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马克

1

一听见远处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他就躲到了一棵粗大的云杉背后,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看即将出现的会是谁。他们白天无法行动,但不代表手下没有白天能出门的人。用金钱买通是一个办法,却不是唯一的办法,镇上那个叫斯特莱克的家伙就是证据。迈克见过趴在石头上晒太阳的癞蛤蟆,斯特莱克的眼睛就很像那只癞蛤蟆的。他像是能笑呵呵地拧断婴儿胳膊的那种人。

他抚摸着口袋里打靶手枪的粗笨轮廓,这是他父亲的玩具。除了银弹,其他种类的子弹对他们不起作用,但冲斯特莱克那家伙两眼之间放一枪也足够送他上路了。

他朝下方瞥了一眼,视线落在倚着树干的物体上,这东西大致呈圆柱形,用一块旧毛巾包着。他家屋后有一垛木柴,那是他和父亲在七八月间用迈科络链锯切割出的半考得[47]黄巨盘木。亨利·皮特里做事很有条理,马克知道每一根的长度都是三英尺,误差正负一英寸。父亲对长度掌握得很准确,正如他清楚秋天过去就是冬天,黄巨盘木进了客厅壁炉既耐烧又干净。

他的儿子却知道其他的事情,他知道巨盘木就是为那种人(或东西)准备的。今天是星期天,父母一大早就出门观鸟去了,他取了一根木柴,用童子军的手斧劈出尖头。很粗糙,但足以完成目的。

他看见身影一闪,连忙缩回树后贴紧,在粗糙的树皮后露出一只眼睛偷看。几秒钟后,他第一次看清楚爬上山丘的究竟是谁。是个女孩。他既松了一口气,也有些失望。不是魔鬼的党羽,而是诺顿先生的女儿。

他的视线又锐利起来。女孩居然也拎着尖头木桩!她越走越近,马克险些憋不住笑意——那是一根防雪栅栏的立柱,她居然敢拿这东西当武器。用最普通的工具小锤敲两下就能砸断。

她将从右边经过马克躲藏的大树。看见她走近,马克蹑手蹑脚地绕着树干移向左方,不敢踏断哪怕最细的枯枝,以免暴露自己。合拍的小小舞蹈终于跳完,她背对马克,继续朝坡顶树丛的缺口处走去。马克不无赞赏地注意到,她的动作很小心。很不错,撇开愚蠢的栅栏木桩不谈,她显然对自己即将面对什么有所了解。可是,假如她接着前进,也还是会陷入麻烦。斯特莱克在家。马克从十二点半就守在了这里,他看见斯特莱克出来过一趟,站在车道上俯视马路,然后又回到屋里。马克努力思考,万一女孩遇到了什么事情,打破了公式的平衡,那时候他该如何应对。

也许她不会有事。她在灌木丛背后停下了,此刻正趴在那儿观察老宅。马克仔细琢磨她的举动。很显然,她知道。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但假如她不知道,就不会随身携带那根可怜的小木桩了。马克认为他必须上去提醒一声,斯特莱克还在家里,而且相当警觉。她身上恐怕没枪,连打靶手枪这样的小家伙也不可能有。

斯特莱克的汽车引擎响起时,马克正在考虑该如何出现在对方面前,同时不让她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她明显被引擎声吓了一跳,有一瞬间,马克很害怕她会拔腿就跑,在树林中踩出惊天动地的脚步声,一百英里内都能听得见。然而她又趴了下去,紧紧贴住地面,像是害怕地面会离她而去。尽管她很蠢,但至少有勇气,马克很欣赏她。

斯特莱克的轿车倒上车道,从她所在的位置肯定看得更清楚;马克只能看见帕卡德车的黑色顶棚,车子逗留片刻,然后沿着马路开向镇中心。

马克下了决定,两人理当联手。没什么比独自进入老宅更可怕了。他已经尝到了包裹老宅的恶毒气氛,远在半英里之外他就感觉得到,离得越近,气氛越是浓郁。

马克轻快地跑上铺着枯叶的缓坡,伸出一只手按在她的肩上。他感觉到对方的身体一下子绷紧,知道她即将开始尖叫,连忙说:“别喊,没事,是我。”

她没有尖叫,而是吐出一口饱含恐惧的气息。她扭过头看着马克,脸色苍白。“‘我’——‘我’是谁?”

马克在她身边坐下。“我叫马克·皮特里。我认识你,你是苏·诺顿。我父亲认识你父亲。”

“皮特里……?亨利·皮特里?”

“没错,他是我父亲。”

“你在这儿干什么?”她的视线在马克身上扫来扫去,仿佛还不能确定他真的在这里。

“和你一样。只不过你的木桩没什么用处。太……”他搜肠刮肚,终于找到一个靠字形和定义而非使用记住的单词,“太脆弱了。”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防雪栅栏,立刻面红耳赤:“呃,那个,唉,是我在林子里捡的……害怕有人绊倒,就拿——”

马克不耐烦地打断这种成年人的敷衍搪塞:“你来杀吸血鬼,对吧?”

“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吸血鬼之类什么的?”

马克正色道:“昨天夜里有吸血鬼企图咬我,而且差一点就成功了。”

“荒谬。你这么大的孩子不该再编造——”

“是丹尼·格立克。”

苏珊全身一震,眼神畏缩,仿佛马克抛过来的不是普通言辞,而是尖锐的嘲讽。她伸出手,摸到马克的胳膊,紧紧抓住。两人的眼神锁在了一起。“马克,不是瞎编?”

“不是。”马克答道,他用寥寥数语讲了一遍昨夜的事情。

“然后你就一个人来了?”等马克讲完,苏珊问道,“你相信了,还敢一个人来这里?”

“相信?”马克望着苏珊的眼神透着坦诚和怀疑,“我当然相信。我亲眼看见的,这还能有错?”

苏珊无言以对:麦特讲述的遭遇,本有保留地接受,她却立刻起了疑心(不,“疑心”用在这儿太虚伪了),苏珊感到很羞愧。

“你为什么来?”

苏珊踌躇片刻,然后答道:“镇上有些家伙怀疑老宅里有个谁也没见过的人。他或许是个……是个……”她还是没法说出那个词,但马克点点头,表示他明白了。尽管认识才几分钟,但她觉得这个小男孩看起来确实不一般。

她跳过有可能补充的一切说法,直接说:“所以我就过来看看了。”

他对木桩点点头。“还带上那东西来刺穿他?”

“我不清楚自己下不下得了手。”

“我下得了手,”马克冷静地说,“经过昨夜我目睹的事情之后,我下得了手。丹尼就在我窗外,像大苍蝇似的停在半空中。而他的牙齿……”他摇摇头,像商人驱赶破产客户似的赶走那段噩梦。

“你父母知道你在这儿吗?”尽管苏珊明白他们肯定不知道,但还是问了出来。

“不知道,”马克淡然道,“星期天他们要亲近自然。早晨观鸟,下午忙别的。有时候我也去,有时候不去。他们今天开车去海边了。”

“你小子够了不起的。”她说。

“不,没什么,”赞扬没能让他的表情有丝毫改变,“但我要除掉那东西。”他抬头望着马斯滕老宅。

“你确定——”

“当然确定,你也一样。你难道没感觉到他有多邪恶?难道屋子不让你害怕吗?只是看一眼就害怕?”

“你说得对。”苏珊接受了他的意见。与本和麦特的逻辑不同,马克的理由来自感觉神经的末梢,苏珊对此没有反抗能力。

“我们怎么动手?”苏珊自然而然地低头,把领导权让给了马克。

“直接上去闯空门,”他说,“找到他,用木桩——我的木桩——插穿他心脏,然后扬长而去。他很可能在地窖里。他们喜欢黑暗的场所。带手电筒了吗?”

“没有。”

“该死,我也没有,”他穿着运动鞋的脚漫无目的地踢了几秒钟树叶,“不会连十字架也没带吧?”

“这我倒是带了。”苏珊答道。她拎着链子从衬衫里掏出十字架给马克看。马克点点头,也从衬衫里摸出他的链子。

“希望能在我爸妈到家前把这东西还回去,”马克郁郁地说,“是从我母亲的首饰盒里拿的。要是被她发现,我可就麻烦大了。”他环顾四周。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树影已经拉长了不少,马克和苏珊都很想继续拖延下去。

“找到他以后,千万别看他的眼睛,”马克告诉苏珊,“他虽然要到天黑后才能离开棺材,但依旧能用眼神俘获你。你会背诵什么经文吗?”

森林和马斯滕老宅未经整修的草坪之间是灌木丛,他们此刻正在穿过这片灌木丛。

“呃,《主祷文》——”

“很好,这就不错。我也能背这篇。我插木桩的时候,咱们一起念。”

看到苏珊既厌恶又有些委顿的表情,马克握住苏珊的手,轻轻捏了捏。他沉着得让苏珊不安。“听我说,我们必须这样做。经过昨夜,我敢打赌,半个镇子的人都遭了毒手。再等下去,他会毁了整个林苑镇。蔓延的速度会越来越快。”

“昨夜?”

“我梦到了。”马克答道。他的声音依然冷静,但眼神阴沉。“我梦到他们来到家门口或打电话,恳求屋主让他们进去。有些人在心里深处知道,但还是让他们进了家门。因为你更愿意认为这么恐怖的事情不是真的。”

“只是一个梦而已。”苏珊不安地说。

“今天白天肯定有很多人躺在家里,拉起窗帘,放下百叶窗,怀疑自己是着凉了还是得了流感什么的。他们会感到虚弱,头昏脑涨,不愿吃饭。光是想到吃饭就足以让他们呕吐。”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我喜欢读怪物杂志,”他答道,“找到机会就去看恐怖片,但总告诉妈妈说我打算看迪斯尼电影。书和电影的内容也不能全信,他们经常为了让故事更血腥而胡编乱造。”

他们来到了老宅的侧面。唉,我们这队人,这群信徒,可真够瞧的,苏珊这样想着。皓首穷经的半疯老教师,儿时噩梦缠身的作家,拿恐怖片和当代地摊读物当硕士课程研究的小男孩。还有我,我呢?我真心相信吗?偏执狂想是传染病吗?

扪心自问,她的确相信。

正如马克所说,到了这么靠近屋子的地方,你不可能再怀有嘲笑的心情。所有的思考过程,还有两人交谈这个行为本身,都笼罩在发乎心灵深处的“危险!危险!”呼号的阴影之下,这种呼号的内容无法用语言尽述。心跳和呼吸都急促起来,皮肤却因为肾上腺素导致的毛细血管扩张而发凉,这能够让血液在危急关头藏进内脏深处。肾脏发紧,直往下沉。眼神锐利得超乎想象,看清了老宅侧面的每一根木缝和每一块漆片。触发这些反应的不是任何外部诱因:没有持枪的男人,没有狂吠的猛犬,没有烟火的气味。五感之外,某个神秘的守护者从长久冬眠中悄然苏醒。你不可能忽视它的警告。

苏珊从百叶窗低处的缺口窥视室内。“咦,怎么还没整理屋子?”她甚至有些气恼,“还是那么一塌糊涂。”

“托我一把,让我看看。”

苏珊交叉十指,马克踏上去;视线穿过木条上的缺口,他看见了马斯滕老宅的残破客厅:厅堂呈四方形,宛如废墟,地板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铜绿色尘埃(上面踩出了很多脚印),壁纸已经剥落,有两三把古老的安乐椅和一张伤痕累累的台子。靠近天花板的上屋角结满了蜘蛛网。

没等苏珊有机会反对,马克就挥起木桩的钝头,砸在了固定百叶窗的挂钩上。锈迹斑斑的窗钩应手而断,掉在地上,百叶窗吱吱嘎嘎地升起了一两英寸。

“嘿!”苏珊反对道,“怎么可以——”

“你打算怎么进去?按门铃?”

马克推开右手边的百叶窗,又敲开一块摇摇欲坠、蒙着灰尘的玻璃。玻璃落进室内,发出清脆的破碎声。炽热而强烈的恐惧感在苏珊心头升起,嘴里泛起铜锈味。

“现在跑还来得及。”苏珊说,几乎在自言自语。

马克低头看着她,眼神中没有轻蔑,只有同样强烈的恐惧。“你想走就走吧。”他说。

“不,我不想走,”她想吞下堵住喉咙的东西,却徒劳无用,“快点,我要撑不住了。”

马克敲掉窗框里留下的玻璃碴,把木桩在手中换了个方向,伸手拔起插销。窗户被拉了起来,只发出轻轻的吱嘎一声;通道就这样打开了。

苏珊放下马克,两人一言不发地盯着窗户看了几秒钟。苏珊探身把右手边的百叶窗推到头,双手撑住开裂的窗台,准备爬上去。内心的恐惧巨大得让她想吐,如魔胎般驻留在腹腔里。她终于明白了麦特·伯克上楼去面对客人房里的不速之客时的感受。

她向来或自觉或不自觉地将恐惧理解为一个简单的方程:恐惧等于未知。想解出这个方程,只要把未知数用普通的代数手段表达出来就行了,比方说:未知等于吱嘎作响的楼板(或其他随便什么),吱嘎作响的楼板等于没什么好害怕的。在这个摩登时代,没有哪个恐惧不能用“等于”这条传递性公理轻松解决。有些恐惧自有其道理(累得没法睁眼的时候不能开车,别对狂吠猛犬友好地伸出手,不能和不认识的男生停车亲热——老笑话怎么说来着?要么搞,要么走?),直到此时此刻,她这才相信超乎理解的巨大恐惧确实存在,恐惧感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让人动弹不得。这个方程无解。光是继续前进就已经充满了英雄气概。

她协调地收缩肌肉,撑起身体,抬起一条腿跨过窗台,落在积满灰尘的客厅地板上,然后环顾四周。屋子内有一股味道,它从墙壁中渗出来,浓稠得如有实质。苏珊试图说服自己,那只是朽坏的灰泥,或是在破烂墙板后筑巢的动物积累多年的排泄物:土拨鼠,老鼠,说不定还有一两头浣熊。但实际上不止这些。这种味道比动物制造的臭味更浓郁,更有侵犯性;让苏珊想起眼泪、呕吐物和黑暗。

“嘿。”马克轻声叫道。他的双手在窗台上方挥舞。“拉我一把。”

苏珊探出头去,从腋窝下抱住马克,把他拽到能用手撑住窗台的高度。马克把身体弯成九十度,敏捷地跳进室内。穿着运动鞋的双脚砰然落在地毯上,屋子随即又陷入死寂。

两人在寂静中侧耳倾听,被寂静深深吸引。在彻底的无声环境中,神经末梢无事可做,会自己制造出频率极高的细微嗡嗡声,但此刻就连这种声音也听不到。除了毫无声音的死寂,只能听见耳朵里血流涌动的声音。

但苏珊和马克知道:这里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2

“走,”马克说,“四处看看。”他攥紧木桩,扭头渴望地瞥了一眼窗口。

苏珊慢慢走向走廊,马克跟着她。门口有一张小茶几,上面摆着一本书。马克拾了起来。

“喂,”他说,“懂拉丁文吗?”

“一丁点,高中学的。”

“这是什么意思?”马克让苏珊看书脊。

苏珊念出那几个字的读音,皱起眉头思索;然后摇摇头:“不知道。”

马克随便翻到一页,吓得一抖。这是一幅图画,画中的裸体男人把开膛破肚的孩童献给画面外的东西。他放下书,很高兴能远离它——蒙在书上的皮面的手感很熟悉,让他感到不安。两人顺着走廊走向厨房。这里的阴影更加厚实。太阳已经转到屋子的另外一侧去了。

“你闻到了吗?”马克问。

“是的。”

“这儿更难闻,对不对?”

“是的。”

马克回忆起母亲在以前家里开辟的冷藏食品室,有一年,三蒲式耳的西红柿在黑暗中悄悄腐烂了。现在闻到的味道就很像那个,西红柿腐烂霉变的气味。

苏珊悄声说:“天哪,我太害怕了。”

马克伸出手,摸索着找到苏珊的手,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厨房地上铺的油毡很旧,沾着砂土,坑坑洼洼的,陶瓷水槽前的那一块磨得黑黢黢的。房间中央摆着一张疤痕累累的大桌子,上面搁着一个黄色碟子、一副刀叉和一块生汉堡肉。

地窖门微微开着。

“那就是我们必须去的地方。”马克说。

“哦。”苏珊声音微弱。

门只开了一条狭缝,光线根本无法刺入暗处。黑暗仿佛伸出舌头,如饥似渴地舔着厨房,等待夜晚降临后将其一口吞下。黑暗尽管只有四分之一英寸宽,其中蕴含的可能性却丑恶得无法用语言形容。苏珊无助地站在马克身旁,动也不敢动。

马克上前一步,拉开地窖门,驻足片刻,窥视门内的光景。苏珊发现马克颚下有块肌肉在颤抖。

“我想——”他正要说话,苏珊却听见背后有响动,她转身去看,忽然间觉得自己动作太慢,忽然间觉得一切都为时已晚。来者是斯特莱克,他满脸狞笑。

马克转身想弯腰躲闪,但斯特莱克的拳头已经落在下巴上,他失去了知觉。

3

马克醒来时,正被扛着走上一段楼梯——还好不是地窖的楼梯。这里没有被石墙包围的逼仄感,空气也没有那么腐臭。他把眼皮撑开最细的一条窄缝,脑袋仍旧软绵绵地耷拉着。前方是楼梯拐角……二楼。他看得非常清楚。太阳还没落山;那么,他还有一线生机。

到了楼梯口,抱着他的两条胳膊忽然松开。马克重重地摔在地板上,磕痛了脑袋。

“少爷,你难道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装死?”斯特莱克问他。马克躺在地板上,斯特莱克在他眼中足有十英尺高。光头在逐渐昏暗的阳光中闪闪发亮,显出几分微妙的优雅。马克看见斯特莱克的肩头挂着一卷绳索,感到更加害怕了。

他的手伸向装枪的口袋。

斯特莱克仰天大笑:“少爷,我自作主张拿走了手枪。怎么可以让孩子接触他们不理解的武器?正如他们不该领着年轻女士未经邀请进入他人住处。”

“你把苏珊·诺顿怎么了?”

斯特莱克笑了起来:“好孩子,我带她去了她想去的地方。地窖里。等太阳下山,她就能见到她想见的人了。你自己也会和他见面,也许在今夜晚些时候,也许在明天晚上。当然啦,他或许会把你交给那姑娘……但我更认为他愿意亲自接待你。那女孩有她的一群朋友,其中也有你这种爱管闲事的货色。”

马克抬起双腿,踹向斯特莱克的腹股沟,斯特莱克一个侧步轻松避开,动作仿佛舞蹈高手。与此同时,他提脚踢了过来,正中马克的后腰眼。

马克咬住嘴唇,在地上翻滚。

斯特莱克咯咯一笑:“来吧,少爷,站起来。”

“我……站不起来。”

“那就爬吧。”斯特莱克轻蔑地说。他又飞来一脚,这次踢中的是大腿的肌肉部分。疼得死去活来,但马克紧咬牙关。他先是跪起来,然后站起身。

两人走向走廊尽头的房间。腰眼的痛觉逐渐减轻,但仍在钝钝地疼。“你打算怎么对付我?”

“把你像春鸡那样捆起来,少爷,等我的主人跟你交流完了,就放你自由。”

“和其他人一样?”

斯特莱克只是笑笑。

马克推开门,走进休伯特·马斯滕自缢的房间,他的脑海里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恐惧并没有消散,但似乎不再阻碍他的思路,堵塞一切有建设性的信号。思绪以令人惊讶的速度疾驰,使用的工具不是词句,也不完全是图像,而是某种符号性的速记标记。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灯泡,忽然接收到了不知来自何方的巨大能量。

房间本身极为平常。墙纸成条成缕地剥落,露出底下的白色灰泥和板岩石材。地板上积着厚厚的岁月和尘土,但地上只有一行脚印,说明有人进来过一次,四处看了看,转身离开。房间里有两摞杂志,有一张既没有弹簧也没有床垫的铸铁行军床,有一片堵烟囱炉口的马口铁盘子,上面的柯里尔—艾夫斯印画已经褪色。百叶窗合着,阳光透过破损的叶片和灰尘钻进房间,马克知道距离日落大概还有一个小时。房间里弥漫着古老的污秽气息。

马克推开门,看清房间里的东西,走到房间正中,在斯特莱克叫他停下的地方站住,从头到尾大概只有五秒钟。就在这一小段时间内,马克的思路沿着三条轨道疾驰,推断出眼前局势的三种不同发展。

第一,他突然冲过房间,奔向百叶窗合着的窗户,学着西部电影里的主角,撞破玻璃和百叶窗跳下去,不去管底下堆着什么。心灵之眼看见他撞破窗户,落在一堆废弃的农用机械上,被并不锋利的犁头刺穿,像大头针上的昆虫标本似的挣扎,度过人生的最后几秒钟。心灵之眼又看见他撞破玻璃,但百叶窗只是抖了抖,没有破裂。他看见斯特莱克把自己拽回来,他衣服破了,遍体鳞伤,十几个地方同时流血。

第二条轨道,他看见斯特莱克把他绑起来后离开。他看见他在地上蠕动,看着阳光逐渐熄灭,看见他挣扎得越来越疯狂(但白费力气),终于听见楼梯上传来稳健的脚步声,来者比斯特莱克还要可怕一百万倍。

第三条轨道,他看见自己使出去年夏天从胡迪尼传记里看来的技巧。胡迪尼,著名的魔术师,他特别擅长逃出监狱牢房、上铁链的箱子和银行保险金库,甚至是扔进河里的衣箱。他能够挣脱绳索、警用手铐和中国拇指铐。书里提到他使用的一项技巧:当观众志愿者捆他时屏住呼吸,把双手握成拳头,同时鼓起大腿、前臂和颈部肌肉。假如你的肌肉足够发达,放松身体后绳子就会有所松弛。接下来的诀窍是彻底放松身体,慢而坚决地脱出捆绑,不要在恐慌催促下加快动作。身体一点一点会分泌出可供润滑的汗液,这也很有帮助。书里写的让人感觉非常容易。

“转过脸,”斯特莱克说,“我要把你捆起来。我捆你的时候,你不准乱动。只要动一下,我就用这个”——他在马克面前像要搭车似的竖起大拇指——“戳破你的右眼。听明白了?”

马克点点头。他深深吸气,屏住,鼓起全身肌肉。

斯特莱克把绳索扔过一根房梁。

“躺下。”他说。

马克躺下。

斯特莱克把马克的双臂叠放在背后,用绳子捆紧。他做个绳圈,套住马克的脖子,扎成吊人结。“少爷,主人在这个国家的亲戚朋友和赞助人就吊死在这根房梁上,如今你要和它亲近一阵子了,不觉得受宠若惊吗?”

马克嘟囔一声,斯特莱克大笑。他把绳子兜过马克的腹股沟,猛地一抽松弛的绳头,马克痛得呻吟。

斯特莱克以恶魔般的好心情吃吃笑:“弄疼你的小宝贝了?不会管用太久啦。亲爱的孩子,你很快就将过上禁欲的生活,而且很长很久。”

他用绳子扎住马克绷紧的大腿,打了一根很紧的结,又绕过他的双膝,然后是两个脚腕。马克非常需要呼吸,但他坚强地忍住了。

“你在颤抖,少爷,”斯特莱克嘲讽道,“这下把你捆得可够紧的。皮肤煞白,都没血色了——唉,很快就会变得更白的!没必要那么害怕。我的主人非常仁慈。他在你们这个小镇上深受爱戴。只有一下小小的刺痛,不比医生给你注射更疼,然后就是甘美的感觉了。事后他会还你自由。你会回去探望父母,对吧?你会在他们睡觉后去拜访他们。”

他站起身,和善地低头看着马克:“少爷,请允许我暂时告退。您那位可爱的伙伴也将会安排得舒舒服服的。等下次再见,你会更加喜欢我的。”

斯特莱克摔上房门离开。锁眼里传来钥匙转动的咔哒一声。脚步声在楼梯上渐渐远去,马克呼地一声吐出肺里的浊气,放松身上的肌肉。

捆住他的绳索变得松弛,但只有一点点。

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积聚力气。大脑依然以超自然的速度令人振奋地飞转。从马克的所在之处望去,视线越过膨胀后高低不平的地板,穿过铸铁行军床的框架,落在床背后的墙壁上。那里的墙纸已经脱落,蛇蜕般掉在床架旁。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墙上一块很小的区域上,仔细打量那片地方。他驱散大脑里其他所有的念头。胡迪尼那本书里说,聚精会神是最重要的因素。脑海里不允许存在恐惧和一丝惊慌。必须完全放松肉体。在任何一根手指仅仅抽动一下之前,你必须在大脑里预演逃脱。每个步骤都必须清晰地存在于意识之中。

他看着墙壁,几分钟过去了。

白色的墙壁起伏不平,宛如古旧的汽车影院银幕。终于,随着身体放松到了最高程度,他终于看见自己被投影在墙上:一个穿蓝色T恤和李维斯牛仔裤的小男孩。男孩侧躺着,双臂被拉到背后,手腕贴臀部上方的腰窝,脖子上扎着套索,剧烈挣扎会导致活结无情地收紧,大脑无法得到足够的氧气供应,最终失去知觉。

他望着墙壁。

尽管本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但人影已经小心翼翼地行动起来了。马克着迷地注视着虚像的一举一动。他注意力的集中程度堪比印度苦行僧和瑜伽修炼者,那些人能一连数天对着他们的脚趾或鼻尖冥想;这也是灵媒所进入的特定状态,他们能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用意念举起桌子,或者从鼻口指尖挤出灵体卷须。他的情况类似于禅定。马克心中没有斯特莱克,也没有正在变暗的阳光。他不再看见粗糙的地板、行军床的床架,甚至是那面墙壁。他眼中只有那个孩子,只有那个完美的人影,精确地控制着肌肉,跳一场入微的舞蹈。

他望着墙壁。

终于,他开始动了,两腕各画一个半圆,互相靠拢。两个半圆画到顶点,两个手掌的拇指侧面碰到一起。除了前臂末端的肌肉,其他肌肉都没有参与其中。他并不慌乱。他望着墙壁。

毛孔里渗出汗水,两腕的活动变得轻松。半圆变成了四分之三圆,手背在各自的顶点处互相接触。捆住手腕的绳圈略略松了一丁点。

他停住了。

几秒钟后,他把两个大拇指压进掌心,其余的手指蠕动着贴在一起。他的脸上毫无表情,活像百货商店里的塑料假人。

五分钟过去了。他的双手淌满了汗水。注意力极度集中使得大脑部分接管了交感神经系统,这也属于瑜伽修炼者和苦行僧的异能,不知不觉间,马克控制住了身体的某些不自主功能。透出毛孔的汗水远远多于精细的肌肉运动能够产生的汗水。双手仿佛涂了一层油。汗珠从前额滴落,染黑了地板上的白色灰尘。

他上上下下地移动两臂,现在使用的是二头肌和背部肌肉。脖子上的套索收紧了几分,但他能感觉到捆住双手的绳圈之一正在朝右掌的低处移动,此刻已经顶在了拇指的肉垫处——这就对了!欣喜瞬间传遍全身,但他立刻停了下来,等待这阵情感爆发结束。过后,他又开始行动。上——下,上——下,上——下。每套动作都能让他脱出八分之一英寸。忽然之间,他的右手自由了,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他让右手留在原处,屈伸数次。确定右手足够灵活后,他把手指插进捆住左腕的绳圈中,稍稍一撬。左手也自由了。

他把双手绕到身前,搁在地上。闭上眼睛冥想片刻。此刻的重点在于不能多想已经获得的成果。这套把戏的关键就是深思熟虑,谋定而后动。

他用左手撑起身体,右手抚摸脖子上固定套索的绳结,不放过任何一个隆起和低洼处。他很快明白过来,要解开它,就必须近乎勒死自己,同时还会加大睾丸受到的压力,而睾丸已经在隐约抽痛了。

他深深吸气,开始解绳结。绳子渐渐收紧,压迫他的颈部和腹股沟。粗糙的麻质纤维扎进喉咙,仿佛微小的文身针头。绳结不肯就范,和他僵持了不知多久。巨大的黑色花朵无声地在眼前爆开,视线逐渐模糊。千万不能着急。他持续用力,前后扭动绳结,终于感觉到它有所松动。有一瞬间,腹股沟受到的压力大得不堪忍受,他痉挛般的拼命一挣,把套索从头上取了下来,疼痛随之减轻。

他坐起来,昂起头,大口喘粗气,用双手捂住受伤的睾丸。锐利的剧痛减缓成发钝的弥散性疼痛,他有些想吐。

疼痛逐渐减轻,他望向拉着百叶窗的窗户。透过破损板条漏进室内的光线呈发暗的赭黄色——快日落了;而门还锁着。

他把松脱的套索从房梁上拽下来,开始解捆住双腿的绳结。绳结紧得让人发狂,自主反应插手之后,他的注意力没那么集中了。

他解放了大腿和两膝,一场感觉起来永无尽头的搏斗后,他的脚腕也获得了自由。他虚弱地站起来,身子摇摇欲坠,不再妨碍行动的绳子落在地上。

楼下传来响动:脚步声。

马克惊慌失措,抬头张望,鼻孔不停翕张。他跌跌撞撞跑到窗前,想抬起窗户:被钉子钉死了,生锈的三寸大钉砸弯嵌进廉价窗台,状如订书钉。

脚步声正在上楼。

他用手背抹了一下嘴,疯狂扫视整个房间。两捆杂志。一小块马口铁,背后是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夏日野餐图。铸铁床架。

他绝望地跑过去,抬起床架的一头。某位不知名的神祇也许看到马克靠自己制造出了多少好运,于是也施舍给了他一丁点。

脚步声沿着走廊走向房门;马克终于拧完固定床脚的最后一圈螺丝,把床腿拿在手中。

4

门打开了,马克站在门背后,床腿举在半空中,像极了手持战斧的印第安人木雕。

“少爷,我来请——”

斯特莱克看见地上的一堆绳子,但没见到马克本人,他在惊讶中愣了足足一秒钟。他的身体有一半已经走进房间。

对马克来说,事情的发生速度就像慢镜头重播的橄榄球截击动作。他仿佛有几分钟而不是几分之一秒来瞄准从门框探进房间的四分之一个头颅。

他用双手挥动床腿,砸了下去,并没有用上全部力气,因为他把部分力量分配在瞄准上。斯特莱克刚转过来,正要往门背后看,床腿刚好砸中他的太阳穴上方。圆睁的双眼疼得猛然紧闭,鲜血令人惊诧地从头皮上喷涌而出。

斯特莱克的身体一缩,他踉跄着退进房间;脸孔扭曲成狰狞的可怕形状。他伸出手,马克再次出击。铁管这次砸中了前额凸起处上方的光秃头顶,又是一股鲜血喷涌而出。

他像是没有骨头似的倒下去,翻了白眼。

马克绕着斯特莱克的身体走了一圈,他圆睁的双眼瞪得都快掉出来了。床腿的一头沾着血,比彩色电影里的血液颜色要暗。看着它,马克有点反胃,然而看着斯特莱克,他却没有任何感觉。

我杀了他,马克心想。紧随其后的念头:很好,非常好。

斯特莱克突然抓住他的脚腕。

马克惊叫一声,努力想挣脱出来。那只手却仿佛铁箍,斯特莱克抬起头看他,滴流而下的鲜血中,双眼闪着冰冷的光芒。他的嘴唇在动,但没有发出声音。马克使出更大的力气挣扎,但毫无用处。他呻吟了半声,挥起床腿猛砸斯特莱克握紧的手。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他听见指头像铅笔般断裂的可怕脆响。手松开了,他拔出腿,踉跄着跑出房门,冲进走廊。

斯特莱克的头部再次贴在地上,被砸烂了的手却举在半空中,仍带着可怕的活力一张一合,仿佛狗在梦中追猫时脚爪的抽搐样子。

床腿从马克无力的手指间滑落,他颤抖着慢慢退开。惊恐终于控制住了他,马克转过身,顺着楼梯飞奔而下,麻木的双腿每一步跳下两三级台阶,一只手掠过开裂的栏杆。

前厅已经被阴影笼罩,黑得可怕。

他跑进厨房,朝敞开的地窖门投去畏缩而疯狂的视线。太阳正在落山,天空中闪着辉煌的红色、黄色和紫色的光束。十六英里外的一家殡仪馆里,本·米尔斯望着挂钟的指针在七点零一和七点零二分之间犹豫不前。

马克对此一无所知,但他知道吸血鬼的活动时间即将来临。留得越久,就意味着一场又一场的狭路相逢;去地窖拯救苏珊意味着被征召进入活尸大军的行列。

但他依然走进了地窖门,而且还向下走了三级台阶,直到恐惧变成生理上的束缚,不允许他继续前进。他在哭,身体像发疯似的颤抖,就像疟疾发病。

“苏珊!”他叫道,“快跑!”

“马——马克?”苏珊的声音虚弱而茫然,“我看不见。太黑——”

突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就像空洞的枪声,随后是一阵深沉而没有灵魂的窃笑。

苏珊开始尖叫……叫声渐渐衰竭,变成呻吟,进而化作寂静。

马克依然站在那里,两脚像羽毛似的抖动,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吹走。

底下响起一个友善的声音,像极了他的父亲:“下来吧,我的孩子。我欣赏你。”

声音中蕴含着巨大的力量,让他觉得恐惧像潮水似的退去,羽毛般抖动的双脚仿佛灌了铅。他真的又迈出了一步,随即被自己控制住,但这次努力耗尽了他剩下的全部自律能力。

“下来吧。”声音移近了。友善的父性之下,这个命令的声音光滑如钢铁。

马克朝下吼叫道:“我知道你叫什么!你叫巴洛!”

他飞奔而去。

等马克跑进前厅,恐惧再次完全笼罩了他,还好大门没有上锁,否则他大概会径直破门而出,在门上留下动画片里的那种剪影。

他跑下车道(像极了多年前的另一个孩子:本杰明·米尔斯),然后沿着布鲁克斯路的中线奔向小镇,前方是否安全还很可疑。但至少比现在安全,没有吸血鬼帝王撵着你跑,对吧?

他突然拐下公路,没头苍蝇一般闯过树林,蹚过塔加特溪,被对岸的一丛牛蒡绊了一跤,最后终于冲进他家后院。

他从厨房门进屋,透过拱门望向客厅,看见脸上用大写字母写满了忧虑的母亲,她正在打电话,膝头摆着一本电话号码簿。

母亲抬起头看见马克,如释重负的表情像波浪似的在脸上扩散。

“——他回来了——”

母亲没有等待对方答话,放下话筒走向马克。马克看见母亲明显哭过,心头涌起的歉疚强烈得超过了母亲能够想象的程度。

“天哪,马克……你去哪儿了?”

“他回来了?”父亲在书房里喊道。尽管看不见,但他肯定满脸怒容。

“你去哪儿了?”母亲抓住马克的肩膀使劲摇晃。

“外面,”马克无力地说,“跑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

其他没什么可说的了。孩提时代最本质、最具代表性的特征,不是毫不费力地就能将梦想和现实合而为一,而是疏离。你无法用语言解释孩子阴郁的转折和外在的表现。聪明的孩子能认出它,坦然承受必要的后果。懂得计算得失的孩子就不再是孩子了。

他又说:“一不注意时间就过去了,它——”

这时,父亲的巴掌扇了过来。

5

星期一黎明前的某个时刻,天还很黑。

他听见抓挠窗户的声音。

他立刻从睡梦中惊醒,没有瞌睡和晕头转向的过渡期。梦境和现实都那么疯狂,两者相似得可怕。

窗外黑暗中的惨白面庞属于苏珊。

“马克……让我进来。”

他爬下床,光着脚踩着冷冷的地板。他不停颤抖。

“滚开。”马克干巴巴地说。他看见苏珊还穿着同样的衬衫和休闲裤。不知道她父母是否担心,他想。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给警察打电话。

“马克,没那么可怕。”她眼神呆滞,瞳仁如黑曜岩般深邃。她微笑,露出牙齿;牙龈苍白,牙齿闪着锐利的银光。“总是这么美好。让我进来,展示给你看。马克,我会吻你。我会吻遍你全身,你妈妈可不会那么吻你。”

“滚开!”马克重复道。

“我们迟早会有人逮住你,”她说,“我们的数量已经很多。马克,让我成为这个人吧。我……我很饿。”苏珊试图微笑,笑容在黑暗中扭曲成一个鬼脸,让马克感到彻骨的寒意。

他举起十字架,按在窗玻璃上。

她发出像灼烫似的嘶嘶声。她松开窗框,在虚空中悬浮了一瞬间,随即雾化,变得模糊,最后终于消失。但在她消失前,马克看见(或者认为他看见)她脸上露出了饱含渴望的不悦神情。

夜晚又变得万籁俱寂。

我们的数量已经很多。

马克的思绪转向楼下的父母,他们毫无准备地在危险中酣睡,恐惧攥住他的肚肠。

按照苏珊早些时候的说法,还有其他人知道或是起了疑心。

谁?

肯定是那位作家。最近和苏珊约会的男人。他叫米尔斯,住在伊娃的寄宿公寓。作家见多识广,肯定是他没错。他必须和米尔斯取得联系,赶在她——

马克在走回床铺的路上停下脚步。

前提是她还没有拜访过米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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