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林苑镇(之三)

1

小镇了解黑暗。

小镇了解自转使大地背离太阳因而笼罩世间的黑暗,也了解人类灵魂的黑暗。小镇是三个部分的累积,但比三个部分都更大。小镇是居住在这里的人,是人造起来遮风避雨、行商务工的建筑物,也是土地。人是苏格兰—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后代。当然也有其他人,但只是少数,就像扔进盐罐的一把胡椒,始终没能搅拌均匀。建筑物以纯木质结构为主。老屋子有许多是盐盒式,大部分商铺是假门脸,谁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人们知道假门脸背后空空如也,正如他们知道洛芮塔·斯塔奇戴假胸。土地是花岗岩,仅仅覆盖了薄薄一层极易剥掉的表层土。种地在这里是事倍功半、汗流浃背、疯狂而可悲的营生。耙子动辄掘到泥土下的大块花岗岩,撞得粉身碎骨。五月,你趁着地面干燥得足以支撑卡车时开车出门,和你家孩子在犁地前装个十几车石块,扔到野草丛生的乱石堆里;自从一九五五年你接手这片宛如老虎卵蛋的土地,你每年都要这么扔一场石头。等你捡完石头,洗手时指甲缝都漏不出半点烂泥,手指感觉又肿又麻、粗大得畸形,这时你把耙子挂在拖拉机背后,还没犁完两趟,就在一块没发现的石块上碰断了锋刃。换上新刃头,叫你最大的孩子抬起钩套,好让你装回去,今年第一只嗜血的蚊子嗡嗡叫着飞过耳边,这个声音叫你禁不住想流眼泪,让你觉得那准定是疯子在动手前听见的最后声音,然后要么屠杀自家儿孙,要么在洲际公路上一闭眼睛,把油门踩到底,要么把双管猎枪的枪口塞进嘴里,拿脚指头扣动扳机;就在这时,孩子汗湿的手指一打滑,圆耙的一个刃头割破你的胳膊,你不由环顾四周,痛感生活残忍而令人绝望,这一刻,你只想抛下所有事情,抱起酒瓶痛饮一番,或者径直冲进为你作抵押的银行宣布破产;这一刻,你无比憎恨这片土地和束缚住你的绵软但坚决的地心吸力,然而另一方面你也热爱这片土地,明白它为何了解黑暗,明白它一直了解黑暗。土地捕获了你,把你牢牢困在这里,还有你的屋子、你从念高中就与之坠入爱河的女人(彼时她还是女孩,你一丁点也不了解女孩,但你有了一个,总和她混在一起,她把你的名字写满书皮,你先破了她,她再破了你,然后你们谁也不需要担心那件破事了)、你的孩子(受孕于那张床头板有裂纹的吱嘎作响的双人床上)都困住了你。你和她在夜幕降临后不停制造孩子,六个,七个,甚至十个。银行困住了你,还有汽车销售商、路易斯顿的西尔斯百货商店、布伦瑞克的约翰·迪尔公司。但最重要的是,小镇困住了你,因为你了解这个小镇不亚于你了解老婆乳房的形状。你知道谁将在白天出没于克罗森商店,因为奈普鞋业解雇了他;你知道谁将遇上女人的麻烦,比事主知道得更早,比方说雷格·索耶就有这种麻烦,因为电话公司那小子的雀儿正在出出进进邦妮·索耶的蜜壶;你知道道路通向何方,知道周五下午你、汉克还有诺利·加德纳能去哪里:先停车,然后喝几套六罐装的啤酒甚至几箱啤酒。你知道地形,知道该怎么在四月走过大沼泽同时连靴尖也不弄湿。你全都知道。小镇也了解你,知道犁地一天后腹股沟如何疼痛;知道背上那个硬结只是囊肿而已,正如初诊时医生所说:没什么好担心的;知道你对每月最后一周到手的钞票有什么打算。小镇看得穿你的谎言,包括你对自己扯的那些在内,比方说明年或后年你一定带老婆孩子去迪斯尼乐园,比方说明年秋天多伐些木材就买得起新彩电了,比方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住在小镇里是一种彻底而全然的沟通,日复一日,日日如此,彻底得让你和老婆在吱嘎响的床上做的事情仅仅像是握手。住在小镇里过得平凡,能满足感官的享受,宛如酗酒。在黑暗中,小镇是你的,你是小镇的,你俩如死尸般沉睡,恰似北边田野里的每块石头。这里没有生活,只有一天天缓慢的死亡;因此,当邪恶降临小镇的时候,它的到来显得那么命中注定、那么甘美、那么形而上,就仿佛小镇知道邪恶即将叩门,也知道邪恶即将化作什么形状。

小镇自有小镇的秘密,也守得很牢靠。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这些秘密。他们知道艾尔比·克莱因的老婆跟纽约城来的旅行者跑了,更准确地说,大家认为他们知道。实际上,旅行者玩够了离开后,艾尔比砸烂了老婆的脑袋,在尸体的脚上绑了块水泥,扔进那口古井;二十年后,艾尔比心脏病突发在床上宁静辞世,他儿子乔在这个故事的后面篇章中也将死去,或许有朝一日哪个孩子会偶然发现那口古井,拨开盖住井口的茂盛黑莓藤蔓,搬掉被气候磨平了的发白木板,发现怪石嶙峋的井底有一个破碎的骷髅头空洞地望着天际,可爱的旅行者送给她的项链还挂在肋骨间,只是绿油油地长满了苔藓。

他们知道休比·马斯滕杀死了老婆,但他们不知道休比先强迫老婆做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在轰掉老婆脑袋前,两人在那间被阳光晒得湿热的厨房里都干了什么,热烘烘的空气浸满了忍冬的香味,甜香浓郁得呛人,仿佛来自没有加盖的尸坑。他们不知道是妻子求马斯滕这样做的。

镇子里有些年老的妇女(梅布尔·沃茨、格莱妮斯·梅贝里、奥黛丽·赫希)记得拉里·麦克雷德在楼上壁炉里发现了一些烧成灰烬的纸张,但谁也不知道那些纸张是十二年通信的积累产物,通信的一方是休伯特·马斯滕,另一方是一位奥地利贵族,名叫布瑞臣,他的用词古老得令人发笑;不知道两人间的通信经过某位波士顿书商的办公室进行,而这位书商在一九三三年的死亡可谓惨绝人寰;不知道休比在自杀前烧毁了所有信件,一封一封地把它们塞进壁炉,望着火焰熏黑和吞噬厚实的米色纸张,蛛网般细密的典雅手写字体湮灭于世间。他们更加不可能知道休比微笑着烧完了那些信件,而拉里·克罗凯特想起藏在波特兰银行保险柜里的地契时,脸上露出的也正是这种笑容。

他们知道科莱塔·西蒙斯,“跳跳”西蒙斯的遗孀,正在缓慢而痛苦地死于肠癌,但他们不知道有三万多块钱现金藏在西蒙斯家寒酸的客厅壁纸后面,那是她丈夫过世后人寿保险的理赔金,她没有拿出去投资,到最后的困苦之际被她全然遗忘了。

他们知道一九五一年那个烟雾弥漫的九月里,大火烧毁了半个小镇,但他们不知道其实有人存心纵火,也不知道纵火男孩正是一九五三年致告别词的学生代表,他后来在华尔街挣了十万美元;即便知道这个事实,他们也不会知道是什么冲动迫使他纵火的,也不知道在接下来的二十年内这种冲动如何蚕食他的意识,到四十六岁时脑血栓就把他早早送进坟墓。

他们不知道约翰·格罗金斯牧师有时半夜惊醒,秃脑袋里那可怕的梦境栩栩如生——他在“小淑女周四晚间读经班”宣道,一丝不挂,赤身裸体,而女孩都准备好了迎接他;不知道弗洛伊德·蒂比茨整个周五都在病恹恹、昏沉沉地乱逛,觉得太阳照在自己苍白得奇怪的皮肤上非常难受,他隐约记得去见过安·诺顿,完全不记得曾经攻击过本·米尔斯,清楚记得看见太阳落山胸中泛起的那种冷然感激,除了感激之外,还有期待某件伟大而美好的事物的迫切心情;不知道哈尔·格里芬在壁橱背后藏了六本热辣辣的黄书,一找到机会就对着它们打手枪;不知道乔治·米得勒有满满一手提箱的丝绸衬裙、胸罩、女内裤和长筒丝袜,他有时候会拉紧五金店楼上住处的百叶窗,用门闩和门链扣上房门,站在卧室等身镜子前端详自己,一直看到呼吸急促且不规则,然后跪倒在地手淫;不知道卡尔·福尔曼目睹迈克·莱尔森冰冷的身体在停尸房楼下房间的金属工作台上陡然开始颤抖,他有多么想尖叫但喊不出声,而当迈克睁开眼睛坐起来的时候,他的叫声又是多么无声无息,就好像喉咙里插了一块玻璃;不知道当丹尼·格立克滑进卧室窗户,从摇篮里抱起十个月大的兰迪·麦克杜格尔,把尖牙咬进他被母亲打青的脖子时,婴儿根本没有挣扎。

这些是小镇的秘密,一部分后来重见天日,一部分永远不会为人所知。小镇守着这些秘密,脸上不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表情。

小镇对魔鬼的行径漠不关心,就像它对待上帝的行径和人类的行径。小镇了解黑暗,而黑暗就已经够了。

2

珊迪·麦克杜格尔一醒来就知道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但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床的另外一半空着;今天轮到罗伊休息,他和朋友钓鱼去了,中午前后回来。没有地方着火,她也没弄伤自己。那到底是什么呢?

太阳。阳光的角度不对劲。

阳光在墙纸上已经爬得很高,于窗外枫树投下的影子间舞动。可是,兰迪总是很早就把她吵醒,不会等太阳升高到足够将枫树的影子投在墙上——

震惊中,她的视线落在衣橱上方的挂钟上。九点十分。

恐慌的情绪在喉咙口升起。

“兰迪?”她喊叫着冲过拖车的狭窄走廊,晨衣在背后飘拂。“兰迪,亲爱的?”

婴儿的卧室沐浴在散射的阳光中,光线来自摇篮上方的一扇小窗……窗户开着。但她昨天上床前明明关好了,她从不忘记关窗。

摇篮空着。

“兰迪?”她嘶声说。

然后她看见了孩子。

小小的身躯,裹着洗白的邓敦医生棉绒睡衣,像垃圾似的被扔在角落里。一条腿怪异地举在半空中,仿佛倒置的惊叹号。

“兰迪!”

她在孩子身旁跪下,惊诧让脸上镶满了丑陋的线条。她抱起孩子,身体摸上去冰凉。

“兰迪,亲爱的宝贝,快醒醒,兰迪,兰迪,醒醒——”

淤青消失了,全都消失了。一夜之间全褪掉了,小脸和小身体此刻毫无瑕疵。婴儿气色很好。从他降生以来,珊迪第一次发现孩子很漂亮;意识到这份美丽时,她尖叫了起来,叫声惊惶而凄厉。

“兰迪!醒醒!兰迪?兰迪?兰迪?”

她抱着孩子起身,沿着走廊跑回去,晨衣从一侧肩头滑脱。厨房里的高脚椅仍在原处,餐盘里兰迪昨天的晚饭已经起了硬壳。她把兰迪放在椅子上,椅子正巧位于一方阳光之中。兰迪的脑袋耷拉在胸口,身体慢吞吞地倒向一旁,动作中饱含可怕的死亡气息,最后他卡在了餐盘和椅子扶手形成的夹角之间。

“兰迪?”她微笑着说,像蓝色玻璃珠球的眼睛瞪得快要弹出来了。她拍拍孩子的面颊。“快醒醒,兰迪。吃早饭了,兰迪。饿不饿?求你了——耶稣在上,求你了——”

她猛一转身,旋风般跑到炉子前,拉开炉子上的柜橱,开始翻箱倒柜,碰倒了一盒脆米花、一瓶宝亚迪厨倌的意式小方饺罐头和一瓶维森厨用油。油瓶碎了,浓稠的液体洒满炉台和地板。她终于找到了一小罐盖博巧克力软蛋糕,又从晾碟架上抓起冰雪皇后的塑料调羹。

“看,兰迪。你最喜欢的。快醒醒,多好吃的蛋糕!巧克力哟,兰迪。巧克力,巧克力。”愤怒和恐惧席卷而来,刹那间昏天黑地。“醒来!”珊迪对婴儿尖叫道,滴滴唾沫星子溅在孩子额头和面颊半透明的皮肤上。“快醒醒,快醒醒,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这一小坨臭狗屎,快醒醒!”

她揭开小罐的盖子,舀了一调羹巧克力口味的软蛋糕。她的手已经知道了真相,颤抖得非常厉害,洒掉了大半勺。她把剩下那点塞进软绵绵的小嘴唇间,蛋糕落在托盘上,发出可怕的噗噗声。调羹咔嗒咔嗒地敲打着他的牙齿。

“兰迪,”她恳求道,“别欺负妈妈了。”

她伸出另一只手,弯曲手指,撬开孩子的嘴巴,把最后一点蛋糕塞进去。

“吃吧。”珊迪·麦克杜格尔说。难以形容的笑容带着癫狂和希望爬上她的唇角。她往厨房椅里一靠,身上的肌肉一块接一块放松下来。现在没事了。现在他会知道妈妈爱他,残忍的玩笑可以结束了。

“好吃吗?”她喃喃道,“巧克力多好吃啊。给妈妈笑一个好吗?乖孩子,给妈妈笑一个。”

她伸出颤抖的手指,碰了碰兰迪的嘴角。

巧克力掉进餐盘——扑通。

她开始尖叫。

3

星期六早晨,妻子玛乔丽在客厅里摔倒,吵醒了托尼·格立克。

“玛吉?”他喊了一声,翻身下地,“玛吉?”

隔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妻子回答:“托尼,我没事。”

他坐在床沿上,呆呆地盯着双脚。他赤着上身,穿条纹睡裤,系带悬在双腿之间。头发乱如鸟巢,他的头发又黑又浓密,遗传给了两个儿子。很多人以为他是犹太人,但意大利人典型的头发早已泄露了秘密。他祖父原姓格立库切,有人说取个美国式的名字容易融入美国社会,最好短一点,更朗朗上口,祖父于是走法律途径把姓氏改成格立克,没有意识到他用一个少数族群的身份换取了另一个少数族群的相貌。托尼·格立克肤色黝黑,肩宽体阔,肌肉虬结。脸上的茫然表情像是刚被揍了一顿丢出酒吧。

他请了个长假,过去一周几乎都在睡觉。睡觉时时间悄然流逝。他的睡眠里没有梦。他每天七点半上床,隔天早晨十点起来,下午两点到三点间打个瞌睡。从他在丹尼葬礼制造的那一幕,到眼下这个阳光灿烂的周六早晨,中间接近一周的时间感觉起来非常朦胧和不真实。人们不停送来食物。砂锅炖菜、自制的罐头、蛋糕、馅饼。玛吉说她不知道该拿这些食物怎么办。两人谁也不饿。周三晚上,他想和妻子做爱,但两人都哭了起来。

玛吉看上去也很糟糕。她消磨时间的方法是从顶到底打扫屋子,清理时的那种疯狂热劲排除了其他所有念头。每一天耳畔都回响着清洁桶的叮当碰撞声和真空吸尘器的呼呼声,空气中永远飘着氨水和来苏水的刺鼻味道。她把孩子的衣服和玩具全都整整齐齐地装进纸箱,送给救世军和“好心愿”商店。周四早晨他走出卧室时,纸箱在前门口摆成一排,每个纸箱上都贴着标签。他这辈子从未见过比这些沉默纸箱更可怖的东西。妻子把所有地毯拖进后院,挂在晾衣线上,拼命敲打以去除尘土。尽管托尼的意识如此模糊,他也还是注意到了从上周二或周三以来,妻子的面色变得有多么苍白,连嘴唇的颜色都不正常了。眼睛底下多了两团棕色的暗影。

这些念头在脑海里一掠而过,托尼都来不及分辨清楚,他正想躺回床上继续睡觉,妻子再次跌倒在地,这次他怎么叫也不应声了。

他站了起来,拖着脚走进客厅,发现妻子躺在地上,呼吸急促,呆滞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她正在重新布置客厅里的家具,所有东西都被拖离原处,给房间增添了怪异的脱节感。

妻子的问题在这一夜间变得更加严重了,她的外表糟糕得无以复加,如利刃般切开了他的朦胧意识。她依然穿着睡袍,睡袍扯上去露出一半大腿。两条腿呈现出大理石的颜色;夏天度假时晒黑的肤色褪得一干二净。双手如幽魂般移动。嘴巴大张,仿佛肺部无法吸入足够的空气,他注意到她的牙齿变得怪异和突出,但他没有多想。肯定是光线耍的把戏。

“玛吉?亲爱的?”

她想回答,但却说不出话,真正的恐惧刹那间充斥内心。他起身去给医生打电话。

正要拿起话筒,他却听见妻子在说,“别……别。”这个字眼随着刺耳的喘息声重复着。她挣扎着坐了起来,遍洒阳光的沉默房间充满了她竭力呼吸的刺耳声音。

“拉我起来……帮我一把……阳光太烫了……”

他走到妻子身旁,抱起她,怀里的身躯竟然如此之轻,他吓了一跳。她不比一捆薪柴更重。

“……沙发……”

托尼把妻子放在沙发上,让扶手支撑住她的身体。离开透过前窗落在地毯上的那一方阳光,她的呼吸似乎轻松了一些。她闭了几秒钟眼睛,托尼被她嘴唇衬托下的光滑白牙吸引住了,他很想俯身亲吻妻子。

“我给医生打电话。”他说。

“不用,我好多了。阳光……阳光在烧我。让我感觉虚弱。现在好多了。”妻子的面颊也有了一丝血色。

“你确定吗?”

“嗯,我没事。”

“亲爱的,你做事做得太辛苦了。”

“是啊。”她有气无力地说。眼神没精打采。

托尼伸手捋了捋头发,拽了一下。“我们必须恢复过来,玛吉,不能这样下去了。你看起来……”他停嘴不说,不想伤害妻子。

“看起来很不好,”她说,“我知道。昨晚临睡前在浴室镜子里看过自己,险些没找到自己。有一会儿,我……”她的唇角泛起笑意。“以为我看见了背后的浴缸。就好像我这个人只剩下了少少一丁点,剩下那点儿还……噢,还那么苍白……”

“我要让瑞尔顿医生来给你检查。”

但妻子似乎没有听见。“过去三四个晚上,托尼,我做了最美好不过的梦。那么真实。丹尼在梦中回来找我。他说:‘妈咪,妈咪,回家可真好!’他还说……还说……”

“他还说什么?”托尼柔声问。

“他说……他又是我的宝贝了。我的儿子又拱到我的胸前。我让他吸……那个感觉,甜中带苦,太像他断奶前的感觉了,但随后他咬我,小口小口喝——啊,听起来一定很可怕,很像精神病医生念叨的东西吧。”

“不,”他说,“不。”

托尼在妻子身前跪下,她抱住丈夫的脖子,轻轻啜泣。她的胳膊冷冰冰的。“别叫医生,托尼,求你了。我今天好好休息。”

“那好。”他说。向妻子屈服让他感到不安。

“那个梦可真美好啊,托尼。”她抵着丈夫的喉咙说。妻子嘴唇的蠕动,垫在唇肉下的牙齿的硬实感觉,都充满了令人惊讶的肉欲。他勃起了。“希望今夜我还能做这个梦。”

“应该会,”他爱抚妻子的头发,“一定会。”

4

“我的天,你看起来可真不赖。”本说。

与医院世界里冷冽的白色和缺乏活力的绿色截然相反,苏珊·诺顿看起来确实不赖。她身穿亮黄色带黑色竖条的衬衣和蓝色细帆布短裙。

“你也是。”她说,穿过房间来到本身旁。

他深深亲吻苏珊,一只手滑到苏珊臀部温暖的曲线上,来回抚摸了几下。

“嘿,”她说着张开嘴唇,“再乱来他们会把你踢出去的。”

“不怪我。”

“哼,难道怪我?”

两人对视良久。

“我爱你,本。”

“我也爱你。”

“要是我现在就扑到你身上——”

“稍等片刻,让我先把被单拉开。”

“我该怎么跟护工解释?”

“就说你在给我接尿。”

苏珊摇摇头,微笑着拉开椅子坐下。“本,镇子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比方说?”

苏珊踌躇起来:“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也不知道我都相信哪些。反正我是弄糊涂了。”

“没关系,全告诉我,让我来梳理脉络。”

“你感觉如何?”

“正在恢复,不严重。麦特的医生,叫科迪的那位老兄——”

“不,我说的是你的脑子。这套德古拉伯爵的说法,你相信多少?”

“噢,那个啊。麦特全告诉你了?”

“麦特也在医院里。一楼,特护病房。”

“什么?”本用两肘撑起了上半身,“他怎么了?”

“心脏病突发。”

“心脏病突发!”

“科迪医生说他病情已经稳定了。他被列为重症病人,因为病发前四十八小时必须住院。他倒下的时候我刚好在场。”

“苏珊,把你记得的全告诉我。”

喜悦从他脸上彻底消失,本的表情专注而急切,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白色的房间、白色的被单和白色的病号服包围着本,苏珊再次觉得他的神经绷得太紧,甚至开始磨损断裂。

“本,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怎么看待麦特的想法?”

“是的。”

“让我用你心里的想法回答这个问题吧。你认为马斯滕老宅一直在侵扰我的意识,到了——用俗话说——在自家钟楼里看见蝙蝠的地步。我没说错吧?”

“对,差不离。但我可没想过那么……那么难听的说法。”

“我知道,苏珊。请允许我尽量给你解释一下我的思路发展过程吧。整理思路对我应该也有好处。从你脸色看得出,有事情吓得你魂不守舍。对吗?”

“对……但我没法相信,不可能——”

“稍等片刻。这个词没法阻挡任何东西。我也卡在了这儿。一个该死的决绝词语。‘不可能’。苏珊,我也曾经不相信麦特的话,因为这种事不可能是真的。但是,无论怎么审视他的说法,我也找不到任何破绽。最明显的结论是他忽然发疯了,对吗?”

“是的。”

“你觉得他像个疯子吗?”

“不,不像,可是——”

“别说了。”他举起手。“你还在用什么可能什么不可能的思路想问题,对吧?”

“我想是的。”她说。

“我觉得他既不疯也没有丧失理性。你我都清楚,偏执幻想和迫害妄想不是一夜之间就能出现的,都需要一段时间逐渐酝酿,需要仔细浇灌、照料、喂食。镇子里有过麦特脑子不对劲的传闻?听麦特说过有人拔刀威胁他吗?他和任何古怪理念搅和在一起过吗?比方说水中加氟导致脑癌,或者‘美国爱国者之子’,或者‘国家解放战线’?他对降神会、星光体投射、灵魂转世之类的东西表达过超限度的兴趣吗?据你所知,他被捕过吗?”

“没有,”苏珊答道,“所有问题的答案都是没有。可是,本……虽然这样说麦特让我心里很不好受,连暗示也一样,但有些人确实是无声无息发疯的,他们在内心里慢慢变疯。”

“我不这么认为,”本平静地说,“肯定有征兆。他们发疯前你或许没法理解,但事后回想就很容易了。假如你是陪审团的一员,麦特为某场车祸作证,你会相信他吗?”

“应该会……”

“假如他说有窃贼杀死了迈克·莱尔森,你会相信吗?”

“我想我会相信的。”

“但就是不肯相信这个。”

“本,我就是不可能——”

“看,你又说不可能了,”看见苏珊想开口辩解,他抢先举起一只手,“苏珊,我不想和你争论他的问题。我把我的思路说给你听听看,好吗?”

“好,说吧。”

“我的第二个念头是有人陷害他。恨他或者有积怨的人。”

“嗯,我也想到了这个。”

“麦特说他没有敌人,我相信他。”

“是人就有敌人。”

“但程度各有不同。别忘记最重要的一点:这堆烂事最里头包了个死人呢。假如有人想陷害麦特,那他肯定为此谋杀了迈克·莱尔森。”

“为什么?”

“因为假如没有他的尸体,这套歌舞表演就毫无意义了。然而按照麦特说的,他遇到迈克纯属巧合。上周四晚上没人引诱他去戴尔酒吧。没有匿名电话,没有留言纸条,什么都没有。他遇到迈克纯属巧合,这足以排除陷害的可能性。”

“还有什么没法用理性解释?”

“麦特梦见听到窗户被拉了起来,梦见笑声,梦见吸吮的声音。迈克死于自然而未知的原因。”

“这些你也不相信。”

“我不相信他在梦里听见窗户被拉了起来。窗户确实开着。外面的纱窗落在草坪上。我注意到了,帕金斯·吉列斯皮也注意到了。我还注意到了其他细节。麦特住处的纱窗是带锁销的那种,从外面而不是从里面扣紧。要是不用螺丝刀或刮漆刀硬撬,谁也不可能从室内卸掉那纱窗。即便硬撬,也得费些力气,肯定会留下印痕。但我没找到任何印痕。另外还有一点:窗户底下的地面比较软,如果想取掉二楼的纱窗,你必须动用梯子,而梯子又会在地面留下印痕。但依然没有。这一点最让我烦心。从外面取掉二楼的纱窗,但地面没留下梯子的印痕。”

两人阴郁地对视着。

他继续说了下去:“我今天早晨把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越是思考,麦特的推论就越是靠得住。因此我冒了冒险,暂时忘记了‘不可能’三个字。现在,请告诉我麦特那里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要是能证明那些都是胡说八道,全世界最开心的人一定是我。”

“可是,并不能,”苏珊闷闷不乐地说,“反而更糟糕了。他刚讲完迈克·莱尔森的事情,忽然说听见楼上有人,他很害怕,但还是上楼去了。”她叠放在膝头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像是不这么做它们就会飞走。“一开始,什么也没有发生……然后,麦特叫了起来,好像在喊收回邀请什么的。然后……呃,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

“接着说,别害怕。”

“我觉得听见有人——麦特之外的其他人——发出咝咝的声音。然后是扑通一声,好像有人跌倒。”她惶恐地看着本。“然后我听见一个声音说:愿我见你沉睡如死尸,老师!一个字都不差,就是这么说的。后来,给麦特拿毛毯的时候,我发现了这个东西。”

苏珊从衬衫口袋里拿出那枚戒指,丢进本的掌心。

本把戒指翻过来,侧对窗口,让阳光照在首字母缩写上。“MCR。迈克·莱尔森?”

“迈克·科里·莱尔森。我立刻扔掉,然后又逼着自己捡起来——我想你和麦特会想看看的。你留着吧,我不想放在身边。”

“戒指让你感觉——”

“不好,非常不好,”她挑衅般地扬起头,“可是,本,所有的理性思维都站在这个解释的反面。我宁可相信麦特不知为何谋杀了迈克·莱尔森,然后为了保护自己编造出那套疯狂的吸血鬼故事。想办法搞掉纱窗。趁我在楼下时做了场口技表演,把迈克的戒指摆在——”

“然后弄得自己心脏病突发,让一切显得更真实,”本干巴巴地说,“苏珊,我还没有放弃用理性解释的希望呢。我太希望存在这样的解释了,甚至祈祷上帝赐我一个。怪物在电影里挺有趣,但如果真有怪物在夜里悄悄走来走去就一点也不有趣了。我愿意承认,确实有办法弄掉纱窗,系在屋顶上的套索就足以完成这个诡计。退一万步讲,麦特也算是个知识分子。或许存在某种毒药,能够导致迈克的那些古怪症状,而且这种毒药还没法被检测到。当然了,毒药的点子有些难以置信,因为迈克吃得太少了——”

“你只有麦特的一面之词。”苏珊指出疏漏。

“他不会在这点上撒谎,因为他知道检查死者胃部是验尸的重要一环。皮下注射会留下印记。但为了继续讨论,咱们先假设迈克确实是被毒死的。麦特当然也可能服用某种药物,伪装出心脏病的效果。然而动机是什么?”

苏珊无助地摇摇头。

“就算存在我们不清楚的某种动机,但为什么要把整件事搞得这么啰嗦,要捏造这么一个疯狂的故事来掩饰呢?艾勒里·奎因大概能解释,但生活毕竟不是侦探小说。”

“但是……本,另外那个解释太疯狂了。”

“是啊,广岛就不疯狂吗?”

“别这么说话行吗?”她忽然愤怒起来,“别学知识分子说怪话!不适合你!我们说的是鬼故事,是噩梦,是精神错乱,随便你怎么叫——”

“狗屁,”本说,“你自己判断一下!现实世界在我们耳边分崩离析,你却连几个吸血鬼也接受不了。”

“撒冷林苑镇是我的故乡,”苏珊顽固地说,“无论发生什么,都是真实发生的,而不是哲学理论。”

“这话我不能更同意了,”本可怜巴巴地摸了摸头上的绷带,“你前男友就给我好好上了一课。”

“对不起,我不知道弗洛伊德还有这一面,真是不能理解。”

“他现在去哪儿了?”

“镇上的醉汉拘留室。帕金斯·吉列斯皮告诉我妈,他会把弗洛伊德交给县里处理,也就是麦卡斯林警长,不过他想先等一等,看你是否要提出控诉。”

“你怎么感觉?”

“什么感觉也没有,”苏珊坚定地说,“他已经不属于我的生活了。”

“我不打算告他。”

苏珊挑起眉毛。

“但我想找他谈谈。”

“谈我们的事情?”

“谈他找我的时候为何穿长外套,戴帽子、墨镜和倍得适塑胶手套。”

“什么?”

“呃,”他望着苏珊说,“当时太阳很大,晒在他身上。我觉得他不喜欢阳光。”

两人默然对视。关于这个话题,似乎没有更多需要谈的了。

5

诺利给弗洛伊德从顶好咖啡馆买来了早餐,弗洛伊德睡得正香。为了吃几个宝琳·狄更斯的硬煎蛋和五六条油腻腻的熏肉就叫醒他,这在诺利看来未免过于残酷了,于是诺利就在办公室里自己享用了食物,咖啡也一并喝光。宝琳的咖啡煮得不错,这点必须承认。可是,他给弗洛伊德送午饭的时候,弗洛伊德依然酣睡不醒,连姿势都没变过;诺利稍微有点害怕,他把餐盘搁在地上,走过去用调羹敲敲栏杆。

“嘿!弗洛伊德!醒醒,吃午饭了。”

弗洛伊德没有醒来,诺利掏出钥匙环,去开醉汉拘留室的门。把钥匙插进锁眼之前,他停了下来。上周的《硝烟》[33]里有个硬汉子假装生病,借此制服了监狱看守。诺利向来不认为弗洛伊德·蒂比茨是特别了不起的硬汉子,但他毕竟把米尔斯那家伙打了个不省人事。

诺利无所适从地站在门口,一只手举着调羹,另一只手拿着钥匙环,今天很暖和,又是正午时分,这个大块头男人敞着衬衫领口,汗液浸透了腋窝。他参加保龄球联赛,平均得分一百五十一,每逢周末流连于各色酒吧之间,钱包里有一份波特兰红灯区酒吧和汽车旅馆的名单,就塞在路德宗的口袋日历背后。他天性友善,经常替人受过,尽管反应慢,可生气也慢。虽说有微不足道的小优点,然而诺利的脑子转得实在不算快,因此他呆站了好几分钟,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同时不停拿调羹敲打栏杆,呼喊弗洛伊德的名字,希望那家伙动一动、打声呼噜,随便做点什么都行。正在想是不是该打开无线电,问帕金斯怎么办的时候,帕金斯本人在办公室门口发话了:“诺利,你他妈的干什么?招呼猪来吃食吗?”

诺利的脸挣得通红:“帕克,弗洛伊德一动不动。我怕他是不是……呃,你知道的,病了?”

“唉,难道听你拿调羹敲栏杆他就能好起来?”帕金斯走到他身边,打开牢房的锁。

“弗洛伊德?”他摇摇弗洛伊德的肩膀,“你还好——”

弗洛伊德从用铁链固定的铺位上滚到了地上。

“他妈的,”诺利叫道,“他死了,对不对?”

帕金斯大概没听见诺利在喊什么,他低着头在端详弗洛伊德安详得令人惊讶的面部。诺利渐渐醒悟过来,帕金斯的模样像是吓得魂不附体。

“帕克,怎么了?”

“没什么,”帕金斯说,“只不过……咱们先出去。”然后,他几乎对自己添了一句:“天哪,真希望我没碰过他。”

诺利低头望着弗洛伊德的尸体,恐惧渐渐爬上他的心头。

“别愣着了,”帕金斯说,“咱们得把医生叫过来。”

6

下午三点来钟,弗兰克林·鲍定和维吉尔·鲁斯本开车经过谐和山墓园,又走了两英里,从伯恩斯路拐上岔道,来到尽头的板条木门前。他们开的是弗兰克林那辆五七年款的雪佛兰皮卡,艾克第二个任期的头一年里,这辆车还是优雅华丽的象牙白色,但现在是屎黄色和红色底漆的混合物。车斗里装满了弗兰克林所谓的“屎货”。每隔一个月左右,他和维吉尔就要装一车屎货来垃圾场,其中大部分是空啤酒瓶、空啤酒罐、空啤酒桶、空红酒瓶和空“波波夫”牌伏特加酒瓶。

“关门,”弗兰克林·鲍定眯起眼睛读着钉在门上的标牌,“操,这下踩到屎了。”他拿起舒舒服服贴在腹股沟突出部位的道森啤酒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然后用胳膊擦擦嘴。“今天星期六,对吧?”

“当然。”维吉尔·鲁斯本答道。维吉尔根本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六还是星期二,他喝得连现在是几月都搞不清了。

“星期六垃圾场不关门,对吧?”弗兰克林问。门上只有一个标牌,但他却看见了三个。他又眯起眼睛,三个标牌都写着“关门”。写字的油漆是谷仓红色,毫无疑问就是杜德·罗杰斯看场小棚门背后的那罐油漆。

“星期六从不关门。”维吉尔说。他把酒瓶往脸上捅,但没插进嘴里,一口啤酒洒在左肩上。“上帝啊,没击中目标。”

“关门,”弗兰克林越来越恼火,“婊子养的肯定躲在哪儿吸粉呢,绝对的。看老子怎么收拾他。”他把皮卡打到一档,松开离合器。两腿之间的啤酒泛起泡沫,泡沫冲出酒瓶,淌到了裤子上。

“冲啊,弗兰克林!”维吉尔叫道,打了个大大的酒嗝。皮卡冲开大门,把门撞翻在点缀着瓶瓶罐罐的路旁。弗兰克林换上二挡,沿着遍布车辙和坑洞的道路向前飞驰。车身在磨损了的弹簧上疯狂摇摆。酒瓶从车斗后面飞出去,纷纷摔碎。海鸥尖叫着蹿进天空,盘旋翻飞。

进门后再走四分之一英里,伯恩斯路的支路(到这儿已经叫垃圾场路了)结束于一片林间开阔地,也就是垃圾堆放场。密密麻麻的桤木和枫树让位给平坦的大片荒地,破旧的凯斯推土机定期开动,在地上留下了纵横交错的印迹;推土机此刻停在杜德的小屋旁边。平地前方是现在填埋垃圾的采石坑。废物和垃圾,夹杂着闪闪发亮的玻璃瓶和铝合金罐,如一个个巨大沙丘般延伸开去。

“天杀的驼背废物,估计一个星期没犁地也没烧垃圾了。”弗兰克林说。他双脚齐踩刹车,踩得踏板贴上车厢地板,机械发出摩擦的尖啸声。皮卡漂移了半秒才停下。“估计淹死在一箱酒里了,肯定。”

“我不记得杜德很能喝。”维吉尔把空酒瓶扔出窗外,从地上的棕色纸袋里又抽出一瓶。他用门锁撬开酒瓶,啤酒被刚才的颠簸折腾得够呛,泡沫立刻涌到他的手上。

“哪个驼子不喝酒?”弗兰克林睿智地说。他朝窗口吐了一口痰,发现车窗没摇下来,只好拿衬衫袖子擦了擦遍布刮痕的肮脏玻璃。

“咱们去找他。别是出什么事了。”

他歪歪扭扭地倒车兜了个大圈子,车子停下时,后挡板在最新一堆加入林苑镇的累积废弃物的垃圾上方直晃荡。弗兰克林关掉引擎,寂静忽然压了下来。除了海鸥永不停止的叫声之外,垃圾场再没有其他响动了。

“真他妈的静。”维吉尔嘟囔道。

两人钻出卡车,绕到车后。弗兰克林解开S形锁扣,后挡板砰的一声落下去。在垃圾场另一头吃东西的海鸥群如乌云般轰然起飞,嘎嘎叫着责备他们。

他们一言不发地爬上车斗,把屎货噼里啪啦地卸下来。绿色塑料袋旋转着飞进空中,落地时纷纷炸开。两人早就做惯了这件事。他们是小镇里游客很少见到(或愿意见到)的那一部分:首先,小镇居民很有默契地对他们视而不见,其次,他们也进化出了自己的保护色。假如在路上遇到弗兰克林的皮卡,那辆车在你的后视镜里一消失,你就会即刻忘掉它。要是不巧瞅见他们窝棚的铁皮烟囱向十一月的苍白天空释放铅笔勾线般的青烟,你只会当它根本不存在。若是你在坎伯兰遇见维吉尔怀抱棕色纸袋装的福利伏特加走出救济站,你会说声你好,可一转头就不记得自己刚才和谁打了招呼;那张脸很面熟,但你就是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弗兰克林的哥哥是德雷克·鲍定,里奇·鲍定的父亲(里奇正是最近下台的斯坦利街小学之王),德雷克几乎忘了弗兰克林还活着,而且依然住在镇上。他早就超过了黑羊[34]的阶段,完全变成了灰色。

倒空车斗,弗兰克林踢飞最后一个罐子——当啷!——提了提绿色工装裤。“咱们去找杜德。”他说。

两人爬下卡车,维吉尔被自己的生皮鞋带绊了一下,重重地坐在地上。“老天,做这鞋的连个半吊子都不够格。”他口齿不清地嘟囔道。

他们穿过场地,走向杜德的油布窝棚。门关着。

“杜德!”弗兰克林咆哮道,“嘿,杜德·罗杰斯!”他砸了一下门,整个棚子都为之颤抖,门内侧的搭扣小锁被拽脱,门摇摇晃晃地自己开了。棚子里空无一人,却充满了恶心的汗臭味,两人面面相觑,做个鬼脸:这对酒场老将闻过的霉味种类可谓不计其数。弗兰克林一瞬间回忆起在坛子里存放多年的泡菜,最后连渗出来的液体都变成了白色。

“婊子养的,”维吉尔说,“比坏疽还难闻。”

可是,窝棚里却整洁得让人诧异。杜德的换洗衬衫挂在床上方的钩子上,开裂的厨房椅子推到桌前,帆布床整理得符合军队标准。那罐红漆搁在门背后的一叠报纸上,边缘还有新近挂上的漆滴。

“再不走我就要吐了。”维吉尔说。他的脸色白中泛绿。

弗兰克林的感觉不比他更好,他后退一步,关上房门。

他们打量着垃圾场,荒无人烟,萧瑟宁静,就像月球上的山脉。

“他不在,”弗兰克林说,“估计在后面林子里什么地方,躺在哪儿回魂呢。”

“弗兰克?”

“什么?”弗兰克林暴躁地说。他的好脾气用完了。

“门是从里面闩好的,他不在屋里,该怎么出去啊?”

弗兰克林一惊,他转身望向窝棚。从窗户爬出来呗,他想这么说,但没能说出口。所谓的窗户只是油布上的一块切口,用耐风雨的塑料钉牢;更何况窗户也不够大,脊背隆起的杜德无论如何也钻不出来。

“随他便,”弗兰克林粗着嗓门说,“他不肯和咱们分享,那就去他妈的吧。咱们走。”

两人回头走向皮卡,弗兰克林觉得有些东西正在渗过醉意构成的保护膜,他以后不会记起来,也不会愿意记起: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感觉到此处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恐怖的改变。就好像垃圾场拥有了心跳,缓慢归缓慢,但充满了可怕的生机。他忽然想以最快速度离开这里。

“没瞅见老鼠。”维吉尔突然开口。

视线所及范围内,一只老鼠也没有,能看见的只有海鸥。弗兰克林努力回忆,想找到一次送屎货来垃圾场但没有见到老鼠的经历。但却找不到。他也不喜欢这一点。

“准是放了毒饵,弗兰克,对吧?”

“别说了,走吧,”弗兰克林说,“咱们快他妈的走。”

7

晚餐过后,医生放本上楼探望麦特·伯克。会面没多久就结束了;麦特正在睡觉。氧气罩已经取走了,护士长说伯克明早肯定会醒,可以短时间见见访客。

本觉得伯克的面容很憔悴,苍老得让他不忍心看,第一次显得像是老人的面容。伯克静静地躺在床上,脖子上的赘肉从病号服里挤了出来,他显得那么脆弱,那么没有防备。假如那些事情都是真的,本心想,伯克,医护人员可帮不了你。假如那些都是真的,那我们就被困在不信鬼神的大本营里了,这里处理噩梦的手段是来苏水、柳叶刀和化疗,而不是木桩、圣经和欧石楠。他们安于使用生命支持系统、皮下注射器和装满硫酸钡溶液的灌肠包。真理的支柱已经有了漏洞,而他们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走到床头,用手指轻轻地把麦特的头部拨过去。颈部皮肤没有印痕;他的血肉不会遭到天谴。

本犹豫片刻,然后走过去打开壁橱。麦特的衣物挂得整整齐齐,苏珊探访时见到他佩戴的那枚十字架吊在壁橱门的内把手上。在房间柔和的灯光下,固定十字架的俗气链条微微闪光。

本将十字架拿到床边,套在麦特的脖子上。

“喂,你在干什么?”

护士端着一壶水和便盆进来,便盆的开口很有礼貌地盖着一块毛巾。

“把十字架套在他脖子上。”本答道。

“他是天主教徒?”

“现在是了。”本严肃地说。

8

夜幕降临,有人轻轻敲响深沟路上索耶家的厨房门。邦妮·索耶带着一丝轻笑前去开门。除了腰际的花边短围裙和脚上的高跟鞋,她什么都没穿。

打开门,科里·布莱恩特不由瞪大了双眼,下巴险些摔在地上。“邦,”他说,“邦……邦……邦妮?”

“什么事呀,科里?”她不怀好意地抬起手放在门柱上,把赤裸的双乳提到最傲然挺立的角度。与此同时,她故作端庄地交叉双足,向他展示自己的两条长腿。

“上帝啊,邦妮,要是碰上——”

“电话公司的小伙子?”她咯咯一笑,拉起科里的一只手,放在坚实的右乳上,“来抄表的吗?”

他含着绝望咕哝了一声(仿佛溺水的人第三次没顶,手里抓着的不是干草而是胸部),把邦妮拽进怀里。他用双手抓住她的臀部,浆硬的围裙在两人挤压下发出脆响。

“天哪,”她在科里怀中蠕动着,“电话先生,你是不是要试试我的听筒?我一整天都在等一个重要的电话——”

科里抱起邦妮,伸脚关上背后的房门。邦妮不需要指点卧室的方向,科里已是熟门熟路。

“你确定他不会回家?”他问。

邦妮的双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咦,电话先生,你说的是谁呀?不是我那位英俊的夫君吧……他去佛蒙特州的伯灵顿了。”

科里把她横放在床上,两条腿从床边垂下来。

“开灯,”她的声音忽然变得缓慢而凝重,“我要看清楚你在干什么。”

科里打开床头灯,低头看着她。围裙已经被扯到一旁,她的眼神慵懒而温暖,瞳仁大而闪亮。

“脱掉那个。”他打个手势。

“你自己动手,”她说,“电话先生,自己弄清楚怎么解开那个结。”

他弯腰去解围裙。邦妮总让他感觉自己是第一次踏上本垒板的孩子,嘴里发干,双手一靠近她就开始颤抖,仿佛她的肌肤朝着周围放射强大的气流。她一直没有完全离开过科里的脑海,驻扎在那里的架势就仿佛嘴里的一处伤口,你忍不住要用舌头去碰、去舔。她甚至在科里的梦境里放肆淫乐,皮肤闪着金光,兴奋不能自已。她的创造力没有边际。

“不行,要跪下,”她说,“跪下,服侍我。”

科里笨拙地跪下,爬向邦妮,伸手去摸围裙系带。邦妮把穿着高跟鞋的双足搁在他的两肩上。科里俯首亲吻她的大腿内侧,唇下的肌肤紧实而温暖。

“这就对了,科里,这就对了,接着往上,往——”

“啊哈,感觉不错吧?”

邦妮·索耶叫了起来。

科里·布莱恩特抬起头,又是惊讶又是困惑。

雷吉·索耶靠在卧室门框上,手持双筒霰弹枪,枪身松松垮垮地悬在另一条胳膊的前臂外,枪口指着地板。

科里没控制住膀胱,一股暖流冲了出来。

“原来不是胡扯啊。”雷吉诧异地说。他走进房间,面带微笑。“真是没想到。这下我欠米奇·西尔维斯特那醉鬼一箱百威了。该死。”

首先恢复说话能力的是邦妮。

“雷吉,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他,他闯了进来,像个疯子一样,他,他——”

“婊子,闭嘴。”雷吉笑容丝毫不减,笑得很温和。雷吉块头很大,仍旧穿着两小时前邦妮和他吻别时的那身铁灰色套装。

“听我说,”科里怯生生地说,他嘴里装满了喷涌而出的唾液,“求你了,别杀我。就算我活该也别杀我。你不想进监狱吧,不值得啊。揍我一顿好了,我准备好了,但千万别——”

“起来,佩里·梅森[35],别跪着了,”雷吉·索耶脸上还是那种温和的笑容,“你的拉链开了。”

“听我说,索耶先生——”

“哎,叫我雷吉好了,”雷吉温和地笑着说,“咱们大概算是最亲密的好伙伴了。我险些就看见你干那事的样子了,对吧?”

“雷吉,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强奸我——”

雷吉看着邦妮,笑容既温和又真诚。“多说一个字,我就把这东西捅到你嘴里,让你尝尝航空特快什么滋味。”

邦妮开始呻吟,脸色仿佛原味酸奶。

“索耶先生……雷吉……”

“你姓布莱恩特对吗?彼得·布莱恩特的儿子?”

科里疯狂点头表示没错:“是的,对,就是这样。听我——”

“我替吉姆·韦伯开车那会儿,经常卖给他二号燃油,”想起往事,雷吉温和地笑着说,“那是我遇到这个骚婊子前四五年的事情。你爹知道你来这儿吗?”

“不知道,先生,他会伤透心的。你可以随便揍我,我活该,但要是杀了我,我爸知道了肯定会活活气死,那时候你就有两条人命——”

“不会,我敢打赌他不会知道的。跟我去客厅谈几句。咱们不动粗,来吧。”他温和地对科里笑着说,让科里知道他不想伤害对方;然后,他扫了一眼邦妮,后者鼓着眼睛凝视他。“骚货,你给我好好待着,否则就永远不会知道《秘密风暴》[36]的结局了。布莱恩特,你跟我来。”他用霰弹枪比划了一下。

科里领头走进客厅,脚步有些踉跄,他感觉双腿如橡胶。两边肩胛之间的一处地方痒得难受。这就是他打算射击的地方,他心想,就在两肩之间。不知我能不能撑到看见自己的内脏涂满墙壁——

“转过来。”雷吉说。

科里转了过来。他开始痛哭流涕。他也不想这样,但就是忍不住。哭不哭也无所谓了,反正他已经尿湿了裤子。

霰弹枪不再随随便便搭在雷吉的前臂上。两根枪管直直地对准了科里的脸膛。枪口似乎在膨胀和长大,最后变成两个无底深井。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雷吉问。笑容消失了,他的脸色非常严肃。

科里没有回答。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他只顾哭个不停。

“你睡了另外一个人的老婆,科里。你的名字是科里对吧?”

科里点点头,泪水在面颊上汩汩而下。

“知道被捉奸会有什么下场吗?”

科里点点头。

“抓住枪管,科里。很容易的。扣动扳机要五磅力,我现在只出了三磅。你就假装……假装在捏我老婆的奶子好了。”

科里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放在枪管上。手掌发烫,金属很凉。他从喉咙深处发出痛苦的哀鸣。全完了,恳求的时间已经过去。

“放进嘴里,科里。两根枪管都放进去。对,就是这样。慢点儿!……这样就好。不错,你嘴巴挺大。给我往里捅进去,你知道怎么捅进去,对吧?”

科里的两颌张大到了极限。霰弹枪的枪管几乎抵到了上颚,惊恐不安的胃部跃跃欲呕。贴着牙齿的枪管油乎乎的。

“闭上眼睛,科里。”

科里只能瞪着他,满是泪水的双眼大如茶碟。

雷吉又露出那种温和的笑容:“科里,闭上你淡蓝色的眼睛。”

科里闭上了眼睛。

肛门括约肌松开了。他只是极模糊地意识到这一点。

雷吉同时扣动两个扳机。击锤落在空荡荡的弹仓上,发出咔咔两声。

科里倒在地上,昏迷如死人。

雷吉低头看了他几秒钟,温和的笑容始终不减,收起霰弹枪,枪托朝上。他转身走向卧室。“邦妮,我来了。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

邦妮·索耶开始尖叫。

9

科里·布莱恩特沿着深沟路跌跌撞撞走向电话公司卡车停放的地方。他臭烘烘的,两眼充血,眼神呆滞。他后脑勺起了个大包,那是他昏倒时在地板上撞的。靴子在柔软的路肩上蹭出嗤嗤的拖拽声。他努力把思路集中在嗤嗤的声音上,尽量不去想别的,特别是自己的人生如何突然急转直下。现在八点一刻。

把科里赶出厨房门的时候,雷吉·索耶依然满脸温和的笑容。邦妮痛苦的啜泣声持续不断地从卧室传来,衬托着雷吉的声音。“现在,给我当个乖孩子,沿着马路往上走。爬进你的卡车,回镇上去。十点差一刻,从路易斯顿到波士顿的巴士经过本镇,到了波士顿,换辆车,全国哪儿都到得了。巴士在斯潘塞的店门口停。你要上车。因为再让我见到你,我就宰了你。她不会有事,现在乖乖的了。只是接下来几个星期只能穿长裤和长袖衬衫出门,不过我没碰她的脸。你呢?先给我滚出撒冷林苑镇,然后再弄干净自己,开始当自己是个男人。”

于是,此刻他沿着马路往上走,即将不折不扣地执行雷吉·索耶的吩咐。到了波士顿,他打算往南走……随便去南方哪儿。他在银行里有一千多块存款,母亲经常说他生性节俭。他可以打电报要家里人汇款,靠这笔钱生活一阵子,直到找到工作,同时在接下来的几年间努力忘记今夜的事情:枪管的味道,拉在裤子里的屎尿恶臭。

“你好,布莱恩特先生。”

科里憋出一声惊叫,发狂般地瞪着暗处,刚开始他什么也看不见。风穿梭于林木之间,阴影在路面上跳跃舞动。他的眼睛忽然辨认出一个比较坚实的阴影,那个影子站在马路和卡尔·史密斯家屋后牧场之间的石墙前。阴影形状类似人类,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什么地方……

“你是谁?”

“一位见多识广的朋友,布莱恩特先生。”

那东西的形状发生变化,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在微弱的光线下,科里看见了一位中年男人,他留黑色唇髭,双眼深陷,眼神明亮。

“你遭受了不公的虐待,布莱恩特先生。”

“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

“我知道很多事情。知道事情就是我的本行。抽烟吗?”

“谢谢。”他感激地接过香烟,塞在双唇间。陌生人替他点烟,在木杆火柴带来的亮光中,他发现陌生人的颧骨很高,像斯拉夫人,前额颜色苍白,瘦骨嶙峋,黑色头发梳向脑后。火光熄灭,科里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香烟。欧洲烟,很冲,但总比没有强。他稍稍冷静了一些。

“你是谁?”他又问了一声。

陌生人哈哈大笑,嘹亮而圆润得令人吃惊的笑声在微风中回荡,宛如香烟飘出的烟气。

“名字!”他说,“哈,美国人总是执着于名字!因为我叫比尔·史密斯,所以你肯买我的汽车!吃这个名字的东西!看电视上的那个名字!要是能让你宽心,那我就告诉你吧,我叫巴洛。”他再次放声大笑,两眼闪闪发光、熠熠生辉。科里感觉到笑意逐渐爬上嘴角,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会这样。与这双黑眼睛里的嘲讽笑意相比,他的麻烦事仿佛远在千里之外,毫无重要性可言。

“你是外国人,对吧?”科里问。

“我来自许多地方;然而在我看来,这个国家……这个镇子……却住满了外国人。明白我的意思吗?嗯?嗯?”他再次迸发出宏亮的沛然笑声,科里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声被全身心的压力从喉咙口挤出来,因为迟到的歇斯底里而有点尖细。

“外国人,是啊,”他继续道,“美丽、迷人的外国人,生机盎然,充满了血气和活力。布莱恩特先生,你知道你的国家和你这个镇子的人民有多么美丽吗?”

科里只顾咯咯直笑,稍微有些不好意思。他无法将视线从陌生人的脸上移开。陌生人的脸吸引住了他的视线。

“这个国家的人民,不懂什么是饥饿或渴求。上次有人体验到与之类似的感觉已经是两个世代以前了,即便在当时,那也不过是远处房间传来的细小回声。他们认为他们懂得悲伤,但仅仅是孩子在生日宴会时把冰激凌掉在草地上的悲伤。他们没有……英语怎么说来着?……被驯化。他们带着无限活力互相伤害。你能相信吗?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科里说。望进陌生人的双眼,他看见了许多东西,这些东西每一样都那么美好。

“这个国家是个令人赞叹的矛盾体。在其他地方,一个人要是每天都吃得很饱,他会长胖……会昏昏欲睡……像一头猪。但在这片土地上……你变得越来越贪婪。明白吗?比方说索耶先生。他拥有那么多东西,却连几粒面包渣都不肯分给你。真和生日宴会上的孩子一样,就算自己吃不下了,也要推开别的孩子。难道不是这样吗?”

“是的。”科里说。巴洛的双眼那么大,那么充满同情。这就是一个……

“这就是一个视角的问题,对吧?”

“对!”科里叫道。这位先生点中了最正确、最准确、最精确的词语。香烟不知不觉地从指间滑落,掉在路面上闷烧着。

“我大可以绕过你们这么一个乡村社区,”陌生人陷入沉思,“我大可以去一个拥挤的大城市。呸!”他忽然昂首挺立,两眼放光。“我对城市有什么看法?很容易在过马路的时候被车子压死!很容易被肮脏的空气呛住!要和狡诈、愚蠢的浅薄人物打交道,他们关心的事情都……英语怎么说来着?仇视?……对,都不利于我。我这么一个可怜的乡下人,怎么应付得了大城市的空虚和世故……甚至是美国的城市?不行!坚决不行!我唾弃你们的城市!”

“没错!”科里悄声附和。

“所以我来了这里,来了这个镇子。把这里介绍给我的那个聪明人,他当初也住在镇上,可惜已经去世了。这里的百姓仍旧富足,仍旧血气旺盛,内心填满了侵略性和黑暗,足以……足以……英语里没有合适的词语:Pokol、vurderlak、eyalik。你跟得上我的思路吗?”

“能。”科里轻声说。

“这里的人还没有切断来自大地母亲的生命力,只是裹上了钢筋水泥的外壳。他们把手插进生命的羊水里,硬生生夺走大地的生命,完完整整,带着心跳的生命!难道不是这样?”

“是的!”

陌生人和善地嘿嘿一笑,伸手按住科里的肩头。“你是个好孩子。优秀、强壮的好孩子。你应该不想离开这个完美的小镇吧?”

“不想……”科里耳语道,但他忽然起了疑心。恐惧去而复来,但恐惧有什么重要的呢?这位先生不会允许他受到任何伤害。

“那你就不会离开了,永远不会。”

科里站在那里,两脚像是生了根,全身颤抖,看着巴洛的头部渐渐靠近。

“准你向肆意浪费他人渴求之物者复仇。”

科里·布莱恩特没入遗忘之大河,河名岁月,其色血红。

10

九点钟,固定在医院墙壁上的电视即将播放周六夜的电影,本病床旁的电话响了。来电者是苏珊,她的声音濒临失控边缘。

“本,弗洛伊德·蒂比茨死了。昨天半夜死在了牢房里。科迪医生说是急性贫血——但我和弗洛伊德好过!他有高血压,所以军队才不肯要他!”

“别着急。”本坐了起来。

“还没完呢。弯道区有户姓麦克杜格尔的人家。他们家十个月大的孩子死了。警察把麦克杜格尔夫人带走关了起来。”

“知道婴儿怎么死的吗?”

“我母亲说埃文斯夫人听见珊德拉·麦克杜格尔在尖叫,过去看是怎么一回事,埃文斯夫人给普罗曼老医生打了电话。普罗曼什么也没说,但埃文斯夫人告诉我母亲,她看不出孩子有任何异样……除了他死了。”

“麦特和我这对神经佬凑巧都不在镇上,而且都动弹不得,”本更多是在自言自语,“简直像安排好的。”

“还有呢。”

“什么?”

“卡尔·福尔曼失踪了。迈克·莱尔森的尸体也是。”

“只可能是那个了,”他听见自己在说,“没有别的解释。我明天就出院。”

“这么快?他们肯放你走吗?”

“这事情容不得他们决定,”他心不在焉地答道,脑子早就跑向另外一个话题了,“你有十字架吗?”

“我?”苏珊似乎吃了一惊,觉得有点好笑,“老天,没有。”

“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苏珊——我这辈子都没这么严肃过。这个时间你能从任何地方弄到十字架吗?”

“呃,玛丽·鲍定。我可以走到——”

“不行,别上街。留在家里。自己做一个,就算把两根木棍粘在一起也行。放在床头。”

“本,我还是不敢相信。或许有什么疯子会以为自己是吸血鬼,但——”

“随你相信什么都行,但千万要做十字架。”

“可是——”

“做一个好吗?就当逗我开心了?”

苏珊不情愿地答道:“好吧,本。”

“明天上午九点左右来医院,行吗?”

“行。”

“那好。到时候咱们上楼找麦特通报情况。然后你和我去找詹姆斯·科迪医生聊聊。”

苏珊说:“本,他会把你当疯子看的。知道吗?”

“我想我知道。但天黑后感觉起来很真实,不对吗?”

“是啊,”苏珊轻声答道,“上帝啊,是的。”

不知为何,他想到了米兰达和米兰达的死亡:摩托车在水泊上打滑,倒地向前滑行,米兰达的尖叫声,他自己愚蠢的恐慌,卡车的侧面越来越近,他们正正地撞了过去。

“苏珊?”

“嗯?”

“好好保重,求你了。”

她挂断电话,本把听筒放回原处,呆呆地看着电视机,几乎没有意识到多丽丝·戴和洛克·哈德逊合演的喜剧已经开始了。他身旁没有十字架。他的视线溜向窗口,窗外唯有苍茫夜色。就像孩子害怕黑暗那样的古老恐惧悄然爬遍全身,他望着多丽丝·戴在电视里给长毛狗洗泡泡浴,陷入无尽的恐惧。

11

波特兰县的停尸房是个消过毒的冰冷房间,上上下下全贴着绿色的瓷砖。地板和墙壁是统一的中等绿色,天花板颜色略淡。墙上嵌着许多四方形的钢门,形状就像放大的车站投币储物柜。平行的长排日光灯管向所有东西投下淡漠的无色光线。房间的装饰不可能让人心情愉快,但此处的住客从来不会抱怨。

周六晚上十点差一刻,两名值班人员推来一具蒙着罩单的尸体,这位年轻的同性恋在市中心的酒吧里被人枪杀。这是他们今晚收到的第一具尸首;丧命于高速公路的通常在凌晨一点到三点进门。

巴蒂·巴斯康正在讲关于阴道除臭喷剂的法国人笑话,一句话说到半截,他忽然停下,直勾勾地瞪着姓氏以M到Z开头的那一排柜子:其中有两个被拉开了。

他和鲍勃·格林伯格放下新推进来的尸体,赶忙走了过去。巴蒂站在第一扇柜门前,瞥了一眼门上的名签,鲍勃走向另一扇柜门。

蒂比茨,弗洛伊德·马丁

性别:男

收容日期:七五年十月四日

验尸日期(计划):七五年十月五日

签字人:J.M.科迪,医学博士

他抓住门内侧的把手猛地一拽,轮脚上的平板无声无息地滑了出来。

空的。

“嘿!”格林伯格抬头对他喊道,“他妈的是空的。这种玩笑也——”

“我今天一直守在桌前,”巴蒂说,“没有人从我身边经过。我敢发誓。肯定是卡蒂当班的时候搞的名堂。你那个叫什么名字?”

“麦克杜格尔,兰道尔·弗雷图斯。inf.缩写是什么意思?”

“婴儿,”巴蒂愣愣地答道,“耶稣基督,咱们这下麻烦大了。”

12

有什么东西惊醒了他。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黑暗中,听着钟表的滴答声,眼睛盯着天花板。

声响,异常的声响。但屋子静悄悄的。

又来了。刮擦声。

马克·皮特里翻了个身,望向窗外:玻璃的另一边,丹尼·格立克正在盯着他,肤色惨白如尸体,双眼血红似野兽。他的嘴唇和下巴染了某些黑色的东西,发现马克投来视线,他粲然一笑,露出变得又长又尖的恐怖獠牙。

“让我进来。”一个声音耳语道,马克无法确定这几个字是穿透黑暗飘进了耳朵,还是仅仅存在于他的脑海中。

他开始觉察到内心的恐惧:身体的反应先于意识。他从未这样害怕过;上次在波汉海滩从浮码往岸边游的路上他两腿抽筋,以为就要淹死了,他当时也没有这么害怕过。他的意识尽管有许多方面仍旧稚气未脱,但此刻仅仅几秒钟就对处境做出了准确的判断。他面临的危险不止死亡这么简单。

“让我进来,马克,我要和你一起玩。”

窗外的丑恶怪物没有驻足之处,马克的房间在二楼,窗外没有壁架;但不知怎的,它悬浮在半空中……也可能像夜行昆虫似的攀附于木瓦之上。

“马克……我终于来了,马克,求你了……”

对了,他们必须得到邀请才能进屋。马克从怪物杂志上读到过这个细节,他母亲总害怕那些杂志会危害身心,让他走错路。

他爬下床,险些跌倒。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害怕”这个字眼实在过于温和。就连“恐惧”也不能形容此刻的感受。窗外的惨白面孔试图微笑,但那个怪物浸淫于黑暗太久,已经忘记该怎么笑了。落入马克眼中的是一副不停抽搐的怪相:嗜血、僵硬,真是悲惨。

可是,假如往那双眼睛里看,感觉并不糟糕。假如往那双眼睛里看,你将不再那么害怕,你会明白,需要做的只是打开窗户说一声“进来吧,丹尼”,然后你就一点儿也不害怕了,因为你将与丹尼友好相处,与他们所有人友好相处,与他友好相处。你会——

停下!他们就是这么诱你入套的!

他拼命避开眼神,这个动作耗尽了他的全部意志力。

“马克,让我进来!我命令你!他命令你!”

马克又开始走向窗口。他无法阻止自己,无法抗拒那个声音。他靠近玻璃窗,外面邪恶的男童脸孔因为渴望而不住抽搐、扭曲。被泥土染黑的指甲拼命抓挠窗户。

想办法,快!快想!

“雨,”他用沙哑的声音悄声说,“西班牙的雨主要落在平原地区。他徒然敲打廊柱,依然坚称他看见了鬼魂。[37]”

丹尼·格立克带着咝咝的声音说:“马克!开窗!”

“贝蒂·比特买了一些黄油——”

“开窗,马克,他命令你!”

“——但是贝蒂说,黄油是苦的。”

他的意志力越来越弱。对方的低语正在刺透他筑起的屏障,命令的口吻不容抗拒。马克的眼神落在堆满怪物模型的桌子上,此刻看起来多么乏味,多么愚蠢——

视线忽然锁定了模型群落的一部分,双眼微微睁大。

塑料食尸鬼正在穿越塑料墓园,有块墓碑做成十字架的形状。

他没有停下来思前想后和斟酌利弊(这都是成年人会采取的行动,比方说他的父亲,而这两条路都会毁了他),马克一把抓起十字架,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然后大声说:“那么,就请进吧。”

那张脸上顿时充满了奸诈和狂喜。窗户缓缓拉起,丹尼爬进房间,向前走了两步。他张着嘴,呼出的恶臭超乎想象:那是万人冢的气味。鱼肚白颜色的冰冷双手落在马克的两肩上。头部如野狗般昂起,上嘴唇被闪闪发亮的犬齿顶开。

马克使出浑身力气,把塑料十字架猛地贴在丹尼·格立克脸上。

丹尼的尖叫太可怕了,不属于人间……但这个声音没有实质,仅仅回荡于马克大脑的回廊中、灵魂的斗室里。曾经是格立克的怪物原本满脸凯旋的笑容,此刻被痛苦刺激得张大嘴巴,面容扭曲成一个鬼脸。惨白的肌肤喷出浓烟,它蠕动身躯,半跃半跌地飞出了窗口,就在离开前的那个瞬间,马克感觉到它的血肉如烟雾般消散。

一切都结束了,就仿佛从未发生过。

但十字架发出刺眼的光芒,仿佛被引燃了内部的导火索;隔了几秒钟,它渐渐暗下去,在马克眼中留下蓝色的残影。

透过地板上的格栅,他听见父母卧室里的台灯咔嗒一声拉亮,继而传来父亲的声音:“他妈的什么声音?”

13

两分钟后,卧室门砰然打开,这段时间足够让马克把房间恢复原状。

“小子?”亨利·皮特里音调柔和,“你醒着吗?”

“大概吧。”马克睡意全无地答道。

“做噩梦了?”

“呃……我想是的,我不记得了。”

“你在梦中大喊大叫——”

“对不起。”

“哎,这有什么对不起的。”他犹豫片刻,想起儿子早些年的样子:穿蓝色连体服,更麻烦,但也更容易理解。“要喝杯水吗?”

“不用了,谢谢。”

亨利·皮特里扫了两眼儿子的房间,他无法理解惊醒时体验到的那种悚然惊惧感,这感觉迟迟不肯离开:那是灾祸一英寸一英寸悄悄爬近的冰冷感觉。是啊,一切看起来都挺正常的。窗户关着。没有什么被碰倒。

“马克,有什么不对头的吗?”

“没有。”

“呃……那么,晚安。”

“晚安。”门轻轻关上,父亲踩着拖鞋下楼去了。马克听凭解脱感和延宕反应夺去他的行动能力。换了成年人,此刻多半会歇斯底里发作,年纪更小或更大的孩子大概也不例外。马克却感到恐惧感以难以觉察的速率渐渐抽离身体,类似于在某个凉爽的日子游完泳后让风吹干身子。恐惧腾出的位置渐渐被睡意占据。

彻底睡着之前,他发觉自己又在思索成年人的独特之处。他们用轻泻剂、酒精和安眠药驱赶恐惧,享受睡梦,他们的恐惧总是那么无趣,那么普通:工作;金钱;要是我不能给詹妮买身好衣裳,老师会怎么想;老婆还爱我吗;谁是我的朋友——实在太没意思了,怎么比得上孩子关灯后躺在床上与之共眠的恐惧?孩子只肯向其他孩子坦白,寻求完全而彻底的理解。有些孩子每个夜晚都必须应付床底和地下室里的怪物,应付恰恰在视线不可及之处瞪视、跃动、威胁他们的怪物,也没听说有什么集体疗法、精神病医师或社会服务工作者来帮助他们。孤单的战争每夜上演,唯一的治愈手段是想象力的最终枯竭,又称“长大成人”。

这些念头以更简短的表达方式掠过马克的脑海。前一天夜里,麦特·伯特也正面接触了这么一个黑暗邪物,结果被惊吓引发的心脏病突发击倒;今夜,马克·皮特里遭遇了同样的事件,但十分钟后他就安然入梦,右手松垮垮地抓着塑料十字架,仿佛幼童攥住拨浪鼓。这就是男人和男孩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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