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本(之四)

1

周日早晨阳光明媚,上午九点过十分,本对苏珊的担忧正变得越来越认真,床头的电话响了起来。他一把拿起听筒。

“你在哪儿?”

“放松。我在楼上和麦特·伯克在一起。如果你能动弹的话,他恳请您大驾光临他的病房。”

“你怎么没来——”

“我早就来看过你了。你睡得跟只小羊羔一样。”

“他们昨天夜里给我用了强效镇静剂,好偷器官移植给身份不明的亿万富翁病人,”他说,“麦特怎么样?”

“上来自己看吧。”苏珊说。没等她挂断电话,本已经开始穿袍子了。

2

麦特看起来好多了,模样甚至年轻了几岁。坐在床边的苏珊穿着亮蓝色的连衣裙。看见本走进房间,麦特举起手行了个礼:“搬块石头过来坐。”

本拽过一把不舒服得可怕的医院椅子坐下:“感觉如何?”

“好多了。还很虚弱,但好多了。护士昨天夜里停了输液,早晨允许我吃了个水煮蛋。恶心。这是在让我预习敬老院的生活。”

本轻轻亲了亲苏珊,在苏珊的脸上看到了强行扮出的镇定,五官像是被细铁丝扎在一起的。

“从你昨晚打电话到现在,有新进展吗?”

“我没听说有。不过我七点钟就出家门了,林苑镇每逢周日总是醒得比较晚。”

本的视线移向麦特:“你想谈谈这件事情吗?”

“嗯,我想是的,”麦特答道,稍微动了动身子,本挂在他脖子上的十字架大放金光,“顺便说一句,谢谢你给我戴十字架。很有安慰效果,尽管它只是周五下午在伍尔沃斯店里买的清仓货。”

“你情况如何?”

“‘已稳定’,昨天下午晚些时候,年轻的科迪医生检查时用了这个可厌的术语。按照他给我做的心电图,只是一场不成气候的心脏病发作……没有形成血栓。”他哼了一声。“希望如此,免得他自己遭殃。一个星期前他才给我检查过身体,按说我可以因为背约告得他把文凭从墙上卸下来。”他忽然停下,直直地看着本。“他说他见过类似的病例,由巨大的惊吓引起。我把嘴闭得紧紧的,这样做没错吧?”

“非常正确。但事态又有发展。苏珊和我打算今天去见科迪,把前因后果全告诉他。他要是不肯当场签字效忠于我,我们就打发他来找你。”

“我会狠狠羞辱他的,”麦特恶声恶气地说,“拖鼻涕的龟孙子不让我抽烟斗。”

“苏珊有没有告诉你从周五夜里开始镇上都发生了哪些事情?”

“没有,她说要等三个人聚齐了再说。”

“听她说之前,你先详细讲讲你家里出了什么乱子,行吗?”

麦特的脸色阴沉下来;有那么几秒钟,正在康复的好脸色缩了回去。本再次见到了前一天的那个沉睡老人。

“如果你还没准备好——”

“不,我当然准备好了。只要我的猜测有一半正确,我就必须说出来,”他露出苦涩的笑容,“我一向认为自己思想开放,不容易受惊吓。多有趣啊,大脑遇到了不喜欢或认定有威胁的东西,会用上多大的力气去屏蔽它。和咱们小时候玩的魔术画板一样,你不喜欢你画的东西,把顶上那层揭起来就全都消失了。”

“但线条会永远留在底下的黑色填料上。”苏珊说。

“是啊,”麦特对苏珊笑笑,“这个隐喻真不赖,说透了意识和潜意识的相互作用。弗洛伊德只喜欢用洋葱打比方,太可惜了。不好意思,离题了。”他看着本。“你听苏珊说过了吗?”

“是的,但——”

“没关系,我只是想知道能不能略过背景介绍。”

他用近乎不含感情的单调语气讲述经过,只在护士轻手轻脚进来问他要不要喝姜汁汽水的时候停了一次。麦特说要是能喝一杯汽水那可就太好了。他娓娓道来,不时吸一口杯子里的伸缩式麦管。本注意到,当麦特说到迈克后仰翻出窗户的时候,杯子里的冰块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但他的声音没有动摇,仍旧是那个略带抑扬顿挫的平稳调门,本觉得这多半是麦特上课时的语气。本再次泛起这样的念头:他真是一位值得钦佩的长者。

等他全部说完,三个人有几秒钟谁也不吭一声,最后还是麦特自己打破了沉默。

“就是这些了,”他说,“二位未曾目睹的先生女士,你们怎么看以上的证词。”

“我们昨天就此聊了不少,”苏珊说,“让本告诉你吧。”

本略有些不好意思,他提出一个又一个符合理性的解释,然后挨个推翻。听他说完纱窗是从室外固定的,还有柔软的地面没有梯子留下的印记,麦特鼓起掌来。

“大侦探!了不起!”

麦特又看着苏珊说:“诺顿小姐,你呢?当初写作文总是条理清楚,段落如砖石,主题句如灰浆,你怎么看?”

苏珊低头盯着正在折叠衣角的双手,然后抬起头看着麦特:“本昨天给我讲了一通‘不可能’这个词的语言学意义,所以我不会再使用这个字眼了。可是,伯克先生,我还是很难相信林苑镇有吸血鬼出没。”

“如果能够安排得不泄露秘密,我愿意接受测谎仪测试。”麦特轻声说。

苏珊的脸红了红。“不,不用——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相信镇子里有事情在发生。是……很可怕的事情。可是……吸血鬼……”

麦特伸出一只手,盖在苏珊的手上。“我理解,苏珊,能帮我一个忙吗?”

“只要我做得到。”

“咱们……咱们三个……先假设这一切都是真的。先把假设当事实接受下来,当且仅当被证明错误为止。科学方法,明白吗?本和我已经讨论过检验假设的方法和手段了。没人比我更愿意证明它是错误的。”

“但你并不这么认为,对吗?”

“是的,”麦特轻声说,“我和自己恳谈良久,最终得出了结论:我相信我亲眼所见的。”

“咱们暂且放下相不相信的问题,”本说,“此刻讨论这个没有意义。”

“我同意,”麦特说,“你有什么进一步的打算?”

“呃,”本说,“我任命你担任总研究员。背景决定只有你才适合这个职位。再说你现在卧床不起。”

麦特恶狠狠地瞪着他,与谈起背信弃义的科迪不准他抽烟斗时一样。“等图书馆开门,我打电话找洛芮塔·斯塔奇。她会用推车送来我要的书籍。”

“今天周日,”苏珊提醒他,“图书馆关门。”

“她会为我开门的,”麦特说,“否则看我不烦死她。”

“找到与这个题目有关系的每一份资料,任何东西都不能放过,”本说,“病理学、神话学、心理学,明白吗?所有资料。”

“我会做笔记的,”麦特恼怒地说,“以上帝起誓,我会的!”他打量着本和苏珊。“自从在医院醒来,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条汉子。你有什么计划?”

“首先,科迪医生。莱尔森和弗洛伊德·蒂比茨都是他验尸的。也许能说服他掘起丹尼·格立克的尸体。”

“他会愿意吗?”苏珊问麦特。

麦特先吸了一口姜汁汽水,然后才回答:“我教过的那个吉米·科迪马上就会答应的。那孩子很有想象力,思想开放,非常抗拒‘不可能’三个字。经验主义至上的大学和医学院对他有什么影响?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们怎么都这么拐弯抹角的?”苏珊说,“特别是冒着被一口回绝的风险找科迪医生。为什么不让我和本直接去马斯滕老宅了结所有的事情?记得上周的日程表原本有这个节目的。”

“让我告诉你为什么不行,”本说,“因为我们现在假设那些猜想是真的。你难道特别愿意把脑袋放进狮子的血盆大口?”

“吸血鬼不是白天睡觉吗?”

“无论斯特莱克是什么角色,他都不是吸血鬼,除非古老的传说错得离谱,”本说,“他在白天经常抛头露面。最好的情况,他像对付非法闯入者那样赶走我们,我们空手而归。最坏的情况,他可以制服我们,把我们留到天黑以后。等漫画伯爵醒来当开胃点心。”

“巴洛?”苏珊问。

本耸耸肩:“为什么不呢?纽约购货之旅的解释太方便了,不可能是真的。”苏珊的眼神仍旧执拗,但她没再多说什么。

“要是科迪笑着赶你走怎么办?”麦特问,“假设他没有立刻叫精神病院来抓你的话。”

“日落时去墓地,”本说,“盯着丹尼·格立克的坟墓。就当是做实验了。”

半躺着的麦特腾地一下坐直:“答应我,本,你会尽量小心,答应我!”

“我们会的,”苏珊安慰麦特道,“我们保证时刻紧握十字架。”

“别开玩笑,”麦特喃喃道,“如果你们见过我看——”他扭过头,望向窗外被阳光晒枯的桤木树叶和晴朗的秋日天空。

“她也许在开玩笑,但我是认真的,”本说,“我们会做足所有预防措施。”

“去找卡拉汉神父,”麦特说,“让他给你弄些圣水……可能的话,再要些圣饼。”

“他那人怎么样?”本问。

麦特耸耸肩。“有点怪。也许是酒鬼。即便是,也是有文化、讲礼貌的那种。改良后的天主教教会也许弄得他不怎么舒服。”

“你确定卡拉汉神父是……确定他酗酒吗?”苏珊惊讶得有些瞪大了眼睛。

“不是百分之百肯定,”麦特说,“但我从前的一名学生,布莱德·坎皮恩,他在雅茅斯一家酒铺子工作,说卡拉汉是他的常客。喜欢喝占边威士忌。品味不错。”

“他这人好说话吗?”本问。

“不清楚,但你必须试试看。”

“这么说,你根本不认识他了?”

“不算认识,反正不熟。他在写新英格兰地区天主教教会史的书,很熟悉所谓黄金年代的诗歌——惠蒂尔、朗费罗、罗素和霍尔姆斯这些人。我去年年末请他给选修《美国文学》的学生讲过课。他思路敏捷,词锋犀利,学生很喜欢他。”

“我去见他,”本说,“凭本能随机应变。”

护士伸进头来看了一眼,点点头,几秒钟过后,吉米·科迪挂着听诊器走进病房。

“骚扰患者该当何罪?”他笑呵呵地问。

“你比他们恶劣一百倍,”麦特说,“我要我的烟斗。”

“想都别想。”科迪心不在焉地说,研究着麦特的心电图。

“该死的庸医。”麦特嘟囔道。

科迪把心电图放回原处,拉上床边头顶C形钢架支起的绿色帐幕。“不好意思,烦请二位回避片刻。米尔斯先生,你的头感觉如何?”

“还行,总之脑浆没漏出来。”

“听说弗洛伊德·蒂比茨的事情了?”

“苏珊告诉我了。你查完房后有没有时间?我想和你谈谈。”

“要是你不反对,我最后去找你。十一点左右。”

“没问题。”

科迪又扯了扯帘子。“现在嘛,还是请你和苏珊——”

“朋友们,咱们这就与世隔绝了,”麦特说,“说出秘密口令,赢取一百美元。”

帐幕将本和苏珊与病床隔开。科迪的声音从帘子上方飘出来:“下次给我个机会麻醉你,保证割了你的舌头和一半前额叶。”

本和苏珊对视一笑,正是年轻恋人沐浴着阳光的那种笑容:生活中没什么真正的烦恼;但笑容转瞬即逝。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在怀疑自己的精神是否正常。

3

吉米·科迪终于走进本的病房时已经十一点二十了,本立刻开口道:“我想和你谈谈——”

“先检查头部,然后再谈。”他轻轻分开本的头发,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说:“会很疼的。”他一把扯掉胶布,本险些跳起来。“这个肿包够瞧的。”科迪像是拉家常似的说,又贴上一块较小的纱布。

他用小手电筒照本的双眼,用橡胶锤敲他的左膝。本忽然想到一个病态的念头:这把小锤是不是也敲过迈克·莱尔森的身体?

“似乎一切都令人满意,”他收起诊断用具,“你母亲婚前姓什么?”

“亚什福德。”本答道。刚清醒过来的时候,医生也问了类似的问题。

“一年级班主任叫什么?”

“珀金斯太太。头发染过。”

“父亲的中名?”

“莫顿。”

“头晕恶心吗?”

“不。”

“闻到古怪的气味,见到奇特的颜色,或者——”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我很好。”

“这得由我决定,”科迪认真地说,“看东西有重影吗?”

“自从上次灌下一加仑雷鸟啤酒以来还没有过。”

“很好,”科迪说,“我宣布,当代医学的奇迹和你天生的硬脑壳治好了你。现在你有什么要说的?蒂比茨和麦克杜格尔家的小男婴,对吧。我只能把告诉帕金斯·吉列斯皮的话重复一遍。首先,我很高兴他们瞒过了媒体;对一个小镇来说,一个世纪出一桩丑闻就足够了。其次,我实在想不出谁会做那么变态的事情。肯定不是本地的。镇上肯定也有怪人,但是——”

他注意到本和苏珊脸上的迷惑神情,停了下来:“你们不知道?还没听说?”

“听说什么?”本反问道。

“简直是玛丽·雪莱的小说、鲍里斯·卡洛夫的电影!昨夜有人闯进波特兰的坎伯兰县停尸房,偷走了两个人的尸体。”

“耶稣基督在上。”苏珊的嘴唇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到底怎么回事?”科迪一下子紧张起来,“你们难道知道什么?”

“我开始真的这么认为了。”本说。

4

他们到十二点十分才讲完所有事情。护士已经给本送来了午餐,餐盘搁在床边,一下也没有碰过。

最后一个音节杳然而逝,透过半开的房门,胃口较好的患者在病房进餐时的刀叉声和玻璃碰撞声传进病房,这是耳边全部的响动。

“吸血鬼。”吉米·科迪说。他想了想:“麦特·伯克,偏偏是他。我就很难一笑置之了。”本和苏珊没有吭声。

“你们请我掘出格立克家的孩子,”他沉思道,“耶稣基督在摩托车挎斗里冲大家挥手呢。”

科迪从包里掏出一个瓶子扔给本,本伸手接住。“阿司匹林,”他说,“吃过吗?”

“吃过很多。”

“我老爸叫它好医生的最佳护士。知道阿司匹林的作用原理吗?”

“不知道。”本茫然转动手里的药瓶,眼睛看着它。他和科迪不熟,不知道科迪平常会表露哪些情绪,隐藏什么念头;但他很确定很少有患者见过科迪的这个样子:诺曼·洛克威尔[38]笔下人物般的年轻面容笼罩上了沉思和内省的阴云。他不想破坏科迪的心情。

“我也不知道。没人知道。但阿司匹林能治疗头疼、关节炎和风湿病。我们也不了解这些疾病。头为什么会疼?大脑内部并没有神经。我们知道阿司匹林的化学成分很像麦角酸,但为何前者能治头痛,而后者让脑海开满鲜花?部分原因是我们对大脑太不了解。无知就像辽阔的海洋,全世界最优秀的医生也只是站在珊瑚礁上。人类敲打医疗手杖[39],杀死小鸡,在鲜血里寻找神谕。这在长得令人惊讶的时间内都很有效。白魔法。善巫毒[40]。听我这么说,医学院里的教授们非得拔光头发不可。当初我说我要去缅因州乡下当全科医生,有几位就已经揪过头发了,其中有一个告诉我,马库斯·维尔比[41]在节目里永远在挑患者屁股上的脓包。但我从来就不想当马库斯·维尔比。”他笑了笑。“要是听说我申请掘出格立克家的孩子验尸,他们肯定会满地打滚,心脏病发作。”

“你愿意?”苏珊毫无掩饰她的惊讶。

“能有什么坏处?假如他死了,那就是死了。如果没死,那我下次参加AMA[42]大会就有重磅炸弹可扔了。我会告诉县法医说我知道死者有没有传染性脑炎的症状。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合理解释。”

“真会是这种病吗?”苏珊怀着希望问。

“实在很不可能。”

“最快什么时候能动手?”本问。

“最早也要明天。要是不得不到处找人,那就要等到周二或周三了。”

“他会是什么样子?”本问,“我是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格立克家不会给孩子做防腐,对吧?”

“对。”

“时间已经过了一周,对吧?”

“对。”

“棺材打开,多半会冲出一股气体,味道相当令人不快。尸体应该已经发胀。头发长得超过了衣领——头发会在死后相当长的时间内继续生长——指甲也会变长。眼珠肯定已经瘪了。”

苏珊竭力保持科研者的沉着表情,但不怎么成功。本很高兴他没吃午饭。

“尸体还没有开始严重腐烂,”科迪用背书的语气娓娓道来,“裸露在外的面颊和双手由于潮气而更适合微生物生长,有可能长出一种苔藓状的东西,名叫——”他停了下来,“不好意思,让你们不舒服了。”

“有些事比腐烂更可怕,”本尽量不动声色地评论道,“假如你没有见到这些迹象呢?假如尸体看起来和下葬那天一样正常呢?到时候怎么办?用木桩刺透他的心脏?”

“不太可能,”科迪说,“要知道,法医或他的助理必须到场。见到我从口袋里掏出木桩,钉穿孩子的尸体,恐怕就连布伦特·诺伯特也不会认为这符合职业规范。”

“那你打算怎么办?”本好奇地问。

“呃,虽然很对不起麦特·伯克,但我并不认为实情确实如此。假如尸体依然完好无损,肯定会被送进缅因州医学中心接受全面检查。到了那儿,我可以把验尸工作拖延到天黑以后,然后观察或许会出现的任何现象。”

“如果他坐了起来呢?”

“我和你一样,完全没法想象这种结果。”

“我发觉现在越来越容易接受了,”本咬牙道,“事情发生的时候——万一真的发生——我可以在场吗?”

“也许能安排。”

“那好,”本爬下床,走向挂衣服的壁橱,“我这就——”

苏珊咯咯笑。本转过来:“怎么啦?”

科迪满脸坏笑:“米尔斯先生,病号服背后很容易走光。”

“该死,”本连忙伸手到背后合起病号服,“叫我本好了。”

“既然这样,”科迪说着起身,“我和苏珊先退下了。等你能见人了,到楼下咖啡店来找我们。咱们今天下午有事要做。”

“我们?”

“是啊。必须把脑炎的故事讲给孩子父母听。要是你愿意,不妨一起去。什么也别说,摸着下巴假装高深就行。”

“他们不会喜欢这种事的,对吧?”

“换了你呢?”

“不,”本说,“我不会喜欢。”

“开棺验尸前需要得到家人许可吗?”苏珊问。

“理论上不需要,现实中很难说。我在掘尸检验方面的经验全都来自法医学二级课程。要是格立克家表示强烈的反对,我们会被拖入听证会的阶段。那样的话,我们会失去两周到一个月的时间;另一方面,脑炎理论上了听证会恐怕很难站得住脚。”他停下来,看着本和苏珊。“这就引出了整件事情最让我烦心的地方——伯克先生的看法暂且不谈:只有丹尼·格立克的尸体躺在坟墓里,其他几具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5

下午一点半左右,本和吉米·科迪来到格立克家。托尼·格立克的车停在车道上,但室内寂静无声。敲了三次门,依然没人出来,本和科迪穿过马路,走向对面的农舍式小屋。这是一栋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制造的可怜巴巴的活动板房,一端用两台承重千斤顶撑着。邮箱上的名字是“狄更斯”,步道旁放着粉红色的草坪火烈鸟摆设,看门的小猎犬看见两人过来,竖起了尾巴。

科迪揿响门铃,门隔了几秒钟打开,开门的是宝琳·狄更斯,顶好咖啡馆的女招待和半个所有人。她身穿店里的制服。

“嘿,宝琳,”吉米说,“知道上哪儿去找格立克家里的人吗?”

“怎么?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格立克夫人今天早晨去世了。托尼·格立克被送进中缅因综合医院,他休克了。”

本看看科迪。科迪的脸色仿佛腹部挨了狠狠一脚。

本连忙接过话头:“格立克夫人的尸体被送去了哪里?”

宝琳抚着臀部,确定制服没有起皱:“呃,一个钟头前我打过电话给梅布尔·沃茨,她说帕金斯·吉列斯皮打算把尸体送到坎伯兰那个犹太人的殡仪馆去,因为谁也找不到卡尔·福尔曼。”

“谢谢。”科迪慢慢地说。

“真可怕。”宝琳的视线滑向马路对面空荡荡的屋子。车道上托尼·格立克的轿车仿佛一只蒙尘的老狗,被锁在门口,尔后遭到遗弃。“还好我不迷信,否则肯定怕得要死。”

“怕什么?”科迪问。

“哦……就是害怕呗。”她的笑容意义不明,手指摸着脖子上的细链条。

圣克利斯朵夫像章。

6

两人一言不发地目送宝琳开车去咖啡馆,然后坐回车里。

“现在怎么说?”最后还是本开了口。

“真是一团糟,”吉米说,“那位犹太朋友叫莫瑞·格林。咱们干脆开车去坎伯兰吧。九年前,莫瑞的儿子险些在塞巴戈湖淹死。我凑巧和女朋友在场,给孩子做了人工呼吸,让他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这次正好可以求他还个人情。”

“有人情又能怎样?法医肯定已经把尸体拉去搞解剖了。”

“很难说。今天星期天,没忘记吧?法医多半带着凿岩锤进山了,他是个业余地质学家。至于诺伯特——还记得诺伯特吗?”

本点点头。

“按理说诺伯特应该值班,但那家伙很懒散。多半把听筒从电话上摘了下来,然后舒舒服服看包装工队和爱国者队打比赛。咱们现在去莫瑞·格林的殡仪馆,很可能发现要到天黑它才会被收进去。”

“那好,”本说,“咱们出发。”

他记起应该给卡拉汉神父挂个电话,但这件事似乎并不急。事态发展得飞快。太快了,快得无法掌握。幻想和真实的边缘已经模糊。

7

开上高速公路前,两人谁也不说话,各自沉浸在思绪中。本思考的是科迪在医院说的话。卡尔·福尔曼不见踪影。弗洛伊德·蒂比茨和麦克杜格尔家婴儿的尸体在两名停尸房值班人员的眼皮底下消失。迈克·莱尔森也失踪了,上帝才知道还有谁。过去一周、两周,甚至一个月时间内,撒冷林苑镇有多少人跌出了公众视线?两百人?三百人?这让本的手心出汗不止。

“越来越像妄想狂在做梦了,”吉米说,“或者加翰·威尔逊[43]的漫画。假如承认了吸血鬼可能存在,那么从学术角度来看,整件事情中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吸血鬼想建立聚集群落会是多么轻而易举。林苑镇的居民基本上都在波特兰、路易斯顿和盖茨瀑布工作。本镇没有企业,因此无故旷工不会引起注意。学校由三镇共建,逃课名单即便比平时略长也算不了什么。很多人去坎伯兰的教堂,更多的人根本不去教堂。电视足够普及,除去在米尔特店里逗留的那些废物之外,老邻居现如今也很少见面了。台面上风平浪静,水底下可以暗流涌动,而且效率奇高。”

“是啊,”本说,“丹尼·格立克传染了迈克。迈克传染……天晓得传染了谁。有可能是弗洛伊德。麦克杜格尔家的婴儿传染了……他父亲?母亲?他们怎么样了,检查过吗?”

“他们不是我负责的。按理说普罗曼医生今天早上要打电话,通知他们儿子失踪了。但我实在不清楚他是否打过电话,又或者是不是和他们接触过。”

“一定要检查他们两个,”本急了起来,“你知道咱们有多容易就白费这些力气吗?外地人开车穿过林苑镇不会发现任何异样。只是又一个偏僻小镇而已,不到九点钟街上连个行人也没有。但谁会知道拉起的百叶窗背后在发生什么?人们躺在床上……或者像扫帚似的立在壁橱里……躲在地窖中……等待太阳落山。每次日出,街上都会少几个人。每天都会少几个人。”他吞了口唾沫,听见干涸的嗓子里咔嗒一声。

“悠着点,”吉米说,“还没有确证任何事情呢。”

“证据正在越堆越高,”本反驳道,“假如面对的是某种既有威胁,比方说伤寒或A2流感大爆发,林苑镇此刻恐怕已经被隔离了。”

“这可难说。你难道忘了吗?只有一个人真的见到过任何证据。”

“他又不是本镇的著名酒鬼。”

“要是风声传出去,他肯定会被钉十字架。”吉米说。

“谁来钉?宝琳·狄更斯肯定不在其列。她都快要往门上钉巫符了。”

“在这个水门事件和原油耗损的年代,她可真是个异数。”吉米说。

接下来的旅程中,他们谁也没有再开口。格林的殡仪馆开在坎伯兰的北端,位于不限宗教的礼拜堂和一道很高的木栅栏之间,背后停着两辆灵车。吉米关掉引擎,看着本:“准备好了?”

“我想是的。”

两人走下了车。

8

抗拒心理在下午逐渐积累增长,到两点钟终于冲破了一切束缚。他们的处理方法很愚蠢,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去证明到头来肯定是鬼扯淡的事情(伯克先生,对不住)。苏珊决定趁下午直接去马斯滕老宅。

她上楼去拿皮夹。安·诺顿正在烤曲奇,父亲在客厅看包装工对爱国者的比赛。

“你去哪儿?”诺顿夫人问。

“开车转转。”

“六点吃晚饭。尽量准时回来。”

“五点前一定回来。”

她出门坐进车里,这辆车是她最引以为傲的财产,倒不是因为它是苏珊的第一辆车(尽管确实如此),而是因为车是靠她自己挣钱买下的(几乎如此,她更正了说法:还有六期贷款未付),凭借的完全是她的努力,她的天赋。这是一辆维嘉后开门小车,车龄不过两年。苏珊小心翼翼地倒出车库,对透过厨房窗口望着她的母亲挥了挥手。裂痕依旧存在,但两人既不提起,也没有得到修补。之前的争吵,无论当时吵得多凶,总是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自行消失;生活继续前进,时间如绑带般包裹住伤口,直到下轮争吵时才再次揭开,积怨和不满重新摆上桌面,一遍遍清算,仿佛一手又一手赌注极高的牌戏。然而这次很决绝,已经演化成全面战争。伤口没法再次包扎;剩下的解决手段只有截肢手术。苏珊已经收拾好了大部分行李,感觉其实不错。早就该搬出去了。

她沿着布罗克路前行,家越来越远,愉悦感和使命感愈来愈强烈(仔细挖掘,也不乏颇为让人开心的荒谬感)。她即将主动出击,这个念头激励着她。苏珊生性率真,周末的种种变故令她不知所措,犹如漂浮茫茫大海之中。现在轮到她展露本领了!

她把车停在居住区外沿的柔软路肩上,走进卡尔·史密斯家的西侧牧场,刷过红漆的防雪栅栏卷起来堆在那里,等待冬季来临。荒谬感越来越强,她前后摇晃一根木桩,直到软铁丝弹开为止,这时候,苏珊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木桩长三英尺,一头渐尖,简直就是预备好的尖头桩。回到车上,她把木桩放在后座上,苏珊很清楚这东西有什么用途(四人约会时,她在汽车影院看过不少汉默公司的电影,知道必须用尖头木桩插进吸血鬼的胸膛),但始终没有多花一秒钟思考:假如形势所迫,她到底能不能将它扎进一个人的胸口。

苏珊继续上路,过镇界进入坎伯兰。左手边有一家乡村商店,周日照常营业,那是父亲买周日出版的《时代周刊》的地方。苏珊记得账台旁有一个小小的廉价首饰展示架。

她买了《时代周刊》,然后随手捡了个镀金小十字架,总计四块五,胖子营业员心不在焉地打进收银机,他的视线几乎没有离开过电视机,吉米·普伦凯特失误被换下场。

苏珊拐上乡村路向北而去,这是一条新铺过的两车道柏油马路。下午阳光灿烂,一切感觉起来都那么鲜活清爽、生机盎然,生活如此美好。她一下子想到了本,这个跳跃的距离并不长。

太阳从缓缓移动的积云背后钻出来,阳光被头顶上的枝叶滤了一遍,洒在道路上形成或明或暗的斑块。她心想:在这样的日子里,你很容易相信所有事情都能有快乐的结局。

沿着乡村路开了五英里,她转进布鲁克斯路,跨过镇界,返回撒冷林苑镇,路又变回了没有铺过沥青的土路。道路时而上升,时而下降,穿行于小镇西北部的密林区域,树木挡住了明艳的午后阳光。这附近既没有屋子,也没有拖车。大部分土地属于一家造纸公司,著名事迹是请顾客不要用力挤压厕纸卷。路旁每隔一百码就能看见一个“禁止狩猎”和“请勿擅入”的标牌。经过通往垃圾场的岔道口时,她心中泛起不安。在这段阴郁的道路上,难以想象的可能性变得真实起来。她不由自主地琢磨起来(不是第一次了),一个正常人为何要买下曾经有人自杀的凶宅,而且总是关着百叶窗遮挡阳光。

到了马斯滕山的西侧,道路猛地下沉,又陡然升高。她能在枝叶间瞥见马斯滕老宅屋顶的尖起处。

苏珊把车停在陡坡深处一条弃用的林道上,钻出车厢。犹豫片刻之后,她取出木桩,把十字架也套在脖子上。心中的荒谬感依旧不减,但此刻若是有熟人路过,看见她手持栅栏桩大踏步前进的话,那岂不更加荒谬得多?

嘿,苏西,这是干什么去啊?

噢,上马斯滕那老屋子杀个吸血鬼。我得抓紧时间,六点还得回去吃饭呢。

她决定抄近路穿林而入。

苏珊小心翼翼地跨过排水沟脚下的倾圮石墙,很高兴自己穿的是运动鞋。对无所畏惧的吸血鬼猎手来说,这身打扮实在过于时髦。进入森林之前,她先要穿过讨厌的悬钩子丛和危险的倒伏林木堆。

松林里至少比外面凉十度,光线也更加昏暗。地面积满了蜕下的松针,风在枝叶间飕飕作响。某处有只小动物噼里啪啦地钻过矮树丛。苏珊忽然意识到,朝左手边步行不到半英里就是谐和山墓园,假如身手足够矫健,你可以翻后墙进去兜上一圈。

她迈着艰难而坚定的步伐向上走,尽量不发出声音。越是接近坡顶,树木的枝叶就越稀薄,苏珊开始能够瞥见一两眼屋子本身了,此时望见的是背对底下村落的盲区。苏珊害怕起来,她没法说清楚究竟为什么害怕,但这种害怕类似于她在麦特·伯克家中体验到的感觉(已经基本上被她遗忘了)。苏珊很确定不会有人听见她弄出的响动,现在又是阳光灿烂的大白天,但害怕的感觉不肯退却,沉甸甸地压在那里,仿佛从她大脑中某个荒废如阑尾的沉默部位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阳光下的愉悦感烟消云散,嬉闹玩耍的情绪无影无踪,坚毅果决的意识杳然不见。她不禁又想起在汽车影院里看过的恐怖片:女主角冒险爬上狭窄的阁楼台阶,去看是什么把可怜的科伯翰老夫人吓得半死;或者钻进蛛网丛生的黑暗地窖,粗糙的石壁渗着水(隐喻子宫),而她躺在和她约会的男孩怀中,心里在想:傻娘们……换了我才不会这么做呢!可现在呢?她不就正在这么做吗?苏珊开始领悟到人类大脑和中脑之间的鸿沟究竟有多深;大脑能强迫一个人不停前进,对掌管本能部分传来的警告信号置若罔闻,要知道,那部分的结构与鳄鱼大脑的生理结构不无相似之处。大脑能强迫一个人不停前进,直到阁楼的门猛然打开,让她直面某个狞笑着的可怖之物,又或是望进地窖里半砖结构的壁龛,一眼看见——

够了!

她抛开这些念头,忽然发现自己冷汗淋漓。光是看见一幢合起百叶窗的普通屋子就把你吓成这样?苏珊告诉自己:别再这么傻气了。现在要做的就是上去窥探一番,除此无他。站在屋子前院就能望见自家住处。以上帝的名义请问一句,在能望见自家住处的地方能发生什么呢?

话虽如此,但她还是微微俯身,把手里的木桩握得更紧了;挡在前面的树木越来越稀疏,最后终于无法遮挡身形,苏珊于是双手双膝着地开始爬行。三四分钟过后,她来到了隐蔽处的最前线。观测位置选在几株松树和一丛刺柏背后,她能看见老宅的西侧和蜿蜒攀缘的忍冬藤蔓,秋日的忍冬已经落尽了叶片。夏天的繁茂野草虽已变黄,但仍旧高至膝盖,没人费力气修剪它们。

马达忽然咆哮起来,打破了寂静,苏珊的心脏险些提到了嗓子眼。她把手指戳进地面,狠狠咬住下嘴唇,这才控制住自己。几秒钟后,一辆古老的黑色车辆倒退着进入视线,在车道尽头逗留片刻,接着拐弯转上道路,驶向小镇。离开视线之前,苏珊很清楚地看见了驾车的人:硕大的光头,两眼深陷得几乎只能看见眼眶,还有黑色套装的翻领和领口。斯特莱克。可能是去克罗森的店里买东西吧。

到了这里,她能看见百叶窗的叶片上有不少缺口。那就更好了。她可以悄悄摸过去,从缺口偷看两眼屋里的情况。也许什么也没有,漫长的翻修过程刚刚进入最初几个阶段,大概已经抹了一遍灰泥,可能正在贴新墙纸,到处都是工具、梯子和桶子。浪漫和超自然的气氛还不如电视转播的橄榄球比赛。

但害怕的感觉依然不变。

接下来的感觉来得分外突然,情绪压过了逻辑和大脑里明晃晃的理性部分,带着粗铜的气息充满她的嘴里。

在一只手落在肩膀上之前,苏珊已经知道了背后有人。

9

天快黑了。

本从木折椅上起身走到窗口,望着殡仪馆的后草坪,却没见到任何值得一提的东西。离七点还差十分,傍晚的影子已经拉得很长。尽管时值秋季,但草地依然翠绿,体贴入微的老板大概会在降雪前尽量保持绿草茵茵的样子。一年将近逝去时的生命永续的象征,他发觉这个念头格外压抑,于是扭头别开了视线。

“真想抽根烟。”他说。

“香烟是杀手。”吉米说,他正在莫瑞·格林的索尼小电视上看周日晚的野生动物节目,连头也没回。“说实话,我也想抽烟。十年前听完卫生局局长唠叨香烟的种种坏处就戒掉了。不戒烟就搞不好关系。但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个动作还是去拿床头柜上的烟盒。”

“你不是说你戒了吗?”

“有些酒鬼会在厨房里藏一瓶苏格兰威士忌,道理相同。兄弟,磨炼意志啊。”

本看了一眼时间:六点四十七分。莫瑞·格林的周日晚报说正常日落时间是东部时区七点零二分。

吉米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很好。莫瑞·格林个头不高,应门时穿没系纽扣的黑马甲和敞着衣领的白衬衫。看见吉米,带着好奇的泰然表情立刻换成了满脸欢迎的笑容。

“平安[44],吉米!”他叫了起来,“看见你可真高兴!你都跑哪儿去了?”

“拯救世界,治疗普通感冒,”吉米笑着任由格林蹂躏他的手,“介绍你认识一下我的好朋友。莫瑞·格林,本·米尔斯。”

莫瑞的双手顿时裹住了本的手,他的眼珠在黑框眼镜背后闪闪发亮。“也祝你平安。吉米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二位快请进,我给蕾秋打电话——”

“先别忙,”吉米说,“我们要请你帮个忙,非常大的一个忙。”

格林仔细打量吉米的面容。“非常大的一个忙,”他轻声嘲讽道,“你这话说的。要是没有你,我儿子怎么可能从西北大学以第三名成绩毕业?吉米,随便什么事,说吧。”

吉米的脸一下子红了:“莫瑞,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

“我不和你吵这个,”格林说,“说吧。你和米尔斯先生为什么慌成这样?撞死人了不成?”

“不。才不是那种事呢。”

格林已经把两人领进了礼拜堂背后的小厨房,说话间,他开始用破旧的水壶在轻便电炉上煮咖啡。

“诺伯特来验过格立克夫人的尸体了吗?”吉米问。

“没,还不见踪影呢,”莫瑞说着把方糖和炼乳摆在桌上,“那家伙肯定会晚上十一点过来,然后琢磨我为什么不给他开门。”他叹了口气。“可怜的女士。这一家太凄惨了。她可真漂亮啊。瑞尔顿老傻瓜送过来的。她是你的患者?”

“不是,”吉米说,“但本和我……莫瑞,今天夜里我们想陪着她。在楼下陪她。”

格林正要去拿咖啡壶,听见这话停了下来。“陪她?意思是验尸吧?”

“不,”吉米坚定地说,“就是陪在旁边而已。”

“开玩笑吗?”格林更加仔细地打量本和吉米,“不,不是,我看得出。为什么?”

“莫瑞,这我不能告诉你。”

“哦。”他倒好咖啡,坐到两人旁边,品了一口。“不算太浓,恰到好处。她得了什么疾病吗?传染病?”

吉米和本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在‘传染病’这个词为世间认可的意义范围内。”吉米最后说。

“希望我帮你们保守秘密?”

“是的。”

“要是诺伯特来了怎么办?”

“我能应付诺伯特,”吉米说,“就说瑞尔顿叫我检查她有没有得传染性脑炎。他不会去核实的。”

格林点点头:“要是没人教,诺伯特连对表都不会。”

“莫瑞,可以吗?”

“当然可以。还以为是多大一个忙呢。”

“可能比你想象中要大得多。”

“等我喝完咖啡,就回家去看蕾秋给我的周日大餐准备了什么骇人玩意。钥匙给你。吉米,离开时记得锁门。”

吉米把钥匙塞进衣袋:“不会忘记。莫瑞,太谢谢了。”

“小事情。我也想请你帮个忙。”

“没问题,什么?”

“她要是开口说话了,千万要记下来,这可是能够载入史册的。”他嘿嘿笑了起来,看见本和吉米脸上如出一辙的表情,又停下了。

10

七点差五分,本觉得紧张感开始渗入身体。

“别盯着钟看了,”吉米说,“再看它也不会走得更快。”

本正心事重重,被他吓了一跳。

“即便吸血鬼真的存在,我也不相信它们会严格按历书在日落后醒来,”吉米说,“那时候的天空不可能全黑。”

话虽如此,他还是起身关掉电视,截断了节目里林鸭的嘎嘎叫声。

寂静如毛毯般笼罩了整个房间。这里是格林的工作室,玛乔丽·格立克的尸体摆在不锈钢台面上,台面配有排水槽和控制升降的脚踏板。本不由想到医院产房里的手术台。

先前走进房间后,吉米已经掀开罩单,做过了简略的检查。格立克夫人穿紫红色的加厚家居服和针织拖鞋,左胫骨上贴了块邦迪,也许是要遮盖刮毛时割破的小伤口。本一次次转开视线,但眼神一次次不由自主地被拉过去。

“你怎么想?”本问吉米。

“我现在还不打算表态,因为接下来的三个小时将有所证明。不过话也说回来,她的情况与迈克·莱尔森惊人地相似:体表没有发青,没有僵直的迹象也没有开始发僵。”他把罩单盖回去,没再多说什么。

现在七点零二分。

吉米忽然说:“你的十字架呢?”

本呆住了:“十字架?天哪,我没有!”

“你小时候肯定没参加过童子军,”吉米打开随身的包,“可我就不一样,永远准备充分。”

他拿出两根压舌板,剥掉包装的玻璃纸,用红十字会的胶带绑成直角。

“为它祝福。”他对本说。

“什么?我……我不知道怎么祝福。”

“那就瞎编呗,”吉米的愉快神情陡然消失,面容紧张起来,“你是作家,肯定也能当玄学家。基督在上。你就快点儿吧。我觉得有事情就要发生了,你没感觉到?”

本感觉到了。天色渐渐由紫变黑,有些东西正在积聚,此刻肉眼还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很厚重,带着电荷。他口中发干,先润了润嘴唇,这才能够开口说话。

“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他转念一想,又补充道,“也以圣母马利亚的名义,祝福这个十字架,并且……并且……”

字词忽然带着强烈的信心涌了出来。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45]”他说道。字词落入影影幢幢的房间,仿佛石块落入深潭,不激起一片涟漪,径直沉向水底。“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魂苏醒。”

吉米的声音也加了进来,两人一起吟诵。

“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我虽然行过死阴的幽谷,也不怕遭害——”

呼吸变得困难。本发觉全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后脖颈的短毛如公鸡的颈羽般根根竖起。

“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

盖在玛乔丽·格立克身上的罩单开始颤抖。一只手掉出罩单,手指在半空中歪歪扭扭地舞动,时而扭动,时而弯折。

“基督啊,我真的看见这些了吗?”吉米嘶声说。他面色苍白,雀斑分外显眼,仿佛挡风玻璃上的泥点。

“——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本背完了经文,“吉米,看十字架。”

十字架在发光。光线如精灵之血般淌出手掌。

死寂中升起一个迟缓、梗塞的声音,难听如破碎瓦片互相研磨。“丹尼?”

本觉得他的舌头都快顶穿上颚了。罩单下的人形慢慢坐起来。渐暗房间里的阴影蜿蜒浮动。

“丹尼,亲爱的,你在哪儿?”

罩单滑落,落在膝头,露出她的面容。

在接近黑暗的房间里,玛乔丽·格立克的脸是个苍白如月的圆圈,只有眼睛的部位开了两个黑洞。她望着本和吉米,嘴巴颤抖着张开,发出狰狞的可怕吼声。牙齿在几近熄灭的日光中闪亮。

她的双腿放下台子侧面,一只拖鞋在不经意间脱落了。

“坐在那儿!”吉米叫道,“别动。”她的回答是一声吠叫,阴沉而嘹亮。她从台子上滑了下来,踉跄着走向本和吉米。本惊觉自己正在注视那双黑洞般的眼睛,连忙竭力扭开视线。那里是带着红色的暗黑银河。你能望见自己,沉溺其中,享受其中。

“别看她的脸。”他叮嘱吉米。

两人不假思索地后退,被她一步步逼着走向通往楼梯的狭窄走廊。

“本,试试十字架。”

他几乎忘了手中还握着十字架,此刻奋力举起,十字架绽放辉煌的光芒。他必须眯起眼睛才能看它。格立克夫人用咝咝的声音表示厌恶,抬起双手挡住脸孔。她的五官皱到了一起,像一窝蛇似的扭曲、翻腾。她蹒跚着后退了一步。

“对她有用!”吉米叫道。

本把十字架举在身前,走了上去。她的一只手弯曲成爪,朝十字架挥舞过来。本向下避开她的手,紧接着刺了上去。她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

对于本来说,随后一幕为噩梦奠定了暗红色的主调。尽管还将经历更可怖的事情,但以后那些日夜的梦境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把玛乔丽·格立克送回殡仪馆的台子上,曾经盖住尸体的罩单皱成一团,落在单只针织拖鞋旁边。

她不情愿地后退,眼神在两个地方之间跳来跳去:一个是可憎的十字架,另一个是本颈部靠近下巴右侧的区域。从她体内挤出来的声音是不属于人类的咯咯声、咝咝声和喉音,她后退的动作是那么盲目和勉强,让人联想起笨拙的巨大昆虫。本想道:假如我没有把十字架挡在前面,她会用指甲撕开我的喉咙,就像刚走出沙漠、即将渴死的人那样,痛饮涌出颈部静脉和动脉的鲜血。她会沐浴在鲜血中。

吉米从本身边转开,朝她左方包抄。她没看见吉米。她的视线固定在本身上,眼神黑暗、充满恨意……也充满恐惧。

吉米绕过工作台;等她退到台子旁,吉米猛地伸出双臂,锁住她的脖子,本能地大吼一声。

她发出高亢如哨音的哀鸣,在吉米的怀抱中奋力扭动。本注意到吉米的指甲犁开了她肩头的一块皮肤,但那里没有涌出任何东西——那个切口就像没有双唇的嘴巴。紧接着的事情让人难以置信:她抓起吉米扔过整个房间。吉米狠狠地摔进墙角,把莫瑞·格林的便携电视机从架子上撞了下来。

下一个瞬间,她已经压在了吉米身上;她奔跑起来仿佛蜘蛛,驼背缩头,手脚胡乱扑腾。在本的眼中,她像是一团蠕动暗影般落在吉米身上,撕开吉米的衣领,头部如掠食动物那样从侧面发起攻击,张大双颚,猛地咬了下去。

吉米·科迪惨叫起来,那是必死者的绝望尖啸。

本冲向她,但被地上破碎的电视机绊了一下,险些跌倒。他能听见她如同干草摩擦的刺耳呼吸声,而呼吸声之下则是令人憎恶的啜吸咂嘴声。

本揪住她家居服的衣领,使劲一提,一时间忘记了手里的十字架。她的头部转过来,动作敏捷得可怕;瞳孔扩大,闪闪发亮;嘴唇和下巴糊满鲜血,在近乎全暗的房间内呈黑色。

扑在本脸上的呼吸臭得无法形容,那是坟茔的吐息。就像慢镜头一般,本看见她的舌头横着舔了一遍牙齿。

她使劲把本拽向怀中,力气大得让本觉得自己是个破布娃娃;但就在这时,本举起了十字架。压舌板的圆角处于十字架下半截,戳在她下巴底下的位置上,没有受到任何肉体的阻拦,一路扬了上去。不可见的闪光并非在他面前点亮,而是似乎来自他的背后,却刺得他两眼发疼。空气中散发着热烘烘的烧猪皮怪味。她这次的叫声宏亮而痛苦。本感觉到而非看见她向后飞出去,被电视机绊了一下,倒向地面,伸出惨白的胳膊支撑身体。她紧接着猱身而起,动作敏捷如野狼,两眼因为痛楚而眯起来,但依然充满疯狂的饥渴神情。她的下颚被烧黑了,还在冒烟。她对本喷鼻息。

“来啊,臭婊子,”本气喘吁吁地说,“来啊,来啊!”

本再次将十字架举在身前,一步步把她逼向房间远处的墙角。本打算等她无路可退就用十字架戳穿她的额头。

她的脊背贴上逐渐收起的壁角,她却爆发出尖细而高亢的咯咯怪笑,笑声仿佛在拿叉子刮擦陶瓷水槽,本不由退缩。

“现在还敢笑?你就要无处躲藏了!”

但就在本的注视下,她的身体开始拉长,逐渐变得透明。有一瞬间,本觉得她还在原处嘲笑他,但下一个瞬间,外面路灯的白色光芒就照在了光秃秃的墙壁上;他的神经末梢只剩下一丝正在急速消逝的知觉,仿佛还在向本报告:她渗进了墙上的孔隙,就像一股青烟。

她不见了。

而吉米在惨叫。

11

他打开头顶上的日光灯,转身望向吉米,但吉米已经站了起来,用双手捂住脖子侧面。手指闪着猩红色的光芒。

“她咬了我!”吉米嚎叫道,“上帝啊,耶稣啊,她咬了我!”

本走到吉米身旁,想搂住他,却被吉米推开了。吉米的双眼在眼眶中疯狂转动。

“别碰我,我不干净。”

“吉米——”

“把我的包给我。耶稣啊,本,我能感觉到,我能感觉到那东西在身体里作怪。基督在上,把包给我!”

包掉在墙角,本拿过来,吉米一把抢过去。他走到工作台前,放下包。他的脸色惨白如死人,挂着亮晶晶的汗珠。颈部侧面被撕裂的地方,鲜血随着脉搏无情地喷涌而出。他坐在台子上,打开包,翻看里面的各种东西。他张着嘴大口呼吸,发出啜泣般的声音。

“她咬了我,”吉米对着包自言自语道,“她的嘴……上帝啊,她肮脏污秽的嘴……”

他从包里掏出消毒水一把拧开,瓶盖旋转着滚过瓷砖地面。他往后一靠,用一条胳膊撑住身体,把瓶口倒放在喉咙上,消毒水洒在伤口、休闲裤和桌子上。缕缕鲜血被冲洗下来。他闭着眼睛惨叫,然后又是一声;但瓶子连晃也不晃。

“吉米,我能做什——”

“等一下,”吉米喃喃道,“稍等一下,我感觉到好些了。等一下,再等一下——”

他随手一扔,瓶子碎在了地板上。污血被冲洗干净,伤口历历在目。本发现离颈静脉不远处有两个刺孔,其中之一边缘参差不齐,形状恐怖。

吉米从包里取出注射器和安瓿瓶,撕开保护针头的包装物,刺穿瓶盖。他的双手抖得太厉害,扎了两下才刺穿。他吸满药水,把注射器递给本。

“破伤风针,”他说,“给我注射,这儿。”他伸出手臂,转过来露出腋窝。

“吉米,你会疼晕过去的。”

“不会,现在不会。快动手。”

本接过注射器,带着疑问看向吉米的双眼。吉米点点头,本扎了下去。

吉米的身体像弹簧般绷紧。刚开始,疼痛让他像雕塑一样不能动弹,每根肌腱都棱角分明地凸了出来。他渐渐放松下来,身体以颤抖作为事后的回应;泪水和汗水淌满了吉米的面颊。

“把十字架放在我身上,”他说,“假如我仍旧沾染有她的污秽,十字架可以……可以对我做些什么。”

“可以吗?”

“肯定可以。你对付她的时候,我抬起头看了一眼,想从背后袭击你。上帝啊,请帮助我。但我看见了十字架,我……我的肚肠都快翻出来了。”

本把十字架压在他脖子上。什么也没发生。那种辉光(假如可以称之为辉光)已经完全熄灭。本拿开十字架。

“好吧,”吉米说,“我看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他又在包里翻了一阵,找到一个装有两粒药片的小信封,嚼碎药片咽下去。“麻醉药,”他说。“伟大的发明。谢天谢地,在……在那之前我上过了厕所。我大概尿了裤子,尽管只有六滴。能帮我包扎脖子吗?”

“那还用说?”本说。

吉米把纱布、胶带和手术剪递给本。本凑到近处裹绷带,发现伤口附近的皮肤凝结成了丑陋的鲜红色。他把纱布轻轻压在脖子上,吉米缩了一下身子。

他说:“有几分钟,我以为自己要发疯了。真正的疯子,会被关起来的疯子。她的嘴唇压在我脖子上……在咬我……”他吞了口唾沫,喉咙一阵波动。“告诉你,她做那些事的时候,我却很喜欢。这才是地狱般可怕的事情。我甚至勃起了。你能相信吗?你要是不及时拉开她的话,我肯定会……肯定会任凭她……”

“别多想了。”本说。

“还有一件事,虽然不喜欢,但不得不做。”

“什么?”

“这儿,看着我,一下下就好。”

包扎好伤口,他退开半步,望着吉米:“什么——”

吉米忽然狠狠地揍了他一拳。本眼前直冒金星,踉跄着后退三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使劲摇摇头,看见吉米轻手轻脚溜下台子,走了过来。他发狂似的寻找十字架,心里在想:你这该死的蠢猪,这就是所谓的欧·亨利式结局,白痴,笨蛋——

“没事吧?”吉米问他,“不好意思,但不知情的时候更容易接受。”

“你他妈的到底——”

吉米在他旁边的地板上坐下。“咱们必须统一口径,”他说,“故事很烂,但莫瑞·格林肯定会帮忙圆谎。能让我保住行医执照,免得咱俩进监狱或者精神病院……眼下我并不特别担心进去了会怎么样,而是想保存自由之身,和那些……那些东西抗争,究竟该叫他们什么回头再说。明白吗?”

“明白我挨了一下。”本摸摸下巴,倒吸一口凉气。下巴左边鼓起一个肿包。

“我正在给格立克夫人验尸,有人突然闯进来,”吉米说,“那家伙打晕了你,然后拿我当沙袋开练。搏斗中,为了让我放开他,那家伙咬了我。咱们就记得这些,只有这些。明白吗?”

本点点头。

“那家伙穿暗色CPO外套,也许是蓝色,也许是黑色,戴绿色或灰色针织帽。你只看见这些,明白吗?”

“有没有考虑过放弃行医,在创意写作方面寻求发展?”

吉米笑了笑:“我只在极端利己时才有创造力。记得这个故事了?”

“记住了。而且我认为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烂。最近丢失的尸体毕竟不是只有这一具。”

“希望警方能把事情联系到一起。但县警长要比帕金斯·吉列斯皮所认为的精明得多。咱们必须尽量小心。别添加不必要的细节。”

“你觉得官方会有人注意到这其中的模式吗?”

吉米摇摇头:“绝对不可能。咱们必须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记住,从现在开始,咱们都是罪犯了。”

等了一会儿,他打电话通知了莫瑞·格林,然后是本县的警长荷马·麦卡斯林。

12

夜里十二点一刻左右,本回到伊娃的寄宿公寓,他在楼下空无一人的厨房里煮了杯咖啡。他慢慢喝咖啡,回想昨夜的种种变故,就像一个人刚刚险些跌下高处的壁架,记忆无比清晰。

县警长个子很高,秃头,嚼烟草,动作很慢,但眼神明察秋毫。他从臀袋里抽出拴着链子的破旧大笔记本,又从绿色羊毛马甲底下拔出古老的粗管钢笔。他录取本和吉米的陈述,两名警员取指纹、拍照片。莫瑞·格林站在远处,一言不发,时不时向吉米投来疑惑的眼神。

为什么来格林殡仪馆?

吉米用脑炎的故事搪塞了这个问题。

瑞尔顿老医生知道吗?

呃,不知道。吉米认为最好在向他人提起之前先悄悄检查一下。瑞尔顿医生嘛,众所周知,有时候嘴巴比较大。

那个什么脑炎的结果如何?那女人得了吗?

没有,几乎可以肯定没有。他刚做完检查,穿CPO外套的家伙就闯进房间。他(吉米)既不愿也不能断定那女人是怎么死的,但肯定不是脑炎。

形容一下那家伙吧。

他们用编造好的细节回答这个问题。本给那家伙加上了一双棕色工装靴,免得两人的形容过于相似。

麦卡斯林又问了几个问题,本正以为他们可以大摇大摆脱身了,麦卡斯林却忽然扭头问他:“米尔斯,你在这儿干什么?你又不是医生。”

他警惕的双眼闪着和善的光芒。吉米张嘴想回答,但警长举起手让他安静。

假如麦卡斯林发难是想吓得本露出有负罪感的表情或举动,那他的想法可就落空了。本已经被榨干了情感,此刻实在没有什么可反应的。比起先前经历的那些事情,作伪证被揭穿算得了什么呢?“我是作家,不是医生。我正在写一部小说,有个戏份很多的次要角色是殡葬师的儿子。我想看看里屋是什么样子,于是搭吉米的顺风车来了这儿。他不想多谈工作的内容,我也没多问,”他揉揉下巴上已经隆起的肿包,“得到的比想要的更多。”

听了本的回答,麦卡斯林看上去不开心也不懊丧。“的确。《康威的女儿》是你写的,对吧?”

“是的。”

“我老婆在某本妇女杂志上读到摘要。好像是《时尚》。乐得跟什么似的。我也溜了一眼,但看不出染了毒瘾的小女孩有什么可笑的。”

“对,”本直视麦卡斯林的双眼,“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可笑的。”

“你说的新书,就是据说和林苑镇有关的那本?”

“是的。”

“也许你该让这位莫·格林给你审审稿,”麦卡斯林说,“让他看看殡葬的部分写得对不对。”

“那部分还没开始写呢,”本说,“我总是先搜集材料,然后动笔。能写得更顺。”

麦卡斯林疑虑重重地摇头:“知道吗?你们的说法怎么听怎么像傅满洲小说。神秘人闯进来,制服两个强壮的男人,带着某个死因不明的可怜女人的尸体逃之夭夭。”

“荷马,听我说——”吉米说。

“别叫我荷马,”麦卡斯林说,“我不喜欢这名字。越琢磨越不喜欢。脑炎是染上的,对吗?”

“没错,有传染性。”吉米小心翼翼地说。

“知道她或许染上了那毛病,可你还是带上了这位作家?”

吉米耸耸肩,面露怒色:“警长,我不会质疑你的职业判断,但也请你尊重我的决定。脑炎的传染性很低,通过血液接触缓慢传染。我觉得这件事对两个人都没有危险。你何必拿我们两个寻开心?难道不该去追查谁偷走了格立克夫人的尸体吗?管他是不是傅满洲。”

麦卡斯林从他蔚为壮观的腹部挤出一声长叹,合起笔记本,插回臀袋深处。“唉,吉米,我们会把话传出去的。那疯子要是不从树林里钻出来,我们恐怕不会有任何进展——前提是真有这么一个疯子,我对此很怀疑。”

吉米挑起眉毛。

“你们在撒谎,”麦卡斯林耐心地说,“我知道,我手下的警员也知道,老莫大概也知道。我不知道你们撒了多少谎,一小部分,还是一大部分,但我知道,只要你们坚不改口,我就没法证明你们在撒谎。我可以把二位关进拘留所,但法律规定我必须允许你们打一次电话,就连法律学校刚毕业的毛头小子也能帮你们脱身,而我又能控你们什么罪呢?最了不起也就是怀疑进行内容未知的非法性行为。再说了,你们的律师不可能真是新毕业的学生吧?”

“不是,”吉米说,“他不是。”

“要不是觉得你们撒谎并不是因为犯了法,我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你们抓起来了。”他踩下工作台旁的不锈钢垃圾桶的脚踏,顶盖砰的一声掀开,麦卡斯林吐了一口棕色的烟叶汁。莫瑞·格林被响声吓了一跳。“二位肯不肯更正一下陈述?”他平心静气地问,乡下口音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事情很严肃。林苑镇死了四个人,四具尸体都不见了。我想搞清楚到底怎么了。”

“我们把知道的全告诉你了。”吉米说得从容而坚定。他直视麦卡斯林的双眼:“要是还有什么能告诉你的,早就说出来了。”

麦卡斯林盯着他,视线同样锐利。“你吓得魂不附体,”他说,“你和这位作家都是。有些从朝鲜前线回来的家伙也是这个样子。”

警员也盯着他们。本和吉米一言不发。

麦卡斯林又叹了口气:“算了,滚蛋吧。明天上午十点,你们两个来我的办公室录口供。十点钟不出现,我就派警车去抓你们。”

“没这个必要。”本说。

麦卡斯林悲哀地看着他,摇摇头:“你写书的时候应该多花点心思。学学特拉维斯·麦克基的作者[46]。他的书才真叫人手不释卷呢。”

13

本从桌边起身,到水槽前洗干净咖啡杯,驻足片刻,望着窗外的黑夜。今夜谁在外头游荡?玛乔丽·格立克是否终于和儿子团聚了?马克·莱尔森?弗洛伊德·蒂比茨?卡尔·福尔曼?

他转身上楼。

他睡了下去,没有关台灯,把驱走了格立克夫人的十字架摆在右手边的桌上。睡着之前,他最后想到的是不知道苏珊是否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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