的那种呜咽声。他的双手已经摸到警枪,挣扎着想抢过去,但本努力把枪从孩子手中夺回来,他尽量让枪口瞄准两人之外的地方。

“马克!”他吼道,“马克,快醒醒!基督在上——”

枪口陡然指向他的头部。枪响了,他感觉到子弹擦着太阳穴飞过。他用抓住马克的双手,举起一只脚踢了出去。马克踉跄后退,手枪叮叮当当地落在两人间的地面上。男孩呜咽着扑向手枪,本拼尽全力挥拳打中马克的嘴巴。他感觉到孩子的嘴唇和牙齿撞在了一起,像是自己挨了这一拳似的惨叫起来。马克软绵绵地跪倒在地,本踢开手枪。马克还想爬着追过去,本又给他来了一下。

男孩发出耗尽力气的叹息声,瘫了下去。

力量和确定感离他而去。他又变回了本·米尔斯,而他很害怕。

厨房门口的那一方光线蜕化成暗紫色。手表上显示六点五十一分。

他感觉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他的头部,命令他望向身边棺材里那只脸色红润、容光焕发的寄生虫。

来,看着我,微不足道的人类。仰望巴洛吧,他度过几个世纪就仿佛你们在壁炉前捧着书度过几个钟头。来,看着这属于夜晚的伟大生物,你居然想用那可怜的小木棍杀死他。仰视我吧,三流小文人。我用人类的生命写作,鲜血是我的墨水。仰视我,绝望吧!

吉米,我做不到。太迟了,他比我强大太多了——

看着我!

六点五十三分。

马克在地上呻吟着:“妈妈?妈妈,你在哪儿?我头疼……真暗啊……”

他将被阉割,侍奉我……

本摸索着从腰间抽出一根尖木桩,却失手掉在了地上。无法抵御的绝望感逼着他发出凄惨的吼声。室外,太阳已经遗弃了耶路撒冷林苑镇。最后几缕阳光落在马斯滕老宅的屋顶上。

他抓起那根木桩。榔头在哪里?该死的榔头在哪里?

在根菜作物窖的门口。他用榔头砸过挂锁。

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地窖,从不久前扔下的地方捡起榔头。

马克半坐着,嘴巴是个血糊糊的黑窟窿。他用手擦了擦,迷迷糊糊地看着鲜血。“妈妈!”他喊道,“我妈妈在哪儿?”

六点五十五分。光明与黑暗达到了完美的平衡点。

本冲过越来越暗的地窖,左手紧握木桩,右手抓着榔头。

胜利的大笑声在耳畔隆隆炸响。巴洛在棺材里坐了起来,猩红色的眼睛里绽放出恶魔般的狂喜。他用眼神锁住了本的双眼,本感觉到意志力在飞快流逝。

他拼死狂吼一声,把木桩举过头顶,用力抡了下去,木桩画着弧线飕地一声落下,锋利的尖头刺穿巴洛的衬衫,他能感觉到木桩插进了衣物下的血肉。

巴洛尖叫起来,这个惨痛的奇异声音犹如狼嚎。木桩裹挟着的力量撞得他躺回棺材里。他伸出双手去抓木桩,弯成钩爪的双手疯狂挥舞动。

榔头敲在木桩的钝头上,巴洛发出第二声惨叫。他抬起冷如坟茔的一只手,抓住本抓紧木桩的左手。

本扭动着跌进棺材,膝盖死死顶住巴洛的两膝。他低头望着敌人的面容,这张脸写满恨意,被疼痛扭曲。

“放开我!”巴洛叫道。

“接着这个,你这狗杂种,”本哭着骂道,“给我接好了,吸血的水蛭。这是送给你的!”

榔头再次落下。冰冷的血液喷向上方,蒙蔽了他的视线。巴洛的脑袋在绸缎枕头上左右猛甩。

“放开我,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

本一次又一次挥动榔头。血液从巴洛的鼻孔里涌出。他的身躯在棺材里痉挛,就像一条被刺穿的鱼;他用双手抓住本的面颊,犁出深深的伤口。

“放开我——”

本再次砸下榔头,从巴洛胸口脉动着涌出的血液变成了黑色。

接着,他开始解体。

前后过程不过两秒钟,快得他日后多年在阳光下始终不敢相信,但又慢得让他在噩梦中一遍遍重温,而且还是以可怕的定格镜头慢放。

巴洛的皮肤泛黄,变粗糙,像旧帆布被单似的起球发皱。他的眼睛渐渐黯淡,蒙上白翳,塌陷下去。头发变白,如羽毛般脱落。黑色正装里的躯体萎缩下去。嘴巴张大如黑洞,双唇不停后退,一直退到鼻孔,化作突出牙齿周围的椭圆形肉圈。指甲变黑、脱落,手指很快就只余下了骨头,仍旧戴着戒指,如响板般碰撞摩擦,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尘埃从亚麻衬衫的纤维缝隙中升腾而起。满是皱纹的光头变成骷髅。裤管失去了填充它们的血肉,像裹着黑色丝绸的扫帚柄一般落向两旁。这个会动的恐怖稻草人在他底下又扭动了几下,本跳出棺材,发出快要被扼死似的惊恐叫声。但他无法转开视线,不去注视巴洛的最后变形,他仿佛被催眠了。没有血肉附着的骷髅在绸缎枕头上左右抽动。光秃的颌骨张开,发出无声嘶吼,但没有声带提供助力。白骨嶙峋的手指犹如牵线木偶,在黑暗中伴着咔嗒咔嗒声舞动。

各种气味冲进鼻孔,旋即消失,每种气味都是少许一点,都稍纵即逝:胃肠胀气;肉质腐烂的可怕恶臭;发霉的图书馆气味;辛辣的尘土味;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抽动着、抗拒着的指骨破碎四散,就像一把铅笔。骷髅头的鼻翼继续扩张,与椭圆形的空洞合而为一。空荡荡的眼窝睁大,尽管没有血肉,但仍旧看得出惊讶和恐惧的表情;眼角碰到一起,然后就此结束。骷髅头像古老的明代花瓶似的陷下去。衣物摊平,化作平常的待洗衣物。

可是,它仍旧顽强地攀住这个世界,棺材里的尘埃仿佛一个个细小的魔鬼,还在吼叫,还在挣扎。忽然,他感到有某种东西如狂风般冲过身旁,他不禁为之颤抖。与此同时,伊娃·米勒寄宿公寓的每一扇窗口都轰然向外洞开。

“当心,本!”马克叫道,“当心!”

他一骨碌爬起身来,看见人们走出根菜作物窖——伊娃、韦索尔、梅布、格罗夫,还有其他人。他们行走世间的时候到了。

马克的哭叫声在耳畔如火警般轰鸣,他伸手抓住男孩的双肩。

“圣水!”他对马克恐惧的脸孔大叫,“他们不能触碰我们!”

马克的哭声变成了呜咽啜泣。

“顺着木板爬上去,”本说,“快去。”他必须用力才能把男孩转向木板,然后猛拍他的后臀,要他爬上去。确定男孩开始爬了,他这才转身望着那些活尸。

他们茫然无措地站在十五英尺外,带着非人类的憎恨望着本。

“你杀死了主人,”本几乎听得出伊娃声音里的哀恸,“你怎么能杀死主人呢?”

“我会回来的,”他告诉伊娃,“为了你们所有人。”

他弯着腰,用双手帮忙,爬上木板。他的体重压得木板吱嘎直响,但终究还是支撑住了。他低头看了最后一眼,众人聚拢在棺材周围,默默地望着里面。他们让本想起摩托车撞上货车后聚拢在米兰达尸体旁的路人。

他四处寻找马克,发现马克脸朝下趴在门廊的门口。

50

本告诉自己,孩子只是晕了过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应该确实如此。马克的脉搏很规律,强而有力。他抱起孩子,放进雪铁龙车里。

他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刚开上铁路街,延宕反应就像重拳似的击中本,他好不容易才咽下一声尖叫。

那些活死人,他们在街上。

他同时感到寒冷和炽热,脑袋里充满了暴风咆哮的声音;他左转开上乔因特纳大道,逃离撒冷林苑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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